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轉餐廳(蘇叔陽)

                    第三節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人們對於別人的倒黴、不幸,格外的有興趣。
晨光離開我的事情,在一個月之內,就婦孺皆知了。我相信聽到這消息的人,不少
于北京長期居民的五分之一,流動人口不算。從不同人嘴裡印刷出來的版本各有不
同,真正是百花齊放。誰說我們自由不夠充分?我們有自由的嘴填充一切被自由遺
忘的角落。這些傳言中,大都包含對我的批評,總之是說我不會討男人的歡喜。有
一個版本甚至說我在晨光同我「作愛」時,我還在他身子底下仰觀我的賬本兒,計
算一月的收支細目。真怪,好像他們親眼看見了一樣。我不想用髒話回擊髒嘴,只
想讓他們照他們的設計方案實踐一次,看那時候還能做些什麼更偉大的事情。最離
奇的,要算下面這種說法:晨光臨走時,捅了我三十多刀——水果刀——我呢,咬
斷了他的舌頭,假如真這樣,我和晨光還能全須全尾地苟活到今兒,那真是個奇跡
了。
    當然,也有好些關心我的人,七嘴八舌地為我出主意。自領導至姐妹,整天找
我,給我出的計謀,滿可以出一本《被遺棄的妻子該如何報復負心丈夫》,那書絕
對比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厚得多。假如我有興趣,把這些好心人的話,統統
記錄在案,出這本書,保准暢銷,我也會變成一顆「耀眼的新星」,而加入作家、
藝術家的大軍。可我不想那麼辦。我心煩,不為別的,只為了要一點可以讓我安靜
一下兒的自由。我是一個可以自己為自己做主的女人。我不是一個物件兒,不是屬
于晨光的一個什麼玩藝兒,或者一件襯衣。不是他可以隨便兒扔了的家什。他離開
我,是他的自由。我生氣,但並不等於我承認是他拋棄了我。我氣惱得是他不應當
弄虛作假。臨分手兒,還要那麼一場恩愛繾眷的戲法兒。他應當開誠佈公地坐下,
跟我臉對臉地談談。他得擺出些理由來說他跟我怎麼就過膩了。他得說清楚,說他
喜歡別人了,不再喜歡我。我可不願系在他腰帶上打墜墜兒,我是我自己。他玩這
一套,是對我的污辱。
    可我不想報復他。那沒用。
    原來清掃隊的王師傅不幹,他非要去揍晨光不可。「看我不揍他個口吐十二色!」
他說。
    清掃隊的小袁,有一天早上跑來找我,倆眼泡又紅又腫,像是兩顆大醉棗。
    她敲開我的屋門,一見我就摟住,摟住就哭。
    「別哭別哭,怎麼了,這是?你讓人欺侮了?」我拍著她肩膀。
    她抓住我的手,不哭了。兩顆大醉棗裡閃出奇怪的光。
    「你,趙姐,怎麼跟沒事人兒似的?我不是為我,是為你哭。」她說,「瞧瞧
何晨光那德行,黑不溜鰍的,整個兒一條大鯰魚,他敢扔了你,敢甩了你撒丫子?
我告你說,告他去,告他是陳世美。他准有野娘們兒,有第三者。告我說,那騷貨
是誰?我要不把她臉撕成韭菜花兒,姑奶奶我不叫袁超男。唉呀,你怎麼不急呀?
