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棠院的羅曼斯(蘇叔陽)

                    一

   寂寞,對於久被喧囂所苦的人來說,是幸福;
  寂寞,對於靠識己者的多寡來判定生存價值的人來說,是災難;
  寂寞,對於參透了凡俗的人來說,是大解脫;
  寂寞,對於只一心博取功名的人來說,是大懲罰;
  寂寞,對習慣了繁華的人來說,難以忍受,雖有一時的新奇;
  寂寞,對於習慣了寂寞的人來說,是無所謂,雖或有一時的掙脫欲。
  其實,寂寞到只有自己和自己對話的時候,便會產生意料不到的事、想像不出
的情緒、難以弄清來龍去脈的思想……總之,會有許許多多的乖張……
  林春夫正處在寂寞裡。他說不出寂寞對於他是好是壞。他的心緒總是索然,像
被霜打過的草地,幹什麼也沒興味,寂寞倒也無所謂。
  他是個畫家。或者說,他曾經是個畫家。現在呢,他什麼也不做,只是蔫蔫地
坐在家裡。
  他的家,很不錯,在北京找這麼個地方當家,那可真不容易。
  他的家是一座小院子,在遠離市區的郊野,交通卻不能說是很不方便。
  他的院門前,有一條挺清亮的小河,鑽過榆樹林,穿過柳樹行,又從一片綠綠
的草地中間,高高興興地流過。這河,春天漂滿雜草和榆錢;夏天漂滿快活的小魚;
秋天漂滿黃葉;冬天呢,漂起一河潔白的冰雪。這河,叫榆葉河,滿有詩意。不是
林春夫起的名。他搬來之前的很久很久,這河就叫這名字。
  他的院子後身,越過一片黑棗樹,便是一條公路。公路這頭,通向一個極有名
的天然公園——不必費心去猜那是什麼公園了,反正千百年來它就是著名的「燕京
十景」之一。——公路的另一頭通向市區。每隔十幾分鐘,便有一輛嘟嘟、哢哢,
渾身亂響的公共汽車從路上經過,載著全世界的遊客去那座公園,爬山呐,野餐呐,
看紅葉呀,直到裝飽一肚子冷風涼水,累個賊死,才又乘著那輛「挪亞方舟」之車,
嘰哩咣當地奔回北京市區。
  假如沒有這公共汽車,林春夫的家,便是遠離人世的伊甸園;
  假如沒有這公共汽車,林春夫也不大好活下去。
  林春夫的家雖然在名義上屬￿豐盈村(這豐盈村,實際上原名為墳營村,是清
代看守旗兵墳墓的兵營所在地,現在改為這名稱,挺不錯,是不是?),但是離這
村還有四五裡地,是孤孤單單甩出來的一座小院。林春夫的日常生活所需之物,都
不得不從村中的商店購買,偶爾也去公園門前的商店採購。林春夫決心遠離人世的
喧囂,卻又不得不食人間煙火。甭說別的,單是每天必飲的酒,每天必吃的下酒的
豬舌頭,林春夫就不會生產,不得不求助於商店。還有煙,自卷的「大炮」,總不
及「牡丹」好吸,近來,又添了洋煙,「555」和「KEHT」是必須從人世間得來的。
這公共汽車便是把林春夫和人間連在一起的紐帶。因為乘車總比步行來的方便,去
商店購物是經常要乘車的。然而,採購用品這些事,林春夫不做,全靠女兒林琇。
林琇呢,每次都計算得準確無誤,她從後門穿過黑棗林,來到汽車站,公共汽車也
必趕緊喘著氣趕來,好伺候她上車。林琇沒失敗過。
  林春夫的家,是妻子的遺產。妻子姓關,是清代世族瓜爾佳氏的後裔。關是瓜
爾佳氏漢化的簡稱。林太太關韞瑋是「庶出」。她的母親是父親的第三房太太。父
親其實並不富有,只是個靠典當為生的遺少。這座小院,當初是賞給三姨太的,是
為了逃避家庭的紛爭。後來,1949年,父親帶著三姨太跑到海外。六歲的關韞瑋正
生著病,沒走成,便由奶媽陪著,住在這小院裡。
  後來,關韞瑋隨了奶母,進城讀書,工作、結婚、生子,直到去世,也沒再來
過這小院。
  妻子去世了,林春夫覺得一切索然,便把這小院收拾了一番,從市里搬來住了。
