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陡地直起腰,如同一隻靈巧的母豹,揮著那把鋥亮的水果刀,像功夫影片中
的女俠呐喊出擊一樣,響亮地喊著:「嗨,——」高高躍起向那人撲去。
「哎喲我的媽呀!」那人嚇得舉起手中的傘連連向後倒退,撲嗵,跌坐在地上。
「什麼,是你?」女俠林琇站在劉金岩面前,喘著氣兒說:「你跟著我幹嘛?」
劉金岩不好意思地站起來,甩著手上的水,說:「我,我是趕來給你送傘的。」
「那,你為什麼不叫我?」
「我看你一個人好像又笑又自己說什麼。怕打攪了你的思緒,就沒叫……」
「就,就這麼傻跟著我?」
「啊!」
「就這麼看我犯傻?」
「啊!」
「還『啊』呢,我那傻勁兒全讓你看見了。」
「不傻不傻,你那樣兒,真……」
「什麼?」
「真,好看。」
「不哄我?」
「不!」
林琇一下兒朝劉金岩撲過去,摟住他濕漉漉的脖子,劉金岩腳一滑又摔倒了。
林琇抓住他的手,笑著說:「沒嚇著你吧?我還以為是流氓呢,差一點兒捅你
個窟窿。」
劉金岩站起來,眼睛亮亮的,直直地盯著林琇那美麗的臉,那臉,溫濕的,在
黑夜中顯得那麼白,那麼嫩。
劉金岩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林琇也覺得心跳得厲害,好像有什麼早已期待卻
又鬧不明白的大事將要發生了。她緊盯著劉金岩,嘴唇抖顫著,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劉金岩使勁看著她,終幹抹了抹嘴唇,把臉湊向林琇……
「你們倆還沒逛夠啊!」傳來林春夫的聲音。他就站在黑棗林中,離他們大約
十幾步,舉著傘,粗重地喘著氣,說:「我找遍了前門,找後門。又黑又潮,你們
倆也不怕感冒?進家進家!」
林琇猛地一腔怒氣,說:「噢,吃飽了?老爺子?還知道出來遛遛哇?我要是
一個跟頭死了呢?!」
「林琇!」劉金岩制止她,向她伸出一隻手去。
「去!」林琇低低地但是滿腔怒氣地喝斥劉金岩。然後又氣衝衝地走向林春夫:
「回去吧,您再發燒,我更不能隨便兒出門兒了。」架起他的胳膊朝院門走去。
劉金岩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樹下,雨裡。林琇在院門口扭過身來,喊道:
「你還不快來?還得我去攙你呀!」
劉金岩如夢方醒,踩著泥和水,呱噠呱噠朝院門跑去……
再小的變動也是變動,活著就不能怕變動。
為了讓客人盡可能舒服,其實,是為了讓自己心裡過得去。林琇對自己的小院
兒進行了一番改造。她沒有去過美國,不知道美國人舒服的標準是什麼。但她知道
外國人一般都受不了中國的廁所,讓廁所嚇跑了的外國遊客不止一位。幸好,她也
不喜歡我們那種沒有下水道的國粹茅坑,早就把院裡的廁所改造過了。三年前搬來
不久,她就請人幫忙,修了一條下水道,直通公路邊的暗溝。她還修了一個水泥的
洗澡間。現在呢,又買了磁磚、抽水馬桶和電熱水器,貼了牆面,漆了屋頂,很像
那麼回事了。只是幾間屋裡都是水泥地,沒有地毯,她也買不起,讓她犯愁。
這院子裡,有北房三間,一明兩暗。旁邊有個小小的走廊,通向院門。院子大
約有七十平方米,栽了兩棵樹。一棵是海棠,另一棵也還是海棠。品種不同。一棵
結的果是紅紫色;一棵結的果是粉紅色。紅紫的一棵在正房左手;粉紅的一棵在南
