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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搖滾與寫作(3)


  在《我與地壇》裡有這樣一段話:

  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麼也沒忘,但是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於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

  終於一天,有人聽懂了這些話,問我:「這裡面似有個愛情故事,幹嗎不寫下去?」

  「這就是那個愛情故事的全部。」

  在那座廢棄的古園裡你去聽吧,到處都是愛情故事。到那座荒蕪的祭壇上你去想吧,把自古而今的愛情故事都放到那兒去,就是這一個愛情故事的全部。

  「這個愛情故事,好像是個悲劇?」

  「你說的是婚姻,愛情沒有悲劇。」

  對愛者而言,愛情怎麼會是悲劇?對春天而言,秋天是它的悲劇嗎?

  「結尾是什麼?」

  「等待。」

  「之後呢?」

  「沒有之後。」

  「或者說,等待的結果呢?」

  「等待就是結果。」

  「那,不是悲劇嗎?」

  「不,是秋天。」

  夏日將盡,陽光悄然走進屋裡,所有隨它移動的影子都似陷入了回憶。那時在遠處,在北方的天邊,遠得近乎抽象的地方,仔細聽,會有些極細微的騷動正仿佛站成一排,拉開一線,嗡嗡嚶嚶躍躍欲試,那就是最初的秋風,是秋風正在起程。

  近處的一切都還沒有什麼變化。人們都還穿著短衫,搖著蒲扇,暑氣未消草木也還是一片蔥蘢。唯昆蟲們似有覺察,迫於秋天的臨近,低吟高唱不舍晝夜。

  在隨後的日子裡,你繼續聽,遠方的聲音逐日地將有所不同:像在跳躍,或是談笑,舒然坦蕩闊步而行,仿佛歧路相遇時的寒暄問候,然後同赴一個約會。秋風,絕非肅殺之氣,那是一群成長著的魂靈,成長著,由遠而近一路壯大。

  秋風的行進不可阻擋,逼迫得太陽也收斂了它的寵溺,於是乎草枯葉敗落木蕭蕭,所有的軀體都隨之枯弱了,所有的肉身都遇到了麻煩。強大的本能,天賦的才華,旺盛的精力,張狂的欲望和意志,都不得不放棄了以往的自負,以往的自負頃刻間都有了疑問。心魂從而凸顯出來。

  秋天,是寫作的季節。

  一直到冬天。

  呢喃的絮語代替了瘋狂的搖滾,流浪的人從哪兒出發又回到了哪兒。

  天與地,山和水,以至人的心裡,都在秋風凜然的腳步下變得空闊、安閒。

  落葉飄零。

  或有綿綿秋雨。

  成熟的戀人抑或年老的歌手,望斷天涯。

  望穿秋水。

  望穿了那一條肉體的界線。

  那時心魂在肉體之外相遇,目光漫漶得遙遠。

  萬物蕭疏,滿目凋敝。強悍的肉身落滿歷史的印跡,天賦的才華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因而靈魂脫穎而出,欲望皈依了夢想。

  本能,錘煉成愛的祭典——性,得稟天意。

  細雨欷歔如歌。

  落葉曼妙如舞。

  衰老的戀人抑或垂死的歌手,隨心所欲。

  相互摸索,顫抖的雙手仿佛核對遺忘的秘語。

  相互撫慰,枯槁的身形如同清點丟失的憑據。

  這一向你都在哪兒呀——

  群山再度響遍回聲,春天的呼喊終於有了應答:

  我,就是你遺忘的秘語。

  你,便是我丟失的憑據。

  今夕何年?

  生死無忌。

  秋天,一直到冬天,都是寫作的季節。

  一直到死亡。

  一直到塵埃埋沒了時間,時間封存了往日的波瀾。

  那時有一個老人走來喧囂的歌廳,走到沸騰的廣場,坐進角落,坐在一個老人應該坐的地方,感動于春風又至,又一代人到了時候。不管他們以什麼形式,以什麼姿態,以怎樣的狂妄與極端,老人都已了如指掌。不管是怎樣的嘶喊,怎樣的奔突和無奈,老人知道那不是錯誤。你要春天也去諦聽秋風嗎?你要少男少女也去看望死亡嗎?不,他們剛剛從那兒醒來。上帝要他們涉過忘川,為的是重塑一個四季,重申一條旅程。他們如期而至。他們務必要攪動起春天,以其狂熱,以其囂張,風情萬種放浪不羈,而後去經歷無數夏天中的一個,經歷生命的張揚,本能的慫恿,愛情的折磨,以及才華橫溢卻因那一條肉體的界線而束手無策!以期在漫長夏天的末尾,能夠聽見秋風。而這老人,走向他必然的墓地。披一身秋風,走向原野,看稻穀金黃,聽熟透的果實砰然落地,聞浩瀚的葵林掀動起浪浪香風。祭拜四季;多少生命已在春天夭折,已在漫漫長夏耗盡才華,或因傷殘而熄滅於習見的忽略。祭拜星空;生者和死者都將在那兒會聚,浩然而成萬古消息。寫作的季節老人聽見:靈魂不死——毫無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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