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將陰部遍塗了朱砂。黑色體毛經過濡染,變作奇怪的紫色。唯那醜陋處紅
得滴血, 成了威懾鬼怪們的最新式武器 一切都在明晃晃的月光底下進行。正是子
時,小莊稼院兒靜如曠野,那棵」幹冒啃「的老柿樹,虛虛漠漠的影子,霧在西廈
屋的牆角。廈屋、上房,大小七間房子,門坎窗臺一齊用生石灰圍了,又分別插著
鮮嫩的桃條。朱子弦實在不想繼續看下去,就不由得將頸子往後縮。格子窗的麻紙
被撕去一方,正好是一個取景框。院子裡的景致很好,可那位念咒收法的裸體人叫
他心口作酸,他想離開這「取景框」,他想喝幾片氫氧化鋁,可他的後腦勺被她挾
持著。她說這是給他上一堂「農耕文明」的啟蒙課,為此她早幾天就探得了這幕怪
劇的若干信息。
事由出於他們的房東, 麻婆和她的兒媳石女。麻婆生了5個兒子,四六風歿了
兩個,水淹死一個,火燒死一個,35歲上死了丈夫,餘下老四兒子19歲上進縣看造
反,被人打斷腿成了拐子。四拐子雖腦子精靈,可四體終不是人樣兒,快40歲了,
尚不得婚娶,急得麻婆瘋癲癲燒香敬神,香灰表灰整升子往外倒。心誠則靈,有人
引來山陽女子,水靈靈明眸皓齒,白臉臉中秋玉盤,喜煞了麻婆,暗許神靈三丈六
尺黃綾。可好事來得快,必有災害代,正當麻婆為兒子籌備大婚之際,山陽傳來風
言,說那女子是石女,曾許親十幾房,都先後告吹。麻婆氣得昏死,三天不進水米。
又活該麻婆命大,適有省城醫科大學進山普查「噎食病」,聞知麻婆不幸,詢問始
末,又不遠百里找來石女,經檢查化驗,診為「先天性陰道閉鎖」。石女雖然「閉
鎖」 ,但她卵巢、子宮均發育正常。這樣,醫科大學的教授們讓麻婆花了5元錢,
一個小小的手術便使石女十全十美了。之後,他們又給她的拐腿兒子作了體檢。臨
走,教授們拍著胸脯下保證,說一年後保她抱上孫娃子。
一年後石女果然為她生了個孫娃兒。孫娃兒是她親手接生的。生產進行到「坐
貫」那一刻,眼見著那黃絨絨的頭髮出來了;只要再努一口氣,便可成功。偏在這
時,石女說她沒勁了,想大便,麻婆便拿麻紙捂在那裡,讓她大便,可她一換氣,
那黃頭髮又縮了進去,急得麻婆恨不能伸手去掏。如此反復多次,垂手可得的孫娃
子現而複隱,麻婆情急,認作家神不安,兒孫不順,便又去「天地君親師」的牌位
下焚化香表,一刀表化盡,回到兒媳小房,孩兒已經落草,掐腿一看,帶「牛牛」
的,麻婆不由得仰天長揖,淚流滿面。她激動地喊:「爺啊,爺啊,七丈二尺黃綾,
七丈二尺黃綾—」她給爺神的許願又加了一番。
喂石女喝了紅糖小米稀飯,擠奶水洗擦了孫孫小臉,麻婆用紅紙精心剪了一對
鞋樣,腳尖朝下貼在上房的兩扇門板上。於是,村人始知麻婆添席,便三三五五送
來大棗糯米以盡鄉情。麻婆或許是高興瘋了,她天天催罵西廈屋的太炎伯去代銷店
買餅乾,太炎伯是她丈夫的胞兄,終生未娶,如今有了這「牛牛娃」,便是兩股合
一,干係不謂不大,不早早預備下餅乾,小牛牛子見風就長,丟了奶嘴兒伸手要吃,
到時候烙幹饃來得及嗎?但是樂極生悲,這牛牛娃夾災帶禍,沒讓麻婆安寧過一天。
他先是抽風,繼之夜啼,後來便一日三響拉白沫。冒糊梨水,麥芽湯,土單驗方用
遍,牛牛娃病症不減,且日日見黃見瘦見青,萬般無奈,只有請白土崖的大胡神下
山來收法鎮宅。
朱子弦的頭被扼得發麻,他朝後拱一拱試圖掙脫。可是不行,她幾乎是用腋下
挾著他,他被她身上濃重的法國香水味兒熏得鼻腔發癢,她右胸的綿軟處又使他整
個兒面頰神經麻痹,他透過窗格兒唯覺院子裡白光一片。可她不是這樣,她頭腦清
晰,目光敏銳,院裡景物一枝一節她牢記心裡。這是她的證據,中國怎麼會有希望
呢?一位活人正在赤裸裸地演示著充分否定的答案。
那裸體人口銜一柄紅棕色的雞毛撣子,縱身一躍,攀住上房的椽頭;看得見那
大臂的肌肉鼓著鼓著,身體便被引了上去。突然,他翻身一卷,上了房瓦,然後,
四肢作爬,野狗一樣敏捷地竄上屋脊,騎了,戴上牛角的頭飾,面東,揮舞雞毛撣
子。那雙肘臨風扇動,聽得見呼嚕嚕風馳電掣。片刻,雞毛撣子又銜在口裡,他十
指叉開作笆狀,摟而又刨,聽得見「卡嚓嚓」的聲響如骨節折斷;同時,眼見一丸
紅蛋在他頭上快速旋繞,他四肢忙亂作搏鬥狀
子時將盡,月光薄幻如暮色。小山村輕快地跨越了漁獵文明,而在後農耕文明
的邊緣上原第彷徨。或許,這是一塊質變的土地,許多志士仁人早在1840年的炮聲
中就發出了痛心疾首的呼喊;或許,這塊土地本身沒有錯,錯的是人們自己,把上
千年的強健體魄弄得稀薄了,稀薄得自我失了分量,彈琴也不得不戴上賽璐珞指甲,
音韻不揚便以電器擴聲,這不是昔人絲竹之聲響遏行雲的精神退化麼!
和她——這位教授夫人的高岩草相比,朱子弦尚無如此明晰的虛無意識。說中
國不行了,這株花需得另換花盆才能開放燦爛,他朱子弦無心關注如此的天下大事。
他到這小小山村來,純粹是出於中國公民最普遍的道德情懷——懷念父親。父親朱
工尺,生前系華西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系教授,為中國四大琵琶演奏家之一,是南湖
派琵琶第七代正宗傳人。他1958年受周揚之托考察西北民族音樂,到過關中西府平
原,聆聽過那裡出土的石磬金鐘之音,又深入鳳翔農村,調查秦人習尚;後來,他
常住長安縣韋曲鎮,考查古樸典雅的長安古樂。他入了迷,乾脆應調華西音院。朋
友們幫他把珍藏的103件古樂器及無數古玩字畫連同他那小小的家一同搬了過來。
家搬來了,可他常常棲身破廟棚屋,樂與野老共眠。可是後來,愈演愈左的政治風
依次吹散了西安東侖門古樂社,城隍廟古樂社,迎祥觀道樂社,興善寺佛樂社和長
安何家營古樂社及周至縣南集賢古樂社。他去不了民間,他孤獨。好在,他有南湖
派琵琶的看家本領,而新興的革命現代戲總要求民樂伴奏。這樣,他便被迫「本本
份份」收徒傳藝,「老老實實」講他的「中國古典藝術理論課」,正在撰寫的器樂
史《琵琶大傳》 也不得不收藏起來HJMJHGH那樣的年代,純粹的文化人逃不脫每況
愈下的命運。文革初,他被作為封建垃圾掃地出門,在經過無數次的專政和清理之
後,他被遣送到這座小山村來。村西有座破舊的淨業寺,當時是省農牧廳直屬的苦
膽河養豬場。父親在這裡度過了生命的最後日子。
14年後,朱子弦琵琶研究生畢業,父親幾位倖存的老友聚會華西,相議成立全
國南湖派琵琶研究會籌備出版父親的生平傳記和南湖派琵琶的13大套樂譜HJFYUJT
這一切,切切實實壓在朱子弦的肩上。趁著音院暑假,他來尋覓父親的最後遺蹤,
尋訪當年相伴父親到最後的善良難友,而他最終探尋的,是父親終生考證的一首中
國古樂……
難友之一,就是這小莊稼院裡西廈屋的太炎伯。
難友之二,是重新恢宏起來的淨業寺的住持悟能法師。
可是,幾天來的造訪結果,將他對南湖派琵琶的思索推入一個宏大的非藝術命
題。這使他非常痛苦。而她,這個自稱魔鬼科學家的高岩草,偏在他痛苦至極的時
候趕來與他搏殺。當然,今昔非比了,歲月流水的衝擊重新雕琢了她的心。她以30
歲大齡考入大學生物系,畢業後,又以兩年拼搏摘下了研究生桂冠;之後,她攀嫁
給自己的導師,從而正了教授夫人的名份,教授是不幸的,花甲之年喪了原配。
她到這小山村來,應該說不是因為他。她有自己的學術目的。她受教授之托來
此地考察旱鱉。旱鱉,傳說中此地一種生長於坡原地帶的爬行綱動物,類鱉,卻習
性迥異。教授關注于此久矣,卻無奈他力不從心的身體。
高岩草像摟著葫蘆的泅渡者,一上岸便把葫蘆丟棄到沙灘上。朱子弦的頭從她
腋下滾出來,掛在頸上顛了兩下,方始恢復知覺。上房的怪戲結束了,朱子弦推開
窗子。皎潔的月色連同清涼夜風一下子湧進了小屋。濃重的女人氣息被稀釋了,朱
子弦的耳際有了山野的空音,那是苦膽河水向大地長天的連聲叩問,那是淨業寺風
鈴銹蝕著古音的輕吟;撲啦啦一陣響,是麻婆窗外葡萄架上雄雞在叨嘴;嘶呀呀一
聲喘,是石女的寶貝兒子支氣管正釋放痛苦……
朱子弦被她一下子扯了過來。 他坐下, 目光又粘在那一疊琵琶曲譜上。曲名
《婆羅門引》,系寺廟音樂,上海一位專家根據敦煌傳本破譯的,父親生前曾專攻
這個課題……
那濃重的女人氣息又來了。她左手在樂譜上「沙沙」地搔著,吐出的話音帶著
挑釁:「剛才的怪戲可看清了?那也是你們的文化,啊?」朱子弦再說也是男子漢,
他怎麼可以忍受一個女子的奚落?他把譜紙「噌」地一卷,「謔」地立起!可是,
他松了,心氣兒涼得失了火力。高岩草那摳在桌上的左手,分明一個「小夾彈」的
手勢,這在《平沙落雁》一曲中,是表現霜天雁叫的獨特指法!可是這手,修長精
湛的五指,殘缺了,那食指,只是半截肉楂、半截肉楂JHFJGCF
「答應佐騰先生的要求吧!他其實是一番好意。」語調兒是請求,氣勢是壓迫,
教授夫人給人以俯衝感。
「是好意,也不排除商業意圖。」朱子弦似乎不敢抬起眼珠。