屋的右手,遙遙相對,宛如姐妹。南房一溜兒,小四間;兩間一套。東房呢,廚房、
衛生間(洗浴室)、廁所。南房與東房之間是小小的後門。門外,便是那黑棗林。
這房,很是不錯,磨磚對縫、花崗石的牆基,屋裡的地面原是磚砌的,後來碎了不
少,又改成水泥的。這房,這院,真是難找。
林琇改造完廚房、衛生間、廁所,花了兩千塊錢,用了五天時間。又下決心,
趁天晴無雨要粉刷牆壁,至少讓屋裡見見新,才好迎接來自大洋彼岸的貴客。
一清早,她便把林春夫轟到院子裡,讓劉金岩和幾個村裡的小夥子幫忙,搬家
具,調灰漿。
林春夫和她吵了一場,絕對不許她動自己那房間一手指頭,不然,就跟她拼命。
「那裡有我的畫兒。是我的作品,我的血汗。」
「您不是說從今往後您再也不畫了嗎?」林琇歪著頭瞧著爸爸那鬍子拉茬的臉。
那張臉都發青了。「鬧了半天,您還是拿它們當寶貝呐!」
「又噎我,又噎我,好丫頭!」林春夫氣得跺腳。
「得了,您就在樹底下坐一會兒吧,弄髒你那寶貝一丁點兒,您就把我吃了,
成不成?」
林場一邊說,一邊用一塊花頭巾包上她那濃密的黑髮,又朝劉金岩命令:「快
把東西搬出來呀!」
正忙著,忽聽院門外汽車喇叭響,「嘀嘀!」接著,就聽見一個小夥子的聲音:
「請問,這裡是林春夫先生的家嗎?」那口音有點咬舌頭味兒,可吐字滿清楚。
林琇一聽,樂了,高聲說:「哪位呀?甭裝蒜了。要幫忙就進來,門沒鎖。不
來,人也夠,就是中午那頓烤肉您可就沒份兒了。」
院裡的人全樂了。紛紛說:「哪位呀,學老廣學得挺像。」
「什麼老廣,學外國人講中國話。」
「瞎逗,甭理他。」
「臺灣味兒,臺灣國語。」
「誰呀?進來呀!」
「琇姐,這沙發放在哪兒,不說話搬我們家去了。」
「我這兒還有顆炸彈呢,你要不要?」林琇說,院裡騰起一片笑聲。
林琇忽然覺得身後有人,一回頭,愣了。
兩個人,一男一女,穿的,穿的……,是林琇所未曾看到過的打扮兒。男的還
好,牛仔褲、白球鞋黑T衫,留著小平頭兒,挺精神。看樣子,二十歲左右,像個學
生;女的,穿件短袖襯衣,白的,可露出半截黑長袖兒。裡面套著件黑綢長袖衫。
褲子半長不短,白的,一雙白運動鞋,沒穿襪子,也不怕燒腳。頭髮挺短,像個男
孩子,戴著副遮陽鏡,淺淺的顏色,看得見鏡片後的眼睛,滿大,滿有神,睫毛挺
長,像是假的。這人看外表不到三十歲,挺面熟的,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們倆都提
著不大但鼓囊囊的皮箱。
「喲,」林場說:「您二位找誰呀?」
「你是林琇吧!」女的說,聲音挺好聽,耳熟。
「是我!」林琇說:「您是……?能這麼快?」
「沒錯兒。」女的說,「撂下電話我就去辦手續,等不及了。這是我丈夫的侄
子,多巧,也姓林,林光華。還愣什麼神呐,小誘,我就是你的親姨媽,關韞珠!」
那女人,抓住林琇的手,朝屋裡喊:「姐,大姐,韞瑋大姐,我看您來了!」說著
就往屋裡走,院裡的人都愣著,一句話也不說,呆呆地看著她。
「您別去!」林琇說,「我媽她……」
關韞珠愣了,看著林琇,等待著她的話。
「這,這是我爸。」林場指著從籐椅上慢慢站起來的林春夫。
林春夫什麼也不說,彎著腰,從堆在地上的家具什物中,揀起一張放大的關韞
珠的遺照默默地伸向關韞珠。慢慢地說:「真對不起。您大老遠的來了。她,卻,
沒了。三年了!」
關韞珠接過那照片仔細地看著,低聲說:「是她,是她,我做夢都想見她,見
