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叔陽:老舍之死

                    五

  老頭兒說到這兒,停住不說,眼望著手裡的酸奶瓶兒出神。

  我們已經在冷食店裡坐了好一會子了。就算是夏時制吧,也早過了該吃晚飯的
時辰。我想請他吃飯,到北京展覽館的莫斯科餐廳去,他搖搖頭,其實我也不餓。

  「你還想到太平湖去嗎?」他問我,「我總想再見到老舍先生的靈魂。」

  我點點頭。他生前我沒有同他交談的榮幸,倘或能見到他的靈魂,我便有了自
豪的資本。活人跟靈魂見面本就不易,況乎是這麼值得尊敬的靈魂?假如他能給我
一點靈氣,讓我變得好一些,少一些缺德,多一分坦蕩,那麼,死後的刑期可能會
少幾天。我已經肯定,我死後必受懲罰,因為我生前不大能甘於寂寞,所以,必得
在死後用相當期限的寂寞來找齊。

  我跟著老頭兒又來到太平湖。夕陽已經落山,可天色依舊明亮。我知道,這還
不是靈魂出行的時刻,我實在不懂,靈魂們為什麼喜愛黑暗?或許黑暗可以遮掩人
世間的醜惡,讓他們來個眼不見心不煩?那不又有點阿Q味道了嗎?或許,是他們
白天辦自己的事,等晚上再分赴人間的夢鄉,作各式各樣的感化工作。是人間的作
息決定了他們不得不順著這習慣。可為什麼,我常常在夜間工作,卻一次也領受不
到靈魂的指教?我惶惑,因為這意味著我冥頑不靈,不值靈魂們費事。假如我死了,
我頭一件就辦這事,問問他們為什麼撇下我不聞不問?當然,那得我首先有靈魂。

  我和老頭兒都沉默著,坐在路邊等待夜晚的降臨。夜幕終於張開,罩住了天空,
隨之而來的便是沉悶的雷,嗖嗖的風,稀疏的雨。

  那老頭兒突然站起來,跑向護城河邊,高舉起雙手,向著天空。接著又低下頭,
把雙手叉在肚子上,很象在施古代的禮儀。

  風吹著他稀稀拉拉的頭髮,雨點在他光亮的腦瓜頂上親吻。他一動不動,只是
虔誠地說:

  「是,是……我挑了這麼一個人,是他自己撞上的,……但願吧,但願他能理
解,記得不出大格……」他抬起頭,問道,「先生,我為什麼瞧不見您?」

  天爺,真的,這時候我也聽見了,聽見了一種聲音,悠遠,而且空曠,仿佛在
高天,也在身旁,象風聲,卻字字分明。

  一個聲音在響:「我可看得見你,和一切活著的人!」

  風在我耳邊響,護城河也陡然嘩嘩作聲。我分不清是風與水在作怪,還是我陷
入了夢幻,那聲音,讓我聽見的聲音,在醫學上稱作「幻聽」,而實際上並不存在。

  那老頭兒依舊在雨中站著。我卻渾身發冷,連告別也忘了,扭頭跑出去,氣喘
咻咻地登上了四十七路汽車……,回到家,我病了好幾天,但還是強打精神,記下
了上面的文字。
  讀者諸君,我不想告訴你們那老頭兒的名姓,免得好事者老去煩他。但我可以
提出一個有力的佐證,來證明他說的一切全是真實的。他給老舍先生家裡寄過一封
信。那信,我見過。不過,我勸您別煩舒家,這種事會讓人難受。咱們總得有人心,
是不是?還有,老舍的靈魂曾給過他一顆上衣的鈕扣,白色,貝殼打磨而成,上面
印有一個「舒」字,還有美術體的阿拉伯數字:「25/8。66」,那是他第一
次見到老舍靈魂的日子,我願有朝一日他能把這紀念品捐贈出來,擺在老舍故居,
要不,就請學者們作番研究,說不定會有一本《靈魂學》問世,讓整個世界吃驚。
 

學達書庫xuoda.com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