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夢見了,夢見了那老太太。而且,這回我看清了,那老太太就是我的姥姥。
她手裡拿著那小石虎,對我微笑又歎氣。她說:「芳芳,該把它給你最心愛的人。」
她的聲音飄蕩在空中,帶著呼呼的風響:「等著吧,上天不會虧待人。人世間總會
有幸福。」她要走了,又轉身對我慢慢說:「別學我。我一輩子守著心裡的人,服
侍著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一輩子為別人活……。」
我想叫住她,她走了,一下子飄進雲彩裡。
我睜開眼,知道我睡在床上。暖烘烘的春天的太陽照著我。什麼地方傳來優美
的音樂,我知道那是一首充滿柔情的樂曲:《當愛爾蘭人的眼睛充滿笑意的時候》。
我的眼睛呢?這幾個月卻總是充滿了苦澀。眼淚為什麼又成又澀?因為痛苦是澀的。
人離不開鹽,鹽是生命最基本的要素,正如痛苦是人生的基本要素。所以,眼淚便
是痛苦的鹽。這是一個詩人,何晨光的同學田波告訴我的。說的時候,他像一位教
授宣佈生活的哲理。我聽了一點不覺深奧。這不過是一串不太巧妙的比喻。眼淚為
什麼是鹹澀的,人生為什麼有痛苦,還是沒有一個精確的回答。我說我不喜歡這種
模模糊糊的答案,田波說我沒有詩意。何晨光拿小眼兒一百個瞧不上地瞥了我一下
兒。我不在乎。人生之所以有痛苦,是因為人生有追求。沒有追求便沒有幻滅,沒
有幻滅和不足,也就沒有痛苦。眼淚是鹹的,是生理學問題。這裡只有科學而沒有
詩。
何晨光走了,田波也不再來。在他們眼中,一個原女掃路工現飯店服務員與詩
與哲學都掛不上鉤。所以他們像扔一件舊衣服一樣,把我扔到他們眼不見心不煩的
地方。
可我不是舊衣服。他們不比我們更偉大。他們自己覺著自己高人一等,那只是
他們自己的想法,與事實無關。我是一個知道自己分量的女人。
我現在覺得自己正隨著春天復蘇。陽光照得我身上暖心裡也熱。一股讓我去活
躍去奔跑去笑去按著自己意願生活的衝動,正在我血管裡流,流到我的每個手指上,
每個細胞裡。
我不老,真的。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可以說正如花似玉。重要的是我的心不
能老。生活本來就不輕鬆,幹嘛還自尋煩惱?我應當有希望,我應當相信什麼。我
信上帝。我的上帝可不是宗教裡說的那位,而是在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存在著的主
宰一切東西的東西,你說規律也行。我相信有這個。不然,男人為什麼是男人,女
人為什麼是女人?花為什麼是花,草為什麼是草?人為什麼會長大、會痛苦、會歡
笑?萬物為什麼各有各的特性?只是人生的規律潛藏在更深更黑的地方讓人不好捕
捉。我假如連這也不信,我一定會自殺,准是這樣。
今天我可以休息。我可以什麼也不做,就這麼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讓太陽照著
我。我可以呆一會兒就挪動一下身子,老讓自己躺在陽光裡。我可以這麼一上午在
床上追逐陽光。這是一種樂趣,一種難以得到的樂趣。讓身子陷在軟綿綿的疲乏裡,
腦子陷入沒有准稿子的下意識無意識狀態,可意識還跟十字路口的車一樣,東西南
北地跑,又攪成一團。什麼都有,什麼都沒有。
這幾年裡,我只有今天這麼自在。西山臥佛寺裡有塊匾叫「得大自在」。什麼