一眼親姐姐……」她停住不說,掏出手絹擦淚。
林琇打破尷尬:「姨,別難過。來了就好。這就是您的家。您坐,您坐,金岩
哥,給搬個凳子啊!」
「哎哎,」金岩答應著搬來兩張圓凳。
「這是幹嘛?」關韞珠問。
幫忙的小夥子們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知道您要來,林琇要刷房。」
「沒想到您來得這麼快!」
「您也沒來個電報電話的。」
「哎呀,計程車,還沒給錢呢!」關韞珠說。
「剛剛給過、司機已經走了。」林光華說。
關韞珠跑到屋裡看看,站在屋門口說:「別費事了。這屋挺好,所有的磚都露
著就更好了,更顯得粗獷。這屋挺好的。就這樣子啦。」
「不刷?」林琇問。
「刷了就沒意思了。」關韞珠說。
「好,聽您的。來,都搬回去。」林琇說。又一指南房,「姨,您先到這屋躺
躺,都預備好了。喲,您可真年輕,真漂亮,您不像我姨,正兒八經的像我姐。」
關韞珠一拍林琇肩膀:「別瞎奉承,我快四十了。」
這時候,林春夫慢慢伸過一隻手,說:「歡迎你。」
「看樣子,您不大樂意似的。」韞珠說:「是嗎,姐夫?」
「您剛才的話讓我覺得咱們還能說得來。」林春夫說。
「什麼話?我剛才說什麼了?」關韞珠詫異地問。
「不讓刷房,好!」
三間北房,中間是客廳,左手是林春夫的臥室,右手原是林琇的閨房。四間南
屋,一套是林春夫的畫室,久已不去作畫,更懶得收拾,如今亂七八糟;另一套,
空著。如今搭上床,放上一張寫字臺、靠背椅,還行。林琇讓姨先在這兒躺躺,休
息一下,自己收拾那間畫室。以後幾個月,自己住那畫室,讓姨住自己的屋子,那
先收拾好的一套就讓林光華住。哼,幸虧自己有這座院子,有這幾間房,不然,漂
洋過海地來了,讓人家住哪兒?
關韞珠卻想位畫室,不讓林琇搬來搬去。可林琇比她有主意,比她脾氣更拗,
只好客隨主便。關韞珠好像身體、精神都不錯,對十一二個小時的時差滿不在乎,
洗了把臉就讓林琇領著去看看這院子的環境。
她們很親熱,一路上手拉手,自然是關韞珠先握住林珘的手。她們走過了鬱鬱
蒼蒼的黑棗林,又順著公路拐到偷葉河畔。見一道清清的流水穿過榆林、柳林,倘
祥過草地。低垂的柳枝拂著水面,劃出一道道漣漪。一股清新的涼氣從河中升起,
讓四周彌漫著草香、水香(河水也香呢)。
「真美!」關韞珠說,「好怪。這地方我好像來過的。」她看看林琇,又說:
「你知道啦,我從來沒到過北平,噢,北京。沒見過北方的山水,到美國也有好多
年了,對大陸的景色應當說是沒有一點實感的。可是奇怪的是,我一下飛機,看見
路啊,房啊,花草樹木啊,好像都見過,都熟悉。特別是這裡,真的好像來過的。
好怪。這也許是血緣關係,讓人有一種潛在的氣質,一種內心的感應。一種質素,
大家都共有的,只要有關家的血……」
她說得很出神,兩隻漂亮的眼一動不動凝視著河面。
「嬸娘,」林光華連蹦帶跳地從老遠的地方沿著河邊跑來,邊跑邊嚷:「這裡
有魚呢,好多好多的小魚。」
她轉向林琇指著林光華說:「這位美國大學生簡直是個孩子,這次趁放假回國
看看,我要讓他知道他的父母之邦。你要替我好好教訓他。」
「不敢。」林琇說,「他挺成熟嘛!」
「你真是好女孩!」林光華高興地拍拍林場的肩膀,「謝謝!」說完沿著河岸
跑去,突然站住,盯著河面,又突然連鞋也不脫,就跳進水裡去抓魚。
「那,我姨父呢?怎麼不來?」林琇問。
