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棠院的羅曼斯(蘇叔陽)

                    三

  林光華從屋裡走出來,穿了一身黑西服。林琇看見光華不顧炎熱,穿的如此規
矩,內心很是感動。
  春夫什麼也沒說,用手指了指院門,那意思是說:「走吧!」他率先走出院門。
大家默不作聲跟著他。
  林春夫走到院牆拐角處,那裡有兩棵鬱鬱蔥蔥的小松樹。他彎下腰撥開油綠的
松枝,露出了他的作品,那缺了多一半的圓球,閃著烏亮的光,可憐巴巴地斜矗在
一塊半尺見方的花岡岩基座上。他什麼也不說,只是用手顫抖地擦去底座和塑像上
的灰塵。
  關韞珠呆呆地看著那殘破的半圓球,突然雙膝跪倒,豆大的淚珠從眼裡滾下,
低低的抽泣,輕聲叫道:「大姐,可憐的大姐。你沒見過面的妹妹來看你啦……。」

  光華驚呆了。他不知所措,結結巴巴地:「這,這……」
  關韞珠仰頭朝向他:「這是我姐姐的骨灰和著泥塑成的。」
  光華差一點喊出來。他急忙退後一步,嚴肅地三鞠躬,然後叉著手,低下頭默
默禱告。
  關韞珠完全不顧髒了自己的裙子,在地下長跪。直到林琇流著淚扶起她來,她
才彎腰仔細地看那球面上的圖畫。她看了許久,抬頭看著春夫,輕聲問:
  「這是你的作品?」
  林春夫點點頭。
  「如果不是傑作也應當說是優秀作品,連這個破球。——你是個天才呀!」
  「算了吧!」林春夫說,「我是個庸才,是個連自己親人都不會照顧,連自己
的生活都不會處理的蠢才。」
  「你太看輕了你自己。昨天晚上我看的那些畫,就讓我感覺到你心裡埋著一股
力量……」關韞珠說,又向那雕塑鞠一躬,說:「姐,你放心,我有辦法……。」

  這句話讓大家都莫名其妙,彼此呆呆地看了一下。
  從「墓地」回來。林琇和林光華去了香山,去爬鬼見愁。韞珠說,等他們回來,
他們會吃到她做的美味佳餚。
  「你也應該去看看,那裡很美。」送走了兩個年輕人,林春夫對關韞珠說:
「你第一次來,應該到處走走,看看。」
  關韞珠搓搓手,笑著說:「我的活動應當由你來安排。如果你覺得在家裡談談
天,彼此瞭解一下更好,我也非常樂意,我們畢竟是初次見面,還不算很熟悉。」

  「可是,我覺得好像已經認識你許多年了。」林春夫說,「這似乎有些奇怪。」

  「一點也不怪。」關韞珠說:「我也有同感,好像這裡的一切我都熟悉。這就
是所謂的內心感應,親人之間才有這感應的。」
  接下來,忽然是沉默。
  沉默良久,韞珠說:「這裡的一切地方我都想去。不過,要等你願意陪我去的
時候……」
  他們在房間裡談畫、談音樂、談人生,也談自己,關韞珠告訴他。她1950年生
在臺北,在那裡讀到高中畢業,然後上臺大外語系。上了一年去了美國。在紐約州
立大學讀書,這時候,父母雙亡。她呢,陷入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愛情。
  「我真是笨蛋。1973年,我23歲,莫名其妙地愛上了一個比我大22歲的男人。
現在想起來像一場夢。他有什麼呢?只是有個瀟灑的風度。風度又不能吃,不能喝。……
我那時候昏了頭。嫁給了他。那時候,我還有一年就可以畢業。可我為了他,不上
學了。我當模特、教書、演戲,幹一切找得著的工作,為了養活他。他呢,什麼也
不幹,每年從東到西,追著一個歌星跑。那個歌星有點兒印第安血統……林大可—
—就是我的丈夫——說,他要研究印第安文化與中國文化的關係……,我那時候相
信他的一切,包括謊話……」
  關韞珠忽然不說了,呆呆地看著林春夫,用手揮一揮彌漫在眼前的香煙的煙霧,