「商品社會,自然流行商業意圖,這或許正可視為工業文明的社會底色。」教
授夫人高岩草把彈簧似的一綹鬢髮撩到後肩,又底氣十足地說:「不要忘記,你我
尚在農耕文明的層次上。」
朱子弦不作聲,大約又被扼住了喉嚨。高岩草所說的「佐騰」,系日本國商業
鉅子,他對中國文化懷有特殊感情。他不止一次通過各種渠道要求朱子弦組建南湖
派琵琶彈奏小組加入他麾下的東亞樂團,去西方做長期的商業演出。對此,朱子弦
保持沉默。
教授夫人雙目射出冷光,36歲的男子簌簌發抖。夫人薄施粉黛的臉上,生動而
陰柔的五官裡,隱伏著這位39歲女人特有的凜冽。朱子弦萎縮地抱著頭。一粒燭光
吃力地搖曳。
她說:「哲學是文化的骨骼,有怎樣的哲學就有怎樣的文化,有怎樣的文化便
有怎樣的國風,有怎樣的國風便有怎樣的國民精神狀態,有怎樣的國民精神狀態便
有怎樣的國民命運——」她採用的剝筍見心法,那筍心裡,有許多觸之劇痛的瘢疤。
朱子弦死不作聲。教授夫人在屋內走動。她的白襯衣統在瘦長西褲裡,一指寬
的黑滌絲的針織褲帶裡別著她的兩隻小手。她陰聲冷氣地說:「敦煌在中國,敦煌
學在外國;孔子在中國,儒學在外國,中國的好東西未必是中國的驕傲,熊貓和揚
子鱷的價值在於生物進化上的時間差。」
「你不能這樣說。」朱子弦呼吸急促起來:「你不能這樣說。」
夫人擰頭輕問:「怎麼說?!」她柔中藏力。
「在同一文明層次上,別人沒達到過這個高度,這是一,」朱子弦把身子扭了
90度,思維、邏輯卻空前加強:「二,世界文化的大勢是趨同,南湖派當然要走出
國門去。我認同他的貝多芬,他認同我的《廣陵散》和《婆羅門引》——」
「請問這是否可以理解為交換?」
朱子弦靜穆的眼珠油亮如水月。
「狹隘的農耕意識。」夫人下了結論,又補充說:「這就是你的文化。裸體人
收法鎮宅正是這種文化的注釋。」
上房裡,嬰兒突然爆發出哭聲,聽得見石女,沙啞而哀傷的催眠曲。
朱子弦的鼻子酸了一下,油亮的眸子起了一層霧……
霧從草根上滲出來,虛淡如纖毛搖曳;地骨裸露的坡原上,燎僵石堆積的土崖
下,霧只是一片靜浮的有待昇華的或凝聚的素材。朱子弦心情沉鬱地攀上這座土丘,
他沒想到從村裡看這塊狀如腫瘤的土崗子竟是這般肥美。富有彈性的紅土上,覆蓋
著一層腐殖質,腳踩上去虛軟如麵包,一株巨松偉大如天柱,龍形的裸根順地面四
向攀爬,如巨輪伸向海底的錨纜,強勁的抓拖力穩穩牽住整座山原。似乎因為有了
這巨松才有了這土丘。土丘下的塄臺上密茬茬一層幼松,那顯然是它的兒孫——它
的靈魂的擴展和再生。朱子弦坐在這巨松的龍根上,觀覽這土丘之下的小小村落。
這村落,十幾戶人家,納靜閒散,炊煙的青白斷了幾戶人家的屋脊。晨光熹微的田
間小路上有農人緩緩然揚鞭趕牛。
昨夜裸體人捉過鬼怪的小宅院空闊如閒居,階下牆根芳草青青。芳草青青裡靜
臥一方烏色平石,平石上有狗大的人形在晃動。那是石女的丈夫四拐子,朱子弦到
這兒來的第一天就發現了這個角色,他不曾和他說過一句話。他只是每天清晨蹲在
那平石上磨磚頭,風風謔謔地使出全身解數,待藍面子收得半碗,便倉促用紙包了,
別進頸下那「紅軍不怕遠征難」的破帆布包兒。之後,便走一步劃一個「句號」地
搖晃著去遠處趕集。朱子弦曾經試圖對其人其事作過解釋,但山地人的神玄終使他
摸不著頭腦。
孤丘西側是條清靈小溪,朱子弦嘗過那水,清甜如飴,他認定那上游是植被良
好的原始森林。小溪西邊,是端莊恢宏的淨業寺,看得見「省級文物」的石碑青眨
眨豎在水泥台座上。朱子弦無法想像當年的豬場是什麼樣子,更無法想像父親怎樣
被「貧宣隊」弄到供桌上,又將供桌推倒周而復始地將人往死裡摔……
忽然,一隻黑色蝴蝶,在他面前魔幻般旋飛,然後,靜伏在一株荊梢上。他驚
而又喜,想這巴掌大的蝴蝶,高岩草見了一定喜歡。他躡手躡腳地前去捕捉,然而,
捉來了,卻落得兩手墨灰。那是什麼蝴蝶喲,一片紙灰!他正自作癡笑,忽又一群
蝴蝶飛至,他循跡尋去,卻在一處崖坎下得的廢墟中,發現有紙火燃燒,紙火前的
泥地上插著一炷線香,線香前正有赤裸著上身的老者靜身合十。紙灰片片揚起,老
者口中誦出歌訣,似吟似唱,苦心孤詣的樣子天地都要為之動容了。
朱子弦不敢大聲出氣。他潛入灌木叢中,靜聽這飄渺而竭誠的心音:
望月婆羅門,
青霄現金身;
望月婆羅門,
青霄現金身。
面帶黑色齒如銀,
處處分身萬千億;
錫杖撥天門,
雙林禮世尊……
1961年,朱子弦10歲。那時,他正在父親指導下練習南湖派琵琶的基本指法,
「雙飛」、「七操」、「馬蹄輪」、「抹複掃」等等。間或,父親也教他吟唱《梅
花三弄》,道是「蒼苔入冷,花驚風寒,似水流年;又是秋天,秋景不堪看,落葉
片片,幾聲歸雁,漸飛漸遠……」他不能忘記,父親那寸把長的鋒利指甲在琴弦上
扣出的單音,幾天後仍在他心裡顫動。他模仿父親,指甲竟折了,父親訓斥他,說
是童子功不到家, 便規定他每天兩隻手掌要在黃豆缸裡連續猛插500下。那實在是
一段苦日子,雙手皮肉破爛如絮,甲縫滲出鮮血。後來,是興善寺的林石庵居士搭
救了他。林居士是父親的琴友,他送來一副賽璐珞指甲,說浦東派傳人都用這個,
他說服父親允許兒子以後戴這洋玩藝兒彈琴。那時,父親對向兒子傳藝似乎失去了
信心,他說:「隨他去吧,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去!」誰都知道,那時父親把全部心
血寄託在「高媛媛」 身上,她是父親一個亡故的女友的孩子,13歲,4歲練琴,童
子功底勁扎實,在上海召開的全國音院教學經驗交流會上,父親領著媛媛,專場演
出南湖派傳譜,受到高度讚揚。回華西後,父親又為她制定了一套更嚴格的訓練計
劃。她聰明伶俐,父親把對南湖派未來的希望全寄託在她身上。同時,卻由著兒子
去放任,他愛打乒乓就去打乒乓,他愛捉蛐蛐就去捉蛐蛐。可是兒子並未放任。他
和林石庵居士成了好朋友,林居士傳他中國梵樂,其中就有一首琵琶曲《望月婆羅
門》。林居士沒有傳他歌詞,他不知道此曲尚可演唱。他問林居士這首梵樂的意境,
林居士未正面回答,只閉目合十默念:「怡靜達觀的精神品格,自在自為的生活情
懷,修身養性的完整人格。」那時,小小的他,並不十分懂,可他憑著靈敏的五指,
從僅僅學會的片段樂章上,觸摸到某種深沉的奧秘。可是不久,林石庵居士去南海
朝普陀山,竟一去不返。他就要父親教他《望月婆羅門》的全曲,父親落了淚,說:
「孩子,不要學這支曲了,父親心裡難過。」他後來就知道林居士在南海落難了。
父親死後,母親整理遺物,在一件舊坎肩的襯裡中,發現幾張焦黃的草紙。草
紙上記寫著有關《望月婆羅門》 的考證:「1、《羯鼓錄》列本調于太簇商。《樂
苑》 雲:《婆羅門》商調曲,西涼府節度使楊敬述進,及大麯中一編,有舞;2、
日人益貞著《教訓抄》,記蕭梁所傳之伎樂,《婆羅門》調,發源必尤早。然則上
引《唐戲弄》 ,主張《婆羅門》曲在唐不止一種,益有可能;3、《婆羅門引》又
名《婆羅門》、《望月婆羅門》。本唐大麯,開元時西涼節度使所進,天寶時曾改
名《霓裳羽衣》 ,唐教坊曲《望月婆羅門》,乃從大麯摘其一遍,後用為詞牌K…
…」
一支古曲,上千年的流傳蹤跡,忽而民間,忽而寺廟,忽而宮廷,追尋者歷代
求索,得其枝葉而不知其根莖;卻突然在今天,由一山村野老吟出。莫非是這裡埋
藏著那遠古的「化石」?朱子弦急不可耐,恨不能撲過去問個究竟。可是,那老者
在靜默。他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又雁翅般展開,如此往復,飄然無其窮盡。朱子
弦只有坐下來耐心等待了。他想起高岩草今天早上的一句話。她說,這是一片沒有
文化卻認真進行過文化革命的土地。她擱下這句話就去牛氏溝考察旱鱉了。朱子弦
不知道她何以要如此刻薄地對待這裡的人和土地。他想,那樣一場浩劫,又不是你
一個人受了殃,何苦耿耿於懷呢?正想著,他眼前一黑,舉頭,一位身披蘭格兒土
布單子的老者站在他的面前。是太炎伯。他通身上下,只襠間松松地挽著塊兜布,
那四肢、胸肌、腰腹,全是紫銅色的骨梁和碩大的關節。他扶他坐下,問:「給誰
禱告?」
「給村裡人。」
「村裡人?!」
「從山西大槐樹下遷到這裡,30幾代人了,水旱兵禍經過多少,可合村遭殃,
沒有過。」老人屈指算了,順治11年地震,民國18年大旱,村裡沒死過人。「要問
為什麼?你從這裡看,我說給你聽。」老人拖著朱子弦走向高處,站定,說:「那
棵老松樹占著這個土崗子,擋住北邊的玄武風,隔斷西風的蛟龍水,這是千里難尋
的好風脈,旭法師說這名稱叫壯漢挺陽?」他拉朱子弦又轉過一個角度,問:「你
看像不像?陽物?」
朱子弦大驚,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巨松的這個側面,竟活脫脫一具碩大的性器
呢?
