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叔陽:老舍之死

                    三

  (我們在新街口大街上找了家冷食店,喝了點兒冷飲,才把我頭上的虛汗壓下
去。

  老頭兒瞅著我樂。

  我問他:「您真的見到……」

  「又不信,是不是?」他說,「我又不是吃飽了沒事幹,專拿這個騙人。再說,
我騙你幹嗎?你我萍水相逢,是吧?」

  「是。」

  「那就行了。我可接著往下說了。你坐好……」)

  剛才,我說到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五日晚上九點多鐘,我在太平湖西岸,小柳
樹底下,細雨中,看見了一位身穿白襯衣,雙手拄棍兒的老頭兒。

  不錯,那是老舍,就是投湖而死的老舍本人。

  你聽了嚇了一跳。我當時也打了個冷戰。

  那時候,我哆哆嗦嗦地問他:「你,你是誰?」

  他說話了。嗓音很厚實,一口純正的北京話。他笑著:「怎麼,不認識我了?
前天我們見過面。我還仔細地看了您一眼。您也仔細地看了看我。是不是?我就是
老舍呀!」

  我懵了,指著躺在濕地上蓋著破席頭子的屍體,問:「那,那,這,這位呢?
是誰?不是您?」

  老舍看了看那屍體,說:「哦,那是軀殼,我的軀殼。就跟人的衣裳一樣。脫
了軀殼的外衣,露出了靈魂,我就是我啦。」

  他笑著,倆眼裡是溫和的光:「您,不在乎和一個靈魂談話吧?」

  我壯了壯膽子,掏出塊手絹,鋪在一塊石頭上,拍拍:「您坐您坐,我知道您
腿腳不利索。」

  「行了,別鋪手絹兒了,靈魂也不怕受潮。」他說著,坐下,輕盈得如同一陣
風。

  我不敢正眼看他,可還是想看,好奇。我斜眼瞅著他,發現他的臉,白而且豐
潤,好象比活著的他更年輕。他的額角也沒有傷痕。而他的神色是開朗平和的,不
象我前天見到他時那樣滿臉激憤。

  「不放心,」他說,「還在瞧我,看我究竟是不是老舍,對吧?」他眼裡全是
笑,那麼慈善。

  我不好意思了,笑笑,心裡覺得踏實,不再那樣緊張。於是,我問他,象問自
己的親人。

  「那麼,您,現在怎麼樣?」

  「挺好。」他說,「不過,我才過去一天,對那邊的情形還不十分瞭解。我只
能告訴你,那邊並不黑,自然也不太亮。不過,那裡也有顏色。那些顏色畫出我們
的記憶,讓我還能知道生前的一切。」他看看那屍體,抖動一下肩膀。那姿勢好看
極了,很象維吾爾族舞蹈中抖動雙肩的動作。他長籲一口氣,說:「呵,脫了這軀
殼的外衣,真是舒暢,這是個大解脫呀。可惜,你沒這體會。」

  「嗯嗯。」我只有唯唯。

  「真是不死不知道,死了哈哈笑。」他說,「死了,朝你們這邊一望,唉,全
明白了?全醒悟了!」

  我瞪大眼睛望著他。

  他轉動著那根手杖,笑眯眯地說:「倘或我明白得早一些,我便不會投湖。可
是,倘或我早知道死是這個樣子,我也許會更早地想法兒死了。人,最想不開的時
候,便是他決心自個兒去死的時候。不,這麼說還不準確,應當說,等下定了決心
去死的時候,他的心已經不亂了。心裡最亂的時候,是想死可又沒最後拿准主意的
時候。這個你懂嗎?」

  「眼下還不懂。」

  「對對,你還沒經驗。」他說,「想聽聽我的經驗嗎?」

  「太想了。」我說。
  「我可沒有勾引你的意思。你得活著。雖然活著挺艱難,可人生本來就不容易。」
他看著我,「我說這個是想告訴你,我在你們那邊最後的情形。那時候沒有人在我
身邊,這也算是個秘密吧。純粹屬￿我個人的秘密,由你轉述出去,別人不會懷疑。
因為你不熟識我,不可能由著你的性兒瞎編。這是一。其二呢,你也挨了批鬥,能
理解我當時的心境,而你又不是壞人。不知道怎麼的,那天我看見了你,心裡頭立
時有個聲音對我說:」這人行。不管活著、死了,將來都能同他聊聊。『你看,咱
們有緣吧?「