一住便是三年。
  林春夫和妻子其實並不特別的恩愛。林春夫愛她。她有讓丈夫愛的一切理由:
她長得不難看,她溫柔,她一心一意為丈夫、為家庭,她做在人前吃在人後,她不
講究吃穿,無論丈夫遇到怎樣的禍事,她都堅信丈夫的正確、為光明的到來而默默
吃苦。
  林春夫沒有一丁點兒理由不愛她。
  然而,他們中間總缺點兒什麼。誰也說不準,說也說不出。只有半夜突然醒來,
面對黝黑的窗戶,林春夫會悚然覺得有點缺憾,難道就這樣過一輩子麼?好像總有
個不安分的靈魂在撞擊他的胸口,要用長槍利劍把胸膛戳個窟窿,好讓他鑽出來透
口氣。他總想換個活法,好像是。
  然而,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妻子便死了。關韞瑋臨死的時候,很清醒。她無力
地抓住林春大的手說:「想想自己的一輩子,挺滿足。跟著你,我平靜、愉快。要
是再活一回,我還嫁給你。」長歎一聲。「我的好人!」
  她微笑著告別了人生。
  林春夫覺得妻子說得對。無論如何,她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沒有她,生活就
塌了。他的肩膀扛不住這塌下來的屋架子。妻子死了,他的過去也死了,於是一切
變得無聊。
  他原先是寫實派畫家,後來,他畫自己的感覺。不管他畫什麼,是什麼派,誰
都罵他,誰也都承認,他有才華。可誰都不滿。原來稱讚他的,幾天後也會轉而罵
他。他不明白為什麼。他總是想弄明白,於是他苦惱。
  一個聰明人告訴他:「你的混帳之處在於你總是獨來獨往,沒有一個『幫』,
你跟你老婆是一幫,你老婆是你的敵人,是你事業的破壞者!」
  他聽懂了,卻陷入更深的糊塗坑。亡妻一心要丈夫在自己身邊,多一份溫情,
多一份體貼。也許有點太自私,忘了丈夫屬￿大眾。然而,這就應當挨大眾的罵嗎?

  他害怕去鑽營,去結一個網,兜著自己拋到天上;他原本並無把自己禁閉起來
的設想,然而現在灰暗的心緒,卻讓他為妻子的亡魂守戒。他把自己掩埋在這小院
裡,聽憑歲月的風從頭上吹過,時間的流水在門前流過。三年啦!
  他從畫壇上消逝了,
  他從生活的戰場上退卻了,
  他在這荒僻的一角休息了。單有回憶,是無聊,他連回憶也沒有,是更大的無
聊。他垮了,似乎是。白天,坐在窗前數對面房頂的瓦片兒,看天上的白雲;晚上,
數星星,再不,就是喝悶酒。
  您要是從那小院門前過,湊巧門開著,會看見一位頭髮、鬍子都跟長瘋了的棉
花秧一樣,二目呆滯,傻坐在籐椅上的男人。您絕不會相信,他還不到五十歲,原
先是個又機靈又帥的漢子。
  林春夫要是沒女兒林琇照拂,也早就吹燈拔蠟,離開這煩惱人生了。
  林琇二十二歲了,念過兩年大學,又退了學,在家自修。媽媽死了,爸爸「傻」
了,搬到這荒郊野外,幹什麼都不方便,自己去上學,剩下爸爸自己,差一點兒把
顏色當牙膏使喚。她只有一個媽媽,已經遠去不歸;她只有一個爸爸,可不能再讓
他悄悄「遠去」,要是在自己上學的時候,他忽然地去追尋媽媽的靈魂,那自己不
是犯罪嗎?所以,林添一咬牙,退學回家。何況,如今這大學上不上也兩可。大學
生們有幾個正兒八經聽課的?還不如在家自學,當爸爸不犯傻的時候聽他講講美學,
藝術概論,還真強過那些只有書本知識沒有實踐經驗的教師爺。
  於是,她自修了兩年,自己給自己判分,已經可以當碩士了,只是沒有正式的
文憑而已。
  她忠實的朋友是村裡的郵遞員劉金岩。小夥子不好說話,卻好辦事。手腳麻利,
眼裡頭有活,常常給林琇帶來她想看而又無處去借的書。她常吃驚,是劉金岩有特
異功能?他怎麼知道自己想讀哪本書啊?