是「大自在」?那必定是佛像所說的無欲無為的境地。人無欲,也就無苦惱。但這
根本辦不到。彌勒佛總在笑,說是「笑天下一切可笑之事」。仿佛他閣下是最無欲
望最參透萬物、視一切人都是可笑蠢人的偉大的人。可是,沒欲望的人應當連笑的
欲望也沒有,無知無覺那才徹底。笑話一切人,一切事,正好說明他自以為比誰都
高明。 彌勒佛是自高自大、自我膨脹到極點的人物,彌勒佛是阿Q的祖宗。我不喜
歡他。我總覺著今天一些文人,比方何晨光和他的哲人詩人朋友挺有些彌勒佛氣。
他們總是嘴角上掛著莫測高深的微笑,一百個看不起別人。他們應該蹲在彌勒佛邊
上,受人冷落。願意跪拜他們的,就去跪拜,我看那種人多不了。
我不想得「大自在」。有小自在就可以。昨天李經理通知我,要我去旅遊學院
飯店經營管理訓練班去學習幾個月,而且即時交割,當天就把工作交待了。今天我
休息,明天我休息,後天去報到。我又上學了,我又要在人生的階梯上再邁進一小
步。而這是我用辛勞、用汗水換得的。我當然自在。我也感謝給我這小自在的領導
者和夥伴。人的自在總是和別人相關。人在人群裡活著。人要是只跟自己作伴兒,
從生到死,那他是非人,假人,生物人,或說「偽人」。哈哈,我竟然也玩起哲學
來了——誰知道我這叫不叫哲學。
陳美蒂是哲學家,起碼她在研究哲學。她是新派兒,她給我寄來一封信,寫得
挺尊重我,又挺有自尊。
「尊敬的趙芳同志,」她這麼寫道:「我以誠摯的心情向您致意。四月十七日
下午五時,我在燕翔飯店餐廳恭候,希望同您作一次傾心的交談。望您撥冗蒞臨。
您的妹妹陳美蒂。」
看了這信,我簡直有點兒喜歡她。兩個當代青年,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談談呢?
可是先別套近乎,姐妹相稱,未免也太早了點兒。可她的心情我能理解。
超男看了這信,小嘴一咧:「酸勁」,她說,「別理她,幹著她。」
她正洗衣裳,甩甩手上的肥皂泡,說,「要不咱倆一塊兒去,說岔了,我就罵
她,我知道你張不開嘴。」
「幹嘛呀?人家恭敬有禮,咱也得文質彬彬。」我說,「兩國打仗,公文來往
還互致敬意呢。」
「別去,趙姐,去了你說不過她。」她又說。「搶了人家的男人,她倒好像有
理了,還跟人家叫橫兒,什麼東西。」
到了四月十七日,我穿了件淡紫色的西裝上衣,米色的襯衣,還系了一條紗巾。
花格呢的緊身裙穿在我身上,也使我風姿綽約。一件淡藍色的風衣套在我身上,再
配上我蓬鬆的黑髮,我相信我還具有相當的魅力。我不施脂粉,因為我相信自己還
不老,還有青春的氣息。
「你老先生還真去嗎?」超男兩隻大眼快瞪出眼眶之外:「幹嘛給她長臉?不
去就不去。」
「不去?」我笑著,「不去不是讓人瞧不起嗎?不是讓人瞧著像小市民嗎?嗯?
你說呢?」
「那,也得換身衣裳。穿上高領細毛衣,一條緊箍大腿的牛仔褲,也讓她瞧瞧
咱身上這線條兒。眼饞去吧。」她扒住我肩頭對我說:「她沒你漂亮。」
我在穿衣上也主張自然大方,絕對不奔時髦。穿上不合體的新潮時裝,就跟拿
著勁兒寫雲遮霧罩的小說一樣,讓人瞧著倒覺得沒學問。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比自
然二字更順乎天理人情?不然,宇宙萬物怎麼用「自然」二字加以概括,而不說是
蒙娜裡莎、維多利亞、蓓蓓蕾蕾嗚哩哇啦?「自然」,弄明白這倆字比什麼都厲害。
我穿著樸素自然的衣裙,自自然然地奔往燕翔飯店,自然地跟陳美蒂握手寒暄,
自然地坐在她對面兒,用自然的目光瞧她。瞧,她倒不自然了。兩隻白如玉的纖纖