輕聲說:「你能不能不吸或者少吸一點煙?」
  「對不起。」林春夫趕緊把嘴上的香煙掐滅。
  「咱們到外面走走好不好?」關韞珠說,「我來的時候,好像經過了一個鎮子……」

  「青龍鎮。」林春夫說。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如果你要買東西,咱們可以去
青龍鎮或者香山公園門前,要是散步呢,這周圍的環境都不錯。」
  「那好,咱們到公路那邊的山野裡去吧。」關韞珠高興地站起來。
  公路那邊是一片遼闊的田野。直達山腳。山腳下是一個綠樹環繞的大村莊,叫
三王府。三王府附近有一些宅院、洋房,這是解放前一些外國人修建的別墅,現在
大都敗圯了。
  晚夏的上午,依舊很熱。空曠的田野裡,幾乎沒有人。只有墨綠的莊稼在風中
低唱。公路邊有個塑料棚,一個年青的姑娘熱得滿臉通紅,對付著一架冷飲機,橙
黃色的飲料在一個大玻璃罐裡上下翻飛。這姑娘連家裡的冰箱都運來了,矗在塑料
棚裡,大約裡面放著可口可樂之類的玩藝兒。
  「太太,喝一杯冷飲吧。」那姑娘向關韞珠打招呼:「有美國的橙寶,可口可
樂,還有法國的啤酒……」
  關韞珠笑了:「在北京喝美國飲料?不,有北京的汽水嗎?」
  「有,北冰洋!」說著,那姑娘就「啪」地一聲把一瓶汽水打開了蓋兒。
  「哎哎,我們還沒說要喝嘛,你怎麼就打蓋了呢?」林春夫說。
  「喲,服務周到這倒不好了?」那姑娘撒著嘴說。
  「算了算了!」關韞珠扯扯林春夫的衣襟,小聲說,「何必為這個弄得心緒不
好呢,」說著,把一根塑料管插到汽水瓶裡遞給林春夫,還沒回過身來,那姑娘就
向她遞上一瓶開了蓋的汽水。
  她一邊喝汽水,一邊看看四周。發現這小塑料棚正設在三岔路口,汽車站下。
周圍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這時候,由三岔路口左邊的小路上,來了一個蹬著平
板三輪的小夥子,載著幾箱可口可樂,駛到塑料棚外,停下,仔細看了看正在喝汽
水的林春夫、關韞珠。
  林春夫喝完汽水把瓶子一放,問道:「多少錢?」
  那姑娘回答:「一塊錢。」
  「這麼貴?」林春夫問。
  「從市里運到這兒,大熱的天兒,賣一塊一瓶兒還貴?」姑娘說。
  林春夫無可奈何地掏錢,小夥子插了話:「要外匯。」
  「外匯?」林春夫愣了,「憑什麼?」
  「你們是華僑哇,再不就是外籍華人。得付兌換券。」小夥子滿有理。
  「我就住在那兒,豐盈村的。」林春夫說。
  「少逗。」小夥子說,「你住豐盈村?瞧您太太這打扮兒,這氣派,沒錯兒,
外籍華人,少蒙事!」
  林春夫一下子火冒三丈,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少胡說,你賠禮道歉。要不,
這一塊錢也不給!」
  「幹嘛!」小夥子說,「找揍哇!好哇!來來來,難為你這麼大歲數兒!」
  林春夫氣得嘴唇都哆嗦了,他大聲說:「我這麼大歲數兒就得受你的欺負,有
你這樣做買賣的嗎?今天要是讓你遂了心,我就白活了。憑什麼我就處處受欺負?!」
說著舉起汽水瓶子,「你過來,你要動我一指頭,我就打你個滿臉花。」
  多奇怪,關韞珠非但不吃驚,反而沒事人一樣地照舊喝她的汽水,只是用眼瞟
一下那小夥子和姑娘。
  那姑娘卻嚇壞了,連說:「哥,哥,快賠個不是吧!這人我認的,是個畫家。
他女兒叫林琇又有學問又能幹,惹不起她。你不能朝人家要外匯呀!」
  「就算要外匯不對。他至於這樣兒嗎?紅脖子漲臉,舉著瓶子玩兒命?」那小
夥子說,「好像他受了多大屈似的。」
  這時候關韞珠才放下瓶子,輕聲但是威嚴地說:「年青人,你怎麼可以這樣?