  她糊塗。她忘了自己時不常兒地給劉金岩講自己的讀書心得,其意義在於檢查
自己對知識理解與掌握的程度。能順暢通達地講明白自己對一個問題的認識,讓不
知道這問題的人聽得明白,這便是本事,這便是說話人對這問題認識透徹的證明。

  林琇其實是給劉金岩當「小老師」。她常說:「這問題我就學到這兒,有些地
方兒還不清楚。聽說有本××、××書,寫得清楚,可惜我還沒看。」
  沒幾天,劉金岩就在院門口按響自行車鈴,笑眯滋滋地把那本「××、××書」,
送到從院裡跑出來的林琇面前。
  林琇一準要吃驚,接過書,抱在胸前,低聲地歡叫,臉上飄起紅霞。
  這倆人,誰都不知道,淘氣的愛神丘比特早用箭射穿了他們的心,自己躲在雲
彩裡看笑話兒。
  他們誰也沒想到已經掉進了愛河。所以倆人都犯傻,一概看不見對方最笨拙的
地方。
  林琇離不開金岩,不然,誰能常常替她從村裡買回必須買的日用物品,帶來書
籍,讓她一驚一詫地欣喜?
  金岩離不開林琇,不然,上哪兒聽一張殷紅的嘴講解奧妙的美、靈感、藝術與
哲學?
  林琇是沒有文憑的碩士。
  金岩是沒有方帽子的學士。
  林琇把爸爸當小孩兒、當病人般地服侍;金岩把林琇當妹妹、當女兒般地愛護,
林春夫看不出兩個年青人有何不妥,或者說他無心去審查兩個年青人內心的秘密,
他連自己都看不清,他只是漠然地享受兩個年青人的照拂。
  得,三個人都有點兒傻兮兮。
  倘或日子就這麼過下去,平靜的如同榆葉河的水,那前途也就可想而知。林春
夫將默默地死去,至多使從前的友與敵發一聲感慨,或者將一朵半枯的花慈悲地扔
在他的靈前。就算他自己忽然醒過勁兒,來一個「衰年變法」,鼓搗出一幅足可震
驚世人的傑作,那也不過是迴光返照,活著的大爺們照樣指斥他藝術的末路。也許,
他死了,有哪位懂得他藝術的小學教師,把他的畫展覽出來,陡然使舉世恍然,原
來剛剛死了個了不得的天才。哎呀,嗚呼呀,天才死了。死了,便沒轍了。這樣的
事兒,當今之世不能說是天方夜譚吧?可這于林春夫有何用呢,倘或他像榆葉河水
一樣悄悄地逝去?
