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呐,他們竟不顧泥與水,摟抱著向濕透了的林間草地上倒去!難道還要躺在
雨地裡打滾才能發揮那愛的力量嗎?劉金岩終於有氣力活動了。他輕輕地,連自己
也沒想到會從心底竄出一聲悠長的呻吟,像是一隻受傷的狗在冬夜裡仰天對著淒冷
的寒星發出的嗥叫。他木然地移動著雙腿,連自行車也忘了,癡呆呆地沿著公路走
回家。
他的家,確切地說,是他自己的宿舍,就在鄉政府的大院裡。他的父母、兄妹
在西山那邊的南平莊。他自己住在一間小屋裡。他呆呆地走進自己的小屋,擰開燈,
站在屋中央發傻。雨水沿著褲腳向下流,在磚地留下兩小窪水。那水又流進磚縫,
滲進土裡,很快消失不見,只留下溫濕的兩片水跡。他覺得好玩兒,就坐在地上,
扒下鞋,把鞋殼裡的水倒進磚縫,看那水怎樣滲進灰土。他倒了一隻,再扒下另一
只鞋,又倒起來。倒完了鞋殼裡的水,又脫上衣,把上衣疊成長條,雙後一擰,看
那雨水滲進磚縫。他邊擰邊默默地笑,小眼睛眯成一條縫。
他正坐在地上擰著水,忽聽門外有鎖自行車的聲音,接著,門「砰」地推開了。
林琇渾身是水沖進來。她看見劉金岩呆坐在地上,一下子跪在他面前,摟住他,哭
著說:
「金岩哥,我不好、不好。你打我吧,揍我吧!」她搖晃著金岩,又說:「你,
親親我吧!」
劉金岩什麼也不說,推開他,把擰成一股繩似的上衣抖開,從裡面的口袋裡掏
出已經擰成麻花的一張厚紙,小心地攤開,在膝蓋上撫平,笑一笑說:「給你!圖
章都蓋完了。晾乾了,還管用。」他看看林琇,咧咧嘴角:「嗯,拿著呀!圖章蓋
完了!」
林琇跪坐在他面前,呆呆地看著他,忽然低聲說:「你為什麼不先親我?你為
什麼不先抱我?不先跟我說你愛我。我等著,天天等,等得發了木。」稍停一下,
說:「他跟你不一樣。他只要喜歡,就說出來,他只要愛,就做出來。你——為什
麼不?!」這一句幾乎是喊出來的。接著,她開始解自己的上衣扣子,嘴角哆嗦著:
「金岩哥,我給你。我現在還是我自己。我先愛的你,幹什麼都要有個先來後到。
我給你,咱們在一起……」
劉金岩呢,只是呆愣愣地撫著那張紙,喃喃著:「你不是一直盼著辦學校嗎?
這回好了,圖章蓋完了。」
林琇一下子抱住他,呆了許久,才又鬆開他,慢慢系上解開的鈕扣,站起來,
看一眼呆坐著的金岩,又彎下腰,在金岩冰冷的臉上親吻了一下,慢慢地滾下眼淚,
說:「這是為我自己,為我自己過去的愛而吻你的!」說完,拉開門,頭也不回地
走了。
劉金岩呆坐了一會,突然伸平了身子趴在地上,肩膀抽動了幾下,發出一聲令
人心碎的嚎叫,就呆呆地趴在那裡一動不動了。
從劉金岩那裡回來,林琇就覺得頭發昏、發沉,身子發冷,自己沏了一杯滾燙
的紅糖茶水喝,便躺下了。半夜時分,她覺得有許多人在她面前走動,又見黃黃的
燈光下,有林光華焦急的臉。然而,只一晃,便又朦朧,自己又陷入嘈雜的昏暗中,
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當她再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傍晚。林光華正用濕毛巾給自己擦胸,她覺得
那涼涼的毛巾在火熱的胸上滾動,很是舒服,然而,她又為自己在光華面前裸胸而
羞澀。她想抬起手扯上衣服,沒想到疲乏得連手也抬不起,她想說話,制止林光華,
卻想不到只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輕到連自己也幾乎聽不到。林光華正埋頭為林琇