「姨父?」關韞珠詫異地看看林琇,突然明白了,說:「啊,你是說我的丈夫。
我們離婚了。我們合不來,他喜歡折磨人,而且喜歡三十歲以下的女人……不談他。
啊,瞧,他抓到魚了。」
林光華雙手抓著一條半尺來長的魚,渾身是泥,是水,高興得又跳又叫:「噢
噢,魚,有魚!」
他沿著河岸朝院門跑去。
院門口,林春夫站在樹下,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這突然飛來的親戚。也許,他還
未曾理解這變化,他被突如其來的變動鬧懵了。
孤獨得不能自禁時,於是尋求解脫。
林光華要麼是饞鬼,要麼是矯情,他非說林質做的烤肉是「蒙古烤肉」,而且
非要再給他做一盤。他的一盤,照市斤計算,約十大兩,即一斤也。這小子,已經
吃了一盤子多了。瞧他那樣子,好像美國沒有羊肉吃。
林琇覺得犯不上跟他一般見識,反正有新宰的羊,準備給刷房的小夥子們吃的。
這位「外國龍」既然愛吃,就敞開吃。
好傢伙,這位先生真能吃,幹了三斤。看意思,是因為不好意思再吃,才勉強
休戰的。
林春夫吃得分外少,只是灌了兩瓶子北京啤酒,吃了一個小燒餅,夾了兩筷子
烤肉,就不吃了,坐在那兒仔細地看著林光華和關韞珠。林光華的「休戰」,大約
跟他直眉瞪眼的神氣有關。
關韞珠吃的正合身份。多了,顯得像個餓死鬼;少了,讓人覺得是嫌菜不好吃。
她讓主人覺得是在不停地吃,津津有味地吃,而實際上三個鐘頭之內,只吃了半盤
肉,一碗粥,還連連說:「喲,真是到了家,都快撐死啦。」
這是風度,這是藝術。這分寸感,不大容易練。
林琇那傻丫頭讓這藝術迷住了。真的以為小姨吃了很多吃得很香。她很高興。
再說,她的心思全在林光華身上。她替他擔心,吃這麼多,呆會兒再灌一肚子涼水。
別鬧肚子啊。
幸好,吃完了飯,林光華就跑去游泳了。准是肚子裡的羊肉燒的。他從榆葉河
一直游進人工渠,足有十裡地。直到讓民警叫上來訓導一番,告訴他,這地方嚴禁
游泳,他才咧著大嘴,笑嘻嘻地光著膀子穿著短褲跑回來,一進院門就說:
「哈哈,大陸的警官先生很有意思,叫我『哥哥』。」
林琇正和關韞珠坐在院裡海棠樹下談天,聽了他的話都很詫異。
林琇說:「是叫你『哥們兒』吧?」
林光華伸出兩隻手比劃著:「對對,就是這樣子,『哥們——兒』,好好聽啊!」
「哼,把你拉到派出所,罰你的款你就不樂了。」林琇說。
林光華高興地說:「興奮,這一天裡我一直興奮,我到了這裡,好好哇,你說
呢,韞珠!」
林琇聽了,眉毛一揚,這小子,竟管嬸娘叫韞珠,直呼其名,沒大沒小,少調
失教。
關韞珠卻若無其事,笑著看看林光華,拍拍他的光脊樑說:「快去沖個澡吧,
小壞蛋!」對他很是親呢。
林光華從皮箱裡取了替換的衣服,走進衛生間,擰開水龍頭洗冷水澡、扯起嗓
門唱起來:「哈羅……哈羅……」
「別喊!」關韞珠說,「你林伯伯正在休息。」
「OK!」林光華在裡面答應,然後又說:「林琇,請你把我的鞋拿來,放到門
邊,謝謝!」
林琇走到南屋門口去拿他的球鞋,差一點兒沒閉過氣去,她吃驚地說:「我的
媽。你這臭鞋可真味兒,還不刷刷?」
關韞珠說:「他還準備去參加臭鞋大賽呢!」
「還有這路比賽?」
「有,看誰的臭。」
「邪行!」林琇說,「這兒可不行!光華,你要不刷它,就別進屋兒。我給你
扔了它。」
「別別!」光華在衛生間裡喊,「我就這一雙鞋!」
關韞珠哈哈大笑,說:「琇,這就是美國派頭!破衣爛衫,臭鞋臭襪,邋裡邋
