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見喜文選

                  賈平凹的情感歷程

    經過有關文藝部門的竭力爭取,經過出版社編輯邢良俊等人的努力疏通,賈平凹沒
有回到他的商洛山去。他留在了西安市,分配在陝西人民出版社文藝部工作。職務:助
理編輯。時年23歲。

    好了,總算畢業了,有工作了,每月有三十九塊半的工資了!他高興得忘乎所以。

    他第一次要領工資了,寫信給父親,問這錢要作什麼用場。父親覆信極快,告訴
他,你愛買什麼就買什麼,家裡不用你操心。買什麼呢?先改變形象吧!於是買了一件
滌確良襯衫,他穿到身上,十天沒脫下來。他洗了澡,換了衣,拿那滌確良衫去洗,方
知沒有肥皂。於是,擠一蛋牙膏,用清水打濕,揉到領頭,搓那袖口……

    出版社裡,老老少少的手腕子上都有塊金屬疙瘩,他羡慕得要死。一次,有人托他
捎手錶,他不知這表怎麼上條,夜裡錶針不轉了,他摸索著去擰,竟擰動了,他高興地
跳起來,比瓦特第一次驅動了蒸汽機還激動。

    悠哉樂哉的日子沒過多久,他便陷入了極端的愁苦之中。社會上的複複雜雜,單位
上的是是非非,工作上的磕磕絆絆,愛情上的糾糾纏纏,他才知道了一個山裡孩子的單
純,一個才走出校門的學生的幼稚。他一面讀中外名著,一面讀社會的大書。他開始否
定自己那些聲嘶力竭的詩作和故事,否定自己描摹生活的那套語言方式。他讀高爾基,
始知文學三要素的第一便是語言,以前教科書上也說文學藝術主要是語言藝術,當時怎
麼就沒有讀懂?現在,他恍然大悟,心慌得厲害,每寫一篇作品,總想法探索新的語言
形式……

    好在一個新時代正出現在眼前,國家政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先的禁錮和教
條被打碎了,文學上放開了許多新思想、新理論。全國文學刊物如雨後春筍,新老作家
各呈其能!文學寫人的命題重新有了定義,現實主義的概念也複歸了本體。於是,忠於
生活的問題提出來了,干預生活的問題提出來了,愛情的位置被騰出來了,傷痕文學也
應運而生了……真是一個好時代,學習的時代,思考的時代,競爭的時代!賈平凹亢奮
得徹夜不眠,他幾乎遍讀各地的文學刊物,看人家都在弄什麼,自己怎樣去追趕那些浪
頭……

    稿子源源不斷地寄向四面八方,四面八方又源源不斷地退回來。他開始心灰意冷
了,恨自己文命太薄,恨自己死板低能,也恨過編輯。他為自己的前途擔心。這麼源源
不斷寫下去,空誤了青春年華怎麼得了?他常常夜裡伴著孤燈呆坐,愁思鎖心,心愈彷
徨得厲害。熬到次日淩晨一時,無奈了,說睡,倒頭便入了夢鄉。有時候,他要檢點意
志,嘴裡說再熬一會兒,果然就逛了眼,到天明沒有嗑睡。眼睛雖然發澀,但神經興奮
得厲害,他把那一百二十七張退稿簽全貼到牆上,抬頭低眼看到自己的恥辱。這些退稿
簽,一半是鉛印的條子,有的編輯太忙,退稿簽上連他的名字也未填上。他苦悶極了,
很想把心緒調整一下。適在這時,各單位都要出人去市上修人防工事,這樣,他便自告
奮勇地挖地道了。挖地道真好,先開一眼貓耳洞,再四向開擴,又縱深掘進……他忽然
問自己:創作也是這樣嗎?我的貓耳洞在哪裡?

    在棣花!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家鄉。那裡有他至為熟悉的人和事,在那裡開
掘,可以闖出獨為他有的一條道兒!啊,李闖王當年屯兵商洛山,蓄得銳氣才攻下了北
京,他賈平凹為什麼就不能屯筆商州,由此而打出潼關去呢?
    「打出潼關去!進軍京津滬!」他一邊這麼念叨著,一邊把出版社分的土豆給一位
有病的老編輯送去。老編輯賞識他,過問他的創作。他的想法和目標,得到了這位老編
輯的首肯和指點。

    平凹順便還說,社裡準備叫他去禮泉縣的烽火大隊蹲點,搞社史,他真不想去,思
想剛剛理出頭緒,許多構思已經成熟,他現在急需的是趕緊寫、趕緊寫!他擔心到了鄉
下不可能有條件寫他的小說,而搞社史又是很乏人的,調查呀,座談呀……

    這老編輯沉思良久,猛地發了話:「去得呀,這是把魚往大海裡趕麼!」

    烽火大隊,勞動模範王保京的大隊。他培育出過高產玉米,受過周恩來總理的接
見。在陝西,這個隊一直被尊為先進的典型。賈平凹去了,是文藝部的負責人陳策賢領
他去的。老陳和老作家李岩冰是這次編社史的總負責,他們對平凹挺賞識。同去的還有
陝西師大中文系的白志剛和禮泉縣文化館的鄒志安,還有一幫師大的實習學生,他們這
個寫作小組是要續寫社史《烽火春秋》的。他們白天參加勞動,晚間開會調查搞材料。
和他們廝混得最熟的是大隊農科所的那幫年輕人。他們跟這些農村青年一起精屁股下河
游泳,一起燒野火煨豆子吃,一起用青煙葉卷喇叭筒來吸……多年以後,他們幾人都弄
成了事業,白志剛當了一家文學刊物的主編,鄒志安的短篇小說得了全國獎,而老陳則
是桃李滿天下了!他們偶爾聚首,回憶起這段生活,都覺得是他們一生中挺有意思的一
折。

    其時,師大學生寫了那麼多的稿子,新聞、特寫、散文、詩歌、小說、報告文學
等,他們都希望得到指點,這樣便忙壞了老陳。平凹是參加執筆寫社史的,同樣忙得不
可開交。老陳這邊稿子看不過來,便叫平凹來幫手。這樣,平凹又看稿子,又寫社史,
兩頭都完成得挺不錯。多年以後,老陳憶及這段生活,說:「在烽火我看到了平凹身上
的三個特點,一是他感受生活的能力強,二是他寫東西構思比較巧妙,三是寫社史顯露
了他的語言才能。」以後,平凹的實際情況證明了這位老文學工作者的觀察是正確的。

    最討得平凹喜歡的是農科所那一對姊妹。她倆聰明靈俐、愛笑、愛衛生。她們對生
活有詩一般的憧憬,對事業有執著的追求,對愛情也有朦朦朧朧的嚮往。平凹深深地喜
愛上了她們,她們也樂於和他交朋友。她們給他講農村的新老故事,幫他縫補綻開了的
衣褲,她們還跟他打鬧逗樂。他和她們相處,隨便得多,自由得多,像在家鄉時和童年
的小夥伴相處,沒有顧忌和猜疑,隔天不見就沒精神。變臉事時常發生,但三分鐘後又
聚在一起耳鬢廝磨了……

    此後,他依據這段生活,寫了短篇小說《滿月兒》,發表在《上海文學》上。小說
裡的兩個主人公就是以農科所裡那一對姊妹為模特兒塑造的。這是他攻進大上海的第一
篇作品,而且深得時人好評。他作品進上海也不是一矢命的,退稿不少,且他還以安徽
作了過渡。安徽的刊物當時在全國辦出了名氣,不少作者心嚮往之。平凹在這個省的刊
物連發幾篇小說,深得這裡文師文友們的厚愛。《安徽文學》曾發表過他的一篇小說
《泉》,人們說那是田園牧歌在中國文壇的復蘇,說是一個青年作者在這裡顯露了才
氣。多少年以後,每憶及出潼關進華東,他總要將安徽念說一番。

    根據在烽火大隊體驗到的生活,他還寫了小說《岩花》、《果林裡》等,這批小說
意境清澈明亮,連作品的底蘊也水晶一般透徹。他是以純真的眸子看世界呢!《果林
裡》還被改編成連環畫,深得畫界讀者的喜愛,這在當時還是值得一談的美事呢!

    在烽火大隊,平凹還惹過一次麻煩,是由算卦引起的,差點兒鬧出人命。在《社
史》寫作的後期,鄒志安、白志剛(即白描)、賈平凹三人移居縣城一家招待所。寫作
之餘,三人以算卦取樂,有人傳給他們一種阿爾巴尼亞算命法,運算起來,很有數學的
樂趣。一日,鄒、白二人出外採訪,平凹留下寫作,晚飯時,胖炊事員提起鍋鏟直沖白
志剛和鄒志安叫囂:「你們國家幹部還搞迷信,我明日到省上告你們去!」二人忙問原
因,才知是平凹獨自給胖炊事員的婆娘算了一卦,卦相不好,那婆娘原本有精神病,聽
了卦回家就犯病,抓了十付中藥喝了兩次人還昏迷不醒。胖炊事員揚言:「若我老婆出
事,我跟他姓賈的不得完!」

    鄒、白二人趕緊找平凹商量對策。平凹說:「這炊事員簡直像個喂豬的,態度又
壞,又不給我們做好飯,我早有氣。下午他婆娘來算卦,我就用『歐洲社會主義明
燈』的卦術給算了,按卦相說她命苦,丈夫對她不愛,要防止丈夫有外心,誰知道就真
的戳到她的心疼處。」晚上,三人尋思了一夜,決定第二天採取補救措施。先是鄒志安
在招待所內查外調,弄清這婆娘生平身世,又摸准他夫妻關係的真實情況。知道胖廚師
對她不大體貼,生小孩時都沒回去,男人是工人,她是農民,一直害怕他變心離她而
去,加之本來就有精神病,所以這次犯病實際是犯了心病。心病還得心藥醫,信卦的人
還得拿卦治。白志剛還得知一個細節:這婆娘腰上長了一個瘊子。

    第二天,鄒、白二人擺開卦攤,由服務員配合,引那婆娘人局。二人當著婆娘的面
給服務員算,服務員說鄒志安算的比神還靈,還說鄒是有名的大仙,姓賈的只是他的學
生。這婆娘當即就要鄒志安給她算,白志剛說大仙不輕易開口,鄒志安就擺大架子死活
不接茬,然後就由服務員來替婆娘求情。鄒志安才鄭重交代:「算我的卦就信我的卦,
不信就別算。」那婆娘連說:「我信我信。」鄒志安遞給她一副撲克牌,接手時從中掉
下一張紅桃6,鄒志安即說:「你姊妹6人,你最聰明。」這婆娘大驚,忙呼:「你真正
是大仙!」然後說她的家世,她的性格,特別點明她出生時土地爺給她身上濺上泥點
子,所以她生性多疑,這泥點子就長在腰上,是個瘊子。這婆娘就服氣得五體投地,
說:「你咋像住在我家裡一樣!」鄒又說她丈夫人好,愛老婆但嘴上不會說,還說你丈
夫命屬木,你命屬水,水澆木才能過好日子,再起疑心就麻煩了……晚飯時,炊事員端
來半盆炒雞蛋,說了許多感謝話。事後,鄒志安認真教導他的「學生」賈平凹:「佛寶
萬千,心寶第一!」又將《仙家大算》和《蓮花現》二書教平凹精讀,囑他不可輕易設
壇擺卦,說天機不可透,透了非天機。   