  林琇、金岩也無非是林春夫的翻版,就算結婚時嘗到愛情的欣喜,也會很快地
把幸福賞給平靜。而平靜,死一樣的平靜是談不上什麼幸福的。
  千百年來人們乞求著這平靜;而這平靜卻真是該當詛咒。
  其實,林春夫、林琇、劉金岩,都企盼著變化。只是他們都未曾意識到,或者
懼怕這變化,願這平靜長久地存在,因為明天如同昨天,反正熟悉,好應付;而明
天不同幹今天了,那就讓人惶悚。
  可變化畢竟來了。
  一封信來到豐盈村,信封上寫的是「關韞瑋女士收」。而關韞瑋女士卻已經到
了收不到這信的另一個世界了。
  其實,豐盈村原本不應收到這信。信是從美國寄來的,是寄到宣武門外鐵券胡
同的。
  鐵券胡同裡自然沒有關韞瑋。郵遞員滿可以批個「此地查無此人」的條子,把
信退給大洋彼岸。可偏偏碰上位極熱心的郵遞員,偏偏要讓「死信復活」。
  於是,這信在發出的七個月之後,到達豐盈村郵遞員劉金岩的手裡。
  林春夫的心早就浸泡在孤獨的湖水裡,以至於使他仿佛陷入了瘋魔。他什麼也
看不見,聽不到,全無興趣。心裡常常只是一聲嘆惜,一個悠長的問題:「怎麼會
這樣?人跟人怎麼老是這樣?」這是一個亙古常新的哲學問題:「人,究竟是什麼?」
林春夫快要在哲學的湖水中淹死了。
  當劉金岩拿著那封信找上門來的時候,他一點也沒意識到這是怎麼一回事,更
沒有想像出將會有什麼事。
  那天,刮著一點點輕輕的風,飄著一絲絲涼涼的雨。仲夏的悶熱全都逃遁到遙
遠遙遠的地方,或許到了非洲吧。
  天將黃昏,林琇把小圓桌擺在廳堂裡,溫上半斤紹興酒,把醬豬舌頭(北京人
稱之為「口條」)切成細細的絲,加上點蔥絲、薑絲、醬油、香醋,拌好,放在桌
子中央,再擺上一盤泡菜,一碟煮花生米,然後向裡屋高叫:「老爸爸,您的節目
開始啦!」
  仿佛京劇老生出臺一樣,林春夫在裡屋咳嗽一聲,挑門簾出來。這當兒,院門
外響起一串怯生生的車鈴聲。接著是:「嘭——嘭嘭嘭」四下敲門聲。林琇一聽,
撒腿便往外跑。劉金岩來了。
  小夥子頭髮濕濕的,眼睛亮亮的,拿著一封信皮有點磨損的信,站在小小的門
洞裡。
  林琇跑來,擠進小門洞,起伏的胸脯差一點貼到劉金岩胸脯上。她抬起手,用
小手絹擦了擦劉金岩濕濕的頭髮,亮亮的眼盯著他。
  「給。」劉金岩側過臉去,他好像有點怕看她的眼。
  「什麼?」
  「信。美國來的,給你媽媽的,好像是。」
  林琇小心地接過那封信,看一看,走出門洞,又回頭朝劉金岩輕聲說:「你來。」

  「我還沒下班。」
  「那,你下了班就來,好嗎?」
  「嗯,好吧!」
  劉金岩走了。林琇也回到屋裡,把那封信交給正在喝酒的爸爸林春夫。林春夫
只是瞥了瞥那已經不白了的白信封,便把它丟到桌子角,依舊喝酒。
  「您怎麼也不拆開看看,」林琇從廚房裡端來綠豆稀飯,放到小桌上。用下巴
朝那封久經磨難的信一翹,問道:「咱們有朋友在美國?」
  「這是一封過時的信,只能帶來痛苦。不看也罷。」林春夫咽下一口泡菜,慢
吞吞地說。
  林琇一笑,說:「還有什麼比這會兒更痛苦?咱們都快與世隔絕啦。」她蹲到
爸爸身邊,推著他的肩膀,輕聲說:「咱們就當是看看別人的生活,瞧瞧大海那邊
兒的人怎麼活著,想什麼,好不好?」
  林春夫無可奈何地點點頭,說:「你拆開看吧!」
  林琇拆開信,有點激動地念道:「韞瑋,沒有見過面的大姐……」念完,瞥一