遝……」
「對長輩直呼其名。」林琇接著說,「整個兒一個沒規矩!」
「對對!」韞珠說,「他覺著怎麼舒服便怎麼做。」
「那不成。」林琇說,「起碼吧,在這兒不能讓臭腳熏人。我非改造他不可。
姨,——哎,您要不在乎,我也叫您名兒——韞珠,咱們這會兒就給他買鞋去。」
「瞧,怎麼樣?美國派頭的傳染性很強的啦!你也開始叫我名字啦。」韞珠說,
「我願意,這樣子,很親切,很隨和。走,去買鞋。」
這時候,林春夫來到屋門口。滿臉的鬍子仿佛根根倒豎,通紅的眼睛裡滿是溫
怒和壓抑住的怨恨,他一句話不說,只是抓住門框的手有些顫抖。
關韞珠一見他這樣子,便微微一笑,輕聲說:「真的,我有些疲乏,我要休息
一下。」說著,走向屋門。在經過林春夫身邊時,伸出手輕輕拍拍他的胳膊,說:
「對不起,你可千萬別生氣。睡一覺,晚上請你給我說說我的大姐。」
說完,她走進了右手的房間。
林春夫一動不動,可是,氣卻好像陡地泄了。他慢慢垂下頭,鬆開手。
「爸!」林琇走過來。
春夫揮揮手,什麼也不說,扭頭朝裡屋走去。
晚飯吃得很晚。一來,中午飯吃得太遲;二來,關韞珠在裡屋睡了很久,掌燈
時分才姍姍來到院子裡。
晚飯是麵條。
林光華吃得極香,絕不因中午的烤羊肉而少吃一口。
林春夫和關韞珠卻都吃得很少,倆人坐在對面,誰也不講話,只是小口小口默
默地吃。
林琇怕這氣氛不宜待客,頭一天便如此,豈不是告訴人家:請君稍住即走麼?
這個老爸爸,真是太獨了,一點兒沒禮貌。林琇一勁兒說話,說這院子冬暖夏涼,
海棠結了果才甜呢;院外的黑棗跟柿子嫁接,結的果子很好吃;說榆葉河冬天結冰,
在上面滑冰很有趣,劉金岩滑得可棒呢;說爸爸過去畫過一張畫,是一個女人,她
的頭髮好長好長。遠遠一看,才知道是柳枝,每一棵都閃著陽光,好吧?哎,美國
有黑棗兒嗎?回頭帶點兒走。金岩哥家的黑棗更好……
關韞珠的心情好像並沒有變壞。吃完飯,她坐在籐椅上仰望天上的星星,出神
地說:「這裡的星星和臺北的一樣,只是好像更亮。」
「天下的星星都一樣啦!」光華說。他正在燈下刷他的臭球鞋。
「不對。」林場說,「我相信北京夏夜的星星,看上去更亮。因為北京的天顯
得更高、更藍。你不知道,北京的秋天,天藍得透明,全世界的遊客都知道,北京
的秋色最美,魯迅先生的文章裡也寫過……」
「可現在不是秋天。」光華說。
「很快就是。都八月底了,你會看到的。我喜歡秋天。」林琇說。
「秋天有什麼好哇。」林春夫忽然歎息著說道:「我就是秋天。秋天一過,就
是冬天。」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韞珠說,「你應該收穫了。林先生!」
林春夫一愣。他想不到她會叫自己「林先生」。
他歎口氣:「韞偉就是秋天去世的。」
他的話換來沉默,連光華也不刷鞋了,一手拿著刷子,一手拎著鞋,呆呆地看
著林春夫。
呆了一會兒,林琇嗔怒地說:「爸,您是吃多了,撐糊塗了?還是發燒、熱昏
了頭?這程子怎麼總是揀大家不愛聽的話呢?!」她轉過臉來對關韞珠說:「姨,
您是不知道,這些天,我老爸爸總跟大夥兒擰著。大家盼著下雨,說來場雨就涼快
了,他准說,下雨最討厭,到處濕了呱呶。大夥說,今年西瓜多,又便宜,多吃瓜。
他說,瓜多了不好,到處扔西瓜皮,臭烘烘的。您跟他沒法兒。這不,今天大家多
高興,他又說……」
關韞珠笑著打斷她:「小琇,別這樣說,也許他自有道理。也許,他心裡有我