「有這風脈,村裡人餓不死!凍不死!窮不死!」一棵小樹前,太炎伯說一句
折斷一枝斜丫,兇惡惡的樣子。朱子弦覺得胃裡又不舒服起來,他嘴裡「好好」地
應著,側身去用一枝樹楂頂住心口。可是,老人折著那樹枝,竟哭了起來。他泣淚
粘聲,言語也不清楚了:「村上風脈要倒了,要倒了!鄉上把這大松樹給賣了,賣
給鉛鋅礦上了,人家要伐走了,村上要出災了KJGFTJHFYKJ」
「不要傷心,不要傷心,會有神仙來保佑的。」朱子弦的腦子裡像大鼓擂響,
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話勸慰他。驀然,他提醒老人:「你剛才不是禱告了嗎?這會
頂用的。」
老人說:「我敬禱了土地神,可他不管這方水土已幾十年了,你不看廟都沒了
嘛!」
「可你念了經,經是通上界的。」朱子弦動著腦筋勸他。
「那是啥經喲?」老人捏鼻泣抹在樹杆上:「那是禳蠍咒,村裡人叫土蠍蟄了,
我手掐金火,足踏雞圈,咒念三遍,能止痛敗毒、小拿手小拿手。」
「小拿手也能抗大災,你不要瞞,我不會偷了你的法術的。」朱子弦苦笑著,
再問:「你念的那訣兒,是在寺裡學的?」
「一個蛤蟆四兩力,我是盡心責哩!盡心責哩!爺們傳下的舊訣子,小拿手,
不濟大事喲!」老人絕望地搖著頭。朱子弦也心涼透頂,他滿以為那古曲在這一方
山水有個原始保存,沒想掘出來只是個毛根兒。沒轍兒,再問,還是爺們傳下的舊
決兒,就那麼幾句兒,治蠍子用的。
轉念,他又問:「昨夜爬房的胡大神許有大招兒?」
老人將頭搖個不止,言說:「胡在省上住過三年技校,認得字,家裡有法書。
他在工廠出了事,傷了眼,上華山學道1081天,會禳治五畜六怪,論法擋兒,他還
差得遠呢!連個鬼抬轎也坐不穩,雞叫了,叫鬼給扔到刺架裡,呵呵,褲襠都掛破
了——「說起本地法門軼事, 老人言辭也生動多了,他說本村法師徐福,活到108
歲,上60裡外的龍駒寨趕集,行到香爐鎮,向井邊一婦人討喝,婦人竟使出怪邪,
用 籬舀水給他。 徐法師不驚不怪,接籬以掌扇之,籬裡水即凝成冰塊,法師又以
指切開,取其一半,飄然而去……
如高岩草所言,這也確實是一種文化,但朱子弦的心,卻不在這種文化上。他
操心的是他的南湖派的古曲,操心父親最後的遺蹤。如高岩草所言,這也確實是一
種文化,但朱子弦的心,卻不在這種文化上。他操心的是他的南湖派的古曲,操心
父親最後的遺蹤。可是,不待他詢問,太炎伯便主動告訴他:「批判孔夫子那一年,
你父親叫蛇咬了,你可知道?」朱子弦急得嘴都結巴了:「你說你說!」
老人拉開被單鋪於黑色石板,朱子弦坐下來,他看到老人身上盡是打著皺折的
糙皮。老人平靜地講述當年的故事:那是一條小青蛇,大概是從峨嵋山逃來的,它
藏在飼料甕裡,你爹去舀料,它就把他咬了,在手背上,三個白點,立時胳臂就腫
了。好在毒水不大,我拿攘蠍咒治了,後來你爹整條胳膊脫了一層黑皮。那小青蛇,
我要化了T它, 可你爹非要放了它。他當然強不過我,我是飼料組長,我裝小缽兒
鎮了那小青蛇,後來,豬場裡連馬蜂也不敢來了。」
朱子弦長籲一口氣,問:「你下豬場是犯著了什麼?」
老人嘴角一彎,曳出一絲苦笑:「公社來村上開會叫學大寨,說麥鋤三遍,顆
兒大如雞蛋,我問了人家一句:恁大的顆兒磨眼裡咋下去?這一問可好,我成了反
大寨了!」
太陽白光光地坐在東邊的山頭上,小土崗的樹杈間紫氣斑駁。他們開始下坡,
草窩子裡露水繁華,一淌一腳清涼,此地位於秦嶺南麓,仲夏的早晨清爽如秋,海
拔上的毛病使這塊地理上的「南方」更具北部中國的景物風華。太炎佰顯然還沉浸
在剛才的回憶裡,他摔一把清涕說那麼一句,仿佛從小口壇裡撈酸蘿蔔那樣作難:
「哎,要說,要說的話,我也不夠天良,貧宣隊的人問朱老頭子晚上都弄些啥,我
說寫材料,這可好了,人家就認定他要翻案、去捉他,果然就抄出來一個本子。唉,
可憐呀,有文化的人走到那兒都擱不下他的文化啊!」太炎伯披著的花格床單隨風
飛揚,那焦黑枯瘦的腿就被路旁的枝梢抽打著,那筋筋絡絡的肌膚上就有了劃痕,
紅的血道, 白的皮屑, 立體交織著一些痛苦的思緒:「其實,那本子,是他寫的
《養豬學》,這養豬學真不賴,後來豬場就發達了,這本子也就印成了書,可是印
出來又說是貧宣隊編寫的。」
「豬場前繃著幾根鐵絲,到喂豬時間,你爹就去敲鐵絲,鐵絲一響豬都出來搶
食,有一回你爹病在床上起不來,我就去敲鐵絲,可我一敲,老豬小豬就瘋了一樣
在欄裡亂竄,貧宣隊的人自己去敲,敲得山響,豬不但不吃食還一窩蜂相互撕咬,
沒辦法把你爹抬出來,你爹一敲,豬一下子全乖了,只是搶著吃食。原來,人家敲
出的是音樂,幾根鐵絲花叉響和,有套式呀!」
朱子弦忍不住就淌下了眼淚,他說:「我爹會彈琴,他的豬聽會了音樂。」
「音樂可是通人性的。」太炎伯似乎冷了,他拿床單裹緊身子,以至雙腿也不
得不跨著碎步兒走路。突然,他聲音高吭起來:「可貧宣隊的人,一個個大老粗兒,
誰知道那叫什麼音樂呀?他們說豬聽你爹的,你爹莫不是真牛鬼蛇神,就叫我使攘
蠍咒攘治,治不了,幾個人又跑去拜師,你爹就教他們每天折一支二尺高的光棍草
來,剝了葉子,一頭兒銜在嘴裡,一頭兒用左手扯緊,然後用右手來彈扣,外人只
見那草莖兒顫動,卻不知內裡名堂。看那些銜草扡的,眼睛都眯了,美得涎水吊線
一樣朝下淌,別人間他們聽到什麼,他們誰都不說。」
這其實是教他們訓練聽覺。草莖振動,由牙骨傳耳,與從空氣傳耳的聲音細微
處大不相同。耳順了,心和了,樂感便產生,輕緩清濁之音便沁人情性,草動蟲嗚、
梧葉舞風,萬籟之音俱能辨得精細。朱子弦盡可能就音樂問題向太炎伯作些解釋、
他本能忘記父親,他自幼走過的那條艱難曲折的道路,父親1912年生於浙江嘉興,
6歲起從曾祖父習琴棋書畫。 中學畢業後,曾祖父要他去上海投考「路礦學堂」,
可父親去投考了上海美專國畫系,從師黃賓虹、謝公展攻花烏。1930年美專畢業,
又入上海音專,從南湖派大師朱符芝學琵琶。朱當時被稱為「肉弦國手」,1921年
曾隨民國中央代表團赴華盛頓,為太平洋會議演奏《潯陽夜月》,一時轟動美國;
父親1933年音專畢業,入上海太和樂會擔任演奏,後來返回故鄉,入寺院從僧人學
習梵樂法曲。1934,父親赴北平籌組大同樂社,與程硯秋、檢蘭芳過從甚密,七七
事變後程、 梅蓄須罷演,父親亦剪斷四弦,掛琴萌志。抗戰勝利,他將300多件古
樂器從浙江運抵北平,舉辦「中國樂器展覽」,宏揚民族精神。解放後,應程硯秋
先生邀請,入中國戲曲研究院從事國樂研究。他曾致信丁善德,提倡「琵琶參照西
洋樂器加制半音,使這一古老樂器成為完整的十二平均律樂器,以擴大演奏內容和
範圍」;又於1953年,上書文化部,提出一整套「發展中國民族音樂」的建議。之
後,他精研南湖派13套大麯及演奏技巧。入華西音院後,曾與四川蜀派古琴大師喻
紹澤合作精研中國古典藝術理論,頗為學術界注目。同時,他深入八百里秦,考察
長安古樂,追尋古曲淵源,頗得微言妙旨。在古曲《望月婆羅門》的考證和整理上,
他有自己獨特的見解。1961年,全國高等藝術院校在上海召開琵琶專業教材會議,
他演奏的《望月婆羅11》受到與會代表的高度評價……
太陽運行中天如月亮一般寧靜。不十分熱,但人們依舊喜歡坐在樹蔭下,端著
耀州出的粗瓷老碗,一邊挑著粘長的糊湯麵,一邊望著瓦楞上嫋嫋蒸騰的暑氣,討
論著萬一太陽40天不出山該怎麼辦的陳舊話題。高岩草考察歸來,正好太炎伯粘面
出鍋。她抹一把臉,顧不得給腋下打上香水,便端碗虎勢狼威地吞起來。萊依舊是
蓖麻葉,不過經朱子弦潤色,那味道具有了都市意識。他給裡邊調了味精。味精是
他準備吃方便面用的,可山村人的熱情使他省下了方便面,也是山村人的熱情使他
把方便面分送給了各家。往日空闊寂聊的小莊稼院兒,因了這兩位現代人的出現而
熱鬧起來,畢竟有了高岩草的哼笑聲,畢竟有了她和他的論辯聲。當然,四拐於依
舊要在那捶布的平石上磨了磚面兒再去遠處趕集,一整天一整天不回來。當然,麻
婆依舊不在院子裡逗留,她從上房裡忽兒出去了,腋下挾了香表就又忽兒進去,幽
靈一般神秘。當然,上房的兩扇黑漆大門始終緊閉著,那兩隻足尖向下的鞋樣依舊
紅得燦爛。偶而聽見石女在歎息,那可憐的嬰兒紡花車一般嗚嗚,尤其在夜裡益顯
了悲涼……太炎伯的西廈屋是三間,一間盤炕,一間做飯,一間做臨時的堂屋,在
這裡,太炎伯接待前來道喜的村鄰,給上房裡單做的飯食也由這裡端出去。
滿地都是圈圈環環的影子。這棵老柿樹並不因為名字的醜陋而減少給太炎伯的
施捨。夏天的蔭涼不知給大炎伯省了多少把扇子,那扇子的價錢合起來足可以給他
買一付棺板。秋涼了,滿樹的紅葉又是他常年享用的柿葉茶,高岩草從《國外科技
動態》上得知了柿葉茶的奇妙功能,並在太炎伯這裡瞭解到這個這個小山村人祖祖
輩輩都在享用這種茶葉時,高興地說這裡人不得冠心病和高血壓是出於這裡獨特的
飲食文化。在他們生物系,高岩草是善於發現文化現象地學者之一。當然多數出於
嘲諷。現在,當她把一大碗的碳水化合物送進肚子後,她宣佈:「我在牛溝氏又發
現了旱鱉文化!」
朱子弦默默地喝著麵湯, 不曾看她一眼。高岩草對「UFo」的崇拜和對山裡人
的嘲笑常常摻和在一起使人難辨真假。
高岩草走到朱子弦面前踢了踢他的腳。大炎伯在廚房裡很重地刮著鍋底,刺啦
刺啦的聲響似要割人耳朵。高岩草大聲宣佈她的考察成果,可嘻嘻哈哈的口氣使人
懷疑她在惡作劇。她說:「旱鱉是一種神奇莫測的動物,牛氏溝有人害老鼠瘡,下
巴脖子都爛透了,可他喝了一隻旱鱉的血,這病竟好了。這病學名叫淋巴結核,省
上的醫大附院都很難治好。」
朱子弦用筷子輕輕地敲著瓷碗,節奏很緩音韻兒沉長,他正陶醉在別一種境界
裡。
高岩草弓下腰,嘴巴直對著他的耳朵,繼續說:「牛氏溝人對旱鱉崇敬如神,
他們那裡有一婦女喝『1059』,自殺,人斷了氣,臉都綠了,家裡人便捉來旱鱉救
命。那旱鱉爬過去一口咬住婦人的脖子,一頓飯時間沒鬆口。後來,這婦人活了過
來,人們看那旱鱉,早死得梆硬!這是人家的原話。」
朱子弦翻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他說:「鄉下有許多事情你根本無法用現代科技
作解釋。」
「還有一個習俗,」高岩草又很神秘地說:「牛氏溝的男人喜歡在枕頭下壓一
塊旱鱉甲,說這樣不得陰風症。」
朱子弦問她:「什麼是陰風症?」
「我也不。」高岩草朝屋裡呶呶嘴:「問大炎伯吧!,,
正說著,太炎伯就出來了,他端著簸箕,簸箕裡是帶皮的紅豆,他那麼一簸一
揚地抖著上身,高岩草正要問個究竟,大炎伯自己答話了:「陰風症就是男女房事
著涼,這病得上了就很難祛。」
朱子弦湊上去問:「太炎伯,你們這裡真的有旱鱉?」
「有。」大炎伯蕩著簸箕,肯定地說:「我年輕時在坡上鋤棉花,鋤板子一摟,
翻起來一個黃油黃油的肚子。這東西芝麻地裡也多。」
「該不會是水鱉?」
「水鱉在河裡,旱鱉在源上,兩個很像但旱鱉的肉人不敢吃。」大炎伯停止了
動作臉色驟然變白。手中簸箕也傾斜了,紅豆撒了一地,他輕聲悠氣他說:「文革
時,河對岸來了知識青年,村裡人說旱鱉不能吃,他們不信。兩男一女三個青年逮
了一隻旱鱉煮著吃了,第二天,他們的床上只剩下骨頭架,肉全給化了。」
山風從土崗子上吹下來,帶著濃重的陰濕氣。老柿樹嘩嘩地蕩動葉子,地面的
光斑揉合變化,生出一些活動著的奇怪形象,有山鬼騎豹,也有金鷹獵兔,兩位現
代人奇怪地抽動著五官。突然,高岩草哈哈大笑了,她說:「就拿這些考察結果給
教授看嗎?他准氣個半死!」
大炎伯卻不高興了,他很響地扇了一下簸箕,轉身回屋。屋裡,傳來幹樹枝很
響的折斷聲。
高岩草指著屋裡輕聲對朱子弦說:「這叫旱鱉心理。」
朱子弦瞪了她一眼,嚴肅地問:」他們說的旱鱉,是不是一般的甲魚?」高岩
草搖頭如撥浪鼓:「不是不是,申魚系爬行綱動物,甲背呈橄欖色,四周有厚實的
裙邊。 去牛氏溝時我專門買了一隻 :甲魚拿給他們看,他們就笑了,說這東西水
溝裡石板一揭一個,那有旱鱉稀貴?」
兩個人回到東廈屋, 嚴肅認真地討論這個動物進化史上的 學術問題。兩人一
致的遺憾是弄不到活的標本,如神農架野人,如尼斯湖怪獸,沒有實物,學術討論
會上誰認這個帳?