擦身,好給她降溫,沒有注意到林琇已經醒來。當他扭身去換另一條冰毛巾時,才
看見林場正睜著眼睛看自己。
「哈哈,你可醒了。」光華說:「你真了不得,發燒到攝氏40°呢!」他看著
林琇,說:「怎麼樣?現在該給你用冰毛巾擦下身了,物理降溫,同意嗎?」
林琇愣愣地看著他,呆了一會兒,咬著下嘴唇點點頭。林光華把一個毛巾被蓋
在林琇身上,伸進手去,用冰毛巾擦她的下身。林琇又慢慢疲乏地合上眼睛。
她一連躺了三天三夜,林光華也在她床邊守了三天三夜。無論林春夫、關韞珠
怎麼說要替替他,他都死強著不走。除了吃飯,上廁所,他一直坐在林琇身邊,為
她搓手心,替她喂水。困了便把腿伸到另一把椅子上,靠在椅子上眯一會兒,當林
琇降了燒從昏睡中醒來時,林光華的臉已經泛起了青灰色。然而,林琇的痊癒,驅
走了可能侵害林光華的病魔。林光華用快活的笑聲趕走了疲乏。
林琇用一長串晶瑩的淚珠和令人窒息的長吻,回報林光華的照料,而且答應做
他的妻子,跟他一道去美國。
林光華向學校發了封電報,說自己要晚些天才能報到上課。他又去了幾趟美國
大使館(他是美籍華人),替林琇辦理申請赴美的手續,他說,他們即將在美國結
婚。
這一切,他並沒有通知林春夫和關韞珠。事實上,他連想也沒想到過要問問他
們的意見。也沒有想到有通知他們的必要,他覺得這純系個人私事。
林琇只顧了快活與幻想,忘了她的老爸爸。而且,她還幾乎不相信,林光華說
的一切都是馬上應驗的現實。結婚,是件大事,至少得有半年一載的準備,對於將
要嫁給的這個人,也至少得有相當歲月的瞭解。她把林光華和自己的一切,看作是
場快活的、溫柔又熾烈的愛情遊戲。要走上真正的婚嫁之路嗎?還早著呢?
可是她不知道。她周圍的觀念,只賦予她一層薄薄的紗衣,而時代的更迭卻給
她注射了力量的要素,當她要獲取快樂與幸福時,那層紗衣便可憐地撕碎了。
當她從病中復蘇,一天天強勁的時候,她覺得內心有一股強烈的欲望,常使她
煩躁,使她不能安睡。她常常不自覺地撫摸床頭,撫摸林光華坐過的地方。幾次,
她幾乎不能自製地要在半夜跑到林光華的小屋裡。她想像倒在林光華懷抱裡的滋味,
興奮得渾身打顫。
終於,有一天,夜裡,林春夫和關韞珠正癡迷地談論繪畫、色彩和構圖,林光
華赤著腳跑到林琇房門前。
他輕輕敲門,小聲說:
「『麥的爾』(我親愛的)開門,我想你。」
林琇像貓一樣,一下子蹦到床下,也赤著腳跑到門邊,嘴唇哆嗦著:「不,我
怕!」
「我想你,快要想死了。開門。」光華說。
「我……」她終於輕輕擰開門鎖,林光華無聲地跳進來。
林琇一把抱住他,把他摟得緊緊的,在林光華的臉上,肩上印滿無數個吻。
光華抱起她,走進屋裡,把她放到床上,用火熱的吻給她回報。
她忽然猛地推開光華,坐起來。兩個人誰也不說話,急促地喘著氣,四隻眼睛
放著光,彼此在暗黑中尋視對方。
林光華的手抖抖地摸到林琇的胸脯,林琇本能地捂上自己的胸,又突然推開他
的手,一下子扯掉了自己的胸罩,猛地把赤裸的豐滿的胸貼到林光華胸口,光華的
手抖抖地,脫了自己的背心,緊緊抱住林琇,快樂的聲音發顫,說:「噢,我愛你,
我多麼愛你啊。」
黎明時分,他們在朦朧的快樂中蘇醒,再一次踏上歡樂的道路。
晨風,輕輕搖著海棠樹,搗蛋的樹葉子們,仿佛偷看了別人的歡娛,在窗外嘁
嘁嚓嚓。這聲音讓林琇忽地感到害怕,她推開光華,輕聲說:「別,別讓爸爸知道。」
「怕什麼?早晚他會知道。」光華說。
「那,小姨……」林琇又說。