眼似乎木然的春夫,又急忙翻到信的末尾,念著署名:「你遠在異鄉未曾謀面的小
妹 韞珠。」
  「韞珠?」她沉吟著問春夫:「爸,您知道我媽媽有這樣一個妹妹?」
  「不知道。」春夫依舊端著酒杯,淡淡地說:「你媽媽和我結婚的時候,是孤
身一人。至少在大陸上她再沒有親姐妹。幾個異母兄弟,你知道的,從來沒有過交
往。也許,是你姥姥、姥爺,在臺灣或者美國生的孩子吧!」
  林琇急忙一目三行地看那信,然後拍著信紙,說:「真是這麼回事兒,她是19
50年在臺北出生的,比我媽小七歲呢。」又低下頭看信,輕聲說:「她說姥姥姥爺
都去世了,她在美國,一心想來北京看看,住一段,『不知大姐是否會接待我這個
天上掉下來的妹妹?』」
  「不接待。」春夫低低地說,「我們誰都不接待。」
  林琇看了看他,輕聲說:「您可真逗。您准知道這位關韞珠是我媽沒見過面的
親妹妹?世界上重名重姓的人多得很,這位關女士的姐姐還指不定是哪一位呢,沒
鬧清身份您就給人家個拒不接見,這算怎麼一回事兒呢?!要不是親戚,直眉瞪眼
地給人家一封回絕信,讓人家覺得咱們沒禮貌。萬一要是我親姨,這麼一回絕顯得
咱們絕情,有個美國親戚怕什麼呀,嗯?」
  「我什麼也不怕,嫌煩。」林春夫說。
  「這上頭寫著她的電話,咱們打一回試試?反正她掏錢,您有什麼辦法能讓咱
們一聽就知道她是不是我媽的親妹妹。」
  春夫放下酒杯,歪頭想了一會兒,說:「這樣吧,她既是你媽媽的親妹妹,必
定聽你姥姥講過你媽媽。你問她,你媽媽的左腳趾頭是什麼樣的?」
  「算了算了。」林琇說,「您真糊塗,她生下來就沒見過我媽,怎麼會知道我
媽左腳什麼樣?要是我姥姥也死得早,還來不及給她講講我媽呢,再說,就是講我
媽,也未必會講我媽的腳趾頭。您別把您老想著的事兒,您自己的隱秘事兒問人家。」

  「這丫頭,老拿話噎我。」春夫說。
  「不是噎您,是您……得,老爸爸,再想點兒別的,有沒有?」
  林春夫想了想:「問問她,聽說過你媽媽的小名兒沒有?」
  「她叫『妮妮』。」林琇說。
  「你知道?」
  「人家信上已經寫了。『姐,你叫妮妮,我叫丫丫,這都是媽給起的小名兒。』
聽見了吧。」
  「噢,這個她知道。那……你問她,你媽常聽你姥姥唱什麼歌?」
  「也寫了。」林琇又念信,「媽說,她常哼著『母親的恩情好比和煦的陽光,
永遠地永遠地照著我的身』,哄你睡覺。我小時候也常聽這歌。姐,咱倆是在同一
個曲調下成長的。」
  「噢,這也知道。」林春夫慢悠悠地說:「那,這樣兒……算了,你就在電話
中叫她小姨吧。我看,沒錯兒。」
  「讓不讓她來呢?」
  「隨你吧。」
  「告不合她說我媽媽……」
  林春夫陡然站起來,臉漲得像紫茄子,抖著聲音說:「別,別折磨我!」
  林琇一把樓住他,輕聲說:「爸,老爸爸,別急,怨我,都怨我……」
  林春夫慢慢地撫摸著女兒的頭髮,說:「不知道怎麼了,這會兒,我煩得很……
讓我去歇一會……」說著,推開女兒,自己踅進裡屋。
  他坐到沙發上,眼盯著漸漸昏暗的窗口,心裡像有一群逃避火災的難民,四下
裡往來奔突,怎麼也躲不開漸漸逼近的火舌。這夥人踩得他心亂如麻。而且竟然有
點窒息,喘不過氣來。身上也突然躁熱。他扒下汗衫,只穿著背心,汗還是把前胸
後背都濕透了。「怪道,一封信竟讓人煩到如此,不像話。」他心裡罵道。