    賈平凹的許多作品在京津滬都順利地發表了,可他人從未出過陝西省。他常常揣
想,北京是個什麼樣子呢?是不是全都地上鋪著玻璃磚、房上苫著琉璃瓦?長城是不是
城?金鑾殿是不是用真金子搭成?皇帝那龍座上是不是也鋪著老虎皮?毛主席那身子是
怎麼個保藏著?平凹不能對天津作直接的想像,但他總要想到孫犁,他想他該是個什麼
樣兒的古怪老頭兒呢?大上海卻常常令他生畏,家鄉有一句話,叫做「上海的鴨子呱呱
叫」,是不是上海的鴨子叫聲格外好聽?抑或上海人特喜食鴨?那句家鄉話的意思是
「好」,可好為什麼非得用「鴨子呱呱叫」來形容呢?他曾下過決心,有朝一日非得去
那裡看個究竟不可。可是,歲月年復一年流走,他在上海已經出版了幾本書,可他還是
沒有到過上海。上海文學界幾乎每年都邀他去,參觀、訪問、寫作,任隨他意,可他總
是為這事那事所擾沒有去成。有時候,他生氣地說:「今輩子不去上海了,將那謎永遠
留著,將那鴨子的問題留給後代去解!」

    就在這一年,老家那個送過他草帽的女朋友招工進了礦山。她當了工人,並未將他
忘記,時常有信來。他和她的關係一會兒很熱,一會兒卻涼得冰手。他也不知是什麼原
因,總是若即若離的。也許,他沒有全心去進攻;也許,她沒有盡力來追求。常常,深
更半夜了,寫作煞住手,他便要到陽臺上去,遙對夜空孤月歎息。他孤獨得恐懼,自然
屬性就來折磨他。他覺得,事業、個人生活,都需要一個溫柔賢淑的異性來掌握他前進
的開關。

    他決定要回去見見她了。時值秋末,棣花鎮東面的平原已種上了小麥,牛頭嶺那邊
的坡地上已見了大麥和碗豆的嫩綠;勤勞的莊稼人怎麼可以閑得住,夾柿子,旋柿餅,
切紅薯,臥酸菜;有人扛了扁擔帶上兒子去河溝割柴,有人蹶起屁股在西山原上撈紅薯
……

    丹江水悠悠東流,濺起的水花涼得徹心。他和她並排坐在河灘已經很久了,她不說
話,他也不說話。她揀石子在手上玩,他拿腳在沙上踢出一個坑,又踢出一個坑。這是
一個普通的農家女子,當了工人仍有村姑的風韻。她將花格的襯衫領翻到藍工裝的外
面,腳上那雙丁字形皮鞋少說也得花去她半個月的工資。他和她幹坐了兩個鐘頭,說
回,就各自往家走了去。

    下午,老地方,他們又見面,是各自的老人催逼所致。他問她礦上的情況,她說半
句留半句的;她也問他省城的工作,他也有一句沒一句。本來,他想告訴她,他寫的小
說北京登了,上海登了,天津登了,許多地方都登了,可她總問他編輯算是幾級工。幾
級工?那時沒有搞職稱套改,他也答不出。反正沒有勞保費,也不發工作服和翻毛皮
鞋。   

    他告訴她編輯工作是看稿子、寫東西,她卻問是廣播稿還是牆報稿,是寫對子還是
刷標語。

    他和她實在沒有能說在一起的話題了。他便對她講這棣花鎮的變遷,講這丹江河的
改道,講這河沙中的矽粒和石英……她只是低頭不語,石子不玩了,卻一個勁兒地用手
指絞那略黃的髮辮。她對他講的那些沒有興趣。

    他猛地站起來,大聲說:「我要結婚了!」

    她揚起頭,平靜地:「那我祝福你。」說著一低頭,雙手捂了淚淒淒的眼。

    他們往回走了。天色昏暗下來,水從山邊流過的那道白線變成一抹隱約的反光,唯
有浪花以清泠泠的腳步叩問每一處或土或岩的堤岸。晚風從西山源刮下來,岸邊的大片
蘆葦嗦啦啦伏下去,嗦啦啦拱起來,褐色的浪一直朝東湧去。他和她走在小徑上。小
徑,二尺寬,兩旁是枯萎的白茅和車前草;折壞的蘆杆橫下來如欄杆一般,低的跨過
去,高的就得用手撥開。這小徑他們自小走過無數遍了,要在這片葦園裡很曲折地彎一
陣子呢!

    出於安全和禮貌,他讓她走在前邊;還是出於安全和禮貌,他又讓她走在自己後
邊。秋風讓世界變得枯黃,又從人的褲筒鑽進去讓人心冷。他和她在蘆叢中走了好長時
間,鑽出來了,怎麼還是河灘?

    他們迷路了。蘆葦地裡的小路枝杈盤扭,儘管以前走過多少回,這一回是實實在在
地繞了圈子。

    他洩氣了,說「走不出去了,我們背靠背過夜吧!」

    她卻勇敢起來,要自己在前邊探路。他跟著她,不幾步,她卻說她害怕,心裡直發
緊。

    他想起來了,這蘆葦地裡是有幾座亂葬墳的,老年人常說這一帶有「迷糊鬼」蒙人
心竅,迷上了誰,誰便在這裡腳不停步地轉上一夜呢!不知怎麼,他真的就覺得自己眼
睛發木,連天上有沒有星星都瞅不清了。

    她只是喊害怕,繼而抱怨不該到河邊來。他知道這樁婚事算是糟透了,走熟路都發
迷,還能伴侶終生嗎?他揀一根蘆杆,將一頭遞給她,叫她牽牢、站穩、閉上眼、想那
jian下的蓮花池。

    突然,他高誦:「阿彌陀佛,我來了!」說著拖她大步走去。這時,他們聽見,村
子裡有狗「汪汪」地叫了……

    和這女礦工告吹之後,他又回到他六平方米的天地裡。他一進入到創作的境界中,
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唯覺心中的血在一條寬闊的河道裡奔突。可是他一旦在稿紙
上壓上了那塊青色的板板石,他便回到了人間,便有寵辱襲上心頭。那時候他有個習
慣,一苦悶便要兩手插進頭髮,將手掌捂了額頭,將視線在桌上作墨汁一般洇開去……

    中國有個封建宗法制的金字塔式的觀念結構。賈平凹自小受到家庭和社會的教育,
這教育使他把自己牢牢地釘在了這座體系嚴密的金字塔結構裡。要把賈平凹從那金字塔
式的觀念結構裡剝離出來,比從他身上割肉更使他痛苦。但凡文學界開會聚首,他免不
了要受到許多女崇拜者的包圍。她們朝他擁擠,常常把熱烘烘的胸偎著他的身,常常把
濕漉漉的氣籲在他的臉,她們要聽他說一句最平常的話。可是往往在這時,他卻緊張得
縮作一團,鼻尖上止不住涔涔地冒出汗來。一次在南京,他偶然發現外省那位和他挺要
好的文友,手挽當地一個漂亮的女崇拜者在某地遊走,他立時便在心間產生了排斥;他
對那文友的印象,無意間蒙上了一層斑駁的色光。多年以後憶及此事,他總覺得自己的
心理結構未免過於老化,但要他相仿行之,卻是比上天摘星星還要難……

    他把它想像成一位長髮公主。那青絲兒垂在背肩前胸,直化入那曳地長裙的百褶
兒。微風噝溜溜過去,唯見長裙嫋娜,卻不見那軟軟的步子遊前去。這是一株柳。植在
陝西師大中國語言文學系大樓的左側。師大的校園裡,姿色絕佳的垂柳不少,可他偏偏
就沉湎上了這株。白志剛沒有找著,幾多文學的議題在心裡憋著。可他一看到這柳,便
什麼都忘了,有人寧願「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他是寧願在這柳下長眠了。不,
他的長眠地在牛頭嶺,這不可更動。那就插一株這垂柳的枝兒到牛頭嶺吧,那祖墳世代
叫古柏罩著,總是古枯蒼黃的,這垂柳才攜有靈氣呢!但到伸手要折,卻兀自軟了手
腕。它怎麼可以折得?它其所以獨抒性靈,不全賴於這綠色的「長髮」嗎?

    賈平凹跨上一輛三路公共汽車,心裡還在念說那株柳。時序正交八月,西安的氣溫
也不比長江上的「三個火爐子」低,他的腳上,塑料涼鞋的每一根鞋袢兒都像熱膠粘在
腳上,化纖布的長褲變形後繃帶一般擰在大腿和屁股上。車上人不多,卻是一個扇子的
展覽。末一排坐位全空著,他占了小小的一角,而左近的女同胞卻偏偏把半個身子遮在
他的頭上,且將手中那柄潮州紙扇痙攣般地顫,直把一股股濃重的狐臭硬扇給他。平凹
心裡好生不快,頭幾乎被熏暈了,卻也不敢吱聲,是山裡人的耐性在他身上發揮著作
用。儘管那柳的幽思被沖得沒了蹤影,可他還是裝人裝神地挺著脖子。他嘴裡默念著:
「你熏吧!你熏吧!看你能把我弄成熏肉?」心裡卻在深深地琢磨,南郊是大學城,三
十萬文人學士聚在這裡,沒有高煙筒,空氣潔淨,社會秩序好,公共汽車的司售人員都
喜歡在這一線服務,可為什麼偏偏生出了這麼個製造熏肉的女人?

    「啊哧!」公共汽車被熏得打了個噴嚏,車身斜了一下,停住了。這女人還知趣,
忙忙地撥開枝枝杈杈的手臂,第一個下車跑了。平凹長籲一口氣,將頭從車窗探出去。
他要記住這個站:草場坡。他目光落在奶油色站牌上,卻倏地一個閃電在眼前裂開!沒
有上千串鞭炮的爆響,沒有排山倒海的颶風,卻委委實實是一個閃電。平凹將飽滿的上
眼皮揉了再揉,定眼望去,目光卻皮筋兒一般被扯長了——

    那是一個青年女性,她若無其事地在站牌下立著。玉色的雙臂「V」型地交叉在小
腹,手裡長長地吊著個普通的黑色人造革手袋。她偏過頭去,靜靜地瞅那些性急的乘客
朝車門前擠。賈平凹的心驀地一顫,又一顫;他常常自怨山地人的沒出息,可像今天這
樣使他心底一動再動的,卻是從來沒有過。是她妖豔嗎?是她多情嗎?壓根兒提不上。
三百萬人口的大城市,美女如雲;常在鐘樓附近,見到喧囂的市井突然一個冷凍,那便
是過去了一個傾城的絕色女子。平凹對此類人等,常常報以冷漠。可是今日,怎麼就神
魔附體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一雙玉色的胳膊怎麼就將他度量美的絕高旗幟吹落下
來?