「你不覺得她應該和你爸爸戀愛嗎?」光華說。
林琇一愣:「你!……」突然一皺鼻子:「你的腳真臭。」
光華笑了一下,把她抱在懷裡溫柔地撫摸、親吻。
當他們手拉手悄悄來到院中的時候,看見客廳裡的燈還亮著。
他們悄悄從門縫向裡一望,彼此都有些吃驚。
他們看見,屋子正中矗著一個畫架。關韞珠蓋著毛毯躺在畫架對面的長沙發上,
她的頭,正枕在林春夫的腿上。她睡得好甜。林春夫不知睡著沒有,背靠在沙發背
上,坐在長沙發的一角,默默地,一動不動地對著畫架。
林春夫的心如同一隻穿越過雷雨、風暴,飛翔了許久的鴿子,正在故鄉上空盤
旋。它疲乏了,它把關韞珠的裙子看作自己巢案的旗幟,已經抿緊翅膀,就要俯衝
降落了。
林光華和林琇看著屋裡這幅甜甜的靜美的畫圖,悄悄地走開了……
中秋節到了。
這天的月是圓的。而圓月卻要引起人們對破損、殘缺的記憶,讓惆悵填充表面
的歡樂。人們所有對中秋節的回憶與感念,無一不帶有某種淒冷的調子。人,需要
一個讓自己抒發感傷的節日,而又要用似乎快活的禮儀把內心的傷情沖淡。
這天晚上,榆棠小院裡,有紀念中秋的家宴。關韞珠特地坐計程車到友誼商店
買來螃蟹,廣東月餅。林光華則跑到稻香園集市上買來活魚、水果。
林琇殺雞,做魚,韞珠燒菜、做糕點。
林光華圍著林琇轉來轉去,不時地偷偷親她一下。
林春夫卻一語不發地悶坐在他的屋裡。
傍晚時分,林春夫突然出現在屋門口。所有的人都一時愣住,呆呆地看著他。
他的臉已經刮得溜光,那野草般的鬍子仿佛被燒荒的大火消滅了。他的頭髮塗
了髮乳,梳得整齊光潤。他穿著一身藏青的西裝,雪白的襯衣硬領下系著一條黑色
的領帶。白襯衣的袖口也熨得挺括。他年輕了有二十歲。可他的眼裡依舊有股悲涼
之氣。
兩個年青人不明白他今晚何以這般裝束,愣愣地看著他。光華驚詫地說:「噢,
林叔叔,您真瀟灑,滿有性感。」
林琇聽了揚了揚眉毛,扯一下光華的衣襟。
關韞珠卻似乎毫不在意,扭回身去從廚房裡端出一個託盤,裡面放著一碟水果,
一碟月餅,一碟蝦,一碟蟹,還有一隻高腳杯,裡面盛著多半杯通紅的葡萄酒。
她看一眼站在正房門口的春夫。春夫要去接過託盤,韞珠搖搖頭,自己端著托
盤走向院門。
春夫默默地跟著她。
林琇立時明白了一切,拉著光華的手,默默地跟上去。
他們開了院門,走向榆葉河畔、院牆拐角,走向那關韞瑋的墓地兼墓碑。
林春夫彎下腰撥開那矮小的松樹,接過託盤,把它放在那花岡岩底座的下面。
然後,從衣袋裡掏出兩隻紅燭,用打火機點著,放在託盤的兩角。
紅燭的火苗搖晃著,越來越亮、
春夫站在那缺破的圓球雕塑前,雙手搭在胸前,微微彎下腰,垂下頭。
關韞珠深深彎下腰去。
林光華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低頭默禱。
林琇跪下一條腿,默默端起那杯通紅的葡萄酒,一點點、一滴滴輕灑在花岡岩
底座的四周。
今夜有風。風很輕,只吹皺了河水,只奏響了樹葉,只掀起了髮絲,只搖動了
燭火……
一縷縷悠長的思念,已經辨不出是悲是苦是憂是怨,已經混合在一起,如同過
往的歲月,被這輕風吹送到無盡的遠方,吹送到無所謂思念無所謂愁苦的所在……
當夜幕下降,繁星初起的時候,他們給那墓碑前插上一圈黃黃的菊花,然後回
到小院。點起一盞明亮的燈,擺開一張圓圓的桌,四碟八碗兒端上來,開始了中秋
節的家宴。
這頓飯吃得很慢,邊吃邊喝,邊談。喝了許多啤酒、加飯酒、葡萄酒;談了許
多人與事;美國那邊的大學,中國這邊的改革;拉斯維加斯的賭博;香山的遍地紅
葉;人真的可以死而復生?