隨便命令人家照你的意見辦事?你污辱了人的起碼尊嚴,別人沒有聽你命令的義務。
在美國,你這態度是要受控告的。」
  「這兒是中國,不是美國。」小夥子說。
  「那好,今天我不付錢。你可以隨意要,我也可以隨意給或不給,反正也沒有
法律。」關韞珠說著,挎起林春夫的胳膊,「咱們走!」又回頭對那小夥子說,
「小心,假如你要動武,我可是學過美國防身術的。」說罷,挎著林春夫的胳膊朝
三王府村走了。
  小夥子愣了,呆呆地沒出聲兒,稍停才「噴」的一聲:「嘖,嘿,今兒碰上個,
碰上個……奶奶的硬茬子……」
  那姑娘躥出棚子,撒腿追來,追到林春夫面前,結結巴巴地說:「大叔大叔,
阿姨,別跟他一般見識。我哥他混帳慣了,這村裡沒人理他。您也別氣壞了身子骨
兒。別為塊兒八角的惹氣,您千萬別跟鄉政府說……。」
  林春夫從衣袋裡掏出一塊錢給了那姑娘,扭頭往回走,越過公路,直奔自己的
院子。
  關韞珠在後面默默地跟著。
  那姑娘呆呆地看著。
  那小夥子說:「沒錯兒,肯定是外籍華人,瞧那派頭兒,真橫啊!」
  「你少說兩句吧。你說人家是兩口子,人家不急?那女的才多大。頂大三十。
瞧你這眼神兒。」
  關韞珠一語不發在後面尾隨著林春夫。林春夫為什麼會因一點點小事而陡然火
起,做出孩子般的舉動。為什麼現在又默默不語。她好像全明白、全理解。一個受
盡了窩囊氣的男人不能讓什麼人都隨意欺負啊,他畢竟還是個有血氣的男人。
  林春夫走進院子,走進自己的房間,然後在床上一躺再不起來。
  關韞珠進了院子,在院中徘徊了許久……
  日落西山,林韞和光華才回來。他們笑著、說著,一邊大口地喝著啤酒,一邊
吞吃著關韞珠做的烤牛肉餅、沙拉。誰也沒注意到林春夫和關韞珠幾乎沒有吃,只
是坐在飯桌邊「意思」了「意思」。
  林琇和林光華飯後還談興不減,侃了足有仨鐘頭。
  院門外,劉金岩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在院門外久久地徘徊……
  不能破壞舊生活的人,也難於建立新生活。對於他,每向前邁出一步,都會遇
到難題。
  自從爬過了鬼見愁,林琇和光華就成了「相見歡」。倆人一見面就笑,就有說
不完的話。倆人還定下了合同:光華輔導林琇英語;林琇輔導光華中文和唱歌。所
以,這小院裡常常飄出青春的歡笑、愛和生命的頌歌,還有,還有就是兩種最優美
的語言的誦讀。
  林光華有兩個月的假期,他盼望這假期無限的延長,好讓他同這個「可愛的女
孩」整日在一起。
  林琇也常常忘記她還要創辦藝術學校,要為自己能在社會上站穩腳跟而奮鬥。
偶然想起來,她便心煩。因為她難於把為辦學奔走和同光華相處統一起來。讓她想
起辦學的,是劉金岩,他常常眨著他的小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林琇。怯生生地提
醒她,還有十幾個圖章沒蓋,還有幾位仁兄需要「打點」。林琇為此而心煩,常常
給劉金岩難堪,過後又萬分的後悔,覺得自己傷了金岩的心。可她還是掐不死要和
光華在一起的欲望。光華好歹是自己的「親戚」,雖然沒有任何直接、間接的血緣
關係,而且,他比自己小兩歲呢,不過是個傻兄弟,有什麼關係。
  關韞珠和林春夫,也有了很細小微妙的變化。