們這些常人所不能理喻的感覺、思想,您的老爸爸是藝術家呀,而且也不老。」
林春夫呆呆地看著關韞珠,眼裡漸漸消融了寒冰,連目光好像也活躍起來。
「也許這是失禮吧,」林春夫慢慢地說,兩眼盯著關韞珠,「能問問您做什麼
工作嗎?在美國?」
林光華笑了:「哈哈,她最怕人家問這個。不過也沒人問……」
「我什麼都做,教過書,當過會計、當過時裝模特,演過戲,還當過瘋人院的
護士,賣過內衣……做什麼都失敗,所以,現在什麼都不做。」關韞珠望著林春夫
說。
「那和我一樣。」林琇說。
「你也什麼都不做?」韞珠詫異了。
「我是待業青年,也就是失業者,可我想辦個藝術學校,在鎮上,正在區裡申
請……。」
「那我們還不同,」韞珠說,「你是渴望要做一件事。因為你什麼都還沒做,
而我,疲乏了,想推掉一切事,歇一歇……」
「也許和我相似。」林春夫說:「一切都無聊,一切都提不起興趣……」
「不!」韞珠站起來,眼看著黑夜,說:「我不相信等待著我的都是失敗。我
想喘口氣,歇一歇,想一想,然後再來,一切都重新開始。」
林光華把兩隻濕鞋往臺階上一放,坐在地上,搭拉著兩隻細長的手,說;「偏
偏你要想那麼多。世界上道路多得很,機會多得很。這條路不通就走那一條,我才
不為未來發愁呢。」
談話繼續了很久,最後的節目是吃西瓜。這時候,院門口有輕輕的敲門聲,林
琇跑出去,在門口唧唧噥噥和誰說了半天話才回來,臉好像紅紅的。也許是燈光反
照的原故吧。
月上中天,大家才輪流洗浴,準備休息。
關韞珠是最後一個去衛生間洗澡的,當她穿著寬鬆的睡衣走出浴室的時候,院
裡已經關了燈。大家都睡了,只有林春夫的房裡還亮著燈。她踞著腳湊到窗根下向
裡窺望,看見林春夫穿著睡衣,雙手拄著桌子在凝視桌上的一幅什麼畫。他的頭髮
根根豎起,映在牆上像一頭獅子。
她悄悄退下,心裡忽地湧起一種惆悵、一種惶惑、一種欲望。仿佛墓地想起一
件失落了多年的愛物,如今有人告知自己找到了線索;又好像看見了久已期待的人
而實際上並不是自己的期侍者。她說不上這是怎麼回事,只是覺的心亂如麻,心裡
忽而塞滿了線團,又忽而空空蕩蕩。
她在院子裡呆了許久,才悄悄走進自己的房間。
這一夜,林春夫說什麼也睡不安穩。他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在客人面前失禮。
他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那股怒氣,為什麼對從未謀面的亡妻的妹妹,那麼大的火氣。
你來就來吧,還帶來一個野小子,瞧他那無拘無束的樣子,好像整個世界都是他的。
唉,世界當然應當是他們的。不然,世界總屬老年人,還有什麼意思?這不是自
己發火的原因,怕是因為他們打破了自己習慣了的平靜吧?唉,這位飛來的小姨子,
真的是韞瑋的妹妹,她們長得可真像啊,只是她比韞瑋好看,每個器官的尺寸都比
韞瑋更合適一些,自然,嘴唇上的那微黑的細髭差點事,記得韞瑋沒有這個。真沒
有嗎?記不清了。可是韞珠的這個小毛病卻讓自己一眼就看出來了。不過,這也許
是她的特徵,成就了她的獨特美。自己是畫家喲,一眼便看出人家的特徵,這算優
點還是缺點?她身上的那點氣質,隱隱的,說不清道不明,讓自己覺得她處處像韞
瑋,又處處與韞瑋不同。好像比韞瑋更灑脫、更吸引人。她怎麼可以這樣?怎麼敢
比自己的亡妻更吸引人?
