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我問。我聽上了癮。)
後來?後來他走了,你知道他怎麼走的?他向我擠擠眼,招招手,說聲:「明
兒見」,就甩著手杖走到湖面上。他站在湖水上,向我親熱地點點頭,輕聲說:
「活著,好好兒活著,但要把事情看開,咱們還會見面,有事我會找你。」說完就
突然在水面消失了。打那兒以後,一晃二十年,這期間,甭管我呼喚過多少次老舍
的名字,再沒有瞧見過他的靈魂。可是四天以前,四天以前呐……
……那是一個星期五,我在家裡呆得悶氣。天又熱,中午吃罷了飯,我就翻開
一本兒《四世同堂》,半躺在籐椅上,打算看會兒書。其實,是打算看著看著睡過
去。我睡覺前總愛看點兒書,常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朦朦朧朧地,聽到有人悄沒
聲兒地跟我說話:
「朋友,怪想你的,到我那兒說會兒話去吧?」
「您是哪位?」我好象問他。
他笑了。可我看不見人,只聽見聲音:「我就是老舍呀!」
我一激靈,醒了。我說不準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這麼一個夢。可我對人世間各
種怪事的原則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我既然親眼見過老舍的靈魂,那麼還能有什
麼事不讓我相信是真的呢?
所以呀,第二天,也就是大前天,晚半晌,我又到了這兒。可這兒已經大變樣
了,湖水都被填平了。我不知道老舍的靈魂能不能受得住這份兒嘈雜。
我躲在空地上,坐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就像是走累了來這兒歇歇腿兒。要不
然,准會圍上一大群看熱鬧的。不信,你就到馬路邊上啐口唾沫,然後撅屁股自己
看自己的吐沫,呆會兒要不圍個水泄不通,算我白說。一個歇腿的精老頭子,人們
沒興趣看,這也就不至於嚇著老舍的靈魂。
現在是夏時制,九點多鐘天才黑。天一黑,我來了精神,站起來前後左右地走
了一通,小聲兒地喊:「老舍先生,我來了!」
我喊了十來聲,周圍一片寂靜,只有遠處的居民樓裡傳出忽大忽小的各種居家
過日子的聲音。我有點兒灰心,心想准是我胡想,老舍並沒有同我訂約會。我敗興
地朝外走,忽然看見有個身穿白襯衣的人影兒,打護城河邊上朝這邊走來。瞧那走
路的樣子,我認出來,正是老舍。我急忙站住。
他走得飛快,一陣風似地來到我面前,笑著說:「謝謝您,您可真守信用。」
他仔細瞅我一下兒,說,「喲,您可見老,也發福了,要不是我知道您就是您,猛
不丁地打個照面兒,還真不敢認您了。」
我急忙說:「二十年了,我也六十七了呢。」又跟他點點頭,說,「您可好哇?」
「還行。」他說,「就是忙。」
「忙?」我納悶兒了,「那邊兒還忙?」
「當然也有不忙的。」他說,「可我閒不住,不然,那沒有盡頭的日子可不好
打發。這些年,老有些朋友過來,敘敘舊哇,開個聯誼會呀,開展點兒文化交流哇,
事兒不少,只要你肯去幹。就是住房不太安靜。」他指指原來是太平湖的地面兒,
「這兒給填死了,又搬來這麼多人,我只好搬家,到護城河了。誰知道老有人在那
兒游泳,外加上二環路上車來車往,噪音太大。先對付著吧。」
我看他比二十年前好象還年輕了,稍稍地發福,只是臉色比以前更白。
「那麼……」我沉吟著,「二十年過去了,您一定有很多話想跟我說吧?」
「其實,沒多少話,冥幽相隔,我們又管不了活人的事,瞎感慨一通也與實際
無補。」他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一點兒這邊的情形,借你的嘴去傳給所有的活人。」
「什麼事?」我問他。
老舍悠然地轉著手杖,說:「有些人,總以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得趁活著
的時候,隨自己的意思活個痛快。整個人呐,賣個國呀,毀滅點兒文明呀,糟踐下
兒同類呀,以為大不了是個死,死了,死了,死了一切全了。」
老舍走了兩步,站住,對我說:「他們糊塗哇,在人世間,稍有不慎,辦點兒
缺德事,到這邊兒來就要受到嚴厲的懲罰。」
「什麼懲罰?下割舌地獄?槍斃?」
「這兒沒地獄。靈魂不會複生,也不能再死一次。這兒最大的懲罰就是孤獨。
讓他變成沒人答理的孤魂野鬼,老讓寂寞陪著他。記住,那寂寞可是沒完沒了,永
沒盡期呀!」
我聽了,毛骨聳然。不知道你怎麼想,反正我怕孤獨。要是一個人處處受到冷
漠,到哪兒都形影相弔,孑然一身,那可多難受。人,還可以死,用死來擺脫孤獨、
寂寞。可魂靈再也不能死,孤單的魂靈,無期的寂寞,那的確是極嚴酷的懲罰!我
的作家,借你的筆昭告世人吧,就怕你寫不出這滋味兒。
我那時一定陷入了惶恐,我不敢保證我這一輩子都努力活得象個人,更不敢說
自己沒辦過一點兒缺德事。我死了,即使處個有期寂寞,那刑法也夠我受。
「先生,救救我,別讓我受到這懲罰。」我急了,差點兒給他鞠躬。
他笑了,神秘地說:「不要造神、信神,不要作鬼、弄鬼。更不要老想著自己,
把世上的浮名虛利看得淡一些,甘於寂寞,才能不寂寞。這是我這靈魂的一點兒醒
悟。我看,當個好人,當個不辦太大缺德事的活人也並不難。他忽然揚起頭,哈哈
大笑,」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怎麼活著,靠活人自己掂掇。不過,到大限到來的
時候,歷史的賞罰可不饒人。「
他說著,哈哈笑著,飄然逝去,在護城河霧氣沼沼的河面上消失。空中還留著
他的聲音。
我大喊:「我還能見到您嗎?」
他的聲音在回答:「翻我的書吧,每一篇兒裡都有我!」
護城河上泛起一朵小花,那是他,還是一條魚打起的水花,我可不敢說。
反正,他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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