高岩草在自己的考察記錄上寫道:弄到活的旱鱉,這是關鍵,然而比摘星星還
難。
一行字剛剛寫完,上房裡又傳來曳聲斷氣的哭泣,女性的憐憫心在高岩草胸中
激跳。這是幾天來她聽到的最為斷腸裂心的悲哭。她嘩地劃開紅色旅行袋的拉鍊,
快速取出兩袋奶粉,這是她去牛氏溝時為自己準備的營養品。
她沖出門去。朱子弦攔了一下沒有攔住。片刻,她又回來了,變成一位絮絮叨
叨的老婦人,她說那孩子皮包骨頭,喉嚨裡喘氣如抽絲,她說她讓石女給孩子沖奶
粉喝,石女竟然沒有應聲,她說她後悔自己沒有生養過,不知道該怎麼給石女說幾
句經驗話,她說那屋裡除了尿臊味兒就是香表味……
朱子弦撫弄琴譜的手猛地僵住了,他想他的《望月婆羅門》怎麼拯救得了普天
之下這些勤勞善良卻又昏愚無知的人們!聽人說,父親在養豬場管理飼料那陣兒,
發過酵的糠料常常被人偷走,料少了不夠豬吃,貧宣隊那些人就來專他的政,其實
他心裡很清楚,這些人專完政回去,還要伸手抓幾把飼料揣到懷裡,那黑豆兒回去
打成漿,一家人就有了晚餐呀!
「咣!」門被猛烈掀開。二人一驚,回頭看卻是麻婆兇惡惡出現在面前。朱子
弦趕緊讓坐,可是麻婆直朝高岩草走來。她走到高岩草跟前,蹲下,伸手操起明晃
晃的剪刀, 高岩草正要跳起, 不妨被她拖住褲腿。她揚起似笑非笑的怪臉,說:
「姑娘,你莫怕,婆我跟你耍哩!」她甚至細碎地笑了兩聲。
高岩草閉了眼,臉上淚水在延伸。
「姑娘你不懂我們這兒的規矩,月子屋裡進不得生人,你看我門上貼著鞋樣哩!」
麻婆軟聲軟氣地說著,悄沒聲息地拿剪刀在高岩草的褲角上剪了個寸把長的口子。
然後,她站起來,拿粗糙的手在高岩草白滌絲衣服的肩上撫著,同時用綿裡藏針的
語氣說:「你進了我家月子屋,娃娃害了病,怪你不怪你就說不清了。我現在剪你
一寸褲角,是災是嫌就都免了,一物降一物,啥有啥拿法,姑娘你莫傷心。」
屋裡空氣驟然冷到冰點。寂寞陰冷著人心。
高岩草終於睜開眼,麻婆已不見了蹤影。她抬腿看這條上海產的名牌西褲,已
裂開青茬茬寸把長的刀口。她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笑了。伴著笑聲,她眼角
拖出了長長的淚水……
日頭坐在西山上,宮失卻了渾圓的形象。日光變軟,失了陽性的遒勁,仿佛是
粘乎乎的一灘混血,連半邊天也污染得一踏糊塗了。那帶著腥味兒的殘光反射到山
崖,山崖變得鏽跡斑斑;反射到河水,河水成了湧動的煤渣和鐵屑;反射到土丘,
反射到那「壯漢挺陽」……在這如血的光影裡,在這紫霧迷朦的小山村,山民們斷
魂的日子到了。
土丘四周都是香案,婦孺老幼一齊跪著。這是伐倒那棵大松樹的日子。眼見著
鉛鋅礦的工人們在翠綠的腰竹間踏出一條路,眼見著紅土的斜坡上被鋼繩勒出一道
又一道的「血口子」,小山村的人唯有垂淚和默禱。儘管鄉上人來解釋了,說礦上
作為交換是給鄉中心小學30張舊桌子和18卷油毛氈,可村裡人仍然如喪考妣。他們
擔心的不是後代的教育,而是後代的有無。因為那「壯漢挺陽」是他們的風脈,是
他們命系子嗣的象徵。
大松樹在油鋸的歡笑聲中倒下了,沒有轟天震地的聲響。傾倒的方位和角度都
是設計好的。柴油機和捲揚機在土丘下面使勁,殺掉枝梢的光樁子被鋼繩拖著徐徐
從紅土間溜下來。有人目不忍睹,「哇「地一聲哭著跑開了。不知是出於反抗還是
什麼原因,幾位老年人試圖擁到捲揚機跟前去。可他們在頭戴鋁盔受持撬杠的工人
階級面前變得小蝌蚪兒一般可憐。「找死嗎?讓開!」一句簡單的斥責,一陣機械
的轟嗚,他們便知道了自己姓啥為老幾。
大松樹的悲劇結束了。村人們仍呆坐在自家門前。他們默默望著失了「陽物」
的土丘而暗自垂淚。看到這些,高岩草卻不禁啞然失笑。那笑聲的突然釋放仿佛一
只帶著倒刺兒的鈞子從村裡摟過,立即,一雙雙昏昧的眼珠騷動了。太炎伯適時地
帶走了她,她必竟是他的客人。他怕他們軟弱的山裡人在一個女子面前又突然表現
出強悍。可高岩草本不是裹得住的火,在這個封閉得很好的小莊稼院兒裡,她本能
地與太炎伯爭辯起來。
「不就是一棵樹麼?白長在那裡永遠顯不出價值!」高岩草有一種指人迷津的
智者氣概,「儘管你們被他們坑得可憐,可捧著金碗討飯總不是光榮吧!」
大炎伯倔倔地晃著山羊鬍子:「樹過百年起性靈,我人經幾輩在這上崗子下過
活,看著大松樹心裡就美實!跑白郎那一年,村裡人進了山,可白郎的隊伍一上崗
子,就滿山起了霧罩,三步以外看不清人形,你說怪也不怪?」
「不,這或許是一種巧合,這——」
「這你沒經過,先輩人有啥說法,就有啥事情,」太炎伯把頭抵在膝蓋上,往
日熱氣騰騰的銅煙鍋垂頭喪氣地滑在背上,那只磨得明光光·的羊皮煙袋也失卻了
平日的飽滿和紳士氣。
「沒啥活頭了,沒啥活頭了…··」太炎伯有一氣沒一氣地重複著這句話。黃
昏降臨了,東天上出現了一鉤兒細月,土崗子那裡的淺草低樹有陰慘慘的呻吟,蹈
鴿在屋頭亂撞,它因失去了參照物而國不了家。
「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猛地就有了歌聲,旋律粗糙且胡亂
顫抖。可那歡樂和興奮是什麼也替代不了的。高岩草不勝驚訝,看時,卻是四拐子,
他一圈一點地搖著步子走來,頸下那只「紅軍不怕遠征難」的袋子明顯地吊著重量。
「您好!」高岩草從大炎怕身後站起,很順口卻又很彆扭地向這位早出晚歸的
男主人打個招呼。幾天來,她幾乎沒有和他說過話。
四拐子繼續哼那剛才的調兒,卻變著詞兒答覆她:「吃好些,穿爛些,少說閑
話走慢些——」搖著唱著便要進廚房,不料猛然被太炎伯扭住了脖子。太炎伯手中
的銅煙鍋高高揚起來,半天,卻沒砸下,只切齒罵道:「嗯?我把你個狗賊!」罵
畢,一甩手回了他的屋。
高岩草正莫明其妙。四拐子就接上了火:「別說是伐走一棵松,就是把滿村子
的樹伐光,也由著人家公家,有本事罵當官的去!」屋裡沒響動,四拐子又帶出一
句:「滿村子死了娘老子一樣哭喪,屁事!」
話音剛落,,「嘩」地一盆泔水從門裡潑出。同時,一腔兒惡氣噴出來:「喪
天良的狗賊,你看著,早晚人要把你砸成肉丸子!」四拐子竟「撲兒」笑了,「紅
軍不怕遠征難」的袋子在他手裡拍得嘩嘩響。他說:「就這,今天賣了20塊,磚頭
面子老鼠藥,人還抓破手背哩!」
高岩草一驚,輕問:「你賣假老鼠藥?」
「藍磚頭磨成粉面子,跟磷化鋅一模一樣。要發財,得胡來,這年月麼!」四
拐子唱歌兒一般說著,又從腰裡摸出一盒香煙,「叭」地從窗口扔到太炎伯的炕上,
又幹蹦蹦擱下一句:「金絲猴牌兒,不是假的!」
高岩草樂了:「孝子!」
「飯錢。」他說著一拱身子進了屋。聽得見屋裡盆子響,接著便是呼嚕嚕喝糊
湯的聲音。
高岩草在等待朱子弦歸來。他去採訪一位民間藝人。果然,樓門外有了腳步聲,
高岩草踩著淡薄的月光跑過去,門扉開處,卻是一位絡腮鬍子的黑臉大漢。
「我找賣老鼠藥的拐子。,,
「他——」高岩草預感到事情不妙,一時結巴起來。這大漢急呼呼從門縫兒擠
進來,在院裡高喊:「賣老鼠藥的!」廚房無聲地開了又合上,太炎伯威嚴地來到
那人面前,問:「有事跟我說!」
黑臉漢子「撲通」一聲跪下,同時聲淚俱下:「感謝救命恩人!感謝救命恩人!」
高岩草拉了一把太炎伯,示意他離開。她懷疑這戲中有詐,就大吼一聲:「你
要幹什麼?起來!這黑臉漢子又轉而給她磕頭。太炎伯扶起那人,說:「有話屋裡
講。」
屋裡,桐油燈明晃晃地照著,四拐子臉色鐵青。
黑臉漢子卸下背上的包袱,打開,一樣一樣取出禮品:點心、黑糖、掛麵、水
酒…
這四樣,是本地人謝呈恩主的標準禮物。高岩草問他:「你說說是怎麼回事兒?」
「唉——, 漢子朱及開口, 先長歎一聲,接著,他講開自家那本難念的經:
「我46了,去年才娶上老婆。」淚水合著鼻涕,展示了一段漫長的辛苦:「錢花出
去,人接回來,各樣兒都好,就是脾性兒窄狹。這不,為我說她做的鞋不合腳,就
吃老鼠藥自盡,一下子吃了四包兒呀,天爺!」
高岩草用手捂了嘴,太炎伯輕輕挑開金絲猴煙的錫紙。
「多虧這位大爺賣的老鼠藥好呀,要不我又成了光棍了……」黑臉漢子雙肩抽
動,太炎伯勸他:「不說了,不說了。事情,不該瞎,是你老婆命大,也是你積下
的陰德。」
黑漢子又裂開那火鐮般的大嘴,連哭帶說:「你不知道喲,這是救下了兩條人
命!她肚裡還懷著我的娃呀!」又是下跪,又是磕頭。
高岩草注意到,四拐子在燈影裡陰慘慘地笑……
「我對談論文革遺痕實在是厭倦透了,老實說,今天我更願意到昔膽河邊玩石
子。」
「去聽聽音樂,會使你心神怕然的。」
「過去的事,還『怡然,得不夠味兒嗎?」高岩草說著就不朝前走了。她陰陰
地笑著,前邊是一座獨木橋,朱子弦說話間就過了橋,可高岩草硬是把『錨』拋在
這頭。橋下是清冽冽鳴若佩環的溪水,有幾尾銀條小魚兒在水眼裡旋轉,忙忙碌碌
如人生世事。偶而有黃葉飄流而下,嘲笑青春留戀者的可憐,高岩草就勢在溪岸的
青草地上仰了,說什麼也不過到那邊去,淨業寺清涼的陰影漫過溪水,使高岩草枕
下這片草色重了一層暗綠,她把眼睛閉上。想像那草心兒裡飄出偽負離子正在油染
自己披肩的秀髮。朱子弦拋下石塊兒去,溪水的玉珠濺過去濕了她的臉。那臉抖了
一下,粉白的大臉盤上就有了幽幽蕩動的眼波,那小巧紅潤的嘴唇也忍不住就張開
了一一
「啊!」她突然尖叫一聲,連爬帶滾三步兩步逃過獨木橋來。她偎著朱子弦,
氣兒也喘不勻了、臉上泛起殺雞白。驚魂未定,她就要命似地喊:「蛇!蛇!」朱
子弦就笑了,說這動物跟音樂家有不解之緣,蛇皮的美音不是天樂難匹嗎?