  林春夫先是煙吸得少了,由日吸兩包減到一包、半包,最後減到五支。而終於
在一天晚飯時羞澀地宣告:「我打算戒煙,請大家監督。今天還沒吸,好像能挺過
去。」
  大家歡呼、鼓掌、擁抱、致詞,祝他戰勝自己。關韞珠第二天還專門乘計程車
進城到友誼商店買了一支雕花煙斗獎給他。說怕他剛戒煙,吸煙的習慣難以克服,
手裡玩兒玩兒,嘴上叼叼這空煙斗,可以減少痛苦,有助於戒煙。她說,她自己就
這麼辦過。當然,煙斗裡面絕不可裝上煙草。林春夫高高興興,千恩萬謝地收了這
份禮品。
  戒煙後的第二天,他開始作畫,在畫架前面沉思,然後叼著空煙斗,連底稿都
沒打,就用畫筆重重地塗在畫布上一道濃濃的猩紅色。
  關韞珠急忙拍下這個可紀念的一刻。如今,這照片洗出來,放大,懸掛在客廳
的迎門處。這照片確乎精彩,叼著煙斗的春夫,眼裡閃著激情,像是靈魂得到了上
天的感召,看見了最聖潔的真誠,他那又長又扁的畫筆,那畫筆塗上的一抹猩紅,
都讓照片燃燒起熱情,而從窗外透進的光,恰好在春夫頭上形成個虛虛的光環,宛
如天使頭上的華輪。韞珠給它起名叫「復活」,說是一個沉睡的受傷的天才之魂複
活了。
  她自己也仿佛復活了。剛來時,她夜夜不能安睡,那個讓她受盡折磨,追隨那
半個印第安血統歌女而去,後來又讓歌女甩了的丈夫的影子,常常惡魔般盤桓在她
頭頂,叫喊,呻吟,詛咒。她和他結婚十年,離婚的訴訟拖延了五年。那沒有男人
氣的男人,死皮賴臉地說她嫁給自己完全是騙局,是為了要他從先父那裡繼承的巨
額遺產。可是那遺產究竟是什麼,有多少,他自己根本說不清。多少次,他拒絕出
庭,多少次,他請律師聲稱,他絕不離婚,除非這女人不要他一個錢,並且給他一
筆錢。關韞珠精疲力竭,最後宣佈,放棄一切從法律的角度所可能得到的權力和利
益,連婚後所購置的一切,除個人生活必需品外,統統送給林大可,這才算了結了
這案子,她才算自由了。此後,她發現,林大可正在拉著年青單純、好勝的林光華
陷進一場卑鄙的販毒交易。便果斷地拉著光華從洛杉磯搬到紐約,這次又一起回到
故國、故鄉。可是她已經身心俱疲了,只剩下重新崛起的欲望深埋在心窩。
  這些天,她變得更年輕了。她開始唱歌,先是小聲地唱,繼而大聲,再後來就
是忘情地唱。她唱美國的鄉村歌曲、唱她知道的中國民歌,還唱扯著脖子喊的勁歌,
她也跳舞了,屁股一扭,小腿兒一蹦,很有點子魅力。
  轀珠還跑了幾趟公安局,把旅遊探親的日期延長到三個月。她還去了趟美國使
館,把林春夫的作品拿給大使夫人看,希望這位華裔的藝術家能運用自己的影響,
讓林春夫到美國辦一個畫展。她還去過香山飯店,買了些高檔的衣物用品,擺在家
裡。她強迫林春夫喝牛奶,每天吃三個酸酸的桔子或柑子;她強迫林春夫生吃蔬菜,
吃半生的牛肉,還教給他跳迪斯科舞。
  現在,她是這院子的女皇。對了,她給這小院起了個名字,叫作「榆棠院」,
又叫「林河別墅」。
  今天,林春夫要出外寫生了。關韞珠把它看成榆棠院裡的頭等大事。一早起來,
她就把冰箱裡的冰啤酒倒進保溫瓶,怕它走了汽。使勁擰緊瓶蓋。路過香山飯店還
買了新鮮的三明治,水果,香腸裝了幾個食品袋放在背包裡。她頭頂遮陽帽,足登
運動鞋、背著水壺,保溫瓶,像是出征的戰士。林春夫背著畫架,畫具盒,和她一
起爬山。
  初秋的山野分外美麗。濃綠的外衣還沒脫下,卻顯露出點點斑斑的紅與黃的色
