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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的回憶(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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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過去北京城內的每一條胡同都有廟,或大或小總有一座。這或許有誇張成分。但慢慢回想,我住過以及我熟悉的胡同裡,確實都有廟或廟的遺跡。 在我出生的那條胡同裡,與我家院門斜對著,曾經就是一座小廟。我見到它時它已改做油坊,廟門、廟院尚無大變,唯走了僧人,常有馬車運來大包大包的花生、芝麻,院子裡終日磨聲隆隆,嗆人的油脂味經久不散。推磨的驢們輪換著在門前的空地上休息,打滾兒,大驚小怪地喊叫。 從那條胡同一直往東的另一條胡同中,有一座大些的廟,香火猶存。或者是庵,記不得名字了,只記得奶奶說過那裡面沒有男人。那是奶奶常領我去的地方,廟院很大,松柏森然。夏天的傍晚不管多麼燠熱難熬,一走進那廟院立刻就覺清涼,我和奶奶並排坐在廟堂的石階上,享受晚風和月光,看星星一顆一顆亮起來。僧尼們並不驅趕俗眾,更不收門票,見了我們唯頷首微笑,然後靜靜地不知走到哪裡去了,有如晚風掀動松柏的脂香似有若無。廟堂中常有法事,鐘鼓聲、鐃鈸聲、木魚聲,噌噌吰吰,那音樂讓人心中猶豫。誦經聲如無字的伴歌,好像黑夜的愁歎,好像被灼烤了一白天的土地終於得以舒展便油然飄繚起的霧靄。奶奶一動不動地聽,但鼓勵我去看看。我遲疑著走近門邊,只向門縫中望了一眼,立刻跑開。那一眼印象極為深刻。 現在想,大約任何聲音、光線、形狀、姿態,乃至溫度和氣息,都在人的心底有著先天的響應,因而很多事可以不懂但能夠知道,說不清楚,卻永遠記住。那大約就是形式的力量。氣氛或者情緒,整體地襲來,它們大於言說,它們進入了言不可及之域,以至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本能地審視而不單是看見。我跑回到奶奶身旁,出於本能,我知道了那是另一種地方,或是通向著另一種地方;比如說樹林中穿流的霧靄,全是遊魂。奶奶聽得入神,搖撼她她也不覺,她正從那音樂和誦唱中回想生命,眺望那另一種地方吧。我的年齡無可回想,無以眺望,另一種地方對一個初來的生命是嚴重的威脅。我鑽進奶奶的懷裡不敢看,不敢聽也不敢想,唯覺幽冥之氣彌漫,月光也似冷暗了。這個孩子生而怯懦,稟性愚頑,想必正是他要來這人間的緣由。 上小學的那一年,我們搬了家,原因是若干條街道聯合起來成立了人民公社,公社機關看中了我們原來住的那個院子以及相鄰的兩個院子,於是他們搬進來我們搬出去。我記得這件事進行得十分匆忙,上午一通知下午就搬,街道幹部打電話把各家的主要勞力都從單位裡叫回家,從中午一直搬到深夜。這事很讓我興奮,所有要搬走的孩子都很興奮,不用去上學了,很可能明天和後天也不用上學了,而且我們一齊搬走,搬走之後仍然住在一起。我們跳上運家具的卡車奔赴新家,覺得正有一些動人的事情在發生,有些新鮮的東西正等著我們。可惜路程不遠,完全談不上什麼經歷新家就到了。不過微微的失望轉瞬即逝,我們沖進院子,在所有的屋子裡都風似的刮一遍,以主人的身份接管了它們。 從未來的角度看,這院子遠不如我們原來的院子,但新鮮是主要的,新鮮與孩子天生有緣,新鮮在那樣的季節裡統統都被推崇,我們才不管院子是否比原來的小或房子是否比原來的破,立刻在橫倒豎歪的家具中間捉迷藏,瘋跑瘋叫,把所有的房門都打開然後關上,把所有的電燈都關上然後打開,爬到樹上去然後跳下來,被忙亂的人群撞倒然後自己爬起來,為每一個新發現激動不已,然後看看其實也沒什麼……最後集體在某一個角落裡睡熟,睡得不省人事,叫也叫不應。那時母親正在外地出差,來不及通知她,幾天後她回來時發現家已經變成了公社機關,她在那門前站了很久才有人來向她解釋,大意是:不要緊放心吧,搬走的都是好同志,住在哪兒和不住在哪兒都一樣是革命需要。 新家所在之地叫「觀音寺胡同」,顧名思義那兒也有一座廟。那廟不能算小,但早已破敗,久失看管。廟門不翼而飛,院子裡枯藤老樹荒草藏人。側殿空空。正殿裡尚存幾尊泥像,彩飾斑駁,站立兩旁的護法天神怒目圓睜但已赤手空拳,兵器早不知被誰奪下扔在地上。我和幾個同齡的孩子便撿起那兵器,揮舞著,在大殿中跳上跳下殺進殺出,模仿俗世的戰爭,朝殘圮的泥胎劈砍,向草叢中衝鋒,披荊斬棘草葉橫飛,大有堂吉訶德之神采,然後給寂寞的老樹「施肥」,擦屁股紙貼在牆上……做盡褻瀆神靈的惡事然後鳥兒一樣在夕光中回家。很長一段時間那兒都是我們的樂園,放了學不回家先要到那兒去,那兒有發現不完的秘密,草叢中有死貓,老樹上有鳥窩,幽暗的殿頂上據說有蛇和黃鼬,但始終未得一見。 有時是為了一本小人書,租期緊,大家輪不過來,就一齊跑到那廟裡去看,一個人捧著大家圍在四周,大家都說看好了才翻頁。誰看得慢了,大家就罵他笨,其實都還識不得幾個字,主要是看畫,看畫自然也有笨與不笨之分。或者是為了抄作業,有幾個笨主兒作業老是不會,就抄別人的,廟裡安全,老師和家長都看不見。佛嘛,心中無佛什麼事都敢幹。抄者撅著屁股在菩薩眼皮底下緊抄,被抄者則乘機大肆炫耀其優越感,說一句「我的時間不多你要抄就快點兒」,然後故意放大輕鬆與快樂,去捉螞蚱、逮蜻蜓,大喊大叫地彈球兒、扇三角,急得抄者流汗,撅起的屁股有節奏地顛,嘴中念念有詞,不時扭起頭來喊一句:「等我會兒嘿!」其實誰也知道,沒法等。 還有一回專門是為了比賽膽兒大。「晚上誰敢到那廟裡去?」「這有什麼,嘁!」「有什麼?有鬼,你敢去嗎?」「廢話!我早都去過了。」「牛×!」「嘿,你要不信嘿……今兒晚上就去你敢不敢?」「去就去有什麼呀,嘁!」「行,誰不去誰孫子敢不敢?」「行,幾點?」「九點。」「就怕那會兒我媽不讓我出來。」「哎喲喂,不敢就說不敢!」「行,九點就九點!」那天晚上我們真的到那廟裡去了一回,有人拿了個手電筒,還有人帶了把水果刀好歹算一件武器。我們走進廟門時還是滿天星斗,不一會兒天卻陰上來,而且起了風。我們在側殿的臺階上蹲著,擠成一堆兒,不敢動也不敢大聲說話,荒草搖搖,老樹沙沙,月亮在雲中一跳一跳地走。有人說想回家去撒泡尿。有人說撒尿你就到那邊撒去唄。有人說別的倒也不怕,就怕是要下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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