  他簡直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屬￿他的原本很少很少的隱秘,原來早就被人知道,除了妻子的左腳曾經有六
個指頭,後來切除了一個這點兒事情之外,亡妻告訴他的所有令她珍視、回味的東
西,遠在美國的那個女人竟然全知道。可惡。這點東西,本是林春夫想起亡姜時,
唯一感到心心相通的因素。當妻子羞澀地聽自己輕叫著「妮妮」,把頭紮到自己懷
裡的時候,當妻子躺在自己身邊,輕輕哼著母親唱過的歌,也像母親那樣拍著自己
的時候,林春夫覺得妻子也是藝術家。她的藝術感覺敏銳而又準確,那時他想為妻
子畫一幅像,畫出她身上深深埋藏著的藝術家氣質。可惜,只畫了草圖,就沒了興
味,收進了舊稿廢稿箱子。如今妻子早已埋進黃土城中,那畫稿也埋在記憶的底層。
這唯一令自己反復追味的東西,大洋彼岸的那個沒見過面的女人,竟然也知道,而
且敢寫在紙上寄過來……,原屬￿自己的,變成了公有的財富,那財寶的價值也便
降格;那只有自己才能品味的微妙,別人也竟然能說出來,寫出來,剝奪了自己的
樂趣,那微妙的感覺、心緒,也就失去了魅力。而當這本已很少的回憶也失去了昔
日的魅力,還不如不要它。然而,設若連這點兒回憶都丟棄,那從前之於今天還有
什麼?那不真正成了一場虛空?二十幾年實實在在的生活,竟會變成虛空,那沒有
了「自己的另一半」的生活又該是什麼?
  秘密,就應該是秘密;個人的隱衷,就應該永遠屬￿個人。這個可惡的沒見過
面的亡妻的妹妹,你為什麼什麼都知道?!
  他在屋裡犯傻,林琇在外屋犯難。她怕自己的話讓老爸爸鬧一場心臟病。她如
今才感到,爸爸和媽媽,還是有局外人說不清的恩愛的。她不知道該怎麼勸爸爸,
才能讓老爸爸緩過勁兒來。
  這時候,劉金岩來了。悄悄地,打一把花尼龍傘,站在屋門口,微笑地望著林
琇。
  林琇忽然有了主意,故意惱怒地說:「喝,成啊,您還別給我擺這份兒架子。」
她用一個手指頭悄悄指點著劉金岩,示意他:「我沒說你,是說老爸爸呢!」
  她大聲說:「噢,您動不動就心煩,就不吃不喝。打算把自己弄病了是不是,
打算讓我溜溜兒地伺候您,端屎端尿擦身子是不是?您怎麼也不間問我心煩不心煩?
您以為我願意守著您,在這荒郊野外過一輩子呐?好,您煩。您再這麼煩,我就走,
讓您一個人兒跟天上的星星生閒氣去!」
  爸爸對於女兒大凡都沒轍、大都犯賤。好說好勸沒用,女兒一生氣,爸爸的氣
興許立刻就沒了。
  林琇這麼一嚷嚷,林春夫的煩勁兒立時飛到了爪哇國,可還是不好意思馬上出
來,嘟噥著:「甭教訓我。你愛上哪兒上哪兒。我一個人更清靜。」
  「好咧!」林琇說:「金岩哥,你們郵電所有電話吧?我給同學打個電話,今
晚兒就搬到城裡去。走!」說著走出屋門,朝裡屋窗子喊道:「爸,您就別吃,等
那粥涼透了,我回來全倒了它。」
  說完,抿嘴一樂,抓住劉金岩的胳膊,鑽到他的花傘下,走出院門。
  院裡、屋裡,死一樣的靜寂。呆了好大一會兒,門簾一挑,林春夫飛快地走出
來,坐下,端起一碗涼粥,吸溜吸溜地喝起來,喝得真香。
  別,別按照自己的模樣塑造下一代;別,別按照自己的規格衡量子孫。
  歷史的延續,使他們必定繼承你的東西;時代的更移,又使他們必定不同於你。

  倘若你變成標準件的模具,生產出一代又一代絕無變化的你的延長,歷史、時
間還有什麼意義?人,畢竟不是機器。
  你是不是想永恆啊?!想讓天上、人間,今世未來永遠飄動你的身影,永遠響
徹你的聲音?