    她竟然上車來了!最後一個。她沒有去坐什麼位子,只款款地倚在車門旁的那根立
柱上。她買車票時,和售票員說了一句什麼;聲音不高,卻現出了她的明目皓齒。平凹
在揣摩自己,也在揣摩她。他似乎在哪兒見過她。面不熟,那神韻卻挺熟。

    在哪兒見過呢?她兩根小辮兒,不長,斜斜地搭在肩上;流海簾子一般遮住寬寬平
平的前額;腮龐不大,卻將臉形撐成一枚勻勻的鵝卵;個頭不高,不胖不瘦……這樣的
女子不是隨處可見嗎?大差市、長樂坊、韓森寨、未央路,及至郊縣小城,集著農村姑
娘的質樸和城市小姐的文雅于一身,那些進城工作的女工,那些郊縣來的女大學生,那
些剛剛從孩子群裡出來的青年女教員,不都有這種風采嗎?平凹將這些一樁一樁地掂
過,於她卻都不合適。她就是她。一無二致,是謂獨特。獨特在什麼地方?是她那冉冉
香蓮般的臉盤兒?是她那亭亭玉樹般的身段?是她那再普通不過的黑色手袋?是她手間
那素絹的熱帕?平凹終沒弄明白。忽兒他又覺得,世上美人具備的美處她都有,那是一
種複合魅力,能震撼心靈;又是一種內在的氣質,給人以無可名狀的靜態威懾……

    公共汽車擰扭了一下腰身,在十字路口的紅燈前停下。她有目光轉過來,似乎在他
的臉上頓了一下。平凹忙偏了臉,黑眼仁兒卻隨她的舉止遊移。當她目光從他身上漫過
去的時候,他覺得身上涼颼颼的;當她舉手撩一下額前的發簾的時候,他心裡熱乎乎
的;他總覺得她那動作他見過,見過不下百十次!

    平凹牙一咬,咬定一個判斷!

    當一個老太太從她身旁過去,要去前邊坐位子的時候,她扶了老太太一把,輕輕說
聲:「您老慢點。」這一句平常的話,平凹逮著了,他胸膛一抽:鄉音!他幾乎喊了出
來。那老太太落了座,向她道謝,她又順手撩了一下頭髮,說:「沒啥。」啊,平凹記
起來了,這不是初中同學韓俊賢的妹妹嗎?

    一時間,他心跳得厲害:坐不住了,身不由己地站起來。站起來,卻偏偏被她從頭
到腳地看著。平凹汗流浹背了,作賊一般慌慌著,站起來要做什麼呢?

    適逢公共汽車靠站,南梢門。他說什麼也呆不住了,被人家看著站起來,不下車又
是什麼意思呢?他賊一樣竄一車。偎著了南梢門的站牌,心還在呼呼地跳。驀然,眼中
沒了她,心裡卻空洞得厲害,仿佛失落了他寫小說的那支筆……

    「入了陰六月,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那一溝的莊稼,長得山也擠,河也瘦了
……」賈平凹在作一篇小說:《深深的秦嶺裡》。可他寫到這裡,說什麼也寫不下去
了,思路亂成一窩麻絲兒,往昔那神筆的靈氣化作了滿腹的灰燼,連一星兒閃爍的炭頭
兒都找不著。肚子裡的枯腸幹碴碴地撐得難受。他不得不放下那支粗重的老式金星鋼
筆,將目光在稿紙的方格兒裡鑽進鑽出。驀然,一個倩影,粉色的,從稿紙上直朝他眼
前推近;忽兒,那影像又洇化了,仿佛宣紙上的水墨,濃而淡,淡而遠,最後化作了毛
毛絲絲的灰絨兒,有水的纖維在那裡柔柔地拂著……

    那影像是她的。揮之即去,捉筆卻來。一時間平凹心律的步子亂了方寸,他不得不
將稿紙反扣到桌上,認認真真地同她對話。

    「您是不是韓俊賢他妹子?」

    「您哪一年到西安的?」

    「上學!工作?跟人了?」

    她無應。最痛苦者莫過於放空槍的獵人。

    金星筆又在他指間捏轉,稿紙再翻過來。「河也瘦了,河也瘦了……」平凹默念著
那文思的斷弦處,筆尖兒下意識地在那地方轉圈兒。墨水瀉了幾丈長,落成的竟不是文
字,而是一幅畫。

    她的。鼻子,眼,腮額,不像。再來,先那短辮兒,再是流海兒,再是睫毛兒,不
對。第三幅,先眉,後眼,再鼻、鼻、鼻若截筒,她在家時他就注意了那鼻。那鼻,挺
楞楞地沉下來,修然煞住;鼻尖渾圓而不塌,鼻翼飽滿而不腫,鼻孔微隱而不藏不露。
多少俏妙女子,美得絕頂卻失之於鼻洞:有雙月般勾向鼻翼的,有仰上而傾泄了底氣
的,有深凹而埋裹著猙獰的……可她不,她這鼻,圓中存方,方中存正,正中存莊,莊
中見雅,雅中見秀!這是一尊東方女人的鼻子喲!

    《深深的秦嶺裡》散亂地長滿了五官,長得「山也擠了,河也瘦了」;賈平凹依舊
畫興浩蕩,他索性再翻過一頁稿紙,再畫那腰肢和玉臂……

    這一夜,他沒有睡著,魂兒在三路車的一線遊蕩。

    他判斷:她工作了,就在南郊。他匆匆去了食堂,逮住饅頭先咬了一口。手在身上
摸,竟沒有帶飯票;饃叼在嘴裡,雙手在上下口袋索遍,搜出的,卻是一張十斤的全國
通用糧票。炊事員吳師傅笑了:「小說把你給寫迷了!」。他簽名記帳,急急奔走,腳
踩了風火輪一般。他沒有騎他那輛破車,他要去擠三路公共汽車。他跑到西華門,見三
路車便上,沒想把方向搞反了,他一口氣兒下來,竟是西安火車站。他先自惱惱地拍了
一下自己的腦殼,轉而又樂了:起點站,上去占住有利位置,可眼觀車子的前後上下,
搜索的範圍豈不更廣?這樣,他便一站一站地緊張了,民樂園,新城廣場,西華門,鐘
樓,南門,南梢門……

    草場坡!他不知怎麼竟下了車,直望著那奶油色站牌愣神。太陽明晃晃地在東天煎
著,灼熱的氣浪洪水一般淹得人窒息,可他極有耐性地等著。過來一位老者,背負了沉
重的行李,他幫他卸下來歇腳;過來一位拐腿跛子,他為他驅趕了一群模仿他用腿劃圈
兒的孩子;過來一位行乞者,他極大方地給他掏了五角錢……一時間,他覺得他今日算
活成人了,心氣開闊得瀚海一般!

    他想像中,她一會兒就要在這裡出現的。

    可是,三個鐘頭過去了,沒有「兔子」撞在那站牌的豎杆上。相反,紅太陽油盆一
樣在頭頂燃著,他不由得心裡發起慌來。有人在笑,扭頭望去,是兩個時髦而淺陋的女
子。他懷疑人家在笑他,便氣咻咻地偏了身子,匆匆地躲到梧桐樹的陰影裡。躲實在
了,卻將頭從樹後探出,見那兩個女子依舊在笑,他重重地在地上踢了一腳,罵:「浮
萍草!呸!」

    「誠則靈。」他信奉佛的教訓。他的心律款軟下來,將目光扇形般鋪開去,他尋他
的她………

    如是,守株待兔三次,無效果。他尋思,她是在西安上學吧?師大,外院,財院?
於是,他將搜尋範圍向南延伸,八裡村,三爻……愈是不可得,愈是心切,一段時間,
他蔫蔫地得了病,《深深的秦嶺裡》三易其稿,終未寫成。他抱怨自己,怎麼會在尋她
的時候寫《深深的秦嶺裡》?即便一座石峰,陷入了林海,望遠鏡也瞅不著的!

    夜來了,平凹在他小屋外的陽臺上瞧望。天上有姣好的月色,月邊有疏散的淡星,
星月在夜風中沐浴。一時間,他的心隙也灑滿了月的光華,風的清涼。噢,蕩人心神的
夏夜,魁星樓上狼和鬼的故事又被逛山們論說了幾回?

    他想回到棣花去。上韓俊賢家走一回豈不一切了然?不,不能回去。《深深的秦嶺
裡》不寫完,終日不得安生。她總存在於這世上,可《深深的秦嶺裡》不寫,這個月三
篇小說的計劃豈不落空?移到下一月?下一月有下一月的三篇。不唯創作才是生命,其
它一切都在幻化中。

    「啪啪啪!」有人拍他的門板,聲音是命令式的。肯定是單位的同事,也好,跟他
們戲樂一番,別讓月色拂掃了心扉卻又襲上愁雲。

    門開處,卻是中學同學王家民。家民在藝術大學學美術。那時節,美術學院、音樂
學院及戲曲學院合起來作了藝術大學。家民一直要平凹將他的國畫習作拿給美術編輯室
的王藝光指點,今兒算是把作品送來了。

    其實,平凹哪有心思呢?聰明的家民見平凹心神不定的鬼樣子,以為創作上又遇了
苦惱,便有意同他胡吹亂pian,誘其忘卻煩惱、鬆弛神經。平凹始則應付,繼之參言發
問,再便不時樂得開懷大笑了。這家民也是滿肚子熱鬧,人間風流活,天上神鬼事,他
無所不曉;講到受活處,竟使平凹「格兒格兒」地直岔氣。

    閒話間,他提到韓俊賢的妹子在藝大戲劇系進修,人才出落得紅桃一般,西安市上
的洋魄頭簡直無可比。

    平凹先是一愣,再是一聲「啥?!」繼之,他慌慌地站起來在狹小的屋地上踏步。

    「你冷嗎?」

    「不,不不不不——」

    「怎麼打顫?」

    平凹拿雙手把臉蓋了,又狠狠捋下來,摔活一下手腕兒,故作鬆弛地說:「許是有
點感冒吧?」旋即,白眼窩仁兒一斜:「你帶了阿斯匹靈嗎?」

    「見鬼!」家民把手重重地拍在《深深的秦嶺裡》那稿紙上,隨即,又瞠目結舌
了:「你你,這是畫小說嗎?」他指著那滿紙的鼻子、眉毛、眼窩、嘴。

    「哧——」平凹用鼻腔釋出了胸中的積氣,轉而,詭秘地問:「麻衣相上五官主
啥?」

    家民信口吟道:「第三司空額角前,上卿少府更相連;交友道中交額好,重眉山林
重聖賢。」

    「屁話!」平凹罵一句。

    「屁話不屁,真人不氣。鼻眼耳朵口,你問那一著?」

    「問鼻子!」

    家民撈起床邊的破扇,遮了胸,左手背後操了,在屋裡將腳作外八字撇著走,一圈
兒回來,神神道道地眯眼誦道:「鼻乃財星瑩且隆,兩邊廚灶沒教空;仰露家無財與
粟,地閣相朝家櫃豐。」

    「嗯。」平凹將聲從鼻子哼出。

    「如何?」算卦先生俯身打問,頗有乃父遺風。

    「尚可。」

    「替誰預卜?」

    「吾也——」平凹突然一個長聲叫板,接著唱起了秦腔:「有為王打坐在長安地
面,盼的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家民忙捂了耳,嘴裡叫嚷:「硬看狗咬仗,不聽平凹把戲唱!」

    平凹卻正經了:「其實,我這兩下是跟田井制學的。」

    「說瘋話。」家民將指頭直點到他鼻子上:「得空閒了,我領你找咱韓俊賢他妹
子,人家那腔派兒才叫地道哩!」

    「她會唱戲?中學時去韓俊賢家玩,那女子鼻涕常吊在下巴上。」

    「別作賤人了,人家是丹鳳縣劇團的尖角兒。」

    「她入了縣劇團?」

    「虧你還在一個村裡。」

    「那咱——」平凹顯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什麼時間?」

    「明日後晌。」

    「啥地方呀」?