  「我也這麼想。」我說。

  「嗯,那就聽我說。二十三號。挨鬥挨打的事不說了,我只說二十四號的情形。
那天一早,我就離開了家。我家你知道吧?在燈市口附近,豐富胡同。院裡頭種了
幾棵柿子,我叫它『丹柿小院』。這是文人的脾氣,好提個雅士勁頭兒。『丹柿』,
就是紅柿子啊,誰家的柿子熟了不紅呢?青柿子澀呀。要吃,那就必須用水濫過。」

  「青脆的柿子也好吃呢。」我說。

  「可惜,我死了。靈魂是不吃東西的。柿子的味道,對於我也只是回憶。紅柿
子,這個紅就是甜。顏色對於靈魂才是重要的。」老舍說,「那天早上,我已經想
到了要去死。也不只是那天早上,其實頭天晚上,我挨了揍回到家,就想過與其受
糟踐活著,還不如死了。我好象不經心地問了問家裡的情形,錢呐,房子啊,孩子
們的工作呀,心裡有了底。就是我撒手跟他們永別,他們也能過下去,我沒了負擔。
當然,我這麼問的時候,故意顯出隨隨便便的樣子,不讓家裡人覺出什麼來。你知
道,人要想自己去死,最擔心的是怕家裡的人受不了。」

  我長出一口氣,我也怕他家裡人為他懸心。

  「我想去死,可一時還拿不准主意。怎麼個死法兒?死在哪兒合適?死的時候
身邊兒不能有人,這是最重要的。不然,你剛拿起刀子來要往自己身上捅,剛把脖
子伸進繩套兒裡要蹬開踩著的東西,剛要紮進水裡頭去,剛要從樓窗戶裡往下跳,
剛要躺到開過來的汽車底下去,剛要……甭管什麼死法兒吧,你剛要按計而行,來
了一位有俠風義骨的仁人志士,奉行見死不救枉為人的原則,把你救下來了,攔住
了,抱住了,奪過刀來了,這不是讓你白折騰嗎?過去書上常寫自殺遇救,好人總
是死不了。其實,那都是活人的願望。我的頭一條體會,就是真想死啊,就找絕對
沒人兒的地方。對不對?」

  我不知道是該點頭兒還是該搖頭兒。

  「北京,這麼熱鬧的城市,上哪兒找沒人的地方?這是我死前頭一條費腦筋的
事情。光沒人還不行。那地方要安靜,要乾淨,要有詩意和野趣,要能留下我那完
整的軀殼,要那軀殼雖然沒了靈魂,也依舊受看,不至於嚇著我的親朋。而且,那
地方還要跟我的出生有關連。我乾乾淨淨地來到這個世界,也得乾乾淨淨地離開。」

  他喘口氣,看著我,微笑著:「我生在光緒二十四年臘月二十三,正是灶王爺
上天給玉皇大帝打小報告的時候兒。生我的地方在護國寺附近的小羊圈胡同,現在
叫小楊家胡同。我本打算在生我的那天,臘月二十三,還在生我的那個胡同兒裡死
去,人生來個全須全尾,多麼好。可是來不及,等不得了,這是個遺憾。」

  我可笑不出來。因為我還沒解脫。

  「小羊圈胡同雖然跟我關係極深,可那地方人准多。在那兒自殺的計劃,准實
現不了。事實證明,我猜得不錯,二十四號那天我到那兒去過,人多得不行,直絆
腿,沒法兒在那兒死。」

  「您去過小羊圈胡同,二十四號那天?」

  「嗯。」

  「那,您說說您那天怎麼來到這兒的吧。」我說。

  「現在幾點了?」他問,「我得在家裡人到這兒之前說完嘍,我不願跟他們再
照面兒,讓他們更難受。——其實,本不應當難受的。」

  「九點二十四分,」我劃著火柴看看表。

  「嗯,他們還得會兒才能到,就告訴你吧。」他說,「我從家裡出來,孫女兒
小悅追我到了門口兒,抱著我養的那貓,搖著小手兒說,『爺爺上哪兒?』我說,
『去上班!』心裡可不是滋味兒。『跟爺爺說再見。』她說,『再見!』又伸過小
臉兒來讓我親。我親了。左右臉,一邊兒一下兒,親得長,親得響。要知道,從那
兒以後,就再也親不著她了。這就算是我通過她跟全家,跟小院兒告別吧。我走出
胡同口兒,她還在門口兒站著。這孩子,真死心眼兒,非得等見不著我人影兒了,
才回家……」