彩,像是秋天的徽章,別在大地的胸脯上。一簇簇五顏六色的山花正像是綠衣裙上
印就的花點,而那些高樹上一串串玲瓏的紅的、黃的、紫的果子,就是山的發針和
耳墜。香山是個豐滿的北方姑娘,她燦爛的笑靨和質樸、鮮豔的裝扮,讓人如醉如
癡。
  林春夫領著韞珠爬上遊人不常去的山頭,這裡有一條羊腸小道直通山那邊。那
邊,有個很有名氣的小村子,叫卸甲屯,據說是薛仁貴卸甲歇馬的地方。那裡有平
原上早已看不到的長筒號角,村民還會跳一種古老的民間舞。春夫上學時曾去那裡
采過風。
  這次春夫並不去那裡。那裡也遠了些,怕韞珠太累。他只爬上了與香山公園毗
鄰的一個小山頭,這裡雖沒有鬼見愁那般高與險,卻可以遠眺鬼見愁的峰巒怎樣在
烈日下兀立不動,投下它巨大的身影。還可以望見滿山滿嶺峰浪似的樹梢,聽它們
那波濤般的吼聲。可以望見西山八大處的寺廟,聽它們風鈴的叮咚;還可以看見遠
遠近近山坡上悠閒的牛群、羊群,聽那牧童野調無腔的高歌。
  在一處背靠巨石,微風習習的樹蔭下,林春夫支起畫架,坐在馬紮上準備寫生。
韞珠則到處集采野花,要編制一個花環。她靈巧的腿,孩子般的臉,誰也看不出她
已經37歲了。當她采夠了野花回到林春夫身邊的時候,她看著春夫的畫板,吃驚地
瞪大了眼睛。
  春夫的畫布上是一座血紅的山頭,山頭上一片輝煌的金光。那山頭更像一個女
人的頭像,一條條翠綠的樹與草,像是一根根頭髮,彎曲著佈滿畫布。誰都知道:
「紅配綠,醜得足。」可這幅畫,偏偏大紅配大綠,濃濃的,火辣辣的,讓人感到
一股野性,一股按捺不住的生命力,一股追求光明、追求活躍的力,從畫布上迸濺
出來。瞧那兩棵像女人長辮子一樣的大樹,那麼倔強,被扭曲了,可是還硬挺著向
上生長,直奔陽光。這女人是山神吧?她第一次看見這種畫;並不抽象,但也完全
突破了舊有的技法,這上面有畫家鮮活的感覺,深沉的思緒,還有那凝固起來的瞬
時的激情。這力量是那麼強大,讓韞珠簡直透不過氣來。她只是愣愣地盯著這畫。

  春夫的畫筆還凝著紅色的油彩,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這畫,這山。臉上的肉一
動一動,滿臉的鬍子也一聳一聳。宛如風中的叢林。
  他忽地看見韞珠,便輕聲說:「你看,像樣子嗎?」聲音那麼柔和,那麼怯懦,
像是怕驚醒了這山,怕受到韞珠的嘲笑。
  韞珠也同樣輕輕地說:「真是懾人魂魄,好有力量,好美喲!」她喘口氣,說
「我給它起個名吧,叫『故鄉』或者『故土』。她就是山神,對,是山鬼,是屈原
說的山鬼,可以讓所有故鄉人的心燃燒起來。」
  她的眼裡湧滿了淚珠,嘴唇動了一下。突然,撲向春夫,緊緊地抱住他,在他
那滿是胡茬子的嘴上使勁地親了一下,把臉又貼在他的臉上,讓淚滾下來,去澆灌
春夫那長瘋了的野草一般的鬍鬚。
  林春夫完全沒有料到這一幕。他一動不動,任她發洩她的激情,而不給予回報。

  韞珠突然又鬆開手,倒退兩步,緊盯著春夫的臉,胸脯起伏著。呆了一會兒,
她雙手捂住臉,慢慢跪坐在草地上,又慢慢躺下,一語不發。
  林春夫也慢慢坐在山坡上,用力地吸著那空煙斗,一聲不響。
  呆了一會兒,他聽見窸窸索索的聲音,回頭一看,見韞珠正跪坐在塑料布上擺
出餐具和吃食。她連看也不看春夫,輕聲說:「你別生氣。我吻的是藝術……」
  「不是生氣。」林春夫說,「只是我怕……」