    「小寨。」

    平凹「啪」地以掌擊桌,他心裡直怨恨自己,怎麼就念歪了經,錯在草場坡作功
夫!

    五雙手絞在一起,攥緊,成一堆指頭的疙瘩。笑,跳,用家鄉土話一遍一遍地呼喚
「鄉黨」,他們算是異鄉遇知音了。城市人口成千累萬,但每個人的心都是封閉得極嚴
實的孤島,何況他們這些「商山豹」,常常要遭城裡人的白眼。

    賈平凹和家民來到坐落在小寨的藝術大學,他們來看望家鄉的「尖角兒」。丹鳳縣
劇團來藝大戲劇系進修的有三個演員。家民將這手的疙瘩劈開,向平凹介紹:「這是俊
芳,這是小鳳,這是文jun。」他將大拇指向平凹一撇,向她們三個說:「這位就是我
在電話裡講的——大編輯!」見她們把不勝驚異的目光斜過來,家民又補充:「還是業
余作家哩!作家協會發了證兒的會員!」

    帶著孩子氣的文jun首先發問:「你會寫書?」平凹擺起大人的面孔,卻憨憨地實
情相告:「書還沒有寫出,文章是寫了。」

    小鳳揪了一下文jun的衣襟,文jun便不作聲。

    平凹還沒來得及和俊芳說話,家民便喊了:「找個地方聊吧,這麼站著又說我們來
的不誠心!」文jun提議上宿舍,家民說不行,在集體宿舍聊天會影響別人。

    平凹的脖頸轉了轉,說:「到那株垂柳下去吧,那兒還有水泥板。」他真是人碎鬼
大,偏不偏就又瞅著一株柳。他們五人,齊圈兒聚在柳下,座位是一些廢棄的水磨石的
建築板。

    家民開始講城市人的笑話,惹得小鳳和文jun格格發笑。俊芳文雅地坐著,該笑時
她皓齒閃爍,該說時她朱唇輕啟;沒有高聲,沒有大幅度的動作,言談舉止款款然、坦
蕩蕩、文雅雅、靜淑淑。平凹將一枝草莖兒在指間撚轉,不知是撚那「河也瘦了,山也
擠了」,還是撚那「鼻乃財星瑩且隆」,反正誰也看不見他那平靜面皮下的林海松濤
……

    全憑家民作戲。他得著空兒便要作賤人:「嗨,當作家的唱『有為王打坐在長安地
面』狗哼哼似的,我說來聽咱俊芳的,他說那女子,小時鼻涕常拖在下巴上——」三個
女子笑作了一團,俊芳捂了臉,仿佛真的揭了她的短;文jun容不得別人作賤她的姐
妹,忙捅著俊芳的腰肢,鼓動:「說他小著偷人家甜瓜那事,說說!」

    俊芳笑紅了臉,撩一下發簾兒,說「甜瓜我沒見他偷過,我只見過他到我家去,老
是褲帶絮子吊在膝蓋上。」

    又是一陣哄笑,平凹看也不看一眼俊芳,只對著家民說:「她真會抓細節。」

    家民炫耀地向三個女子解釋:「他說的是寫小說的專業語言。」

    俊芳也對家民說:「我在公共汽車上見過他,我看他就像我哥的同學,我沒敢
認。」

    平凹扭過臉來,嚴肅而正經地:「我一般不坐公共汽車,你許是看錯了人。」

    「那——,也許吧。」俊芳眨了眨眼,她不能肯定自已的判斷。這個鬼平凹,裝啥
像啥。

    文jun提問:「編輯工作可有意思吧?」

    家民猛然想起新點子:「對對讓平凹講講他們編輯部的故事,可逗人!」

    平凹講了。繪聲繪色的,別人都笑了,他卻不笑。他說,有個農民作者,被大隊幹
部欺負得沒了辦法,他便宣稱:我要把這些壞傢伙的瞎事情寫到書裡,讓全國人都來
看!話一放出,幹部們便嚇慌了,說人家把咱寫到書裡可怎麼辦?於是趕緊給他很多好
處。可他也書生氣太足,硬是不受,堅持要寫,並且真的寫了,寄到了北京。稿子很快
被退了,因為達不到出版水平。這樣過了一年,隊幹部見他並沒有弄成事情,更加迫害
起他了。無奈,他背著書稿,跑到省上來,說是書不能出版,他便活不成人。又下跪,
又哭泣,讓人滿傷心的。

    當然,平凹最拿手的是講社會笑話,可是時間不早了,天色暗了下來。為了使這難
得的小聚再延續些時間,三個女子留他們住在了學校的招待所。

    這樣,平凹講狼,家民講鬼,他們直聊到深夜。夜深,平凹提議讓家民給三個女子
算卦,看她們的前程和福分。家民說那是死套子,沒意思的,說他給熟人算卦心上不來
靈氣。

    青年女子對自己的前程和命運比什麼都關心,她們齊聲叫著要家民算一手。家民也
許真的沒來靈氣,逼得無法,他又推出平凹,說:「你不是看過《五官論》嗎?」

    平凹說《五官論》是看相不算命,那裡邊說得太粗,比方女子的愛情婚姻之類就沒
有。三個女子仍然要算,文jun拉住平凹胳膊直搖,平凹樂得銜了仙桃一般,說:「我
才抄了一份日本手相學會的新算法,那裡邊事業、仕途、愛情,項目分得極細,有意思
得很!」

    文jun性急:「帶來了沒有?」

    平凹沉穩地:「我找找看。」

    他便真的,左邊兜裡掏一掏,掏出幾張字紙。文jun搶先來看,說是小說《雪夜靜
悄悄》。平凹又在右邊兜裡翻一翻,翻出來幾片煙盒紙,小鳳爭來一看,說是小說《竹
子和含羞草》……

    家民提醒女子們:「莫信平凹的鬼話,什麼日本手相學會的新算法,說不定那正是
他才編的小說稿,要在你們身上檢驗檢驗哩!」

    文jun不樂了:「我們願意叫他檢驗!」

    小鳳質問平凹:「你到底帶來沒有?」

    平凹說:「你們先坐下,先平靜下來,算卦跟量血壓一樣,激動了便不准的。」三
個女子果真便穩穩實實地坐在他周圍。他的手在衣襟下揣著揣著便摸出一張紙,眾人聚
首來看,正是日本手相學會的數學算命法。說是將要算的人的誕生年月日相加除以九,
餘數是幾查第幾大類……

    平凹將三人的座次排好。俊芳是第一。她如實地報了生年、生月、生日。平凹一一
作了筆錄,然後開出數學式子,先乘除後加減,一番四則運算,結果得6。

    眾人一陣激動,聚首來瞅,一時頭撞頭,肩擦肩,胳膊亂動手亂翻。家民維持了秩
序,說叫大家坐定,聽平凹逐條宣讀。

    姑娘們最關心的莫過於婚姻愛情。念到這一條,平凹聲氣特大:「吉人作伴到終
生!」

    大家樂了,文jun說:「肯定是當領導的!」

    小鳳說:「吉人,就是雞人,屬雞的。」

    俊芳雖不好意思,卻也激動,一時面如桃花,那擺放得恰到好處的五官俱生了光
彩。平凹只是不敢看,心裡翻江倒海一般卷起了波瀾,他將那一張紙丟給小鳳和文
jun,任她們自己去尋找自個兒的命運……

    家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完全是平凹的預謀。他以此順利地瞭解到了她的年齡生
辰,從而勝利地跨過了中國最為計較的男女匹配的年齡命相關。

    她小他三歲,最佳配合。

    一張別人廢棄了的破籐椅被平凹搬上五樓,安置在他六平方米小屋的中央。

    靠背上的藤條斷了,破成一個碗大的洞。他把春節時出版社發的年畫《猛虎圖》從
褥子下邊翻出,塗了膠,粘在靠背上,補了那洞;坐下的藤條鬆散了,吊成一個包,他
將自己的舊絨褲疊成方塊,墊上去,上面覆了枕巾;左邊扶手沒了藤條的包裹,那竹的
圓圈形骨骼黃亮亮地裸出,他左想右想沒法兒補,驀然卻想到了茶杯,就找來玻璃茶杯
往那圓圈兒裡一放,不大不小正卡在杯子的中腰,平凹激動得拋冠而呼:「天造地設
啊!」

    他坐了上去,老員外一般眯了眼。空茶杯在手裡拈轉,未有丫鬟前來添茶。空茶杯
依舊卡到那圓圈裡去,他要吸煙了。火柴劃著,煙氣噴出,右手下意識地去旁邊彈煙
灰。不料,中指彈擊過重,食指拇指失職,煙捲掉落了!

    他起身去撿,硬是不見了那才吸了一口的煙棒兒。他懷疑屋裡鬧鬼,點了半張報紙
原地燎了一陣,仍然未見煙的蹤跡。他驚怪了,將籐椅移開原位,翻來轉去,硬是不
見。他坐在床沿,冷冷地觀察這椅。椅是好椅,經他修補,盈盈地有了太師味,左扶手
上卡著空茶杯,右扶手卻是連那竹圈兒也沒有了,只骨頭楂一般戳出一條腿的延伸。這
腿是一根大竹,手腕兒粗細,有鬆散的藤筋兒在上面繞著,索索羅羅的破褲腿一般。

    猛然,平凹發現那竹腿頂端,原來銜接扶手的地方,有淡淡的煙氣冒出,立即去
瞅,卻不由笑了。原來那煙棒兒,正巧掉在了竹管裡。他樂了,再燃一支,坐了,就勢
兒將煙灰彈入那竹洞兒。這煙灰缸好深喲,一年的煙蒂煙灰未必盛得滿。平凹吸著,彈
著,忽然腦子生出聯想:這不正好是一則哲學命題麼?必然孕育偶然,偶然揭示必然,
好一個破籐椅喲,平中見奇,奇中寓理……

    平凹信手操起他的老式「金星」筆,在稿紙上記下八個字:「窮極物理,必有所
得」。寫罷,心間一片愉悅,他慶倖自己找到了「垃圾洞」,65號院沒有垃圾池,各家
各戶的垃圾要自己送到青年路的垃圾站去。他又為自己找來了些許時間。

    地是不能不打掃乾淨的。拖了,化一點香皂的水,星星點點地灑;灑著灑著,卻兀
自作了雕塑的凝固。他灑在地上的水跡,開出了五瓣的梅花,四瓣的喇叭,三瓣的蘭
花,兩瓣的豆花,單瓣的馬蹄蓮;間有長藤細葉,竹苞松茂,他一時為自己無意的創作
迷醉了,他曾戲稱自己為「花奴」,可這花兒苞兒纏了他的腳,封了他的步,這又如何
了得?