  他停住不說。我知道了,再解脫的人,當回憶到情濃的時節,也不大好受。
「心如古井」,這是形容,人永遠到不了那份兒上,即便死了,也不能夠。

  老舍說:「我到了燈市口,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往南還是往北?上班去,得往
南坐車,到王府井南口換十路汽車或者大一路。可我要去死,就不能那麼辦,我得
坐車向北去。向北上哪兒呢?我沒了主意。人,活著的人,多麼奇怪吧。習慣是個
最可惡、最頑固的東西。在市文聯大院兒裡,我遭了生平頭一回遇上的臭揍。我活
到了六十七年來頭一回得到的污辱。那是讓我生氣、痛恨的地方。可是習慣,倒黴
的習慣還是讓我坐上了四路電車奔了正南。我在王府井南口下了車,換上十路汽車,
在六部口下了車,我又去了市文聯大院。幹嗎去?再去送上門,讓人家揍一頓?我
沒那挨揍的癮。可我有不忘舊物的毛病。打不過來的毛病。不管怎麼說,一解放,
我一回國,就在北京市文聯工作。那個大院兒裡印著我的腳印兒,不是兩隻,是三
只,還有這拐棍兒。我拄著拐棍兒從那院子裡走過多少來回兒?那地方的土地爺興
許數著。倘或我能見著那土地爺,倘或他不糊塗,他會告訴我的。我在那地方,用
三條腿走了十五六年,從五十來歲,走到了六十七歲。好歹吧,那地方留下了我的
心血,記下了我的歲月。我要死了,無論如何得到那地方去告個別,哪怕再挨頓揍
呢。你看,活人,或者說我活著的時候,多麼死羊眼,多麼地犯傻。那是單相思啊!
人家不愛你,不喜歡你,簡直地恨死了你,你還偏偏要自作多情,臨死了,還要到
人家那地方去,就為了在心裡說一聲兒『再見』。我夠多麼傻!」

  他喘口氣,或者我以為他喘了口氣。我想給他找口水喝,潤潤嗓子。

  他拉住我:「你忘了,我是靈魂。靈魂不喝水,連酒也戒了。」

  他呆了一下兒,又說:「還好,大院兒裡沒人。連門房都空著。人們興許都在
為革命而睡覺。我也不打算多轉悠,弄醒幾位英雄再收拾我一頓,我要自己死,用
不著別人幫忙,死在他們手底下。我又慢慢走出文聯大院。路過電報大樓的時候,
我抬頭看了看那大鐘,七點十五分。你聽著,夏景天的早晨七點十五分,應當是人
正多的時候。馬路上應當是流水一樣的自行車隊,公共汽車應當緊跟腳地一輛挨著
一輛,車裡也應當摩肩接踵啊。機關裡,雖不到上班的時間,可也至少有人走動。
那天怪了,文聯大院裡愣是一個人沒有,馬路上硬是安安靜靜。有自行車,有汽車,
可好象都沒有響動,一輛輛都悄悄地滑過來,溜過去。現在想起來,這不是真的。
而只是我的幻覺。大概那時候我腦子發空,鬧得什麼也聽不見,什麼都感覺不出來。」

  「我也不知道怎麼地就登上了二十二路汽車。車到護國寺。女售票員一聲喊:」
革命的同志們,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
革命進行到底!』護國寺到了!『我又猛不丁醒過來,不由自主地下了車。「

  他停下不說,抬頭望望天。細雨已經停止,從雲彩縫裡露出了月亮光兒。

  「真怪,」他說,「我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月亮有那麼多的變化,有上弦
月、下弦月、半月、圓月,月牙兒;可太陽就不出回太陽牙兒?」