嗚嗚嗚……」她又哭了。
    她剛下班就來了。來了就不準備走了。她說,我上白班,她上夜班,正好倆人
輪流看家,照顧小妮妮。白天她要把我這屋收拾得乾乾淨淨,為我做三頓飯,讓我
舒舒心。「你過得真慘,碰上這麼個沒心肺的臭男人。我得給你找補找補。咱姐妹
一塊兒過,省得你孤單。」她說。
    她是好心。她還沒結婚,快三十了。掃馬路的女工不好找男人,這是實情。她
不醜,簡直可以說漂亮。稍微胖點兒,那叫豐滿。風雨日頭並沒有讓她變黑,變粗
糙。一個細皮嫩肉白生生的漂亮姑娘,卻找不到男人,倒黴在掃路機上。可她不服
氣,偏不離開環保局清掃隊。「世間不都是長豬尿泡眼的男人,總會有不嫌棄大掃
帚的小夥子。這樣的男人一站出來,我就把什麼都給他。」她常這麼說。
    她如今要和我做伴兒,我能不答應嗎?只有一樣,她要找介入我們夫妻間的那
第三者,要找她駡街去,我不答應。「用不著,那丟咱們自個兒的身份。」我細聲
細氣告訴她,她可直沖我打響鼻兒,就像一匹母馬。這漂亮的母馬。
    我不去找陳美蒂,不是我怕她,是覺得犯不上。夫妻關係雖然有法律的保證,
但核心還是個愛情問題。不相愛的夫妻就是有二百個結婚證書,也還是照樣吵嘴。
假使陳美蒂真的喜愛何晨光,讓他們在一起過吧。
    陳美蒂過去曾經來過我家。那時候我只覺得她和晨光之間的形景兒有點兒不太
對頭,但不對頭在什麼地方,我卻說不清,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有一次,晨
光說要請她吃飯,他們是同學,都在研究所裡讀學位。晨光讀博士生,她是剛考入
研究所的碩士生,從上海來到北京。同學請同學在家吃飯,我能不答應嗎?我出去
買了魚、買了雞、買了蔬菜。晨光說,她是南方人,愛吃白切雞,愛吃活魚,愛吃
新鮮蔬菜。我是北方人,可我也愛吃這些。一切好吃的、新鮮的菜,地無分南北,
人無分老幼,都愛吃的。人愛吃好吃的東西,這是規律。可我是主婦,還得去買來。
菜買來了,晨光卻不讓我做,說她,陳美蒂會做一手好菜。他怎麼知道?想必吃過。
    陳美蒂做的菜,的確不錯。吃飯的時候,晨光緊挨著陳美蒂,倆人的腿不時碰
上那麼一下兒。那是夏天,陳美蒂雪白豐滿的腿露在裙子外面。我覺得者碰人家的
腿,人家也許會生氣,就對晨光說:「你過來一點兒,別太擠她。」陳美蒂向我翻
了個白眼兒。喝湯的時候,陳美蒂用湯匙攪攪湯,舀了一勺,說:「你嘗嘗,味道
如何?」把勺子送到晨光嘴邊,晨光伸頭張嘴喝了一勺,連說:「香,香,鮮得很。」
    「用一隻嫩雞燉湯,再放上味精、胡椒,不鮮倒怪了。」吃完飯,送走陳美蒂,
我這麼說,「一碗湯十幾塊錢,哪能不鮮?」
    何晨光朝我咧咧嘴,說:「哼,小市民。」
    我火了。「對,我是小市民。我這小市民養活伺候著你這大市民。」
    何晨光不理我,只是翻著陳美蒂留給他的筆記本,一再誇她的字漂亮。
    「你是說她人漂亮吧?」我沒好氣地說,「身材多苗條,臉蛋多周正,眉眼多
俊俏,還有一雙好腿,讓你止不住地老想碰碰。」
    「你!」他喊一聲,「好,好,好一個陰陽怪氣。」
    我不再說什麼,把買東西的零錢數了數扔到抽屜裡。
    「又在盤算錢。」他說,「你簡直只知道錢。」
    我不理他,心裡憋得難受,一個人到街上去,遛了半天,才去托兒所把妮妮接
回來。
    後來,陳美蒂又來過幾次。每次一來,晨光的眼裡就有一種奇怪的光,是高興