夜深了,風涼了。院外的黑棗樹有枝丫伸進院牆,把一個個小紅燈籠一樣的果
子挑在半空,它在風中搖晃,像是逗引人去採摘。然而,沒人動它。它只好呆呆地
瞧著院裡的人收拾桌椅,輪流洗浴,一個個走進房間。
房間裡的燈一盞盞地熄滅。只剩下林春夫屋裡案頭的火還幽幽地亮著。他坐在
安樂椅上,一動不動地出神。最後,他也熄了燈。坐在椅上隔窗望那清冷的月光。
那月光也許真的清冷。清,是不必說了,仿佛是碧澄的水,讓一切都宛如水底
的石子、小魚,清晰可見;冷,若不冷,怎麼會讓月光下的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層
霧呢?清冷的月光讓人的心也清冷,一股淡淡的哀愁寒氣似地往上冒。林春夫坐得
有些發涼,想站起來取一條毯子蓋上。
他忽然聽見客廳裡有聲響,像是一隻小兔子在吃草。
他開了門,掀開門簾走進客廳。
他看見月光下關韞珠正在輕輕卷著昨夜自己畫的那張畫。
關韞珠看見他,默不作聲,一手拿著卷起的畫,一手輕輕地摸摸自己的脖子,
摸摸自己隆起的胸脯。她穿著一件淡色的羊絨衫,月光中只見她的手好像在抖,也
許是胸膛的起伏讓它在抖動吧。那從窗外射進的月光正照在她身上。她不高,也不
能說很瘦。但她的豐滿正適合她的年齡。她的腰身很好看,甚至可以說,她的身材
還有少的女的魅力。
春夫看著她,什麼也不說。
韞珠把那卷畫,輕輕放到屋角的桌上,慢慢轉過身凝視著春夫。半晌,她向春
夫平伸出雙手。
春夫向她走近一步,抓住她的雙手,慢慢低下頭,用微顫的雙唇親吻那雙「冰
涼的小手」。韞珠什麼也不說,任他親吻然後慢慢抽出一隻手,撫摸著春夫那已經
染上白雪的又濃又硬的頭髮。
春夫雙手握著韞珠那只手,深情地吻著,慢慢跪下,把頭貼到韞珠那厚毛格呢
的裙子上。韞珠的一隻手放在他頭上。他們一動不動,呆了許久。
韞珠慢慢蹲下來,雙手捧住春夫的臉,凝視了許久,一顆晶瑩的淚珠掛上她的
眼角。她閉上眼,把自己的雙唇貼到春夫的唇上。
又過了許久,韞珠扶起春夫,拉著他的手,走進自己的房間。
她依舊什麼也不說,慢慢地替春夫解開領帶,脫下外衣,把它掛到椅背上……
夜風忽然大起來,海棠樹葉沙沙地響。連月光都被吹得一晃一晃。
韞珠屋裡,一陣粗重的喘息聲後,接著,是一個男人壓抑著啜泣,呻吟般的低
語:「不,不該這樣兒。這不是真的,不是!這不是愛,不應該……」
關韞珠溫存的聲音:「你應當改變生活。正視現實吧,這是真的。你值得我愛。
你也愛我。不要欺騙自己……」
誰知道月光是羞於看見真實,還是故意扭過頭去,反正它一下子隱沒在雲朵裡。
或者,是淘氣的風扯來一塊雲的帳幕,把人間的情愛遮住,省得天上的神仙們看見
了大動凡心,一個個從天庭溜走……
有人常把開始當作結尾。其實,許多結尾卻正是開頭兒。
把開始當作結尾的,一生都只是平淡。等到悟出了道理,卻韶華已過,來不及
補救,只留下錯過與失落的惆悵,供自己品嘗。
把結尾當開始的,始終瞄準著新的征程,又一個階梯。也許,有失敗,有痛苦,
但一生都充滿探求的快樂。
人生是沒有終點的。
中秋節以後,事情都漸漸變得明朗。
一對年輕人不用說了,整天都在盤算,議論去美國以後該做的事,計劃婚後的
生活。
林光華隔三差五就去美國大使館,終於獲得確切的答覆,「請你先回校上課吧。