  這問題我也不懂。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他看看我,悄聲說:「月牙兒是我的朋友。我從小兒就看著它,在月牙兒底下
看母親怎麼給死去的父親上墳、燒紙;怎麼在月牙兒底下抱著個大綠瓦盆替別人洗
衣服。她連那些兵士、屠夫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褲子也洗得雪白。她的手總是通紅微
腫的。我的小說《月牙兒》裡,就有我母親的影子呢。」

  他又停下不說,看著月光兒出神。這就是說,他還沒有作到大徹大悟。

  月光又鑽進雲彩,他才收回目光,看著我,說:「我從護國寺下了車,就走到
小羊圈胡同裡去了。我想在那兒看看我出生的小屋兒,找找還有什麼東西經過六十
七年還完好地存在著。倘或有,那都是我母親和我的紀念,我得跟它們告別。我已
經找不到舊物了,只有那兩棵老槐樹。可我不敢沖它們鞠躬。因為老槐樹底下正坐
著幾位婦女,邊聊邊吃油餅兒。我要是鞠躬,她們必得認為我是向她們討要油餅兒。
一個看上去象個念過書的三條腿的老頭兒,跟她們要飯,甭問,不是好人。她們可
都戴著紅箍兒呐!我只好沖老槐樹行注目禮,在心裡向它鞠躬。這叫心到神知。饒
這麼著,那幾位紅色革命婦女還朝我直瞪眼呢。小羊圈兒胡同裡,淨人,出來進去,
大多戴著紅箍,讓我眼暈,我只好退出來。這一下兒,我又沒了主意。不能在我落
草的地方向母親致意,這又是個大遺憾。不能在我降生的那天死,不能在死前向降
生的地方告別,這兩宗遺憾,我必得補齊一樣,不然,死著也窩囊。於是,我想到
了葡萄院。」

  他看我一眼,問我:「你知道葡萄院嗎?」

  我搖搖頭。

  「葡萄院是地名,在西直門西北角,當初是不是有家院子種過挺不錯的葡萄,
我可沒有調查過。早先,這地方叫觀音庵。你看,觀音庵裡有葡萄院,可見觀音菩
薩愛吃那東西。想起觀音菩薩辦完了公事,回去洗手,揪幾顆葡萄珠兒扔到嘴裡,
也是怪有意思的事。當初,我寫小說。有了點稿費,就給母親在這兒買了幾間小房。
後來老太太就在那兒過世的。——哦,我明天必得打聽一下她老人家在那邊兒住在
哪兒?那邊有沒有派出所,我還不知道,我走得急,事先沒有打聽清楚。不過,活
著的時候我也沒有得到通知,對那邊的情形太不瞭解。——我得到葡萄院看看,好
跟母親的舊居告別。我又坐上七路無軌電車到了西直門。下車尋找,卻迷了路。西
直門也好,葡萄院也罷,都不復舊時模樣,一切都變了,變得我再也找不到舊跡。
西直門也是我的老地方。我在那塊兒讀私學,上小學,念師範,在貧兒學校教書,
那兒留著我青春最美好的東西。我在西直門那兒茫然地徘徊,又順著城牆走,打算
走到薊門故里,那一溜兒。我父親的墳過去就在那兒。可墳裡埋的不是他,是他的
一雙布襪子。他跟八國聯軍打仗,死在南長街,連屍首都沒找著。我走哇走哇,走
到護城河邊,猛地看見這片湖水,看見這個太平湖。」