    於美術繪畫,他常常捉筆來弄幾下,算作文學創作的一種補充和休息。那些畫,隨
畫隨丟,無有保存的價值。可是今天,這些「畫」卻應該長久地保存!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了。他知道是她們來了。其所以要修補這椅子,收拾屋子,就
是要準備迎接貴客的。

    這是家民替他們約定的:「丹鳳劇團那三個女子今天來此回訪。」

    「砰砰砰!」門板又被敲響。

    「請吧!」平凹朗聲高請,腳卻膠粘了一般釘在原地。

    門開處,露出三朵桃花。她們三個腦袋擠成一疙瘩,卻誰也不抬腳進門。

    「好香呀!」先是文jun發了聲。

    「是你們開放了的緣故唄!」平凹學了一句城裡人的腔調。

    三個女子樂了。文jun先跑進屋裡,銳聲叫著扶在門上的同伴:「進呀,攀著門框
兒又不是牽牛花!」

    三個女子笑漾漾地進來,正要對這「雅室」細作端詳,不料平凹卻一聲斷喝:「踩
了花瓣兒,抬腳!」

    三個女子低頭看去,半天,才莫名其妙地把腳高高抬起,踏到平凹指點的地方。

    俊芳看出了名堂:「喲,地上滿畫著花!」

    如何把那花從枝蔓糾結中分離出來呢?

    平凹想到家民那幾張國畫。這些畫稿,美術編輯室的老師們看過了,提了許多意
見,平凹認真地記在本子上。他原想寫封信叫家民來談談,也曾想到親自把畫給他送
去。家民就學的藝術大學美術系在長安縣的少陵原畔,那地方曾是唐時的皇家林苑,平
凹一直想去那裡看看,尋一段思古幽情,作一篇記遊的散文。可是,一段時間以來,他
總為這事那事所擾,至今未能成行。

    現在,他決計不去送畫了。

    他把畫稿帶到了小寨的藝術大學戲劇進修班,請傳達室的老門衛找來了丹鳳學員韓
俊芳。

    「這是家民的畫稿,人家看過了,提了意見。」他看著俊芳不大理解的神情,繼續
說:「托你轉給家民,你們一個單位,見面機會多。文jun和小鳳就不打擾了,反正這
麼點小事,麻煩你一個人就行了。」

    俊芳臉上朗朗然:「行。」

    他又說:「找個地方,我把畫面上的意見給你詳細說說。」

    正好是午休時間,天又熱,俊芳穿了件紫花短袖衫,她伸過那兩隻臂,接了畫,引
平凹來到琴房。這裡寬闊明亮,還有電扇。俊芳把畫鋪在鋼琴的蓋板上,平凹一一指點
解說:「家民這幾幅國畫,能看出他師承明人董其昌,這說明他繪畫基礎還扎實。但是
董其昌是松江派畫家的領袖人物,他的畫全以筆墨氣勢取勝,看家民這山水竹石,有時
用沒骨法,有時以淺絳兼青綠鋪色,這些都有董其昌的技法特點。可是他這畫稿,氣蘊
淺平,和絃龐雜而沒了主旋律,失之於細微處太真太實,所以人說他這是繪畫而非作
品。」

    俊芳目瞪口呆了,細察這位其貌不揚的小同鄉,片刻,問:「你也懂?」

    平凹被俊芳觀察得局促起來,又被她問得無話答對。她那語言,銀亮亮的,山泉般
從高崖上垂下,完全是居高臨下式的。平凹不明白,是她惡於他的賣弄而發出反詰?還
是她詫異於他知識的廣博而出自內心的驚歎?

    平凹斂了一下神經,用意氣收了五官,將四肢擺規矩了,真真誠誠地說:「被人灑
了一點露水知識。」

    「當編輯還真不容易哩!」是讚歎,卻也是要求,她將兩層意思裹在一句話裡。那
碩碩的大眼珠熠熠然放出光彩,為這話作了注釋。

    平凹呆了。他沒細揣這話的內蘊,卻低眉了眼,把視線的射角全收在她那兩隻胳膊
上。

    兩隻胳膊,玉玉地垂在胸前;手裡沒有了那只普通的黑色人造革手袋,也沒了那塊
素絹的熱帕,可他總想著,她手裡是拿了東西的,哪怕一張紙,上面沒寫字也好。她會
把那沒寫字的紙給他嗎?

    胡想。他擺頭甩掉了心中的荒謬,目光卻怎麼也不應靈了,還是那兩隻胳膊。

    胳膊,肌理勻勻地延伸下去,勾出兩條柔曼的曲線;那細膩的膚色,切合了月下嫩
藕的清白;那豐盈的皮脂,使肘和手背的關節顯出肉肉的淺渦兒……

    平凹沒有想到自己會癡愣成這樣。趁著俊芳卷那幅畫,他哆嗦著嘴唇,含糊不清地
說:「你到我那兒來。」話出了口,方知荒唐,忙要改口,卻見俊芳「嘶嘶啦啦」地包
那幅畫,並無異樣。他判定她沒聽見他說了什麼,遂緩了心力,字斟句酌地重新組織那
個意思。

    俊芳把畫拎在了手裡,歉意地說:「宿舍裡去不成,也沒讓你喝一口水。」

    這就夠了,他心裡甜絲絲的。趁勢兒,他將那組織好的言辭道出來:「你回丹鳳
時,來出版社,我給家裡捎些東西。」

    俊芳果然就來了,時間在晚飯後。

    這是他和她第二次單獨會面了。平凹心裡癢得貓兒抓似的。這一次不比草場坡那次
邂逅,他心慌得半路上就昏頭脹腦地下了車;也不比同家民那次去,五個鄉党小聚時的
熱烈和歡喜;還不比三個女子來訪時,盡敘家鄉的酸菜糊湯:更不比戲校琴房那次談
畫。總得有「公事公辦」的套路。這一次,是他第五次見到她。她應邀來他這六平方米
的小屋「給他捎東西」……

    遠方的遊子,航船一靠岸,腳跟一著土地,神經的弦鬆弛得彈不出一個音符;商山
的腳夫,走了萬縣和隴東,下了南陽或襄樊,歸來了,蒙頭大睡三天,伸手要吃要喝,
氣強得如腰後有萬貫的「靠山」……今日的平凹,懶慵慵地生出了這種感覺。上大學幾
年,畢業至今,他曾頻頻地在人群中尋找,可心上的她,流水般過去了,華貴的,清高
的,文弱的,豔麗的,質樸的……形態,氣質,舉凡有特色的,都在他心間停留過,但
終究還是被他的理智的強風拂了去。認識了俊芳,心間的騷動折磨得他食無味,困無
眠,一篇小說寫三遍不得脫稿。他曾嚴厲地譴責自己,可男女間這種說不清的無形脈
沖,流水般不可斬斷,浮雲般不可梳理。

    莊子說:「順其自然。」平凹便順了自然。他太疲累了,愛情的洪波沖著他,隨水
去漂流。終於,腳攏著了陸地;心雖疲倦,卻被波浪滔得赤精精的坦誠。

    他想,任何偽作和花招只能是笨拙。

    他請她坐在貼了老虎畫的「太師椅」上,將自己散癱癱的斜在床沿兒。

    他說:「我要給你介紹個對象。在西安工作。」

    她猛地張了嘴,無聲;她頭扭到一邊去,低低的聲音傳過來:「這不行,我又不在
西安工作。」

    「那你要找什麼人?」

    「丹鳳人。」

    「那我就介紹我,你看我咋樣?」

    俊芳小嘴一顫,一個短促的「啊」吐出來。隨即,面盤漲成紅桃。桃子熟了,從青
翠欲滴的枝頭沉甸甸地垂下來。她愣愣地瞅著地板。

    平凹:「這是戲劇中的靜場。」他局外人一般發表述評。

    俊芳:「我不管,這是大人的事。」她的嘴惱得花骨朵一般。

    平凹問:「你就是大人了,你的思想呢?」

    俊芳答:「我沒思想。我姨說等我大了,她們管這事。」

    這委實不是推脫。山裡女子,比不得城市姑娘那麼早熟和開化,她們見過什麼呢?
丹江一河兩岸的姐妹門,千百年來,誰有過主動的選擇?孩提時,鳥兒一般啁啾著去挑
菜、去打草,歸來了月下紡線線、織花布;織得自己臉盤大了,身子豐了,便依隨父母
之命、媒妁之言去跟人家過活……俊芳雖說和這歷史的姐妹不同,她在縣劇團鳥兒一般
活得快活,又到省上來認認真真地學戲,可她意識的深層裡,自身的命運仍舊由著別人
去做安排……

    這次談話的最後,俊芳表示:給姨說說看。

    姨住西安東郊,姨夫是幹部。俊芳恪守諾言,果然就給姨講了。姨只答一句話:要
見人。

    如約,平凹惴惴不安地去了,又惴惴不安地歸來。他走後,姨和姨夫議論:人一
般。

    俊芳沒有把這意見告訴他。只告訴了她要回丹鳳的車次。她給平凹家捎著東西。

    平凹趕到解放門汽車站相送,又和姨相見了。她問他:「你來做啥?」他囁嚅著:
「送送俊芳。」姨的眼睛眨了一下。

    不久,俊芳學習結束,回到了丹鳳縣劇團。

    這時,維繫他和她的唯一連接物便是信。他的信,意蘊裡有迷人的旋律,感人、逗
人、攝人心魂。俊芳始則警惕,繼之品味,再後來將讀信作為一種享受。他三天一短
信,七天一長信;偶有事故,過了該收信的日腳還不見音兒,俊芳便慌得立坐不守,想
象中他該不是薄情郎,心性作了落花流……這年月,她同所有同齡人一樣,知識的欲火
正旺,因為畸形年代的過錯,她的文化基礎實際上還滯留在初一。這樣,他的每封信,
正好滋潤她乾涸的心田。他不同她談卿卿我我的纏綿事,他講給她史地人文,講給她文
學藝術;她創造了一些舞臺形象,他給他分析角色心理,分析劇本真髓……有意無意
間,她認他作了老師,作了藝道人文的嚮導。潛移默化的力量無堅不摧,她的內心對他
有了須臾不可離的依賴感。

    適逢這時,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了賈平凹的第一本著作:《兵娃》。這是本少
年兒童生活題材的短篇小說集,五萬三千字,六篇作品,是從他發表在全國各地的四十
多篇作品中精選出來的。樣書一到,他徑往郵局給她寄去一本。

    五天之後,《兵娃》攤開在俊芳的枕頭旁。她一夜未眠,將這些作品一篇一篇地細
讀。童心未泯的俊芳又回到了少年時代。那春光爛漫的丹江河邊,洗衣的少女群裡有
她;清白的水裡她們比腳,說誰的腳薄誰便嫁得遠,誰的腳窄誰便隨了讀書郎。她記起
了那只方底的竹籃兒,她拎它挑菜挖草一直到十二歲;後來不用了,娘將它掛在門後邊
盛著舊棉破絮,可是從西安學習回來,聽說父親將那破舊的方底籃扔掉了,她還傷心地
落了淚……

    這些,她都在《兵娃》這本書裡看到了自己童年生活的影像,聆聽到娘那小小擰車
的吱吱聲;她不明白他是怎麼寫這書的,為什麼字裡行間全有自己兒時的生活記憶。她
真想寫封信問問他呢?她想像,會寫書的一定都會猜揣捏算;少年事、舊情物,那麼多
逝去的夢都在他的筆下活過來,多麼奇怪啊!