倆人相依相扶攀上寺門前的高階。早有悟能法師迎著,施了合十禮,道過「阿
彌陀佛」便進殿觀光。為著他們來訪,太炎伯曾多次交涉,才終於獲准。原因是寺
裡正籌辦法會,悟能法師正在備課以主持對北山南山幾家寺廟學僧的答辯。按照省
佛協的組織,這一片山區所有的無名小寺,欲收徒受戒,儀式只能在淨業寺舉行。
而那張鉛印文憑似的度碟,省佛協是唯見悟能法師的大名才給簽發,當然得等到一
年一度的四月八浴佛節,由這裡派比丘到省城南郊那座公園化的興善寺統一領取,
所以開始時,悟能法師答覆太炎伯,說若是一般香客,盡可隨意而來。朱子弦當然
不是一般香客,為此太炎伯通過仁光幾與法師交涉,才獲得這個會見機會。而普通
香客朝佛,只要那位尚在實習期的小學僧值殿嗚馨就可以了。
一方池水寧靜而幽深,有苔藻類植物密附池底。悟能法師在池邊站定,肅穆了
氣色,左手單掌執禮。稍頃,他以沉緩的腔調說:「此為浴佛池。本寺原存金佛一
尊,每年四月八日以此水沐浴。」
「實為餾金銅佛,文革間失落。」接話的是法師的大弟子仁光。他影子般伴隨
著法師,但形象卻是五大三粗,特別那一雙鼓眼,探照燈般明亮,還有那頭,渾圓
碩大且頭皮青光。
法師的身材卻是太矮小了,太乾瘦了,豎起的右掌只是五根幹筋。他介紹本寺
的歷史,聲音沙啞卻敘述準確精當。他說:,寺建于唐貞元十九年,為佛教華嚴宗
的發祥地之一。 原殿字於明末毀,現存殿堂3座,廊房27間,皆為清初重修。前宮
及大殿二殿三座建築依山前階地梯級環套構築,前宮樓下為門庭,樓上為藏經閣,
大殿供佛祖,二殿供羅漢。」
小院兒不大,一派清肅之氣。大殿裡有煙氣嫋出,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柏朵味
兒,一行四人,緩緩繞浴佛池轉了,使登級入大雄寶殿。殿內光線不足,幽暗沉寂
的大空間裡,經幢懸垂,法器陳列,有燭光,在佛祖足下燃燒,光焰淡薄而寧靜。
那位嫩如羊羔的小學憎木然端坐釋跡足下,他在這大磐二磐木魚法鑼法鼓的陳列中,
益顯了微小和可憐,高岩草微覺胸悶氣喘,她幾次想逃走,可是,法師、仁光、朱
子弦,他們都肅靜而篤誠,連移動的腳步都輕緩有致,唯恐拂起微塵,有礙法界清
靜,她也就忍耐著憋悶和喘息。
無聲著進去,無聲著出來,一行人又順偏廊相扶登階,轉入後院。後院開闊,
有古樹磚塔花園點綴,愈顯了佛法僧三寶福地的聖靈和淨惠。
磚塔前,法師肅立不語,仁光為他代言:「此為華嚴宗初祖杜順撣師塔,方形
7層, 高13米,上層石刻『嚴主,二字,第三層石刻『無垢淨光寶塔』六字,最下
層有石築龕堂,內有碑刻影像及聖贊。」
朱子弦點頭,頻若雞啄。高岩草幾欲發笑,但覺法界嚴肅不便輕挑,便縮頸抱
臂,強忍荒唐。
轉過佛塔,法師指點道:「二殿為羅漢堂,請君隨意參觀,午後再會。」說罷
合個十便飄然消失了。唯余朱、高二位列於仁光左右,一時不知所措。仁光微笑了
一下,解釋說:「師父行坐秩序規嚴,不亂方寸。他正白話注解《華嚴經》,古籍
出版社幾次函催了。」說罷一引手,領他們進入二殿。
高岩草憂豫了一下腳步,哼卿著說:「不看了吧,無非蘇州西園那一套唄!」
朱子弦白她一眼,仁光卻樂了,他很大度地一攤手,說:「那就看別的吧,二位會
有興趣的。」
灰濛濛的羅漢堂,給人鼻腔以嗆癢感。高岩草曾患過敏性鼻炎,不想就連連打
起噴嚏,這可急壞了朱子弦,他一邊給她捶背,一邊輕聲提醒她:「嗅泣!鼻泣!」
高岩草心裡直罵鬼地方,斜目卻見仁光悄悄地去那鐵爐裡點燃線香。立即,空氣中
有了藥藥的清檀味兒,想必這殺菌防腐的青煙頃刻就殺死了塵氣中的蟎蟲。
折騰鬧過,早有仁光開了偏門,二人怯怯地進去,卻見明燭高燒,桌椅明淨,
壁上字畫肅整,地上水泥地板青白。高岩草正欲驚訝,仁光就說了:「此屋20平米,
本寺唯一的鋼骨水泥房屋。」
可見是好地方。仁光又說:「此屋乃本寺福田寶地,本寺幾樣鎮山法寶聚藏於
此,你們看——」仁光手指門後一鐵匣,說:「那是防盜報警器,法師說電線直接
通到公安局長的寢室裡。」朱子弦忍不住就要作一個合掌的樣子,嘴裡連說:「托
福託福。」仁光道一聲阿彌陀佛,又說:「請你們觀看鎮山之寶,是悟能法特許的,
不久前七縣市物價局長在嶺北開會,大轎車開至苦膽河邊專程來觀看寺寶,法師沒
有准許,他們就只好罵咧咧地走了。」
說話間高岩草就俯過去細看那鐵匣,看著看著不由得驚叫起來:「鳳山縣農械
廠造!」說著又轉身問仁光:「你們莫不是受騙了?縣農械廠能造防盜器麼?」仁
光無言以對。朱子弦就斥她:「你懂什麼?社隊企業出口電子產品不是很多麼?」
仁光慧眼閃動,提筆在掌上劃了幾,說:「這事也實在難說,我要提醒法師明察。」
話題又轉至鎮山之寶,仁光便連開三道鐵鎖,啟開一座笨拙的紅木板櫃,櫃門
張處,四個玻璃方匣一字兒隔板陳列,仁光依次介紹:「這是經板,元代古物。這
是《華嚴經》,明刻60卷本,東晉佛陀跋陀羅譯。這是梵樂原譜,這是佛牙。」
高岩草問:「華嚴經是什麼東西呀?」仁光笑了一下,解釋:「華嚴經是佛教
八派之一華嚴宗的重要經典。大意闡釋一微塵可納世界,一瞬間包含永遠,宣說法
界緣起的世界觀和圓信圓解圓行圓證等頓入佛地的思想。」高岩草忍不住就又驚呼:
「啊喲,比考證旱鱉還複雜!」朱子弦直拿眼睛瞪她,可她不管這些,指著一個方
匣,說要觀賞佛牙。
佛牙被取出來了, 足有3公斤重。高岩草雙手平托,反復觀賞;一瞬間,她眼
也紅了,臉也白了,嘴唇也撮成八字,又猛地把這寶物推給仁光,硬聲道:「這分
明是更新世劍齒虎的牙床化石嘛!」
朱子弦忍不住就變了臉。他撥她一把,怪嗅:「你那生物學的理論在宗教場所
派不上用場!」仁光又是一樂,合掌、慢言:「無妨,無妨,色便是空,空便是色,
佛家理論,無論物質存在還是精神現象均屬因緣生法,無固定不變之自性,俗間認
自性本出實用, 其實是虛且妄唉! 」一句話,說得高岩草眉開眼笑,樂呵呵道:
「這其實就是形而上學, 先有精神後有物質, 我們叫這唯心論。」轉而,又問:
「閣下學歷恐怕不淺?」
仁光款款然答她,說自己原是晉南某地的農村青年,出於哲學興趣,矢志投考
任繼愈的研究生,怎奈連續三年落榜,無望之下經地方佛協推薦入南京棲霞山佛學
院大專班就讀,畢業後遍朝四大佛山,又雲遊四海,路過此地,見山嵐彌嶽,祥氣
籠罩,即入寺化緣,與住持法師對謁,遂知悟能法學深厚,便拜為尊師,助其整理
典籍,參與寺政管理,同時也為北京的《法音》雜誌撰稿。
話間朱子弦索過那梵樂傳譜解讀,忍不住就潛然淚下……
而高岩草與仁光的論辯卻進行得熱烈。在那窗前的書架邊,仁光從釋迪創教以
來的「五教十宗」通論人類精神世界的瑰麗和圓滿,而高岩草就隨手翻出《原人論》
從生命起源、天體演化及人間世的貴賤根源進行反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直駁
得仁光哈哈大笑,使他享受到了論戰的樂趣和佛理逆光的快感,她也獲得了積鬱的
宣洩的精神的鬆弛。
辯得累了, 他們就坐下, 說得口幹,他們就飲茶。中國士大夫的遺傳基因在
2000年後仍顯現活力。窗外是那株古樹,樹樁上癰腫著許多團塊,葉子很少,枝條
硬而稀疏。高岩草就突發奇想,說:「這棵老樹就如同中國人的民性善於歸納而不
善於分析啊!」仁光又反駁她:「唯歸納才產生穩定,倘枝稠葉密,而股幹卻瘦細
如杖,那它活得了800年嗎?」
「它活了800年,它就少了800年的進化,試想如此久遠的歲月,天體演移,物
種異變,新的生命新的品類又給世界增添多少豐富?可它——」高岩草咬住不放,
那連聲兒噴射的氣勢很有一點文革火藥的昧道。
仁光作無聲酣笑。他搖晃著碩大的腦殼,輕聲慢氣他說:「據我所知,當今世
界不是走向豐富而是日益單調。 就鳥類而言。16世紀至今,全世界已滅絕烏類139
種,本世紀以來,又有39種滅絕,夏威夷島上獨產的考愛烏已不足10只,毛裡求斯
茶准僅存12對, 全世界380多種猛禽中,至少將有45種難逃滅絕的厄運,試想照此
速度滅絕下去——」
「可你不要忘記,歌喉清脆的鳥兒正安臥金絲籠裡代代繁衍,動物園的鳥棚裡
也每年都有人工雜交的新種誕生。」
仁光說得快活,手臂也失了往日的莊重,他幅度很大地作著手勢:「請你不要
忘記人間正遭受噪音、粉塵、廢氣、污水和癌的襲擊,當今人類已不具備半坡人或
仰韶人的搏擊技能。」
「還有肥胖症和蛀齒。但是阿彌陀佛,現代人的壽命卻空前延長,且在競技場
上,人類創造了有史以來的最高紀錄。」
仁光:「可是君不見森林正日漸減少?」
高岩草:「請看家家陽臺佈滿綠蔭。」
仁光:「君不見魚類正慘遭毒害?」
高岩草:「而家家客廳卻有錦鱗游泳!」
仁光:「你迫尋的旱鱉正是一種不久前才滅絕的動物。」
高岩草:「我認為那不過是一些無知山民心中的圖騰。。
仁光:「愛因斯但的統一場論正是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
高岩草:「可是只有開發才能更新文明。你可知『壯漢挺陽』的荒唐,是出於
山民的愚鈍?」
仁光:「那其實是以大松樹為主體的一個穩定的生態群落,所謂風水寶地實際
上是穩定的負離子小氣候。」
高岩草慌慌繞舌,不知所云,她竟被他辯住了。她當然不知道,他剛剛完成了
一篇論文,那題目正是《佛教、人、自然),他分別從這三者的角度論證了人與自
然間神密而莊嚴的契約關係,他從多種學科的角度探尋人與自然間間諧和的主宰。
可高岩草怎麼能服輸呢?性急間,她突然抓到一顆原子彈:「請問,這裡的山
民生孩子,門上倒貼紅鞋樣,這大概總屬迷信吧?」
「這其實才最最不是迷信。」仁光飲茶,噓噓有聲,這或許是他有生以來遇到
過的第一位執拗的雄辯家。他高聲答覆她:「根據現代信息控制工程論的原理,人
際關係系統中需要遵守一個統一的標準,這標準在此地約定俗成,就是產婦門上倒