  他的手指著黑黝黝的太平湖。湖裡頭傳出蛤蟆的叫聲,還有幾隻螢火蟲,提著
燈籠亂跑,很像是打著手電筒半夜揪人的紅衛兵。

  「我知道太平湖。」他說,「可我從來沒上這地方來過。你不信吧?象我這麼
一個老北京人,竟然沒到過太平湖?這不新鮮。剛才跟你說話的那位老人,七十了,
可沒去過故宮。他老覺著那是皇上住的地方。皇上是旗人,他也是旗人。可他是奴
才,奴才可不能邁進主子的宮殿。他信這個。可這擋不住他是好人。我們倆昨天說
了半天話,他說了這幾句。我沒到過太平湖,也沒寫過太平湖,更沒說起過太平湖。
不是有什麼禁忌,而是因為它太僻靜了,僻靜到我連想也沒想到過它。可它,對我
卻非常主要。你瞧,由這兒向西南對面看,那是葡萄院,是我母親的舊居;由這兒
往西北瞧,那是薊門故里,是我父親的墳塋。這兒在我父母長眠之地的中間,正好
是兩線的交點。又僻靜,又乾淨,湖水裡又恬適,又溫存,還會給我留下個囫圇屍
首,況且,這地方不會有行俠仗義的君子來擋著我走完人生的路。全北京,全北京
啊,上哪兒再去找這麼合適,這麼可我心意的死地呢?我由這兒過關出境,上那邊
報到,可是真正地過海關了。所以,我到了這兒,就再也不走了。」

  他忽地站起來,輕飄飄地走了幾步,瞅著那黑乎乎的湖水,臉上閃出我琢磨不
透的神色。他站住,對湖水點點頭,輕聲說:

  「太平湖,我真得謝謝你。我不能死在豐富胡同丹柿小院,家裡人會攔住我;
我沒法兒死在小羊圈胡同,那些居民不會看著我『自絕於人民』;我找不著葡萄院
母親的舊居,也就不好隨便在哪個樓房角上撞死,這樣,依舊看不見母親;我更沒
法兒死在父親的墳邊,我既無力走到那兒,那兒也沒有了他的墓地,就算還有,那
只是他的襪子;我生前也記不得他的長相,到了那邊兒,打個照面我們也會互不相
識。只有你,既鄰近二老的仙居,又能收留我的肉體,讓我的靈魂老是和父母鼎足
而住,朝朝夕夕可以遙望,可以拜謁他們。你真是我的寬敞合適的住所。何況,你
又有蛙鳴給我奏樂,又有小草為我打扇,你可真夠得上華麗了。找到你,我可是真
滿足了。」

  聽了他的話,我流淚了。你假如還不信我的確看見過他的靈魂,那麼,你想一
想,這些純粹屬￿他個人,他家庭秘史的材料,我怎麼會知道?他到太平湖來的這
段經歷,就是他親人也不知道,所以他們的文章裡,從未這麼詳細地寫過。他們也
不清楚哇。

  我想扶他坐下,他輕盈地躲開我,笑著說:「別碰我。,我身上涼。靈魂沒有
活人的體溫,這會嚇著你。」

  他又坐下,接著說:「我來到這兒,已經是正午了。天悶熱。天上老是打悶雷,
可又不下雨。那雷聲挺象人鬧肚子,肚裡咕嚕嚕地響。也許老天也想不通人間的事,
可又不敢說,只是嘰哩咕嚕地議論。幾天裡,八億人一下子起來大喊大叫,那勁頭
兒連老天爺也嚇住了。我坐在小柳樹下,不餓,也不渴,肚裡只有一股氣,悶得我
頭昏眼花。四處沒人,遠遠地只有幾個打魚的,張著網,人卻在樹蔭裡躲著抽煙。
這地方真靜,靜得只有蛤蟆叫,蛐蛐嚷。你不知道吧,我曾經給齊白石老人出過一
個難題,請他畫一幅畫,題意是『蛙聲十裡出山泉』。畫裡還要有聲,讓人去想,
越想越美。齊老人真費了心思。過了半月,他送來一張畫,你猜他怎麼畫的,不知
道吧?他畫了一群蛤蟆骨朵兒,順著山泉遊動。神了。那真是神品,那真是好畫!
我喜歡蛙鳴,那比年青人喊口號兒好聽得多。」

  遠處,打雷打閃;這裡有風,當然,也夾著雨。

  老舍忽然對我說:「披上雨衣吧。靈魂不怕受風淋雨,淋了雨你可容易發燒。」

  我披上雨衣,他就在雨裡站著。你說怪不,明明他站在那兒,可雨點兒竟然能
從他頭上直下到地上,就跟從燈影裡穿過一樣,就象他的身體沒有任何物質的外形
一樣。我更相信了,和我說話的,確是老舍的魂靈。