  倘不是,那就讓後代變的不是你,變的是他們自己。
  後代不會簡單地重複先輩;後代會把一些什麼東西推向前去……
  當林春夫吸溜吸溜地喝著涼粥的時候,林琇和金岩正在村郵局裡給美國打電話。

  他們不知道,大洋彼岸此刻正是黎明,大多數美國人,還在睡覺,這時候用電
話去吵人家,是不大禮貌的事。
  他們不大想這些繁文縟節。他們有自己的心事。
  「林琇,」劉金岩望著手拿電話聽筒的林琇,小聲說:「快成了。」
  「快成了?」林琇一時摸不著頭腦,「什麼快成了?」
  「你想幹什麼呀?」劉金岩微笑地反問她。
  「我想幹什麼?打電話,給一個自稱是我小姨的人。她在美國。」
  劉金岩急忙擺擺手:「哎呀,不是不是。你不是想在鎮上辦個學校,教孩子們
畫畫兒,唱歌、拉琴嗎?」
  「哎呀,瞧你,直說不得了?」林琇撇撇嘴,又對話筒說:「對,對對,找關
韞珠,女士,要不就叫小姐,Miss。」捂著話筒對劉金岩說:「橫有三十八九了,
還得叫小姐。咦,你說呀,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辦藝術學校?」
  「快成了。我今天上午到區裡去了,區文教局說可以批下來……」
  「好,喂喂,對不起,我找關韞珠小姐,您是她女兒吧,……什麼?就是您,
哎呀,怎麼聲音這麼……哈哈,我?我是關韞瑋的女兒,我叫林琇……」
  事情就這麼奇怪,興許一輩子也聯繫不上的人,幾分鐘裡就互通聲息,借助電
話又哭又笑了。
  林琇自作主張,熱情地邀請小姨來北京,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形容成一個樂園,
那位聲音如同處女的關韞珠連哭帶笑地說:「好,你等著,把臉洗乾淨,我要咬它、
親它、嗚嗚嗚……。」這位關韞珠竟說一口相當地道的北京話,多怪。
  給美國打長途,這畢竟是林琇生活中的頭一次。這新鮮的體味,讓她心裡飄蕩
起一股難言的激動。她不想早早回家,讓爸爸陰沉的冷氣沖走這興奮。而且她知道,
她不在家,爸爸的煩躁便會轉為期待。期待自己的歸來,期待自己給講述點兒什麼
人間的信息。期待是活躍的動力。沒有期待便沒有生命,多一份期待便多一份奮爭。
讓老爸爸多期待一會兒吧,哪伯他急得在屋裡轉圈兒呢,那也是運動。他太需要運
動了。
  她想沿著公路散步,讓潤濕的空氣,絲絲清涼的雨撫摸自己的頭髮和肩膀。她
同劉金岩商量好,明天一起去區文教局,便跟他握手道別,自己跑出郵電局所在的
大院(這大院裡還有供銷社、銀行、理髮店),走下高坡,來到公路上。
  天早已暗下來,昏黃的路燈老遠才有一盞,只照亮不大的一個圓圈。慷慨地把
其它地方讓給黑暗。一個個亮圈,像黑布上染就的黃色斑點,天與地,都被這黑色
的睡袍裹得嚴嚴實實。潮濕的公路蜿蜒伸向暗黑的遠方,細細的雨好像只在燈光中
飄下,亮亮的,像是蜘蛛絲,那圓圓的燈泡就是閃光的蜘蛛了?!真逗,魯迅先生
說,螃蟹既然都可以吃的,蜘蛛想必也能。人真厲害,什麼都拿來吃一吃,連人自
己。人吃人。所以,人是最壞的動物,應該把人趕進他們走出來的地方,趕回森林
裡。不然,現今人類創造的一切,也要被人自己毀滅。幹嘛那麼悲觀呐?既然能夠
知道人類自身的毛病,便能自我教育,自我克制,把毛病板過來。所以呀,人類最
重要的是要覺悟,是自己知道自己。因此,辦教育是頭等大事。一個國家一個民族,
再難,也要咬緊牙關勒緊褲帶辦教育。現在,把教育擱在一邊,把掙錢頂在頭上,
放在眼前。錢也許會多拿點兒,可總會花盡。明年、後年、十年、五十年以後呢?
