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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搖滾與寫作(1)


  如今的年輕人不會再像六莊那樣,渴慕的僅僅是一件軍裝,一條米黃色的嗶嘰褲子。如今的年輕人要的是名牌,比如鞋,得是「耐克」「銳步」「阿迪達斯」。大人們多半捨不得。家長們把「耐克」一類顛來倒去地看,說:「啥東西,值得這麼貴?」他們不懂,春天是不能這樣計算的。

  我的小外甥沒上中學時給什麼穿什麼,一上中學不行了,在「耐克」專賣店裡流連不去。春風初動,我看他快到時候了。那就挑一雙吧。他媽說:「揀便宜的啊!」可便宜的都那麼暗淡、呆板,小外甥不便表達的意思是:怎麼都像死人穿的?他挑了一雙色彩最為張揚、造型最奇詭的,這兒一道斜杠,那兒一條曲線,對了,他說「這雙我看還行」。大人們說:「這可哪兒好?多鬧得慌!」他們又不懂了,春天要的就是這個,要的就是張揚。

  大人們其實忘了,春天莫不如此,各位年輕時也是一樣。曾經,軍裝就是名牌。六十年代沒有「耐克」,但是有「回力」。「回力」鞋,忘了嗎?商標是一個張弓搭箭的裸漢;買得起和買不起它的人想必都渴慕過它。我還記得我為能有一雙「回力」,曾是怎樣地費盡心機。有一天母親給我五塊錢,說:「腳上的鞋壞了,買雙新的去吧。」我沒買,五塊錢存起來,把那雙破的又穿了好久。好久之後母親看我腳上的鞋怎麼又壞了,「穿鞋呀還是吃鞋呀你?再買一雙去吧。」母親又給我五塊錢。兩個五塊加起來我買回一雙「回力」。母親也覺出這一雙與眾不同,問:「多少錢?」我不說,只提醒她:「可是上回我沒買。」母親愣一下:「我問的是這回。」我再提醒她:「可這一雙能頂兩雙穿,真的。」母親瞥我一眼,但比通常的一瞥要延長些。現在我想,當時她心裡必也是那句話:這孩子快到時候了。母親把那雙「回力」顛來倒去地看,再不問它的價格。料必母親是懂得,世上有一種東西,其價值遠遠超過它的價格。這兒的價值,並不止於「物化勞動」,還物化著春天整整一個季節的能量。

  能量要釋放,呼喊期待著回應,故而春天的張揚務須選取一種形式。這形式你別擔心它會沒有;沒有「耐克」有「回力」,沒有「回力」還會有別的。比如,沒有「搖滾樂」就會有「語錄歌」,沒有「追星族」就會有「紅衛兵」,沒有耕耘就有荒草叢生,沒有春風化雨就有了沙塵暴。一個意思。春天按時到來,保證這顆星球不會死去。春風肆意呼嘯,鼓動起狂妄的情緒,傳揚著甚至是極端的消息,似乎,否則,冬天就不解凍,生命便難以從中蘇醒。

  你聽那「搖滾樂」和「語錄歌」都唱的什麼?沒有什麼不同,你要忽略那些歌詞直接去聽春天的騷動,聽它的不可壓抑,不可一世,聽它的雄心勃勃但還盲目。你看那搖滾歌手和語錄歌群,同樣的聲嘶力竭,什麼意思?春光迷亂!春光迷亂但絕不是胡鬧,別用鄙薄的目光和嘴角把春天一筆勾銷。想想亞當和夏娃走出伊甸園時的驚訝與好奇吧。想想那條魔魔道道的蛇,它的讒言,它的誘惑,在這繁華人世的應驗吧。想想春風若非強勁,夏天的暴雨可怎樣來臨?想想最初的生命之火若非猛烈,如何能走過未來秋風蕭瑟的曠野(譬如一頭極地的熊,或一匹荒原的狼)?因而想想吧,靈魂一到人間便被囚入有限的軀體,那靈魂原本就是多少夢想的埋藏,那軀體原本就是多少欲望的儲備!

  因而年輕的歌手沒日沒夜地叫喊,求救般地呼號。靈魂尚在幼年,而春天,生命力已如洪水般暴漲;那是幼小的靈魂被強大的軀體所脅迫的時節,是簡陋的靈魂被豪華的軀體所蒙蔽的時節,是喑啞的靈魂被喧騰的軀體所埋沒的時節。

  萬物生長,到處都是一樣,大地披上了盛裝。一度枯寂的時空,突然間被賦予了一股巨大的能量,靈魂被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欲望被刺激得不能安寧。我猜那震耳欲聾的搖滾並不是要你聽,而是要你看。靈魂的諦聽牽繫得深遠那要等到秋天,年輕的歌手目不暇接,現在是要你看。看這美麗的有形多麼輝煌,看這無形的本能多麼不可阻擋,看這天賦的才華是如何表達這一派燦爛春光。年輕的歌手把自己塗抹得標新立異,把自己照耀得光怪陸離,他是在說:看呀——我!