外加上貪饞,挺像小孩子看著百貨店裡的玩具。他愛那麼看就看吧,我無法閉上他
的眼。
    有一天下大雨。雨下得好大,潲進窗子,潲濕了毛巾被。我只好關上窗,在屋
裡綁根尼龍繩把毛巾被搭起來晾。那晚上晨光沒有回家。我摟著妮妮,整整在床上
坐了一夜。聽屋外風雨咆哮,屋裡卻依舊濕熱,那滋味,真不好受。我心裡一陣一
陣地疼。黎明時分,風停雨住,晨光回來了。他的黑臉上青裡透紅。他明明疲乏,
卻又興奮。他對我溫存又體貼,還拿來十幾個白裡透紅的蜜桃。他扶我躺下,讓我
再睡一會兒,說他會在上班前叫醒我。他說,昨夜大雨,他沒帶雨具回不了家,在
辦公室住了一宿。他不住地瞟著我的眼,又飛快地轉過視線。他輕輕地親著妮妮,
說她多麼好看;多麼像我。他摸我的頭髮,又摸我的肩膀,他的手心很熱,又有點
兒打顫,好像是。他沒什麼奇怪的地方兒,可我覺得他處處和往日不同。他是一個
丈夫,可再不是我的。那天,那個黎明,我的直覺告訴我,他辦了一件不應當辦的,
但他以為非常得意非常幸福的事。從那天起,我知道,他已經不屬￿我,我們的關
系已經只剩下一張紙了。我從未盤問過他,那天夜裡他究竟去了哪兒。但從那天起,
陳美蒂再沒到過我的家。可能她比晨光好,她不願意演戲。
    晨光離我而去,住到研究所。研究所派人來問過我,問我聽到或看到過晨光和
別的女人,比方陳美蒂有什麼不正常的來往沒有。我什麼也沒說。我不能舉出他碰
過她的腿,她喂過他湯的例子來增加他的罪過。那簡直不成理由。我也不能說那晚
晨光未歸,我直覺的判斷。那也算不上鐵證。何況,我不想揭發什麼。他不怕丟人,
我怕。
    然而,何晨光同陳美蒂在一起,卻是事實。這事實已經盡人皆知,何晨光的同
事們分為三派:一派是反對派,這派已經派出代表找過我幾次,要我到法院去控告
陳美蒂破壞家庭罪。我不去。倘說破壞家庭,何晨光該首擔其責。再說,沒有愛沒
有溫情的家,破壞就破壞吧,有不如無。何晨光出走,我生了幾天氣,倒也平靜了,
心裡卸下塊石頭好像久已預料的事終於發生,先前對這事的種種恐懼一下子消失。
事情臨到頭上,不過如此,我一下子輕鬆了許多。第二派是贊成派。多數是年輕人,
他們認為何晨光不簡單,能讓陳美蒂愛上,而且勇敢地與舊家庭決裂。陳美蒂則簡
直是為愛而搏鬥的英雄。這些人也來過代表,勸我同何晨光平心靜氣地離婚。我不
客氣地把他們趕出屋門。何晨光找誰都可以,陳美蒂願意愛誰怎麼個受法兒都悉聽
尊便,可絕不能對我施加污辱。何晨光滾了,怎麼叫脫離「舊家庭」?我怎麼就只
配個「舊」字兒?扔了家庭不負責任叫勇敢,那麼是不是讓全中國的夫妻都互相扔
著玩兒呢?請走。找個地方去涼快涼快。第三派是無可無不可派。他們的代表勸我,
分開一陣也好,先進國家有這種法律,叫「別居制度」。夫妻分居一段,考驗考驗,
要是以為還是老夫妻合適,還可再搬回來。對他們我也以無可無不可對之。我只說
旅遊業的發展,就是不說別居制度。我對突然來到的「新生活」,簡直沒有準備,
將來如何,只有一步步去走。
    袁超男住進我家之後,情形又有不同。她常常領著妮妮去研究所為我打探情報,
設想對策。為了這個,她睡眠不足,就是躺下也睡不著。她真熱心。
    「嗨,趙姐。」有天午睡,她躺在我身邊,用胳膊肘碰碰我,「研究所的人告
訴我,那個姓陳的野娘們兒跟老何一塊兒逛蘇州去了。說是請探親假,老何是出差
開會。你說怎麼那麼巧?」
    「管他呢。」我說,心裡可有氣。
    「你也去蘇州。找個理由,比方說到蘇州飯店取經。你們不是常交流經驗嗎?