人都沒受教育,一群傻蛋。傻蛋是建不成現代化的。所以呀,我要辦教育,辦藝術
學校,讓孩子從小就懂得美,懂得愛。林琇一路瞎想,任輕柔的雨絲在她身上纏綿。

  一輛公共汽車嘰哩恍當地從她身邊駛過。燈光從車窗裡泄出,不住地亂眨眼。
這是末班車吧。這車一過,公路上更靜、更黑,只有雨打樹葉的聲音,像是一群孩
子在抽泣。
  林琇是焉大膽兒,從不怕黑、怕靜、怕夜路。這公路從一個公墓旁經過,那公
墓裡高大的松柏、楊樹,常在暗夜裡切切私語。讓走到這兒的人都心裡發怵。林琇
卻偏偏愛在夜晚從這兒走,說是每一個晃動的陰影,每一下嗡嗡喳喳的響動,都給
她無限的想像。沒想像還有藝術嗎?
  她也不怕壞人。大凡讓壞人欺侮了的女孩子,首先是自己膽兒小。壞人還沒怎
麼的,她自己先手腳發軟了。林琇總想碰上個把壞人,自己試試拳腳,就手兒給自
己的生活增添點兒色彩。所以,她走夜道兒的時候,總是走在公路中間,手裡老攥
著一把飛快的水果刀。她眼睛瞟著公路兩側黝黑的灌木叢,萬一有位吃飽了撐的想
來犯壞的小子竄出來,那就讓他試試一個二十二歲姑娘的青春的智與力。甭管是鬥
心計還是鬥體力,林琇都自信勝人一籌。她就愛看功夫電影,一個俏姑娘連踢帶打,
讓十幾個男人趴在地上喘粗氣兒,夠多帶勁兒。可惜,她一次沒碰上過。也許是壞
人一見她美麗的臉上那股時時準備玩兒命的神態,知道至少得費點兒周折,便自己
關上了自己的電門。
  她從公路拐進黑棗林,再有100多米便是自己家的後門。遠遠地,她看見自家的
燈光映亮一小方天地。她想著,假如老爸爸聽說那位聲音挺好聽的小姨很快會來這
兒看他,他會怎麼想,噢,對了,這院子該收拾收拾,不然難以接待客人。她畢竟
是從美國來的。
  突然,她聽見黑棗林中有窸窸索索的響聲,仿佛是衣角掛在草莖樹枝上的聲音。
嚓、嚓、嚓,是男人走路的聲音。聽,咋吧,是踩斷了草莖的聲音,雖然輕,卻分
明。她的心一下子緊縮起來,血陡然湧到了頭上,頭皮也忽地發麻,她咬了咬下唇,
自己暗暗罵自己:「膽小鬼,怕什麼,這不是好機會嗎?」
  她漸漸鎮定下來,向前走了兩步,走到樹影下,輕輕彎下身子,好像是系鞋帶,
然後悄悄回過頭去。果然,一個黑影在樹林裡晃動,一步步向她走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