  我?可我是誰?

  我怎樣了?我還將怎樣?

  我終於又能怎樣呢?

  先別這樣問吧,這是春天的忌諱。雖不過是弱小的靈魂在角落裡的暗自呢喃,但在春天,這是一種威脅,甚至侵犯。春天不理睬這樣的問題,而秋天還遠著呢!秋天尚遠,這是春天的佳音,春天的鼓舞,是春風中最為受用的恭維。

  所以你看那年輕的歌手吧,在河邊,在路旁,在沸反盈天的廣場,在燭光寂暗的酒吧,從夜晚一直唱到天明。歌聲由惆悵到高亢,由枯疏到豐盈,由孤單而至張狂(但是得真誠)……

  終至於捶胸頓足,呼天搶地,扯斷琴弦,擊打麥克風(裝出來的不算),熬紅了眼睛,眼睛裡是火焰,喊啞了喉嚨,喉嚨裡是風暴,用五彩繽紛的羽毛模仿遠古,然後用裸露的肉體標明現代(倘是裝出來的,春風一眼就能識別),用傲慢然後用匍匐,用囂叫然後用乞求,甚至用污穢和醜陋以示不甘寂寞,與眾不同……直讓你認出那是無奈,是一匹牢籠裡的困獸(這肯定是裝不出來的)!——但,是什麼,到底是什麼被困在了牢籠?其實春天已有察覺,已經感到:我,和我的孤獨。

  我,將怎樣?

  我將投奔何方?

  怎樣,你才能看見我?我才能走進你?

  那無奈,讓人不忍袖手一旁。但只有袖手一旁。不過慢慢地聽吧,你能聽懂,其實是那弱小的靈魂正在成長,在渴望,在尋求,年輕的歌手一直都在呼喚著愛情。從夜晚到天明一直呼喚著的都是:愛情。自古而今一切流傳的歌都是這樣:呼喚愛情。自古而今的春天莫不如此。被有形的軀體,被無形的本能,被天賦的才華困在牢籠裡的,正是那呢喃著的靈魂,呢喃著,但還沒有足夠的力量。

  於是,年輕的戀人四處流浪。

  心在流浪。

  春天,所有的心都在流浪,不管人在何處。

  都在掙扎。

  在河邊。在橋上。在煩悶的家裡,不知所云的字行間。在寂寞的畫廊,畫框中的故作優雅。陰雲中有隱隱的雷聲,或太陽裡是無依無靠的寂靜。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目光最為迷茫的那一個。

  空空洞洞的午後。滿懷希望的傍晚。在萬家燈火之間腳步匆匆,在星光滿天之下翹首四顧。目光灑遍所有的車站,看盡中年人漠然的臉——這幫中年人怎都那樣兒?走過一盞盞街燈。數過十二個鐘點。踩著自己的影子,影子伸長然後縮短,伸長然後縮短……一家家店鋪相繼打烊。到哪兒去了呀你?你這個渾蛋!

  (你這個冤家——自古的情歌早都這樣唱過)

  細雨迷蒙的小街。細雨迷蒙的窗口。細雨迷蒙中的琴聲。

  直至深夜。

  春風從不入睡。

  一個日趨豐滿的女孩。一個正在成形的男子。

  但力量兇猛,精力旺盛,才華橫溢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

  跟警察逗悶子。對父母撒謊。給老師提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在街上看人打架,公平地為雙方數點算分。或混跡于球場,道具齊備,地地道道的「足球流氓」。

  也把迷路的兒童送回家,但對那些家長沒好氣:「我叫什麼?哥們兒這事可歸你管?」或攙起摔倒在路邊的老人,背他回家,但對那些兒女也沒好氣:「錢?那就一百萬吧,哥們兒我也算發回財。」

  不知道中年人怎都那樣兒?

  不知道中年人是不是都那樣兒?

  剩下的他們都知道。

  一群鴿子,雪白,悠揚。一群男孩和女孩瘋瘋癲癲五光十色。

  鴿子在陽光下的樓群裡吟詠,徘徊。男孩和女孩在公路上騎車飛跑。

  年年如此,天上地下。

  太陽地裡的老人閉目養神,男孩和女孩的事他了如指掌——除了不知道還要在這太陽底下坐多久,剩下的他都知道。

  一個日趨豐滿的女孩,一個正在成形的男子——流浪的歌手,抑或流浪的戀人——在瓢潑大雨裡依偎佇立,在漫天大雪中相擁無語。

  大雨和大雪中的春風,抑或大雨和大雪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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