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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的回憶(2)


  有人說下雨也不怕,就怕一下雨家裡人該著急了。有人說一下雨蛇先出來,然後指不定還有什麼呢。那個想撒尿的開始發抖,說不光想撒尿這會兒又想屙屎,可惜沒帶紙。這樣,大家漸漸都有了便意,說憋屎憋尿是要生病的,有個人老是憋屎憋尿後來就變成了羅鍋兒。大家驚詫道:是嗎?那就不如都回家上廁所吧。可是第二天,那個最先要上廁所的成了唯一要上廁所的,大家都埋怨他,說要不是他我們還會在那兒待很久,說不定就能捉到蛇,甚至可能看看鬼。

  有一天,那廟院裡忽然出現了很多暗紅色的粉末,一堆堆像小山似的,不知道是什麼,也想不通到底何用。那粉末又幹又輕,一腳踩上去噗的一聲到處飛揚,而且從此鞋就變成暗紅色再也別想洗乾淨。又過了幾天,廟裡來了一些人,整天在那暗紅色的粉末裡折騰,於是一個個都變成暗紅色不說,廟牆和臺階也都變成暗紅色,荒草和老樹也都變成暗紅色,那粉末隨風而走或順水而流,不久,半條胡同都變成了暗紅色。隨後,廟門前掛出了一塊招牌:有色金屬加工廠。從此遊戲的地方沒有了,蛇和鬼不知遷徙何方,荒草被鋤淨,老樹被伐倒,只剩下一團暗紅色漫天漫地逐日壯大。再後來,廟堂也拆了,廟牆也拆了,蓋起了一座轟轟烈烈的大廠房。那條胡同也改了名字,以後出生的人會以為那兒從來就沒有過廟。

  我的小學,校園本也是一座廟,準確說是一座大廟的一部分。大廟叫柏林寺,裡面有很多合抱粗的柏樹。有風的時候,老柏樹濃密而深沉的響聲一浪一浪,傳遍校園,傳進教室,使吵鬧的孩子也不由得安靜下來,使琅琅的讀書聲時而飛揚時而沉落,使得上課和下課的鈴聲飄忽而悠揚。

  搖鈴的老頭,據說曾經就是這廟中的和尚,廟既改做學校,他便還俗做了這兒的看門人,看門兼而搖鈴。老頭極和藹,隨你怎樣摸他的紅鼻頭和光腦袋他都不惱,看見你不快活他甚至會低下頭來給你,說:想摸摸嗎?孩子們都願意到傳達室去玩,擠在他的床上,擠得密不透風,沒大沒小地跟他說笑。上課或下課的時間到了,他搖起銅鈴,不緊不慢地在所有的窗廊下走過,目不旁顧,一路都不改變姿勢。叮噹叮噹——叮噹叮噹——鈴聲在風中飄搖,在校園裡回蕩,在陽光裡漫散開去,在所有孩子的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記憶。那鈴聲,上課時搖得緊張,下課時搖得舒暢,但無論緊張還是舒暢都比後來的電鈴有味道,浪漫,多情,仿佛知道你的懼怕和盼望。

  但有一天那鈴聲忽然消失,搖鈴的老人也不見了,聽說是回他的農村老家去了。為什麼呢?據說是因為他仍在悄悄地燒香念佛,而一個嶄新的時代應該是無神論的時代。孩子們再走進校門時,看見那銅鈴還在窗前,但物是人非,傳達室裡端坐著一名嚴厲的老太太,老太太可不讓孩子們在她的辦公重地胡鬧。上課和下課,老太太只在按鈕上輕輕一點,電鈴於是「哇——哇——」地叫,不分青紅皂白,把整個校園都嚇得要昏過去。在那近乎殘酷的聲音裡,孩子們懂得了懷念:以往的鈴聲,它到哪兒去了?唯有一點是確定的,它隨著記憶走進了未來。在它飄逝多年之後,在夢中,我常常又聽見它,聽見它的飄忽與悠揚,看見那搖鈴老人沉著的步伐,在他一無改變的面容中驚醒。那鈴聲中是否早已埋藏下未來,早已知道了以後的事情呢?