他輾轉反側,忽地聽見,好像有輕微的聲響在堂屋裡飄動。他側耳細聽,仿佛
消失了,遠了,好像又在院中,不,好像消失在院牆以外。
他沉思了一會兒,悄悄走下床,推開房門,看見客廳裡黑黑的,一切都沒有變
化,看看右手的房間,門緊閉著。他立刻收回眼光,覺得這麼看一個女人閨房的門,
是不妥當的,儘管那女人是自己妻子的妹妹。
他覺得有些煩躁,便悄悄走到院中踱步。他走到院牆邊,陡地看到院門開著,
便詫異地走過去,把身子探出門外,向河邊望去。
今晚的月光那麼好,好像閃動在每片樹葉上,每道波紋裡。整個田野都披上了
透明的白紗衣,宛如一個新嫁娘。
淡淡的霧從河面飄起、蠕動,在樹林裡舒卷、展開。林春夫走到河邊,驀地看
到一個女人在月光下的樹林裡漫步。
那是關韞珠。她那窈窕的身材裹在寬鬆的睡袍裡,仿佛一個仙子。她時而伸手
摸摸垂下的柳枝,又時而抱起臂膀仰視天上的明月。
這是一幅多好的圖畫,真應當把它畫下來。要讓這畫面奏出一曲略帶憂鬱的抒
情曲,讓人好像聽得見,看得真。林春夫久已埋住的創作的衝動復蘇了,像是解凍
後的第一道春潮。
他呆呆地立在那裡。月光把他長長的影子贈給了榆葉河。
關韞珠突然看見他,稍愣了一下,便慢慢走來,笑一笑,說:「是我吵醒你了
嗎?」
林春夫搖搖頭,說:「我慣了,常常通宵失眠。」
關韞珠又笑一下,輕聲說:「現在美國夕陽還沒落山。我一點兒睡意也沒有……
多好的月光,多安靜……」
「喜歡這兒?」
「嗯。這裡是我的故鄉啊。雖然我生在臺北。可我的血液裡有北平——北京山
水土地的因子。」她出神地靠在一棵柳樹上,仰望著月光。
「那,你就多住些日子。」林春夫說。
「謝謝。」韞珠說,「我以為你明天就趕我走呢。」笑一笑,又說,「我這次,
要住到復蘇,住到我有足夠的精神再去衝鋒。這裡有山有水,有親人,我會獲得這
力量的。」她看著春夫,輕聲說,「真奇怪,你怎麼倒不畫了呢,面對這麼好的大
自然。」
「誰說的?」林春夫說,「我要畫得更好。」停一下,又說,「只是,我好像
才思枯竭了……。」
「反正睡不著,」韞珠說,「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作品?哪怕一張?」
「現在?」
「現在!」
「唉!」林春夫輕歎一聲,無可奈何地:「好吧!你會失望的……」
夜風輕輕吹,把這輕聲細語切成無數細絲,揉進夜的懷抱。但是風會看見,這
小院北屋的左手房間,燈光亮了一夜,照出了兩個人影……
人生是一個尋找和發現的過程。
尋找價值、真理;尋找自己,也尋找自己的另一半。
也許有人很快地便會發現,便會獲得;而有的人則要尋找終生。
人生的意義和樂趣,也正存在於這個尋覓的過程。
一清早,劉金岩便來敲門,邀林琇到區教育局去。
林琇匆匆忙忙地,一邊梳著頭一邊跑到院門邊,開了門,同劉金岩靠在門洞裡
說話。
「人家剛來,好意思不陪人家玩兒玩兒嗎?林琇用橡皮筋纏住又黑又密的頭髮,