  「什麼?」韞珠抬起頭問他。
  林春夫走過來,坐下,拿起一杯啤酒,眼不看韞珠,輕聲說:「怕把你的臉紮
疼。」
  韞珠說:「呵,跟你的藝術一樣,火辣辣的,真夠刺激啊!」說罷,哈哈大笑,
拿起一把野花,狠狠地朝林春夫身上扔去。
  當他們回來的時候,夕陽已經快落山了,只是它賴著不走,非要看看這對男女
怎樣愉快地回家。它一定看見了,看見過山溝時,春夫拉了一下韞珠的手,韞珠先
是躲開了,後來就索興一直握著春夫的手,夕陽也一定看見了,看見將要拐出山口
時,韞珠擁抱了一下春夫,春夫好像也笨拙地用胳膊摟了一下她的肩膀。夕陽一定
看見了,不然,它為什麼臉紅呢?唉,和你有什麼關係,你臉紅幹什麼喲!
  他們回到家,見兩個年輕人臉紅紅的,坐在院子裡的圓桌旁,對著飯菜出神,
好像四隻手放在桌上緊握不放。看見他們回來,都蹦起來,急忙忙地說,他們今天
已經商量好,林琇要申請去美國上學、讀書,他們都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不知兩
位長輩的高見如何?
  兩位長輩暫時說也沒有高見,連低見也沒有。今夜,他們不會想到別人,他們
自己,還有藝術,藝術帶來的新格局,新情感,讓他們陷入癡迷。
  院外,河邊上,有個騎車的青年,飛快地騎車而來,又慢慢地在河岸徘徊。聽
榆棠院裡陣陣笑聲,他好像很難過,他終於忍不住了,走上前去拍門。
  這時候,月亮升起來了,照著一個小夥兒拍門。倘是賈島在世,又要費心思,
是寫:「僧推月下門」好呢,還是「僧敲月下門」?不管寫什麼,這個「僧」都沒
詩意。如今,他心裡長了草,在為是否該向林琇表示愛慕,讓那洋學生靠邊兒站而
犯愁。他拿不定主意,而又怕心愛者失去。人在此時此刻,最為難受。不信,您去
打聽,基本如此。
  愛情是最不馴順的。它可以在最「不應該」相愛的人們之間發生;它可以在最
「不適應」談愛的地方爆發。它混滅了民族的區別,它蔑視仇讎的界線,它把最嚴
酷的宗教法規踏在腳下。它只尊崇心靈的選擇,把無邪的傾慕奉為旗旌。
  愛情是不可羈絆的力量。它會使怯懦者勇敢,愚笨者聰明。使人霎那間產生拔
樹撼山的力量,創造出無與倫比的美或精巧。沒有了愛情便沒有世界。可是愛情也
會使勇敢者怯懦。聰明者愚笨,使人消弭了偉力,茫茫然終日無所創造。愛情又是
悲劇的源泉。
  愛情侵入了榆棠院,讓這個小院背離了原來的軌道,生活的秩序在悄悄的變化。

  現在,除因事必須外出的個別情況外,每日上午是林光華與林琇的「雷打不動」
的互教互學時間。而這段時間,越來越為林光華的講演所充滿,比如今天吧,天在
下雨,不緊不慢,涼涼的雨絲在秋風中舒卷飄曳。光華和林場坐在林光華的小屋裡
「互教」,其實是「侃大山」。
  林光華坐在沙發裡,把腳擱在茶几上,興味十足地發表他關於人類未來的見解。

  「人類會解救自己,會想方法讓自己在地球上生活得更舒服。」他說,「什麼
人類要遷到月球或火星上去生活呀,全是無稽之談。現在,科學發現,在太陽系,
只有地球最適合人類的生存,人們為什麼要捨棄地球而去改造一個根本不適合人類
生存的月球呢?毫無道理。」
  「那是因為將來人類發展了,地球上缺乏生存空間。」林琇說:「報紙上說,
這是科學家們預測的。」
  「一群傻子,什麼科學家。」林光華說,「現在有試管嬰兒。將來,人類就會