貼紅鞋樣,這個信號的意義是告戒來人:請向後轉!又根據現代國際告警標準,凡
屬危險區域均用紅色信號以示闖入與血有直接關係。」
高岩草眼睛忽閃了幾下,一下子站起來:「我懷疑您是清華大學的博士生!」
「請坐。佛學本身包羅萬象,何況現代佛學家要具備現代科技知識,這在佛學
院曾有過嚴格的要求。」仁光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部林巧稚的著作,有根有據他講:
「根據現代衛生標準,產婦和新生兒體質較弱,應減少探視人數,來人一多容易帶
來細菌,這不利於母體的恢復和嬰兒的成長。」
思想撞出火花,倆人都感到愉快。他們甚至成了朋友。朱子弦始終在昔日的苦
海裡煎熬,淚漣漣的,以至應邀到了仁光的琴房,高岩草大聲提醒他仁光收集至,
有關《望月婆羅11》的重要研究資料,他才從苦淒淒的夢幻中蘇醒過來。這琴房,
當然與音樂學院的琴房不一樣,這只是一問潔淨空曠的屋子。北牆上端掛著金陵刻
經處印行的「西方三聖」像,像兩邊懸一幅概括了華嚴宗妙旨的對聯,道是「一粒
米裡藏世界,半邊鍋裡煮乾坤」;像下置香案,案上香鼎裡正有柏籽香嫋起輕煙。
屋裡一派清雅淨潔之象。仁光介紹說,悟能法師要他彈習梵樂,說今後寺裡逢重要
佛節法會都要用佛樂伴奏。他說上海佛協已錄製了佛教史上的第一盒《中國梵樂》
音帶,所錄5首佛曲皆莊重典雅,古樸深沉。
一架古琴,栗色,靜置香案左側,琴架雕格摟花,形象整肅。七根絲弦,鈕黃
炯亮如金絲。三人環古琴而立,高岩草突然向仁光發問:「你可知道這琴是什麼形
式嗎?」仁本目光一斜,回答:「這琴名叫大雷,乾隆年問的舊物,音箱裡記有制
作年代和制琴技師的姓名。」
「我問你這琴叫什麼樣式?想你不會知道,告訴你——」她得意地笑著,仁光
有點臉紅。高岩草嚴肅了臉色,說:「這叫神農式,體長三尺八寸,桐木板殼——」
她用指甲輕叩琴板,說:「諸葛亮使空城計在城樓上就彈這種琴。」
朱子弦以咳嗽聲制止她。可仁光又來了興趣,他說:「學生物的竟然懂得音樂,
個中必有蹊蹺。」高岩草臉陰了一下,她岔開話題:「要在士大夫那裡,這琴可不
是輕易彈得的。彈琴前要根據彈奏者的生辰八字,選好置琴方位,如琴房門開東北,
彈者又是火命,且家中排行少男,那麼琴必要放在屋之東南角。置妥琴位,又要沐
浴、更衣、進香,然後才可觸動絲弦。」
仁光忍不住就讚歎了:「你也算得國樂博士了!」
朱於弦又咳嗽了兩聲。高岩草根本不理他的碴。無奈,他便去那台案邊翻看那
小宮調的工尺譜本。這邊,仁光和高岩草又作著更深的交談,仁光說他不久前經法
師介紹到陝西長安學習古琴半年,師傅教他打雷下雨不彈,不遇知音不彈,心緒不
佳不彈。說師傅講,彈琴出神入化可感知未來,劉伯溫彈琴斷二弦,知即刻難至,
因為琴是黃帝創制,琴上五弦分司金、木、水、火、上,後周文王前加天弦,周武
王后加人弦,這就成了一個渾圓的世界,琴也就通了靈性……
聽仁光講到「陝西長安」,朱子弦便立即湊了過來,不待仁光講完,他切入急
問:「長安什麼地方?」仁光答:「樂游原下興真寺」朱於弦再問:「從師何人?」
仁光答: 「林石庵居士。 」朱子弦一下子就攬住仁光手臂,動情地搖啊搖,說:
「他是我的師長啊,30年前去了南海,怎麼就還活著?」
仁光證實:「他原來是在南海,被興真寺住持請回來的。」
「他傳你什麼曲?」
「普庵咒。」
「對呀,這正是我南湖派琵琶五代傳人劉林園的傳譜,怎麼就又有了古琴曲?」
「這就不知道了。」仁光雙眼茫然,片刻,他求助高岩草:「你可曾知道?」
「嘿。」高岩草鼻羽抽了抽,無語。仁光僅自己所知告訴朱子弦說:「普庵,
即普陀蘭諸庵,唐代佛教聖地,遺址在陝西蘭田。普庵咒描述佛徒進香的過程,全
曲分為十樂段,由『釋談章句』、『起咒祿』、『香贊』、『蓮台現瑞』、『二起
咒』、『鐘聲』、『鼓聲』、『鐘鼓同聲』、『嗚鐘和鼓,、『清江引』等題目組
成。」
朱子弦又問:「還傳你什麼曲子?」
仁光答:「望月婆羅門。」
「望月婆羅門?望月婆羅門。林居士,亡父的琴友……」朱子弦喃喃著,淚就
濕了眼眶。他彈去淚珠,甩手,硬聲道:「我要去見他,儘快去見他。」仁光表情
肅煞。他拉住朱子弦的手,沉重他說:「他——圓寂了。」
仿佛空氣也塌縮了,三個活人直立僵化。窗外梧葉舞風,香案前古琴嗡出一種
空音。猛然,朱子弦哭道:「我父親為考證此曲的源流,付出了一生的代價呀!」
仁光無聲地離去了,未已,他捧來一疊手搞,黃色的,直行的,墨蹟透出久遠年代
的高古之氣。
朱子弦接過那疊稿紙,渾身卻在顫慄。手稿上寫道:「華西音院朱工尺教授從
陝西方言角度考證出《望月婆羅門》 作於第8世紀。 關中西府方言將『中』 ,讀
『蒸』,將『蟲』讀『呈』;又據任二北教授《敦煌曲初探》論證,創調時期即有
歌辭,辭曲皆成於開元十七年。又,余鑄先生所傳長安白道峪教衍和尚藏大明宣德
八年手抄本,全曲四段,越調,有變奏手法。望月,乃眾婆羅門之一項功課,它告
戒比丘要經常『望月』,以月之初生、光明漸增,象徵進學漸滿。其詞曲結合貼切、
情緒表達準確。歌詞渲染音樂形象,旋律昇華意境,全曲音調平和,頌經式的吟唱
表達著對極樂世界的嚮往,眾僧尊佛禮佛而至功德圓滿的佛門情景肖似逼真……」
顯然,這是一部集大成的考證,朱子弦默默地走過去,無聲中撫動六弦,立即,
空闊的大屋子裡充滿了夢境的朦朧;朦朧中,有朵雲浮空,有細浪閃爍,有七衣窘
竄……琴音彌漫中,仁光忍不住就輕唱起那歌詞:
望月曲彎彎,
初生似玉環;
漸漸周回星流遍,
錫杖奪天關,
明珠心中懸;
逍遙在蓮盤。
望月隴西生,
光明天下行;
水晶宮裡樂融融。
兩邊仙人常瞻仰,
鸞舞鶴彈箏;
鳳凰說法聽。
望月在邊州,
江東海北頭。
自從親向月中游,
隨佛飄搖登上界,
端坐寶花樓,
千秋似萬秋。
午後,青光光的太陽轉向西天,四周山巒的陰濕使它肅冷如月,水在草窩子底
下潛流,看不見那銀波清影,卻明顯有叮叮咚咚的聲音抑揚頓挫著人的心律,這便
是19年前的苦膽河養豬場。那時,這片山前洪積扇的紅砂階地,青茬茬一溜兒扯平
500米, 中央一條石子大道,兩旁便街鋪門面一般排列著豬欄。種豬欄、幼豬欄、
繁育欄,各有奧妙講究,豬玀們酣吃酣睡,這裡便有了奇怪的繁榮。西邊緊鄰淨業
寺,豬場總部及貧宣隊、勞改隊等一杆子科室就設在寺裡。
可是現在,寺恢復為寺了。那些最後的豬門在1976年的一場瘟疾中死得精光。
貧宣隊解散了,勞改隊的人也各自平反昭雪,豬場的鼎盛就那麼一眨眼地過去了,
沒有人來此地發思古之幽情,也沒有人申請繼承這份遺產。這樣,在悟能法師陪同
朱子弦和高岩草來此地追尋一個亡人遺蹤的時候,他們仿佛參觀一個被掘了墳堆的
墓葬區。當年的中央大道變成了佈滿水坑的草灘子,道邊那行白楊樹歪斜枯倒,橫
七豎八地腐爛著;道中,時不時就射箭一般「噌」地冒起一簇兩簇那些朽株的兒孫。
豬欄的磚牆被地下水泅濕,茸茸的緣毛爬至半牆,大部欄舍已經傾塌,餘下的幾座
欄梁上掛著成串的蜂巢;豬欄裡是半人深的狼尾巴草;有幾處欄場裡密生著的毛柳
已經長成梢林……
一行人就這麼摸摸索索地走著。深深淺淺的腳下時不時就「咕唧」一聲射出泥
水。老法師只是不說話。朱子弦苦淒地想著,這些碎磚爛瓦中或許就浸滲過父親的
淚血。高岩草不時「哧」出一聲冷笑,那情緒與此景致很不合諧。她也作歎於如此
茂盛的小草,曾三次自言自語:「豬欄裡邊是水泥地板呀?」
老法師不說話。朱子弦不說話。那些密茬茬的野草也不說話。
終於,悟能法師說話了。他仿佛是請青天白雲、請斜陽草樹,讓這些經見過當
年世事的天景作物都來替他作證似的,那麼頑固而誠摯地說:「我不知道他是音樂
家,確實不知道。可我知道他人品不大好。」
悟能和朱工尺不在一個養豬組,但他們同住在淨業寺的大殿裡。這裡是勞改隊
的集體宿舍,場裡批鬥人也在這裡進行。那張供桌,批誰誰站上去,不老實交待就
推倒桌子把你朝下摔。無一例外,勞改們都被貧宣隊往下摔過。實有其事,朱工尺
寫過《養豬學》,也還搞成功了發酵飼料,可自此以後他就住了單間廈屋。有次一
個豬死了,貧宣隊說是有人破壞,朱工尺就檢舉農民勞改員大炎老漢,說他在豬咖
了有毒的貓耳草。這是不可能的事,大家都知道。為了昭雪大炎伯,大殿裡的全體
就眾口一詞咬定是他朱工尺自己幹的。於是,就重複了他站供桌的一幕。這一次,
貧宣隊的人推桌子特別狠,他跌下去就再也沒有起來。
悟能法師無法從翻滾的心潮裡掙脫出來。儘管他雙手合十,面對青天白日,可
「莊嚴國土、利樂世間」的新時期佛教總路線促使他不得不講清楚當年那場事的根
由,朱子弦幾乎跌倒,他被一棒子打槽了,父親平反昭雪十幾年來,上上下下無人
不談父親當年的剛強和正直。無人不談父親身處逆境仍傾心於琵琶事業的奮鬥精神,
可是今天,在朱子弦酸楚的希望裡滿有把握搜得父親最後業績的時候;卻尋捉到了
這襠子鬼事,他怎麼撰寫父親的生平傳記呢……
最傷心的莫過於高岩草,她一下子就哭癱了。仿佛悟能這一指彈到了她心頭的
什麼暗傷,她那麼顫慄著抽泣,似乎魂兒都要悲哀的出竅。多虧大雄寶殿裡那個小
學僧,是他扶她背她才過了那座獨木橋。在她發現蛇的那個楞坎下,她又不走了,
說要叫那蛇再來吞了她。朱子弦已經平靜,他打發小學僧回去,說我們在這兒坐一
會兒就回大炎伯家裡去,那邊說好了今晚是吃漏魚兒的。
月亮細瘦如鉤,四山昏黛如鐵。看不見了森林河流,環境便空如太虛。兩個心
音在交響,可誰也不知道誰想著什麼。高岩草問朱子弦:「你覺得你父親會那樣嗎?」
「我怎麼會知道呢?」朱子弦說:「我15歲被送到白塔山插隊,十年間找不家,
我是舔著秀娥家的羊奶罐子活過來的。」
風從地縫兒裡鑽出來,他們就覺著了身涼。有蟲子法怯地叫,另一隻就輕輕地
應和。朱子弦揪一片豬耳朵草,。『哢吱哢吱」咬成漿,叉「叭」一聲吐出去。他
喃喃地說:「我感情受不了,父親怎麼會是那樣呢?我受不了。」