  多年以後,我二十一歲,插隊回來,找不到工作,等了很久還是找不到,就進了一個街道生產組。我在另外的文章裡寫過,幾間老屋塵灰滿面,我在那兒一干七年,在仿古的家具上畫些花鳥魚蟲、山水人物,每月所得可以糊口。那生產組就在柏林寺的南牆外。其時,柏林寺已改做北京圖書館的一處書庫。我和幾個同是待業的小兄弟常常就在那面紅牆下幹活兒。老屋裡昏暗而且無聊,我們就到外面去,一邊幹活一邊觀望街景,看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等,時間似乎就輕快了許多。早晨,上班去的人們騎著車,車後架上夾著飯盒,一路吹著口哨,按響車鈴,單那姿態就令人羡慕。

  上班的人流過後,零零散散地有一些人向柏林寺的大門走來,多半提個皮包,進門時亮一亮證件,也不管守門人看不看得清楚便大步朝裡面去,那氣派更是讓人不由得仰望了。並非什麼人都可以到那兒去借書和查閱資料的,小D說得是教授或者局級才行。「你知道?」「廢話!」小D重感覺不重證據。小D比我小幾歲,因為小兒麻痹症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了三公分,中學一畢業就到了這個生產組;很多招工單位也是重感覺不重證據,小D其實什麼都能幹。我們從早到晚坐在那面廟牆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用看表也不用看太陽便知此刻何時。一輛串街的雜貨車,「油鹽醬醋花椒大料洗衣粉」一路喊過來,是上午九點。收買廢品的三輪車來時,大約十點。磨剪子磨刀的老頭總是星期三到,瞄準生產組旁邊的一家小飯館,「磨剪子來嘿——搶菜刀——」聲音十分洪亮;大家都說他真是糟蹋了,幹嗎不去唱戲?

  下午三點,必有一群幼兒園的孩子出現,一個牽定一個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唱著,以為不經意走進的這個人間將會多麼美好,鮮豔的衣裳彩虹一樣地閃爍,再彩虹一樣地消失。四五點鐘,常有一輛囚車從我們面前開過,離柏林寺不遠有一座著名的監獄,據說專門收容小偷。有個叫小德子的,十七八歲沒爹沒媽,跟我們一起在生產組幹過。這小子能吃,有一回生產組不知惹了什麼麻煩要請人吃飯,吃客們走後,折籮足足一臉盆,小德子買了一瓶啤酒,坐在火爐前稀裡呼嚕只用了半小時臉盆就見了底。但是有一天小德子忽然失蹤,生產組的大媽大嬸們四處打聽,才知那小子在外面行竊被逮住了。以後的很多天,我們加倍地注意天黑前那輛囚車,看看裡面有沒有他;囚車呼嘯而過,大家一齊喊「小德子!小德子!」小德子還有一個月工資未及領取。

  那時,我仍然沒頭沒腦地相信,最好還是要有一份正式工作,倘能進一家全民所有制單位,一生便有了倚靠。母親陪我一起去勞動局申請。我記得那地方廊回路轉的,庭院深深,大約曾經也是一座廟。什麼申請呀簡直就像去賠禮道歉,一進門母親先就滿臉堆笑,戰戰兢兢,然後不管抓住一個什麼人,就把她的兒子介紹一遍,保證說這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孩子其實仍可勝任很多種工作。那些人自然是滿口官腔,母親跑了前院跑後院,從這屋被支使到那屋。我那時年輕氣盛,沒那麼多好聽的話獻給他們。最後出來一位負責同志,有理有據地給了我們回答:「慢慢再等一等吧,全須兒全尾兒的我們這還分配不過來呢!」此後我不再去找他們了。再也不去。但是母親,直到她去世前還在一趟一趟地往那兒跑,去之前什麼都不說,疲憊地回來時再向她憤怒的兒子賠不是。我便也不再說什麼,但我知道她還會去的,她會在兩個星期內重新積累起足夠的希望。

  我在一篇名為《合歡樹》的散文中寫過,母親就是在去為我找工作的路上,在一棵大樹下,挖回了一棵含羞草;以為是含羞草,越長越大,其實是一棵合歡樹。

  大約一九七九年夏天,某一日,我們正坐在那廟牆下吃午飯,不知從哪兒忽然走來了兩個緇衣落髮的和尚,一老一少仿佛飄然而至。「喲?」大家停止吞咽,目光一齊追隨他們。他們邊走邊談,眉目清朗,步履輕捷,顰笑之間好像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空闊甚至是虛擬了。或許是我們的緊張被他們發現,走過我們面前時他們特意地頷首微笑。這一下,讓我想起了久違的童年。然後,仍然是那樣,他們悄然地走遠,像多年以前一樣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不是柏林寺要恢復了吧?」

  「沒聽說呀?」

  「不會。那得多大動靜呀咱能不知道?」

  「八成是北邊的淨土寺,那兒的房子早就翻修呢。」

  「沒錯兒,淨土寺!」小D說,「前天我瞧見那兒的廟門油漆一新我還說這是要幹嗎呢。」

  大家愣愣地朝北邊望。側耳聽時,也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聲音傳來。這時我才忽然想到,廟,已經消失了這麼多年了。消失了,或者封閉了,連同那可以眺望的另一種地方。

  在我的印象裡,就是從那一刻起,一個時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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