自己改變自己。未來的人,不要這麼高,這麼重。比如,身高最高一米,或者再矮
些,一英呎怎麼樣?重量只有一磅到一磅半……」
  「哈哈,你真會說笑話。」
  「怎麼會是笑話?人類的身體長這麼高是多少年生活環境造成的。將來,生活
環境高度科學化,連人類自己都可以人工製造,根本不用這麼高,這麼重,那麼糧
食問題呀,住房問題呀,生存空間問題呀,統統都會解決,而且……」他忽然停住
不說。
  「什麼呀!說呀!」林琇催他。
  「而且……婚姻、愛情、家庭,這些問題都會解決。既然人類可以自己製造後
代,那麼,家庭就不再擔負生兒育女的義務,孩子可以工廠製造,家庭不是經濟的
單位,也不是社會的基本單位。而只是男女結合的一種形式。現在,現在意義上的
家庭,就沒有了,就消滅了。男女的性愛就只是一種愛情的產品……哎呀,這是共
產主義啦!看,我擁護共產主義。」林光華笑著說。
  林琇覺得他說的不一定對,可是又不知怎麼反駁,反正她認為共產主義的愛情
不應當是男女之間隨隨便便的結合。她心裡有些亂,看著林光華,喃喃地:
  「那,人們之間隨隨便便就是共產主義?」
  「怎麼會隨隨便便呢,愛情是標準嗎!不相愛就不能結合。」林光華說,「人
類一定會達到這一步。」
  「你,你……你把大臭腳放下去……」林琇說。
  「比如,」林光華放下腳,依舊興致勃勃地:「我愛你,你也……」
  「不許胡說。」
  「這是比方,而實際上,……好,我們不比方了。請你給我講蘇東坡的詞吧……」

  於是,蘇東坡的詞又掛上他們的嘴角,至於講的和聽的是否都盡了職,那只有
天知道。
  關韞珠和林春夫的變化似乎不大。林春夫只是恢復了作畫,畫室就是客廳,不
是每天都畫,但畫起來常常廢寢忘食。而且,好像找到了一個新的表現方法,他畫
的山都像人,畫的人都像山,而且著色十分強烈、濃辣。他叼著空煙斗,站在屋中
央,東抹一筆,西畫一筆,很有點精氣神兒。而且還開始畫國畫。擺一張宣紙,用
小噴壺噴足水,把濃濃的墨朝紙上的潑,東勾一下,西劃一下,然後拿起紙來,正
看倒看,很有點神秘。
  關韞珠是他藝術的忠實的鑒賞者,而且差不多可以說是保護神。她陪他踏遍遠
遠近近的山坡、樹林。她站在他身邊屏息斂氣地看他作畫。她奔走於商店、副食店,
搜購各種吃食,她親自下廚為他製作各種飯菜。她簡直是一家之主。
  但是,他們似乎並沒有發現這種變化。雖然每天早晨榆葉河畔的健美操,確乎
是這個小院充滿生氣的外部象徵,但這院裡的居民,每個人都對自己內心的變化捂
上了眼睛。
  比他們更清楚這變化的,是劉金岩。
  他感覺到了,首先,他覺得林琇見到自己總是心神不寧,說話也常常帶氣,不
知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她本人的氣。他也覺得林春夫似乎從寒冰中解凍了,說話有
了些溫和。父女倆,一個變得溫暖、柔和,一個變得僵硬,冷淡。而他自己,心裡
越來越疼。他害怕,他怕失掉什麼,首先害怕失掉林琇,他一想起假如林琇會跟著
林光華去美國,自己一生將不會和她在一起,就感到十分惆悵,空虛。可他不知道
該怎麼辦才好。他利用一切空閑時間為林琇奔走,好讓她實現創辦藝術學校的願望。
他不知道托了多少人,陪了多少笑臉,花了多少「下不為例」的禮錢,他只想讓林