聽不到高岩草的喘氣聲,她仿佛是死了。朱子弦猛地扳過她肩膀,拖著哭嗓子
說:「你說父親是那樣的人嗎?你說呀!你是他精心培養的高緩緩呀!」
她就是當年的高媛媛——
我5歲時死了母親。 父親續弦後,你父親收我作義女。你父親和我母親年輕時
相愛過。我4歲學習執琴,8登臺,13歲到上海專場演出,每一次的成功都灌注了你
父親的心血。為了練好童子功,你父親教我于三九寒冬之中,以冰雪搓磨雙手,十
指凍僵再抓弦發熱, 無數反復, 總要奇功人骨,方可彈練入門指法。南湖琵琶自
1710年在浙江創立以來, 歷經8代傳人,具皆在指法上屢有創造。南湖派創始人劉
祥林之後, 經劉悔、 劉不野、劉南山、劉林園,到第六代的牛悍之,指法發展到
100餘種。 指法功夫人骨,指骨和琴弦琴箱三者諧振,便發音深厚,餘音久長,聲
壯時響遏行雲, 韻長時繞梁三日。南湖5代祖師劉林園就有過一曲彈開清庭宮門的
軼事,所以凡癡心於琵琶者,無不在指法上耗費苦心。文革初,我失去了導師,為
了報復,我參加過紅色恐怖隊,也跟別人幹過打砸搶,後來插隊當知青,我沒守過
他們的規矩。彈琴是我的生命。我1972年竄到上海,在牛棚拜訪浦東派琵琶大師林
石城,他當時被於會泳看管著。在十分困難的條件下,他傳我《廣陵散》秘要;又
憑林的一線交通,我又秘訪崇明派大師樊伯爺,從他學習《瀛州古調》,從1973年
子治,我為你父親翻案,在農村寫材料沒錢買紙,我狠了心拿琴去賣,老鄉說我的
琵琶挖了板子可以當糞構用。 這琴後來還是賣了, 在北京的西直門那裡,我賣了
200元錢。我進京上訪兩年就靠這200元支撐。我那時的心也夠狠呀,琴是我師爺牛
悍之傳下來的。他帶這把琴東遊日本,西曆歐美,使華夏正聲在域外大獲褒獎,美
國總統羅斯福聽了師爺演奏的《月兒高》,稱之為『天國之音』!這把琴要在現在,
價值5萬! 自1970年起,全國各地先後有41家文藝團體召我去當演奏員,他們都因
我與你父劃不清界線且參與「黑線回潮」而無法把我弄走。後來,煤川礦務局文工
團收留了我。為報知遇之恩,我集編、導、演於一身,又打燈光,又繪佈景,又搞
效果,還要承擔獨奏伴奏為聲樂配器。我的琵琶獨奏曲《唱支山歌給黨聽》彈紅了
煤炭部38家工礦企業。1975年到四川一個礦上演出,台前正演階級敵人破壞,可後
台音響配不上,性急間我赤手排除雷管故障,雷管突然爆炸,左手沒有了中指,食
指又要作90度固定,我哭了,我是彈琵琶的呀!手殘後,回想我在文工團一次爆炸,
兩次翻車,三次寫遺書的慘痛經歷,我對藝術以政治功利為載體實在是厭倦透了。
可我是個不甘寂寞的人,我不能彈琵琶,我還可以思考還可以寫字,由此想到你父
親未曾完稿的《琵琶大傳》,我是否可以續接下去呢?這是一部史話兼傳譜考證的
專著,完成它相當困難,何況還是那樣的年月。於是,費盡周折,我終於打聽到了
你父親的蹤跡。他在苦膽河養豬場,就是剛才咱們看到的那地方。
坐下的青草濕涼如水,潮乎乎的草屑氣熏碎肺葉;淡薄的天幕上一彎遠月,左
近的山谷裡水濺聲鳴若搖玉。朱子弦揪下一支苦艾,用他那不盡整齊的門齒一截一
截地咬;高岩草不時地拍一下巴掌,那是又一枚野薄荷的葉子,貼上了她的額角。
高岩草繼續訴說:
那天大雨滂淪,我淋了個精濕。我摸到你父親門兒上已是夜裡10點。他獨居於
淨業寺的西廈屋。他瘦得失了人形。我撞進來,他嚇呆了。當時正燒什麼東西。他
終於認出了我。他用木杠頂了門,遞我一根燒火棍。他又將一疊字紙塞進坍塌的炕
洞,點了火,示意我撥燎。我看清了,那是《琵琶大傳》的手稿,伸手進去就搶,
他不論三七二十一掄起傢伙就給了我一下。我摔倒了,眼睜睜看著那手稿化作了灰
燼。我挨了揍,但還總算搶了幾頁紙,在他的忙亂中,我將這幾頁稿紙塞到牆縫裡。
我們終於平靜下來。我述說了分別後的苦難,他卻強調革命的重要。他顯然被
豬場改造成了另一個人。他說豬場有階級敵人搞破壞,鬥爭很激烈,已是你死我活
的緊急關頭,他又說他看不出下一步世界往哪兒發展,權當走一步看一步。後來,
他終於注意到了我身上的衣服還在淌水,就手忙腳亂地幫我來褪。本來就窄狹的衣
服一經水就膠皮一樣纏在身上。我就斜攤在炕沿上,聽任他一層層地來剝。剝光了,
鑽到那充滿煙黴氣的被窩,聽任外頭雨腳滴滴塔嗒地響,我的靈魂就升了天。我27
年來未得母愛和父愛,我像撤嬌的小孫女喊著爺爺一樣,直叫他快來呀,給我暖暖
被窩。你父親當下就哭了,坐在炕沿上抽著身子。他說他想起我的母親,那個27年
前他愛得死去活來的心上人,如今在我身上複現了她的倩影。猛然,他把那小油燈
撥到地下。我像遠航歸來的風帆,終於落索靠岸,心裡溫馨如灌春風。你父親斜靠
在那邊炕角,毛茸茸的雙腿烘乾我身上的潮氣。我放心地舒但地沉入夢鄉,我有生
以來第一次知道休息原來也是一種享受。可是,待清醒過來,我們才知道大家都越
過了界軌。太陽和月亮在中天碰頭,人世間就生出了夭大的尷尬。我們都不知道誰
該對誰負責。就那麼慌恐地難堪著。我不知道我是否欺侮了一個難中的師長,他也
不知道他是否犯下了亂倫的罪惡,他只是渾身哆嗦,許久,才說,孩子,你走吧。
我逃走了。遠村有雞啼。臨走,他要我帶著一塊木頭,說漂渡苦膽河沒它不行,
我過了河,沒有捨得丟掉這塊渡我到彼岸的木頭。攜回煤川文工團,才知道是塊紅
木,啊,制琵琶的絕好木材,而且,這不正是一張琴的毛坯嗎?我的好師父喲!後
來,我考上大學生物系,我考上研究生,我嫁給教授作夫人,這截紅木,我一直帶
在身邊。
「你說,人生是什麼呢?一切都在說不清之中。」高岩草似對朱子弦作人生的
最後啟迪:「我的主張,應該在世界範圍內找尋生活,你說呢?」
朱子弦不作聲,腳下的泥土和他連成一體。或許,他亦化作了一蓬艾草,釋出
嫋嫋幽幽的苦味兒,給這一方山水以冷靜和清醒。
高岩草說:「你那叫秀娥的農村老婆不就是給你喝了幾年羊奶麼?」
高岩草說:「佐藤先生委我大任,我是趁機救你出苦海的!」
高岩草說:「我要你領頭出掛南湖派琵琶這個銜,未必全是出於金錢的考慮!
在這農耕文明的國度裡,藝術研究根本不可能進入高級層次!」
朱子弦終於哭了。他粗聲老氣地抽泣著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中國文化的
價值啊?」
高岩草笑了,咬斷一截草莖,說:「這個文化代表了人類歷史進程中一段極為
愚昧和不值得反思的經歷。要說價值,僅博物價值而已。外國人對中國文化的好奇
正在這裡,我們也正可利用這個好奇為貧窮的祖國賺些外匯。」
「我不能離開」。朱子弦軟軟的聲音裡裹著硬質的意蘊:「祖國音樂界的現狀,
我不甘袖手旁觀。你莫看通俗音樂大潮湧動,新潮音樂狂颶突進,我們的民族音樂
卻在夾縫裡喘息!」
高岩草咬牙:「何苦!」
朱子弦忽地坐直身子:「一邊是庸俗模仿,追逐金錢,一邊是孤芳自賞,淡化
生活,適此命脈吃緊之時,我南湖派不張揚華夏正聲唯誰是問?」
「好呀!你朱子弦是當代中國的民族英雄嘛!」高岩草站起來,教訓孩子一般
指著他的鼻子:「從文化廳長到國務委員你不是跑了一年零三個月嗎?結果呢?意
義重大,沒有資金!就這,你要辦學會,搞研究,出專著,這其實才是屁事!」
唰——,電火行空,星流爆裂,萬點金丸作帚狀閃耀,天地間驟然亮如白晝。
兩個人骷髏一般白得慘人。高岩草一聲驚叫就摟住了朱子弦。
滿世界都是水。小水咕咯,大水轟隆,所有的地方都朝上冒水。苦膽河失去了
楊柳低垂的堤岸,奔騰咆哮的荒流四向衝撞,舉目只見疾射的雨線,沉重的天幕,
和嘩嘩啦啦傾倒的大樹、房屋、崖頭。高岩草在煩燥中給她的教授起草一份有關旱
鱉的考察報告,朱子弦也為追思《望月婆羅門》的最後線索苦思冥想。如此的連天
大雨很不切合他二人探究學問的心境,而學術上的苦悶又反促他們急切離開這裡。
可是,他們被大雨困住了,他們走不了了。
相反,小山村的農民們卻空前歡躍,他們的生命因為大雨的沖淋而被激活了。
太炎伯赤著膀子在雨地裡奔走呼號;其他的山民也顯出了絕對的大公無私和組織紀
律性。他們正在村後的土崗子上重建土地廟,他們深信這場水禍是由於敗了風脈引
起的。這個時候,誰家的木石磚瓦都可以任意搬拿,所有的勞力都在土崗子上全力
以赴。雨聲中,水聲中,聽得見「啦哎臨哎」的齊聲呐喊,聽得見一群壯漢赤腳奔
過積水的「啪啦啦」串響。
朱子弦從屋簷下奔過來,急切對高岩草說:「我們出去看看吧!」
「看什麼?不就是可愛的祖國麼!」高岩草冰冷地關上門齒:「哧!」
朱子弦就轉身沖了出去,他用雙腳板狠勁砸著地上的泥水;一搭手,撐住一位
農民弟兄肩上的圓木,同時只聽「咳」地一響,一件蓑衣就摔在他的背上。
泥流從土崗子上漫下來,可農民弟兄手裡有粗壯的麻繩。雨似乎小了,看得見
那個站過老松樹的地方,一間亭子式的白色木架正在豎立起來,有紅色幕慢在那裡
濕重地飄搖,幾十條光脊樑的漢子掄起斧子和鑄刀,構件嵌合的聲音嘎嘎嘎響遏行
雲。
鞭炮響起來了。泥水雨腳中居然能燃響鞭炮!鼓拔也掄響了,濕天雨地裡居然
也能敲響皮鼓和金鈸!朱子弦的心被強烈地震動了,看著那橫臥在兩根山柱上的粗
大中檁,看著這群不屈于自然淫威的莊稼漢子,他淚流滿面了。思想他們推倒桌子
把人往死裡摔的蠻勁,看著他們抗住大雨張揚農人的氣概精神於天地,忽然就明白
了,中國,諸多高雅和野蠻的歲月過程,原本就只能是那樣的……
可是,當朱子弦扶著激奮得發瘋的大炎伯回到這個封閉性極好的莊稼院兒時,
迎接他們的卻是斷人心腸的一幕。小孫娃兒死了,他睡在當堂子上。半扇門板,一
張草席,結束了兩代農人的希冀。一條破朽烏黑的棉絮蓋了他。慘白如幡紙的小臉
蛋凝固了神靈的音符。鬼被驅走了,上崗子上的風脈又被招了回來,可他離去了。
雨束涮涮啦啦拍擊著房檐下接水的瓦罐,該不是他遠去的腳步?沒有風。地底下傳
來一種撕裂麻帛的悶音,該不是他向閻多王痛訴人世的枉屈?