你到蘇州去逮他們。看他們住哪個飯店,一逮一個准。飯店你都熟哇。讓派出所提
他們,寒磣寒磣他倆。」
    「你快睡吧,晚上還要上班。」
    她不說話,一頭紮進我懷裡,胖臉上的淚珠濕了我的前胸:「你呀,怎麼就不
知道個報仇雪恨呢。可憐的趙姐姐!」她哭得好傷心。
    我沒有她那樣傷心。繁重的工作使我擔心。我生怕出了什麼差錯。假如我在工
作上有了大的失誤,被人冷落,那麼生活、工作、我都成了弱者,此一生也太沒意
思。我至少得顧好一頭兒。
    我們的華林飯店,原是個乙級旅館。經過改建、擴大,成了一個中級的飯店,
足可以接待一般的香港遊客、海外華人和普通的外國旅遊者。他們的目的在於觀光,
不在於奢華的享樂——認真說,要尋求奢華,他們可以不來中國。——只要有方便
衛生舒適的居住條件,服務周到而又收費低廉,那就再好不過了。從這個意義上說,
華林飯店是個理想的飯店。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們這兒的住房出租率很低,外賓一
般不來,也許是接待部門不願意把客戶介紹給我們,而國內賓客又住不起。華林飯
店成了「武大郎攀杠子——上下夠不著」的尷尬飯店。我這個客房科長心裡實在不
好受。我派人到中央。市各部委廳局、全國文聯各協會,主動承攬接待會議的任務。
我還自己跑到北京一些小旅行社,主動申請接待各國民間團體和零散的來華賓客。
住房率漸漸上升,近來兩個月已達百分之八十五。而我的體重卻日見下降。我這身
高一米六五的人,體重竟只有四十五公斤,還是毛重——倘是淨重,怕還沒有這個
數兒。豐滿是談不上了,大約連窈窕也稱不上,只能算是瘦弱。
    妮妮一天天好起來,胖了。可她肚子總疼,一複查,又有腸粘連,只好再作第
二次手術。這孩子算倒了黴。
    超男依舊鍥而不捨地到研究所為我打探軍情。說是何晨光和陳美蒂雙雙從蘇州
歸來。說是她見到了何晨光,他滿臉喜色,仿佛年輕了二十歲。說是陳美蒂並不好
看,近視眼,厚嘴唇。額頭准不高,不然幹嘛老是讓一綹頭髮搭拉在那兒?就是白,
白得像漂白的尼龍布。我不知道超男從哪兒看見和聽見這一切的。她還知道研究所
竟又給了何晨光一間房。「這回更好了,每天晚上他倆泡到一塊兒,誰知道,研究
所那幫書呆子,只瞧得見書本兒,看不見人。」她說。
    有一天,超男又從研究所偵察回來,一進屋神情發呆,六神無主地坐在床上,
也不吃晚飯,只是發愣。
    「怎麼了,你?」我問她,「病了?」
    她點點頭,指指胸口:「這兒不舒服。我的心病了。」
    「心律不齊?」我急了。
    她「哇」地一聲哭了:「不是。我再不去研究所了,我怕看見他。」
    「誰?」
    「孫建一。」
    「孫建一是誰?」
    「是,是,是個半大老頭兒。」
    「半大老頭兒?」
    「不不,他,三十,三十五歲了,可,像老頭兒……嗚嗚嗚,我受不了他那雙
眼……」
    「他的眼?」
    「看見他那麼,那麼看我,我的心就哆嗦……」
    「這,有多久了?」我抱住她的肩膀。
    「一,一個多月了。」超男突然紮到我懷裡,嗚咽著:「他,他老像審賊似地
上下打量我。他,他准瞧不起我。可,我,我他媽愛他,喜歡上他了,他這個丫頭
養的。」
    我愣了,一下子坐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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