梳成兩根短撅撅的小辮子。八大處,臥佛寺、香山,……總得陪人家轉轉吧?今兒
不去區裡了。」
「跟人家都約好了。」劉金岩說。
「那怎麼辦?」林繡說,「人家從美國來,不易。我……」
「那,好吧!」劉金岩說:「你陪他們玩兒,我替你到區裡跑。」
「你真好。」
「不是我好,是我怕讓人覺得不守信用,更不批了。現在辦什麼事兒不容易。」
劉金岩為難地說。
「所以我說你真好。這會兒誰把信義看得那麼重?」林琇說,用手指頭戳戳他
的胸脯,小聲地:「晚上來找我,我有話跟你說。」
劉金岩點點頭,走了。
待到一切收拾停當,吃罷了早飯,關韞珠說要給大姐掃墓,這讓林琇吃了一驚。
她抬眼看看站在屋門口的林春夫,只見林春夫惺松的眼裡滿是悲戚,就知道,爸爸
一定給小姨說了一切。他們什麼時候說的呢?昨天夜裡?
她現在才發現,小姨穿的是黑色的套裙,爸爸穿了條黑褲子,白襯衣。
林光華說:「那請等等我,我換件衣服。」說著,走回屋裡。
關韞瑋死在三年前,自然是火葬,自然也就沒有墓地,只有一罐骨灰。這骨灰
匣原來放在林春夫房間裡,林琇怕他見物傷情,就移到畫室——南屋裡去了。那畫
室久已不用,倒也是存放骨灰匣的合適之地。誰知道有一天林春夫做了一個夢,夢
見韞瑋走到他跟前,輕聲歎息,說:「我累得很,整天佝僂著身子,蜷縮在罐子裡,
我多想躺平了身子好好睡一睡呀!」說完,就卷成一團,球也似地被風吹得滾動著
消失了。林春夫覺得對不住妻子,應當讓她舒舒展展地睡在生她養她的土地上。於
是,他在後門的黑棗林中挖了一個坑,把韞緯的骨灰撒進去,又埋好,還自己刻了
一塊石碑,豎在那兒。沒想到當地的頭頭兒來找他,說他侵佔公家的土地,又破壞
了林業,要罰他的款,怎麼爭也沒用,只好賠了五千塊錢,還推倒了石碑。林春夫
只好挖了一些攙雜有韞瑋骨灰的土,又加上一些膠泥,塑了一個像。其實,是一個
類似殘破的圓球一樣的東西,球面上用刀刻了一些很有點原始壁畫味道的圖形,大
致可以看出,是女人生孩子啦、漿洗啦。那上面的女人,眼睛很大,占去整個臉的
五分之四。他把這作品塗了幾道漆,擺在客廳裡。後來,林琇把它移到院牆外,面
對榆葉河,仿佛是個標記。她聽劉金岩說,她家的宅基地界在院牆外三米多的地方。
因為當初是留出走道的,所以才由地界後退一丈蓋的院牆。村裡的老人都知道,鄉
政府應該還有這地契文書。所以,可以放心,把那藝術品擺在那裡不會惹起麻煩。
再說,誰也看不懂那是什麼。
那是畫家林春夫為妻子塑造的墳墓和墓碑呀!
那作品裡有韞瑋的骨灰,那是她的墓;
那作品記載了她一生的辛勞,是她的紀念碑;
那作品溶匯了丈夫的感念,是她親人對她靈魂的慰安;
那作品還是一個特殊的藝術品,可以窺見產生它的一段歲月的色彩;自然,也
反射出林春夫的藝術觀。
這個墓地兼墓碑,除了林春夫父女,只有劉金岩知道。如今,韞珠和林光華也
知道和將要知道。應不應該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