    她很想探尋他的神秘。她對他有了嚮往感。

    偏不偏他就回到丹鳳來了,還帶來了他大學的同學和谷。和谷那時在一家青年雜誌
社當記者。他給她說他們要去酒廠采寫一篇報告文學。

    什麼報告文學呢!其實是請了和穀來幫他對她進行「審定」。經過幾天接觸,和穀
要回西安了,附在平凹鬃邊耳語:「尚可」。

    送走了和谷,平凹很高興,他的選擇得到了朋友的承認,他以為是很榮耀的事情。
他一高興起來,便要蹦屁玲叮。所謂蹦屁玲叮,首先是蹦,其次的動作是兼合著手舞足
蹈和搖頭擺尾,且有音響的效果相配。這是孩子得了奶奶的糖果之後的快活相。這快活
相,在平凹的身上一直延續到他三十多歲的時候。

    他和她的終身事,被俊芳無言的羞紅臉色認可了。他連連問她:「你再不說話,就
是同意了?」「你再不作聲,就是我的妻子了?」

    俊芳只是不出聲。怎麼能出聲呢?他把前提限死了,打了噴嚏或是一聲咳嗽便是否
認,這可怎麼得了?晚間,她還要出臺。這一陣,文藝界的春天剛剛復蘇,古裝戲的上
演正在醞釀,一些曾被打下去的優秀的劇目率先在舞臺上復活。丹鳳縣劇團第一個排練
的是《洪湖赤衛隊》,為了適應當地觀眾,他們把歌劇改成秦腔,俊芳在裡邊飾演秋菊
一角。

    她在台上演,他在台下看。她一腔一板功夫到家,他將她的一招一式都作了筆記。
俊芳的唱腔是很叫座的,特別那每句戲文的起音,扁擔那樣重重地一閃,愈顯了大西北
的曠遠遼闊,給人以地理人文的積澱感。他要陪著她,卸了妝,伴她回到劇團大院去,
夜夜不免。

    一晚,戲畢人散,是一個美麗的夜。她要他伴她到郊外走走。他的心間正被文思咬
得痛苦,難得這子夜的寧靜和恬淡,便愉快地隨了她,到城北的田間小徑上漫步。時近
中秋,天上,玉兔皎皎在鳳冠山的側峰,那chan岩林木皆有了水銀樣晶白的輪廓;鳳冠
山下,長坪公路的兩側,玉米的頂花小傘一般舒散開,棒子的紅纓纓絨絨地吐出,散發
著雌性特有的清香和柔情……

    他和她緩緩地走在田埂上,誰也不說話。他唯怕破壞了這夜色的諧合,她唯怕破壞
了這諧合的心境。然而,又不得不說話。

    她問:「城南那一溜白霧裡有什麼聲音在響?」

    他答:「是丹江在反芻。」

    她實問,他虛答。她不滿意了,重重地白他一眼。

    「回吧?」

    「回。」

    這小徑轉著轉著便到了劇團的大門前。大門前是一片玉米地。他不走了,離大門尚
有百步。她歪過頭來:「嗯?」

    他「叭」地一聲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她猝不及防,慌然將手掩了臉,定眼看時,他
卻賊娃一般跑掉了。她呆在這裡,幽幽地想到了西安市上的流氓……

    驀然,傳來「吱呀」一聲,看時,是門房的老人在關門。她慌慌地喊一聲:「大伯
——」奔過去,進了門,眼眶裡盈滿了委屈的淚水。這一夜,她沒有睡著,思前想後,
覺得是因為她欠著他什麼,才使他賊一般來偷……

    正當他們難分難舍的時候,家裡傳來消息:平凹的父親不同意這門親事。

    原因是明白的。俊芳家裡成份高,是富農。富農說明著什麼?在那年頭人們都怕跟
這字沾邊。而平凹父親正是被整怕了的。他是因為一頂「歷史反革命」的帽子被壓得窮
困潦倒多少年。如今,「歷史反革命」和富農結合,社會要再來個運動,那不是罪上加
罪嗎?賈彥春反對的態度非常堅決。

    出於慎重的考慮,俊芳的父母希望女兒認真考慮自己的婚事,韓老先生主持家政常
常很民主。

    平凹是淌著眼淚離開丹鳳縣的。

    他一走,俊芳心亂如麻,適逢劇團人員下鄉配合「政治中心」,她便要求到最為偏
遠的竹林關區去。她想讓山野的風吹散心中的沉鬱,想用繁重的勞動遮掩胸間的煩憂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一天,她正在土門公社聽人傳達文件,公社書記告訴她:「縣上來電話,說叫你明
天到區上接班車,你家裡要來人。」

    當天晚上,俊芳一夜沒有合眼。她想,是父親趕來了?是家裡老人生病?她捉摸不
透,一夜焦急,一夜心慌。不知有什麼厄運會降在她的頭上。次日一早,她便往區上
趕。土門公社到竹林關鎮,羊腸般的幾十裡山路。那麻絲兒小路,一會兒在深澗扭繞,
一會兒又在山梁上盤旋;她一個姑娘家,穿紅掛綠地那樣顯眼,心裡實在害怕。到了區
上,碰見棣花一個在這兒工作的鄉黨。他叫她在屋裡休息,不要著急。說這裡離城一百
多裡,每星期只來兩回班車,裝貨拉人全在一輛卡車上。車來了,像演戲一樣停在大場
裡,鎮上的婆娘娃娃都趕來觀看,挺熱鬧的日子,不會讓來的客人冷落的。正說著話
兒,果然就聽見了汽車馬達的哼哼聲,他們出去一看,果真是一輛卡車從山背後爬上
來,稀稀落落十來個乘客栽樹一樣順車廂一圈兒站著。

    車停住了,俊芳卻氣得要哭。來人竟是他!

    平凹戴個灰不塌塌的帽子,身上落了一層黃灰,蔫liu liu地在車後邊的角角站
著。別人忙著朝下跳,他卻瞅著俊芳木雞一般呆呆地僵著。

    俊芳生了大氣:「你原就坐車回去!沒看這是啥地方,你來能做啥?」

    她把一腔的怨氣全撒在平凹身上。好在有鄉黨勸慰,他把平凹扶下來,批評了幾句
俊芳。三人默默地到區上去。

    區委書記給土門公社寫了個條子,說是劇團又下來一個幹部,請他們多照應。這
樣,平凹便來到土門,受到了縣上幹部的待遇。吃派飯,他和俊芳一起;睡覺,他被安
排在糧站;白天他們一起下地幹活,晚間便要在一起說說悄悄話。

    俊芳的房東是位年過七旬的老太太,她的兒子才結婚,媳婦到兒子的工作單位去
了,新房閑著。這樣,他和她在這裡還比較自由,即使兩人紅了臉,高了聲,也未有人
知曉。

    每天清晨,俊芳要到河溝裡吊嗓子,平凹便坐在陽坡上曬暖暖。他身上裝著小本
兒,不時記下一些零碎的思想和感覺。一提起筆進入了創作,他就什麼痛苦都會忘得精
光。

    這段相處,他和她都堅定了一個信念:好到底,不分離。

    平凹走了以後,俊芳的心情日漸見好。一日,她和小霞同去溝底割豆,休息時,她
主動問小霞:「你跟人了嗎?」

    小霞挺爽快:「別人介紹了地區文化局的小何,一見面,嘿,什麼小何呀,塊頭大
得嚇人!」

    俊芳「噗哧」一聲笑了。小霞反問:「你呢?」俊芳不語。其實,她和平凹的頻繁
交往,小霞早料到八成;後來家裡生出曲折,小霞便無法判斷後果。

    俊芳默了頭,只是拿鐮刀在岩石上「突突」地鑿。鐮刀尖兒,鋼鏨一般,叼一下,
石頭上現出一個白點,叼兩下,岩石上現出兩個白點。小霞在這「突突」的連續聲中想
心事。驀然,聲音停,她湊去一看,呀,俊芳在這岩石上鑿出一個大大的「賈」字!

    小霞驚呼:「你把人家刻在了山上!」

    俊芳把嘴唇一咬:「海枯石爛,就是這場事啦!」

    說罷,自覺失態,忙將臉藏到小霞的身後去。小霞不依,定要羞她的臉蛋兒。兩個
女子抱作一團,在山溝溝裡盡情地樂。朗朗的笑聲遮住了山泉那萬世不絕的鳴響。

    賈彥春的態度非常強硬。這位能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的老夫子,一場「文化大革
命」給他原本懦化的思想意識裡,又注進了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
他要虔誠地堅守貧下中農的階級陣線,決不允許地富反壞右腐蝕紅五類的後代。這是他
思想的第一個層次,儘管時代已經到了1977年。他思想的第二個層次,兒子是屬￿他
的,他要兒子怎麼,兒子就應當怎麼。君臣父子,綱目不可混淆。違抗父親便是不孝,
不孝便是逆子。在丹江河岸的棣花鎮上,誰作了逆子,便要遭受滿族滿鎮人的唾棄。中
華民族古老文化的漿液在這裡濃得化不開。這一切,山脈一般聚攏成高峰,橫鎖在平凹
和俊芳之間。形勢嚴峻得令人心怯。

    俊芳家裡那樣的高成份家庭,按說不可能在人面前昂首揚聲的。可她的父母偏偏還
有一點小名氣,因為他們不同于一般鄉紳富戶。他們是開明的,對革命作過有益的事。
紅二十五軍路過商洛時,他們幫過忙;國民黨共產黨在這裡拉鋸時,他們暗中給遊擊隊
行過方便。所以解放後歷次運動,俊芳家未受太大的衝擊;多年以後,政治清明了,俊
芳父親還被請進縣政協當了委員。這一切,韓家當然心中有數。他們是不受人家的冷眼
的,而且女兒又不是拿不出堂的人,他們完全有權作出對等反應……平凹和俊芳之間的
山峰,兩段皆峭陡。

    平凹在棣花鎮作的突圍,終以失敗告終。他曾試圖說服本家叔伯兄長,也曾動員棣
花的知識界,特別是父親的老同事來勸說,但是,父親非但不為所動,而且——

    他長途奔襲,追到西安……

    平凹回到出版社,遭了雷擊霜殺一般,臉上沒有了血色,五官失了人形。這一切,
沒有逃過文藝部同仁的眼睛。平凹實話相告了,同志們眾口一詞:「支持婚姻自主!」

    況且,國家的積弊正在掃除,政治思想上的極端開始撥正,「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
一標準」這塊巨碑正重新豎起。這個時候,賈老師追擊兒子到了出版社。他來得真不是
時候!