請放心,一俟林小姐的護照轉到大使館,大使館將儘快予以批准,使她儘早赴美。」
林琇自然要做去美國的種種準備。一切似乎都應當備辦,一切似乎又是多餘。
只要人去了,什麼不會有?難道美國還不如中國生活更方便嗎?!在這快活的忙亂
中,她只有一怕,就是每天一次郵遞員送報的拍門聲。劉金岩曾經和她約好,他來,
只要在門上敲四下,一慢三快,「嘭~~嘭嘭嘭。」那便是說:「琇,我來了。」
過去,這拍門聲如同音樂,她曾經譜寫過許多個樂句,試驗哪幾個音符的搭配
更能表現自己的激動、快活,後來,她發現簡直可以譜出幾十種調子,來適應激動、
盼望、深情、羞澀等等等等複雜的感情。
過去,這拍門聲如同劇場開幕的鐘聲,只要拉開院門,便會有一場絕對使她心
神激蕩的活劇;
過去,這拍門聲如同媽媽的呼喚,總會在她悲苦不安時,帶給她快樂和慰安。
而今,這拍門聲,聲聲依舊,卻每一下都給她帶來苦澀和歉疚。
好幾次,她拉開院門,看見劉金岩那瘦下去的臉,那沒有表情的眼,總想說一
句安慰、抱歉的話,可劉金岩什麼也不說,放下報紙就走。有一天,她實在忍不住,
一把拉住他的手,滿眼是淚,急切地說:「你為什麼不打我?不罵我?」劉金岩卻
只是淒然一笑,推開她的手,騎車走了。男在前面跑,女在後面追,帶著哭音喊著:
「你回來!窩囊廢!」
以後,只聽見拍門聲,待到打開院門時,卻只見門洞裡的報,不見了送報人。
再以後,連拍門聲都沒有了,只有插在門縫裡的報紙通告那過去的親愛者曾經來過。
拍門聲沒有了,消逝了,連同過往的歲月。走了的是熟悉的生活,迎來的是新
鮮的感覺,將要到來的是陌生的日子。可是,假如明天不是陌生而是熟悉。假如明
天只是今天的順延,還有什麼意思?過去的,不忘記,將那該當記住的存留在心底,
這就夠了。別讓昨天的陰影籠罩住未來。想通了這一節,林琇也開始把忘卻賞給過
去。她的心漸漸坦然了。
她的老爸爸卻不坦然。他的心分外沉重起來。雖然他阻擋不住自己的腳,每當
夜晚,常常把他運到韞珠的房間;他卻可以驅動自己的思緒,每個黎明他都想起亡
妻,想起他身邊這嬌美的留著男孩子頭發的女人的親姐姐。身邊這個女人是如此果
決,自己掌握著自己的命運。她想愛就愛,想恨就恨,從不猜疑;她是這樣豁達,
並不覺得佔有親姐夫對於亡姐有什麼不恭;她同時又這樣溫存、體貼;而且,她多
麼迷人。她讓自己從身體到內心都年輕了,使自己好像又獲得了一次青春。自己愛
她,愛她的一切。這不是一個男人壓抑了的本能的復活,而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
最真摯最純潔的傾慕和愛戀。
然而,真的如此嗎?沒有一點雜念?沒有一絲不潔的欲望?和她結合,將來怎
樣?連想也沒想,連一點深沉的思考、周密的盤算都沒有。一夜間,一刹那,便拜
倒在美與青春腳下,這哪像個成熟的中年男子漢,簡直是個初出茅廬的中學生?將
來怎麼辦?她在美國呀!跟她走?那,這裡呢?這裡有熟悉的一切,有幾十年為之
辛苦的一切,這裡有自己深深的印痕,而且,有她,韞珠的姐姐韞瑋。她的骨灰化
在那破球裡,矗立在淒涼的月下。哦哦,三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韞瑋
那孤獨的靈魂倘或窺見自己夜夜擁抱著她未曾謀面的妹妹,該怎樣想呢?她會輕歎?