琇高興,只想讓她發揮她的才能。他想永遠這麼過下去,林琇那小院永遠矗在那兒,
林琇也永遠站在那小院的門口迎接他。
  今天,他冒雨騎車奔走了一天,去區裡蓋那審批文件上的最後一個圖章。他找
到那蓋圖章的人,那人卻說下午才辦這類公事。他只好等到下午。蓋了章,他請那
人進了春和樓飯店,又是吃又是喝,他陪盡了小心,直到晚上八點,他才把那位老
爺送回王爺府。
  他懷揣著那印有二十四個圖章的文件,喜滋滋地冒雨騎車,沿著公路馳來。他
想從黑棗林中穿過,去拍林琇家的後門,然後,在她那小屋喝一杯熱茶,把那寶貝
文件雙手捧給林琇,細看她那粉紅臉上飄起的紅雲,笑意,和那雙黑眼睛裡閃出的
令人陶醉的光。
  他從公路上拐向黑棗林,在棗林裡停下車,把自行車靠在樹上,他知道濃密的
黑棗林裡是不宜推車的,這裡,沒有人來偷他的車,他盡可以放心大膽地鎖上自行
車去拍林琇的後門。
  天上的雨悠悠地下,仿佛很稠,又很清亮,閃閃的掛在樹梢,貼在人的身上。

  劉金岩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黑棗林中。他想起一個多月前,也是一個下雨的夜
晚。他跑來給林琇送傘,卻又不敢叫住她,只是在她後面尾隨。沒有想到讓林琇當
成壞人,差一點捅了自己一刀。後來,林琇摟住了自己。噢,那一刻多麼好啊,願
那一刻再來一次。要不是林琇的爸爸來喊他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什麼事呢?
劉金岩想到這兒,臉上竟發起燒來,好像想起了什麼下流事一樣。
  他走著,忽然聽見有急促喘息的聲音,有人小聲地急切說話的聲音,還有,好
像是扭打的聲音。他緊走了幾步,分開一株濃密的黑棗樹枝向樹林深處望去。他一
下子呆住了。
  他看見,林光華正緊緊地摟著林琇,而且兩個人,我的天,正在親嘴兒!
  他們親吻得熱烈而快速。林光華捧著林琇的臉,飛快的印著一個又一個雙唇的
圖章。林琇則半張著嘴像是在尋找媽媽乳頭的嬰兒。他們又忽然把雙唇貼緊,一動
不動,好像在親吻中死去。
  劉金岩覺得一股熱血沖上頭頂,腦袋「嗡」地一聲,差點昏厥過去。兩條腿沉
重地如同鉛塊,深插進泥土,再也不能移動半步。他覺得渾身發冷,四肢開始發抖,
牙齒竟也可恨地互相敲打起來。冷雨從他頭上澆下,慢慢浸透了頭髮,又從頭上分
成幾股細小的溪流,緩緩地沿著面頰淌下來。眉毛、睫毛上也都凝起水滴,如同房
簷上的雨腳,一點點,一滴滴,遮擋住他的小眼睛。他連擦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
背靠在樹幹上,聽那一對男女咂咂作響的親吻聲,和連吃帶喝的朦朧的話語聲。那
邊,自己心愛的人正同別一個親吻……
  「我愛你,愛你,你真是個好女孩,我從來沒見過的、好、愛……」這是林光
華的話。
  「我,比你大。你、別鬧……」這是林琇的話。
  雙方的話都斷斷續續,因為每一個字都同對方的話重疊,而且字與字的間隔是
咂咂的親吻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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