    同志們建議平凹和父親好好談一談。

    大家成全了這樁婚事。他們以各種形式同平凹父親接觸,將國家的政治、經濟、思
想、文化各方面的意識新風吹給他。文藝部幾位年長的領導分別去會見這位老知識分
子,他們各自用自己的經驗來勸說他,影響他;終於,在強大的新文化攻勢面前,「四
書五經」現出了局限性。賈彥春先生不得不表示:娃的事由他自己去作主。

    長途奔襲,反被招安,平凹的婚事出現了戲劇性的轉折。

    同事們松了一口氣,平凹又是蹦屁玲叮了。他連夜修書,將這一喜訊報告給韓俊
芳。

    一星期之後不見信來。他又連續寫了兩封信,仍然是石沉大海。

    他火燒屁股了,搭便車趕到龍駒寨。俊芳面若冰霜,三磚頭敲不出半點火星。小霞
告訴他,有消息傳說俊芳父親對女兒的婚事另有考慮。

    見義勇為的人總是有。一位老師趕到俊芳家去,向她父親韓述績老先生說明,賈彥
春老師已經同意倆娃的事情了,希望他也表示支持;這樣作梗,其實是折磨自己的孩
子!前政協委員笑了,鬍子一翹說:「同意了也沒見給我一句話嘛!」

    韓述績是有身份的人。賈彥春當然不會拎上四色禮去說回頭話。

    在這新的障礙面前,俊芳冷了心、涼了意,中國女子無法操縱自己命運的歷史遺
風,在龍駒寨這水旱碼頭仍有飛沙走石的威力。

    賈平凹陷入了新的苦惱,他要獨當三面!他竭盡了全力。他疲乏透了,心裡的熾火
僅剩下一絲溫熱的灰燼……

    然而在這時,一個人撐著火把來了,熊熊地耀眼!她一下子撲到他的生活和意識
裡。

    她是市藝術研究室的小波。小波圓臉,肉墩墩的身坯兒;牙齒整齊而銀亮,愛笑,
操一口北京腔。

    小波是平凹最忠實的崇拜者。她不知從哪兒打聽到平凹婚事的挫折,便大膽而熱烈
地闖了進來。

    難得有人來驅散他的憂愁。

    當她在他對面坐定並環顧一周這寒傖的六平方之後,第一句話便是:「怎麼樣?搬
到我家去吧?」

    平凹幽幽地笑了,未置可否。他知道她家條件優越,住房寬闊,且有不少藏書。

    她用灼熱的目光烤他:「我們在一起吧?永遠!絕對有利於您的創作。」小波的口
氣果決、強硬,有一股劫持郎哥兒的架勢。

    平凹的眼睛眯了眯。他覺得這很滑稽,他和她結合,將來生活一定不錯,這肯定是
實情;她看上自己什麼呢?她看上自己小有文名。如果自己不能寫文章呢?搞創作他很
自信,但他又不得不退幾步思想。悠悠地,他又想到豆腐乳、酸牛奶、苦啤酒,這些東
西上流人餐餐不可無,然而老百姓、農民,一萬個不理解!幹嘛要把豆腐放壞、牛奶放
酸、酒做得發苦才去吃喝呢?吃東西總得吃點兒好味道呀!

    新鮮的野菜、玉米糝兒、麥仁兒、鍋盔,清雅爽口,這個苦難的民族,窮困的華夏
子孫,不正是靠這些繁衍下來的嗎?他們老死不得高血壓,不得冠狀動脈硬化,不得肥
胖症,不得糖尿病和腦溢血,不需要補充魚肝油和維C;他們四十是小小夥兒,五十是
老小夥兒,六十才正活人哩!到棣花街上看看,到商洛鎮和龍駒寨看看,挑擔推車,吆
牛耕地,七老八老的不照樣健步如飛?許是童顏鶴髮的商山四皓為這裡留下了習俗吧!
蕨菜商芝老鴰蒜他們頓頓不可無。

    平凹找到了他和小波的隔閡所在,他自己給自己輕輕點了點頭。

    小波的模樣很甜,神氣兒也挺逗人;她也是大學文科畢業,專攻古代藝術,與人合
作發表過研究戲曲的文章。與這樣的人結合,事業上一定得益不少,但是——

    小波熱熱烈烈地朝他走來了,她個兒矮,把臉斜著扭上來,以當家人的口氣說:
「你給我來個電話,我來車接你。把你人拉走,連這些書。別的,鋪蓋什麼閒雜什物,
丟掉好了!」

    平凹心裡想哭,嘴裡卻喃喃著:「對,對對。」他頑強地肯定著自己剛才的思想,
惟恐松了心勁被釣住。可是,小波分明聽出了他是在回答她:「對,對對。」

    她激動了,兩臂鷹翅兒一般展開,火辣辣地盯著他,問:「志同道合如李清照趙明
誠那樣好嗎?」

    「哎呀—」平凹驚叫一聲,緊緊地縮了膀子;幾乎同時,他快速地重複著一句話:
「你先回你先回你先回!」

    她一個巴掌扇過來,到他眼前,卻是一個指頭戳在額頭;她氣悠悠地點一下他:
「農民!」

    平凹笑了。剛才緊張的防衛化作了一股春風在心間輕拂。「農民!」他終於沒有被
認為不是農民,終於沒有被同化或異化為別的什麼;他還是農民的後代,是這個生命群
落的忠實守門人,如果他被當作了市民或者商賈勞工,那叛徒的恥辱感將逼得他跳樓自
殺的。

    這個被農民的骨血浸透了的賈平凹啊!他這年輕的古老心態,究竟是歷史遺落在商
州的珍珠,還是世道長河拋在丹江畔的瓦礫,輕視者和重視者都主張走著瞧……

    小波要走了,留下一句話:「明日給你講《蘭陵王入陣曲》,這要帶上圖片和資料
的。」

    這是平凹求之若渴的。他求教過她,請她講解中國南北朝的戲曲樂舞,她「謙虛」
過不止一次,今兒總算明明白白地答應了下來。一段時間以來,平凹一直在學習和研究
中國戲曲的發展歷程。

    她踐約而至。他正等著她呢!範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他翻過了;文學、經濟、
宗教、科技等門類都一以貫之通下來,唯戲曲這條線不通。他急得抓耳撓腮,思量著她
如果不來,就得到陝西省劇目工作室去求拜專家……

    她到門口不敲門板,只直呼:「平凹,開門!」

    拜老師平凹自然恭謙。他笑吟吟地開門迎請,她卻也真地端了大架勢,腋下那幾冊
磚頭厚的精裝書沉沉地墜著胳膊。她心高氣盛地命令道:「接住!」平凹遵命,她氣喘
吁吁地說:「上你這樓比登大雁塔還累!」

    平凹把那張「虎皮牌」的太師椅替她安置停當,熱茶擺在左手,右手象徵性地放了
香煙和火柴。

    這一切她不屑一顧,只神秘莫測地告訴他:「一會兒來車接啊,到我家去!」

    「啥?!」平凹大驚。

    「甭怕!當心尿到褲襠丟人。」她一邊翻弄著面前的大書,一邊斜著白眼仁說:
「試試你商州人的膽量,果然老鼠一般你不會有大出息的。」說著又將指頭點到他的太
陽穴上。

    平凹唯唯諾諾:「是的是的。」說著便朝跟前蹭,他急於想知道那書的內容。

    「遠點!」她撥開他,指床:「坐那兒,一公尺距離,師道尊嚴!」

    平凹誠惶誠恐:「是的是的。」

    「西晉末年,中原土族逃奔江南,建立南朝。這裡自然條件優越,經濟短時間得到
發展。這樣,在長江流域這塊比較安定的政治環境裡,從黃河流域移植過來的漢文化空
前發展起來。中國古文化極盛于漢唐,而南朝卻是繼漢開唐的轉化時期……」

    幾句提綱挈領式的開場白,立即將平凹震住了。他如癡如呆地僵在那裡,耳朵裡響
著她思辯雄健的滔滔語言,心裡卻琢磨開另外的問題……

    如果,和這樣的人結為夫妻,豈不是志同道合?她可以當他的活字典,做他的知識
庫,這於自己的創作,豈非增加一足?想到此,他立時振奮起來!眼睛裡,她不那麼礎
咄逼人了;慢慢細察,她竟如綿綿的音符在他心弦上跳躍。

    他聞見了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味兒……

    「北朝一則背負著異族的愚蠻,二則諸種宗教的畸型發展吸吮了傳統文化的精髓,
文學藝術無可挽回地衰落下去。但是,到了公元五世紀,南朝文化又回灌北方,這樣便
產生了《木蘭詩》及《水經注》、《齊民要術》之類;這和南朝的文學大潮如《文心雕
龍》、《世說新語》、《詩品》、《文選》等,—起構成了自戰國以來中華民族最輝煌
的文化時期……」

    賈平凹醉熏熏的。似乎眼都紅了,他神志處於混沌狀態。朦朧中,她就是他的老婆
了,她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仗仰她家庭的優裕和她自己的才學,他和她組織起家庭,
這對他創作豈不是虎添雙翼、火中潑油?

    賈平凹的屁股動搖了,情不自禁地朝她的坐椅挪動……

    「在這樣的背景下,無論宮廷或民間,百戲繁榮,推陳出新,佳作傳世不絕。儘管
南北朝的三百六十年中,戰亂和分裂大傷了漢以來的文化元氣;但在民間——這一切文
學藝術的大林莽裡,歌舞、樂曲、傀儡戲形成了繁盛的自然群落。歌舞《老胡文秉》、
樂舞《大面》、《踏謠娘》……


    賈平凹的思想完全拋了錨。他剛才那奔瀉而下的思想碰到了一座鋼鐵的巨壁,於
是,他的思潮不得不作了驀然地回拐。這座反射他思想的鋼鐵巨壁,便是他心性中最具
穩定的氣質之一:自信和剛愎。他靠這上西安串連,靠這進河溝割柴,靠這上水庫進大
學發表文章……可是如今,竟要投靠小波門下,女婿不像女婿,僕從不像僕從,把自己
文學事業的命運拴在她的優裕和才學上,那我賈平凹的才智和魄力呢?你的經濟和才學
如果是大樹,而我爹媽給的腦袋和骨氣卻是青山!