會徘徊?或者,只有淚千行?每當想到這裡,春夫的心就打顫,就想從韞珠的脖子
下抽出自己的胳膊。可是,他一動,韞珠就把那剪著短髮的頭更深地埋進他的胸窩,
兩隻胳膊也把他摟得更緊。
他只有趁韞珠做飯的時候走到院外,在韞瑋的墓前低頭徘徊。
終於有一天夜晚,他沉吟著不肯去瑋珠的房間,夜深了,韞珠穿著睡袍跑到他
屋裡,輕輕笑著坐到床上,拉過春夫的被子蓋上,說:「哼,好大的架子喲!」
接著,她坐起來,對著滿臉難色的春夫說:「你想的、做的,我都曉得啦。你
是在為自己的心尋找平穩。好吧,我告訴你,下星期我們結婚,一個月後,一齊到
美國去,我已經同美國大使館聯繫好了。多謝大使先生和夫人的幫助。這院子麼,
請劉金岩先生代為看管,怎麼樣?你的夫人是很能幹的。」
「什麼什麼?」春夫吃驚地輕叫:「你怎麼一個人就決定了?」
「不是我一個人決定的。是我們共同決定的。自從那一天,從中秋節……我不
是一個隨隨便便、主張性解放的女人。」
「可是,」春夫說:「具體的辦法,還是要商量的呀!」
「這不是在同你商量嗎?」
林春夫沉默了。呆了許久,他才走過來,坐在床邊,拉著韞珠的手,緩緩地說。
「我愛你。我知道這愛有多深。我也很難離開你。不,很難想像離開你會是什
麼樣?我原來已經死了,你又給了我生命……」
「別誇張。」韞珠說。
「這是真的。」春夫停了半晌,又說:「可是,我已無法改變。我知道,我沒
有能力應付別樣的生活。」這聲音裡充滿了痛苦:「這麼多年來,我們這一代人被
培養成為了別人而生活,我們甚至連自己能做些什麼,會做出些什麼都不知道。總
是別人在告訴我們,你能幹什麼,什麼是你會幹的。而且,據說,給我們指示迷津
的人比我們更清楚我們自己……我們信這個,信別人說的我們自己,不信自己判斷
的自己,甚至連愛,連感情。別人認為幸福的,就是我們自己應當認為幸福的。當
有了別樣的感情、衝動、欲望,那就是邪念,就是不道德,就是罪過。我們沒有,
也不曾有過屬自己的情愛!」
「這,太過份了吧?」韞珠說,「假如你這樣,那,太可怕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樣,我只知道我和韞瑋過得很平靜。我們很滿足,
雖然常常覺得好像缺了什麼……只有和你,我才知道了愛的滋味,愛的狂熱,才嘗
到男人與女人的愛……可是,可是,我已不能改變。我已經像剪斷翅骨的飛鳥,徒
有一雙翅膀,再也不能飛翔。我知道,我已經沒有生存競爭的能力,在美國那樣的
社會,我只有失敗。我只會過別人安排好的生活……」他的眼裡流下了大顆大顆的
淚珠,「你讓我有了再沖一次的欲望、你讓我懂得了生命本身的幸福,我也曾決心
向前邁一步。然而,我終於明白了,不能,我不能。這裡有你姐姐的亡魂。她是我
過去的象徵,是拴住我的繩索……你走吧,別管我。我由衷感謝你,如同我在夢中
去了一次天國……」
他把頭埋在蓋住韞珠雙腿的被子上。
韞珠一動不動,呆了許久,她輕輕推開他的頭,走下床來,走到門口。慢慢回
過身,輕歎一聲:「唉,你呀!你不要謝我。這是我高興做的。只是你……不過,
我明白了你過去的生活。我可不願意……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說完,拉開門走