手指頭,使勁揉搓白色的餐巾。倒黴的餐巾。
她的確不難看,甚至可以說蠻漂亮,黑框金托金腿眼鏡架在她雪白的周正的鼻
子上,內裡還有一股風韻,足可以打動何晨光這樣的半大老頭兒。她的額頭,我細
細地瞅了瞅,的確不夠應當有的高度,稍稍地平了一點兒。可是幾綹微微帶卷的劉
海,恰到好處地耷拉在哪兒,給她臉上的曲線找了齊兒。超男這丫頭看得還挺仔細
呢。
她老是不說話,只是一會兒抬起眼來看看我,飛快地一笑,又低下頭看酒杯,
審查菜碟子,好像在菜裡找蒼蠅。
我只是看著她。是她找我的,我沒理由先說話。
我忘了這麼呆了多久。餐廳裡好聽的音樂在頭上輕輕飄著。不響、不弱,不打
擾人的說話,不讓人心煩,能讓安靜中透出熱烈,能讓雜亂顯得寧靜。好的飯店理
應老是有這種柔和的背景音樂,日夜不停地響著,似有若無,似無若有。我們飯店
也應當這樣。
「嗯……」好像從遙遠的地方響起一個聲音,我立時醒過勁兒來,知道是陳美
蒂在說話,我連忙用眼睛盯住她。
「我稱呼您阿姐,好像不太合適,是嗎?」她的微帶沙啞的嗓音挺好聽。
「稱呼倒不重要,」我說,「您想和我說什麼呢?」
她長舒了一口氣,說:「我們都是現代人,我相信是可以談得通的。」
我沒回答,因為現代人之間要是打起來一點不比非現代人差勁。這我見過。
「我想」,她又說,「我們誰都沒有錯。」
「那麼是誰錯了呢?」我笑著說,「總不能說現在我們的關係挺正常吧?」
「生活。」她說,「是生活錯了。或者說是生活中的觀念錯了。我愛晨光,准
確地說,是我現在愛何晨光,我知道他也愛我。相愛的人應當在一起,這是最正常
的秩序。可是,麻煩的是……」
「什麼?」我緊盯著她。
她不說話了。我知道她想說什麼,她想說麻煩的是晨光有個妻子,這妻子就是
我。她想說,我是他們的障礙。這是對我的污辱。我不說,等她說出來,我再好好
兒地回答她,讓她懂得絕不可以輕視她那個階層以外的女人。
她真機靈,她把話拐了個彎兒:「我知道,何晨光的今天與您的幫助、甚至奉
獻分不開。他也常常提起這些,他常常感到內疚。」
「我們不談他。」我打斷她。
「可我們不談他,怎麼會坐到這兒來呢?」她推推眼鏡。這姑娘真機靈啊。
「沒有他, 我們就不能在這兒交談嗎? 」我反問她,她回答不出。我又說:
「您以為我會生氣,我會瞧不上您,我會跟您爭一個男人嗎?不會。您願意怎麼做
就怎麼做。也請您轉告何晨光,他如果以為他的選擇是對的,就該勇敢地再邁一步。
現在這樣,對兩個女性都不尊重。我想離婚,請他考慮……。」
「不不,我不代表他。」陳美蒂說;「我現在愛他,並不等於說一輩子愛他,
只愛他。我還不想現在就嫁給他,假如他的離婚是為了和我……」
我笑了:「這是你們的事,我不管。但我請你轉告,我想同他離婚。我希望他
同意,平平靜靜地、友好地分手,不要鬧到上法院。至於他與您,我是局外人,不
能插嘴。」
她也笑了:「我可以轉告。我原來想,您一定……」
「什麼?」
「很生氣的,會……」
「大吵大嚷?」我瞥她一眼:「看來您還不夠現代人的氣派。我是我自己,我
不想做任何人的附屬品。」我端起酒杯,同她碰了一下,喝下去。
何晨光傻小子要倒黴。陳美蒂不會一輩子愛他的。奇怪,真奇怪,在我們這個
社會裡,在目前的條件下,他們兩個怎麼會公然同居而人們不管呢?是的,「民不
告官不究」。我這個當事人不告訴法院,法院是不會受理的。然而,何晨光他們的
單位呢?是的,他們兩人沒有公然居住在一個屋頂下,各有各的單間宿舍。這也不
過是一種形式。我們有時候是很重視形式的。形式上何晨光和陳美蒂不是夫妻不住