麻婆木人一般歪在燭影裡。看不見她臉上的眼睛。她身前、身後、身左、身右,
香杆的殘梗,鋪草一般有兩寸厚。香火裡燒出的,唯有這黑夜的沉寂。石女雙下巴
的皺折裡,熒熒地閃爍著淚的反光,朱子弦第一次見到她,想她悲淒的命運裡應該
夾生著現代科技的一份罪惡!高岩草已經痛哭過,他呆跪在死者的膝下,老枯樹一
般失去了往昔的風彩。她右手腕上纏著表示哀悼的白絲巾。
雨簾子在門外薄薄地搖著,如豆的燈焰軟在堂案上。那扇半開的門板上,鮮紅
的鞋樣失落了一隻巨碩的足跡,他原本該不是一位天才吧?
唯一活動著的人形,是四拐子。他跪在牆旯旮裡,依舊挫磨破碎的磚塊,那推
撲又抑起的身影,機械一般輸出永恆的動力。
太炎伯一下子就撲上去了,「哇哇」地哭聲驚天動地。死孩子在他懷裡被揉搓
著,房梁上嗦嗦地落下了土粒。朱子弦猛地轉身奔跑出去,雨地裡,他失聲痛喊:
「蒼天呀,可憐可憐人們吧!」
果然雨就住了,一夜星光燦爛!但是,可憐的人們,溫暖的土炕上何曾臥得安
寧?他們攜妻抱兒驚懼地縮在屋角,有的跑到外邊,見青眨眨夜空澄亮如晝,見北
方仙構星座彌漫血紅霞光,他們就又奔了回來,想著家裡畢竟安全。可是,來自地
底下的「哧嚕嚕」聲響如林濤喧響,房地基也被竄動而顛簸了。誰也不知道要出什
麼異事。誰家的狗撲到屋頂上朝北狂吠,誰家初產婦的尖叫劃破夜空:「疼死我了,
快把孩子掏出來吧!」
朱子弦和高岩草奔到院子裡,太炎伯正仰觀天象。朱子弦急道:「太炎伯,怕
是要地震了,叫村裡人都呆到院子裡!」太炎伯弛然回身,輕悠悠笑道:「夭睜眼,
地動彈,真龍夭子要出世了!」說罷入上房端來香案,仰天遙拜。
雞在圈裡打撲愣,「便便咯咯」的叫聲亂如潮音,大炎伯撿一塊土坷位砸過去。
高岩草慌慌然從廈屋裡拎出小皮箱,直揪著朱子弦的胳膊:「這裡太不安全了!這
裡太不安全了!」
大炎伯攔上來,上臂攤開作八字。可是,未及他開口,「嘎啦啦」一陣串山響,
大地顫動如刀斬,頃刻,滿村子的居民一齊亂叫起來,聽得見有房子嘩啦啦傾倒。
高岩草和朱子弦不論三七二十一架起太炎伯就跑,剛出院門,一股泥漿湧來,沒了
他們的膝蓋……
滑坡了。村後,那紅上崗子膿瘡開花一般崩潰了,血紅泥水噴瀉而下,孤島般
的坡座子搖搖晃晃向村子斜推過來……;
太陽出來的時候,鄉幹部趕來了。橫陳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是27具山民的屍體,
是31間癱倒在地的房屋。麻婆受了傷,石女被吞噬了生命。鄉長找到太炎伯,請他
申報糧食補助,太炎伯卻兀自不動,突然,他捶胸頓足道:「壯漢挺陽動不得呀!」
躺在地鋪上的麻婆,接言反駁他:「毛主席走的那一年,地就叫喚過。」其實,
真正道出這場災變原因的,是淨業寺的仁光,他說這是以大松樹為主體的生態群落
遭到破壞,坡座和坡體之間原本攀拉牽扯的植被系統消失,雨水作用又使這塊不穩
定土丘失去重力支撐,於是便崩滑下泄,釀成災異……
這是在淨業寺的廈屋裡,太炎伯一家作為災民,被政府安置在這裡時,仁光平
心靜氣地對他們講的。但是,不管你講得在理或不在理,他們都無所謂了,他們只
知道眼前的問題是:如何謀生?
還是那間大屋子,20平方米。松毛子和黃麥管鋪成的大通鋪,占去房間的三分
之一,另有散亂的衣物家什百貨攤兒一般亂著,吃飯是在淨業寺的伙房共產,但衣
著花銷還要各自為之。政府很快撥來了救濟款項,但分配卻在幹部們的爭吵中緩慢
進行。
高岩草和朱子弦相對沉默。突然,朱子弦說:「你先回吧,我不走了。」
「為了這些山民?」
朱子弦苦笑了一下。
「為了你的《望月婆羅門》?」
朱子弦的目光靜凝在麻婆身上。
麻婆在草鋪上歪著,拐腿兒子在她旁邊忙活。他不知從什麼地方抱來一大堆各
樣植物的根塊,很認真地在那裡挑挑撿撿。麻婆閉著眼,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兒子拉
著如何掙錢糊口的家常話。
高岩草忽然落了淚,這個硬性子的女人無聲地揩著眼淚。朱子弦以為她又發了
癡情,說:「那你就陪我呆著吧!」高岩草「撲哧」一聲笑了,揚頭、甩發、抑臉,
眉目燦若旭日。她輕輕他說:「你是80年代中國唯一的認真人,我不能再折磨了。」
說著,「噝啦」一聲劃開小皮箱的尼龍拉練,取出幾頁焦黃的字紙,用顫抖的手遞
過來:「這是尊父當年燒毀的殘稿,我搶出來,就塞在那兒——」
朱子弦看到那牆縫兒,是兩塊上坯問的一個窟窿。耳邊傳來高岩草讀稿的聲音:
「《婆羅門》,原本佛曲,題為『淨行,之意。印度四大種姓中最高一級叫婆羅門,
屬執掌神權的貴族。 此曲經絲綢之路傳到古代西域,8世紀由西涼傳入長安。李
隆基為道教徒,又精音律,於是在原曲前加了『散序,,並改編成十疊大麯,於天
寶十三年下招將《婆羅門》 改名為《霓裳羽衣曲》 。但是在民間,羯鼓曲中仍有
『婆羅門』,在陝西長安鄉下,生命力頑強的古樂社,為了融進自己的理想色彩,
在曲目前冠以『望月』二字。至於民間宗廟節日表演的《婆羅門舞》,更是牢固地
保持著佛教色彩,如舞者穿緋紫舞衣,手執九環錫杖———」
朱子弦並無多少激動或感奮,甚至,他的表情有些木然。高岩草生氣了,嘩嘩
地抖著手中的紙,硬聲說:「不要我就燒了!」朱子弦一把攘住她的手,卻又呶嘴
朝麻婆那邊示意——
麻婆斜靠在那裡,慈眉善眼地聽兒子講一種什麼道理。四拐子拿起一個有縱向
皺折的紡捶形塊根,輕聲給母親介紹:「這叫大麗菊根。」接著,又一樣樣展示寶
貝一般輪番拿起地上的各樣塊根、塊莖,說:「這叫紫茉莉根,這叫豬肚子根,這
是芋頭,這是商陸根,這是丁座草根。」介紹完了,啪啪地拍掉手上的泥土,給母
親安排著活兒:「你把這些根塊上的皮刮淨,我拿去煮透了再曬乾,買給藥販子,
10塊錢一斤呢!」
「這麼貴喲?」
「當天麻賣嘛,人家帶到南方去賣21元一斤呢!」
麻婆的笑臉波閃了一下。她長長地伸出乾枯的手,抓過那些根塊,在鼻子前嗅
著,對兒子說:這怕使不得吧?」
兒子「哢哢」地砸斷幾恨樹棍,粗聲老氣地回答:「怎麼使不得?城裡的學生
都鬧學潮了, 又要來文化革命了! 」麻婆掙扎著扯長脖子,悄聲著對兒子叮囑:
「這一次可不要弄當權派了,那麼多平反的。」兒子硬聲答道:「這一次弄萬元戶
去,我都想好了,溝口那一家有手扶拖拉機的——」他又「哐哐」地砸斷地上的樹
棍,有利刃明晃晃地閃著,可他偏要用斧子後背去砸。高岩草長長地吐出了舌頭,
許久都收不回去。朱子弦默默他說:「推倒桌子,把人往死裡摔,這其實是正常的
事喲!」
突然,門外傳來雜遝的腳步聲,一群人鬧哄哄地呐喊:「綁住他!綁住他!」
朱子弦拉高岩草就往外奔。
大雄寶殿裡,烏煙瘴氣亂作一團,一群人在門口幹咋唬就是不敢進去。朱、高
二人伏窗窺看,竟是大炎伯,他赤身裸背,襠間挎塊包布,正揮舞一柄鐵鍬,朝那
釋跡牟尼,朝那金剛力士,橫掃亂砍,大殿裡乒乒乓乓,塵灰飛颶,一時間仿佛天
搖地動一般。
有人喊:「他瘋了!打死他!」
他還在裡邊砍殺,砍一下,罵一句:「啥是風脈?啥是神仙?啥是社會主義?
啥是養豬場?信他娘個老屁!」
突然,仁光沖了進去:「住手!」他剛大喝一聲,那鐵鍬就飛刀一般飄了過來,
刹時,他額上血流如注……
太炎伯終於被人綁住了。不消一頓飯工夫,專政人員趕來,不費吹灰之力給他
拷上押走了。
有人說,他破壞文物,起碼得坐10年監獄;有人說,他衝擊宗教場所,至少得
罰款2000元……
朱子弦、高岩草兩天無言。兩顆驚然的心惶惑而顫慄。
第三天清晨,朱子弦對高岩草說:「我們去爬山吧!」
高岩草果決他說:「如果是跳崖自殺屍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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