了。
這一夜,春夫一直沒睡,當黎明爬上窗口的時候,他悄悄走到院外,走到溫瑋
的墓前。他低首而立,喃喃著:
「不,我不走,不離開你,永遠!」
他忽然覺得身後有人。他回過身,看見韞珠站在那裡,臉上顯得分外憔悴,眼
也像是哭過,顯得那麼澀。她站在墓前,呆了半晌,低低地說:「可憐的人!」不
知她是在說誰。
從此,她沒有再去春夫的房間;春夫呢,既然那麼說了,也就更沒有闖進她屋
裡的理由。
當秋風掃下第一批黃葉的時候,韞珠要走了,要回到她生活的異國去。
光華同她一道回去。他在等林琇赴美的審批手續。他終於等到了大使館給他的
收文號碼,告訴他,批准只是時間問題。他才匆匆訂了兩張機票,和關韞珠一同歸
去。
頭天晚上,光華就由林琇陪著到鄉政府打了電話,訂好了計程車。
行李收拾好了,韞珠和光華、林琇又一道去溫瑋的墓前告別。林琇將代表老爸
爸送他們上飛機。
告別的話說過了。林春夫只是愣愣地看著韞珠,什麼表示也沒有。
天將午,秋日的燦陽把明媚毫不吝惜地扔給大地。韞珠悄悄地走出院牆,在榆
葉河畔漫步。她想把榆葉河連同這三個月的生活一起深印在腦海裡。
春夫站在河邊望著她,什麼也不說。
計程車來了,揚一路塵土從公路上顛顛地駛到院門前。林光華很快地提著皮箱
走出院門。林琇提著另一隻皮箱也走出來,她朝河那邊一望,臉上驀然飛起紅霞,
呆呆地站住。河那邊,劉金岩騎車而來。他駛到汽車前,對林光華笑笑,說:「歡
迎你再來。」然後把一個硬皮夾子遞給林琇,說:「給,作個紀念吧!」說完,騎
車飛快地走了。
林琇打開硬皮夾子一看,原來是那張印了二十四個圖章的批復件,准許她開設
育星藝術學校。她急忙朝劉金岩的背影喊著:「我現在不走。而且,將來還回來呀!」
關韞珠終於出現在汽車前。林春夫卻依舊站在榆葉河畔一動不動。
關韞珠提著小皮箱,朝遠處的春夫望去。林春夫背轉頭,從衣袋裡掏出一隻香
煙,手抖抖地去劃火柴。
火柴不是折斷就是不著,直到第四根,才嚓的一聲點著了。林春夫吸著煙,狠
狠地吸了一口。遠遠地,聽見汽車發動的聲音和林光華一聲呼叫:「林叔叔再見!」
他陡然回過身子,看見一陣煙塵遮掩了道路,那汽車飛快地駛向公路。
他向前跑了幾步,想喊,想叫,而終於什麼也沒說。他站住了。
那輕煙似的灰塵漸漸散去。他看見,那美麗的韞珠依舊站在院門前,那小皮箱
鼓鼓的,放在她的腳邊。關韞珠正用燃燒的目光緊盯著他。
林春夫慢慢朝她走來。停住,深深吸了一口煙。關韞珠一把從他嘴上把香煙拔
上來,朝榆葉河扔去。那香煙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入榆葉河,「嗞」的一聲熄滅
了,結束了自己的一段歷史。
韞珠低聲但是堅決地說:「我就不信改變不了你!」
春夫看著她,突然把她緊緊抱住……
榆葉河水嘩嘩地流,像唱歌,又像在歎息。過去的永遠過去了,未來,永遠是
新鮮的。
1988年11月2日淩晨2時45分草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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