在同一間房屋,而何晨光同我在形式上法律上是夫妻,可是實質卻正好相反。然而
法律與輿論都只看見了形式。
我從燕翔飯店出來,心裡有股說不出來的滋味。有悲苦、淒涼,也有憤懣和怨
悵。這一切混雜在一起,竟變成了寂寞與孤獨的感受。這些年來,我愛著他思念著
他。可他已經死了埋在東北的林子裡,再也不回來。我的心接受了何晨光,卻又漸
漸冷淡,只剩下義務和責任,以及為了社會的秩序而維持舊物的道義。為了這點兒
道義責任,我奉獻了我自己。難道我也應當像姥姥一樣一生一世守著心裡的、服侍
著身邊的,一個又一個?那我呢?我的幸福呢?何晨光也離我而去,連個預告也沒
有,就急忙忙地拉開了大幕。我這演員還沒化妝,也沒記住臺詞就登場了。他的這
種自私、這種對我的輕視,讓我憤懣。他讓我不得不結交我沒理由去結交的陳美蒂,
沒來由地讓我們相互為敵,真可惡。而且我為何晨光服務了多年,他卻敢公然甩開
我,頗讓我感到不平與淒涼。人之所以有不平的感覺是因為他付出了與所獲得的同
他人付出與獲得的不相等。這點我學過。行為科學中的公平原理大概是:自己付出
的與所獲得的之比等於他人所付出的與所獲得的之比。倘使不相等,便是不公平。
我付出辛勞和身心,而收穫的卻是背叛與離棄。何晨光付出的是辛勞與心計,所獲
得是學位和兩個女人。而社會卻無意指責他。他還在新派人物中獲得了勇敢衝破舊
家庭的聲譽。這公平嗎?狗屁!
我在大街上徘徊。汽車摩托自行車都無聲地從我身邊飛過。我聽不見它們的聲
音,只有一個聲音在心裡響:「我不是姥姥,我是我自己。」街燈車燈霓虹燈在四
周閃耀,我看不清它們,我心裡還缺自己的燈。
天,下起小雨。濕濕的、涼涼的,像蠶絲纏在我身上。我小時候養過蠶。讓它
們爬在用硬紙蒙住的碗口上。它們就揚起小腦袋,蠕動著透明的身子一趟又一趟沿
著圓圓的硬紙把無盡的銀絲吐在上面,直到吐出最後一點絲頭,把自己變成蛹,老
老實實地呆在它自己鋪就的絲墊子上。姥姥教我用這絲鋪墨盒。我可不願當蠶,讓
人家給我安排個硬紙殼,我便一直乖乖地吐絲,「春蠶到死絲方盡」。我吐絲給別
人裝點門面。別人呢,也吐絲嗎?他們吐痰!
小雨淋濕了我的頭髮,肩膀,也把我的心緊緊地裹住。我在陰冷陰冷的濕氣中
回家。
門反鎖著。我敲了半天門,超男才開門了,她臉上通紅,頭髮蓬亂,眼睛裡是
種我說不出來的光。我進屋一瞧,還有一個中等個兒挺帥氣的男人。
「這,這是孫建一。」超男說:「剛才,伯母把妮妮領到她姥那兒去了。我…
…」
她前言不搭後語。我無心管她,便坐下,喝水。
「喲,你怎麼淋得精濕?」超男嚷嚷著,用毛巾給我擦頭擦臉,等我終於抬起
頭來時,那男人,那個孫建一沒了。這種人,算不得男子漢,偷偷溜了,算怎麼一
回事?……
這會兒,我在暮春的陽光裡躺在床上,混身酥軟,像是跑完了很長很長的路,
又洗了澡,覺得疲勞中有種舒適。這點兒舒適是拿辛苦拿操心換來的。我願誰也別
來打攪我。再過一天,我得重新開始又一輪戰鬥。
突然,超男風風火火跑進來,跑進來就趴在床上,把臉埋到我的腿上,嗚嗚咽
咽地哭。
我用手揉搓著她的頭髮,懶懶地間:「又怎麼了,你?」
「趙姐,我,我懷孕了。」
我一下子坐起來,扳起她的胖臉,使勁兒地瞧著她,瞧著她,不知為什麼,我
的舒適感一下子全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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