  「我在湖邊兒轉悠了一個多鐘頭,那老人來了。就是剛才祭奠我的那位。」老
舍接著說,「他是看見我在這兒轉悠,多了心,怕我跳湖。我得把他打發走,不能
讓他攔住我。這老頭兒,機靈!跟我饒著脖子說話。先說他是旗人,接著說他兒子
看過老舍在孔廟挨鬥,完事兒問我認不認識老舍?這不成心繞搭我嗎?我自然不告
訴他,老舍就是我,我就是老舍。可他不死心,跟我說程瘋子,說祥子,說王掌櫃,
說他們都是好人,寫好人的人必定也是好人。可好人挨鬥。所以鬥好人的必定是壞
人,這場運動也就不好,純粹是妖娥子。他說,他明白,這運動,那運動,無非是
讓大夥兒連窩頭都吃不飽還得說好話,鞠躬磕頭。誰要敢哼哼,就掄誰一棍子。他
問,這是誰的餿主意?我可沒有回答他。我也答不上來,因為,我覺著他比我還看
得明白。我想不明白的,是文化大革命,為什麼偏偏要糟踐文化?我到過外國,我
承認外國的文化自有高明之處,可我是中國人,我愛中國的文化。中國的文化不應
當留著嗎?不應當發展嗎?憑什麼要燒了,毀了?我一輩子追著革命呀,為什麼要
罵我個裡裡外外不是人?人的尊嚴可以隨便兒地污辱,人的價值可以隨便兒地踐踏,
這能忍受嗎?中國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兒?往後還怎麼過?不死,還等什麼?!」

  你看見過修馬路嗎?晚上,在工地邊兒上豎根竿子,上面掛起紅燈泡兒,讓你
老遠就看得見?那天晚上我看著老舍的眼,老想起那掛著的紅燈泡兒。

  他又站起來走動,就象一陣風。他轉著手杖,說:

  「那老人讓我回家喝茶,然後送我回家。我可不願意。我告訴他我要安安靜靜
地寫點兒東西。他勸我離湖遠點兒,看著我走到小楊樹行裡,他才回家吃飯。那時
候天已經傍晚,該吃晚飯了。我坐下,掏出紙和筆,寫下我最後的作品。」

  我急忙打斷他:「您寫了最後的作品?那必定是屈原《天問》一樣的東西。在
哪兒,那稿子?」

  老舍笑笑:「我扔了,當了我自祭的紙錢。因為,我臨死的時候,仿佛看見了
王掌櫃、秦二爺、常四爺,他們正為自己扔紙錢呢。我也就給自己扔了,扔的是我
那最後的作品。」

  我愣了,多麼可惜啊。要是不扔,那一準是好作品。

  老舍呆呆地望著湖水,訥訥地說:「我糊塗,真糊塗。在死前的那一刻,我把
自己看成了了不起的人,我要寫下自己的疑問,想留給後人。可是,那時候,我正
寫著,忽然看見了母親。我是她的老兒子。她生我的時候四十多歲。她過世的時候
已經很老。可多奇怪,我那天見到的她,卻是生我的那個年紀。那麼文靜,那麼慈
祥,她倚著門框,在望我,向我招手,還在叫我:」慶春,早回來,奶奶想你!『
我們滿族人管媽媽叫奶奶。聽了她的聲音,看見了她的身影,我立時刻醒過勁兒來。
我覺得我手裡寫的,沒用,太沒用了。人家已經不要我,我何必再多情地發問?那
時候,我又像是看見了祁天佑,他在湖面上走動,朝我招手,朝我點頭,跟我說,
』士可殺,不可辱呀『。我撕碎了才寫的東西,揚到湖面兒上,讓它當紙錢,自己
祭奠自己吧。我瞅瞅太平湖,太平湖安靜地躺著,水裡有聲音在叫:「慶春,快來,
我想你!』那是母親的聲音,母親在叫我呀!我向太平湖鞠了個躬,跟它說,謝謝
母親,謝謝北京;謝謝我的眼,謝謝我的筆;我這一生,總算沒有白活。我走了,
就這麼走了,走進了太平湖……」

  哦,聽了他的話,我什麼也說不出。他的樣子怪動人,讓我永遠忘不了,我忽
然覺得要是給北京人塑個象,那他就是個天然的模子。

  讓我歇會兒吧。說到這兒,我怕我再說不順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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