    混蛋!他朝自已的太陽穴上搗了一拳。

    她依然滔滔不絕:「北齊蘭陵王高長恭貌美自以為不能威懾敵軍,常戴兇惡面具出
戰,齊人便作樂舞《蘭陵王入陣曲》,擬其出陣,擊刺;傳至唐代,音樂和表演都較南
北朝時更為成熟,《樂府雜錄》明載表演者要『衣紫、腰金、執鞭也』……」

    一條邏輯的推理在賈平凹的心間繼續衍進。他想,生活不能完全用理性來解釋,男
女情愛也一樣。我們民族,如果大家都堯舜一般入了極境,那這個民族早就滅絕了,水
至清則無魚。哲人們和哲人們生活在一起便是一個愚人群。落差才能發電。五行克而相
生,方有萬物。男女事業上的相互傾慕,可以導致情愛,但不是必然導致情愛。兩者不
等質,更不等量,導致理想情愛的因素要寬泛得多。政治、地域、文化、人種、理想、
情操、性格、愛好、氣質、容貌,等等,這一切綜合因素的相吻,才是情愛雙方的最佳
配偶,儘管現實生活中,任何一對愛人都不可能諸種因素占全,但比較而言,畢竟佔有
因素越多越好……

    悠悠地,平凹又自譴自責起來。人家遠道登門,專來傳授知識,可自己呢?琢磨什
麼呀?這怎麼對得住人?丹江兩岸,人們蓋房做滿月紅白喜事,鄉鄰鄉親來幫忙,一天
到了,工酬不取分文,只一頓便飯就圓滿了彼此的情義,可是今天,小波——

    平凹雙手捧過水杯:「您喝。」

    又從桌鬥裡翻來一顆果糖:「您甜甜嘴。」

    她的話不時被打斷,她看著他哆嗦的雙手,問:「你這是怎麼了?」

    他垂了頭,老誠地答:「我對不起您。」

    「這是哪兒的話。」

    「我剛才一高興,在心裡對你不尊重,靈醒過來了,冷靜一想,」平凹怯怯地翻她
一眼,吞吞吐吐地說「咱倆,不能做終生伴侶的。」

    「這呀?哈!」她大趔趔地笑了:「這事怎麼可以勉強?看你把我想成了什麼
人?」聲音裡分明帶著悲涼。

    平凹心間翻起大潮。潮水濺到眼角,是一滴晶瑩的淚。

    小波被感染了,移身過來,把那些書一本一本摞起又攤開,對那載有《蘭陵王入陣
曲》的精裝書說:「作不成夫妻,作終生朋友,好麼?」聲音低得發顫,平凹的感覺,
這多像娘月下紡線時的鳴濺聲……

    猛地,小波掰過他的肩膀,嘴唇哆嗦著問:「我大你二十八天,你叫我什麼?」

    平凹把目光收攏來,卷緊,拉眼皮下來作了似是而非的遮掩;驀然,他嘴唇閃了一
下,低低地叫一聲:「姐」。

    俊芳又回到他心裡位置上。兩個人的事沒有落到實處,他總覺得心裡虛慌。他決
定:請她來一趟。

    她急匆匆趕來了,見他沒疼沒病,心裡才松下來。他開門見山地說;「咱倆的事,
就這樣決定了吧?三十年前,國家就規定了婚姻自主,可是到現在,父母還要包辦代
替,我們也太不算人了!」

    俊芳抿著嘴,眼波平靜,表情肅穆;她身子一動不動,只不過偶爾伸手撩一下額前
的發簾兒。

    平凹追問:「你說是吧?」

    她不置可否。她的心裡,幾個層次已一清二楚:平凹父親點了頭,而自己父親也是
為了女兒考慮,而其他無論什麼人她韓俊芳根本瞧不上眼……

    平凹揣透了她的心。他直著嗓子說:「我們自己給自己訂婚吧!」

    沉默。

    俊芳沒事兒人一般坐著,平凹「嘩啦」一聲翻開稿紙。他開始抄他的小說,他總有
那麼多小說抄不完。他曾說,寫稿子苦心志,抄稿子勞筋骨。有人問他活在世上最怕作
什麼活兒,他答:最怕抄稿子。似乎,去甘河溝打柴,去水庫工地撬石頭,都比抄稿子
的活兒輕鬆。可是,他稿子譽抄從未請人代勞過。抄寫的過程也是他進一步推敲修改的
過程。常常,另一部小說的腹稿,在謄抄這部稿子的過程中便孕育成熟了。

    六平方米的小屋裡,唯有兩種聲音在響,一個是俊芳均勻的呼吸聲,一個是平凹
「沙沙」的走筆聲。

    若稿子無大改,平凹一個小時至少抄兩千字,兩千字一脫手,他常常要點一支煙叼
上。

    煙,找煙的時候,他才發現:她睡著了。她斜倚著被垛,緊湊湊地收著身子,五官
坦蕩蕩地停在銀盤大臉上,形態神聖得觀音菩薩一般。平凹驀然一陣心疼:她累了。

    平凹欲伸手動她卻又不敢,自己把自己的雙手藏到身後,腰卻不由躬了下來:他頭
低下來,和她臉對了臉;他悄悄地用她的五官來丈量自己的五官,眼對眼、鼻對鼻、口
對口……不由得,他長長地伸出了舌頭。

    可是,該他舔的地方尚沒有瞄準,她從夢囈中蘇醒了,第一句話是:「聞你那氣,
快去漱口!」

    遵命。他高興地蹦跳著去了。

    歸來,她卻告訴他:「明日咱倆去看我姨,把你那件中山裝穿上,拿上四色禮。」

    一聽看姨,平凹的心「鏜」地一跳,再聽拿上四色禮,卻高興得又要蹦了。她要帶
上他去走親戚了!

    可是,他們去商店買禮品的時候,卻讓小偷鑽了他和她的興奮中麻痹的空子。當
時,他倆比賽仁義,她說她掏錢,他說他錢已拿出來了;結果是售貨員收了她的錢。他
們拿著四色禮出商店大門的時候,平凹才想到那十塊錢還放在櫃檯上,趕過去尋,果真
就不見了。售貨員說,剛才眼見著一個男人跟著你倆,還以為是你們一塊兒的呢!

    平凹很傷心,每月的工資才三十九元五角呀:可是,他仍然表現得很高興,不管怎
麼說,是喜事中的小憂;沒有他愛情的成功,能有這丟錢的事出現嗎?財去人自安,財
去人自安,今日這錢丟得值!他和她的事必然大吉!

    果真,姨就極豐盛地招待了他們。姨夫滿口誇俊芳好眼力,和平凹對酒時連說:
「賈相公能喝能劃,文才酒才雙全!」

    俊芳照例留宿姨家。

    平凹歸來,想起他倆第一次以未婚夫妻的身份走在大街上的情景,見了熟人的情
景,吃飯、作客時的情景,他特意繞原道走了一圈了。見了賣四色禮給他們的售貨員,
無端地沖人家笑,人家卻懷疑他動機不良,聲東擊西地高聲告誡顧客:「同志們提高警
惕,當心小偷流氓搗亂,上午一對小倆口買禮品就被人綹去十塊!」

    他覺得心被錐子紮著了,卻挺舒服,還特意多瞧了那售貨員兩眼。

    民生百貨大樓,中國的十大商場之一。平凹在這裡感到了心靈的空落。那五光十色
的商品,琳琅滿目的衣飾,他和她訂婚了,可他沒有給她定情物呀!哪怕是一個小小的
物件,一盒香脂或者一塊小手絹……他沒有錢,貧困仍纏著他;本來底子就簿,家裡又
有填不滿的窮坑。

    人家拿錢兜風的,什麼訂婚戒指、什麼24K的金項鍊……他愧疚地想:要做真正的
男人了,這男人作得好不硬氣!好漢不可一日無權,丈夫不可一日無錢,自己這樣枉活
人世,不如上樹去吊死!

    他一口氣奔到鐘錶櫃檯前,他要給她買一塊表。一問,他眼仁兒見白不見黑,一百
二十塊!

    他在街頭躑躅到天黑,拖著沉重的步子回65號院,上五樓,迎頭碰見了出版社的電
工,他劈頭問他:「有只舊表要賣,你幫我找個買主行嗎?」

    平凹的心顫了一下,索過東西觀看。電工解釋:東西是好東西,上海牌的,用了才
兩年,算便宜些三十塊錢。

    平凹說:「我戴一晚上聽聽。」

    「戴兩晚上都行。」

    這一夜,這塊表伴他度過了一個甜甜的夜。第二天一早,他高高興興地把三十塊錢
給人家送去。

    俊芳來了,他高興地告訴她:「我給你買了一件禮物。」俊芳問是啥,他說還不到
告訴的時候。

    他和她去散步,城河沿兒的景色真好。仲秋的清風把長空洗藍,白雲臥羊一般佇留
在古城牆的垛口;五指楓用金色的小掌向戀人們招手,脫盡葉子的垂柳現出油亮亮的纖
纖枝條……平凹讓俊芳偎在自己身邊,輕聲地說:「你就像那株垂柳——」

    俊芳卻現出了驚怪:「我怎麼就是柳,你真不會比喻。」她怎麼知道,他說的是戲
校大院那株柳呢!而她最初留給他的愉悅,不正是由那垂柳而生髮開來的嗎?

    「不說了,話太長。」平凹過來捉了她的手。她手撐攤開,他將一個紙包放在手
心。

    「啥?」

    「表。讓時間督察我們。」

    他們坐在城河沿兒的石板上,相互偎依著。她把玩著那只表,輕聲抱怨他:「花這
錢幹啥嘛!上百快的,能買成擔包穀。」

    多麼家常呀,平凹感動得嗓子發緊,他堅信了自己的選擇。要是小波,見這國產的
手錶來作定情物,豈不嗤之以鼻嗎?想到這兒,他忍不住要將心底的苦衷和盤托出:
「這是一隻舊表,三十塊錢買來,待我將來,你先——」

    猛一下,俊芳挺直了身子!姑娘崇高的自尊心受到了小尺小寸的丈量。

    「戴不起手錶我就不戴!」她硬硬地丟下一句話,走了。

    平凹像劉備,動輒想哭。能有被情人的不理解更傷心的嗎?

    驀然,他也來了氣,喊:「表在石板上,我走了!」

    他走了,卻斜眼偷瞧:見她真的不回頭,氣昂昂地逕自去了;他腳一絆,差點兒跌
倒。姑娘的心裡,金子般的情意可以奉送,但決不交換!她把那情意帶走了,留給平凹
一個森然的寂寞。平凹轉回身,見那可憐的表在石板上一白一白地閃,他仿佛聽見了,
那秒針也冷得:「嗦嗦」地抖……

    他把這可憐的表撿起來,合掌捂在手心……

    賈平凹事業上的蓬勃展開和愛情上的狂熱追求幾乎同步進行,作為事業的反饋,他
覺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家庭。

    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覺得生命能煥發出空前巨大的活力。這活力是火,驅動了他
心底大馬力的蒸汽機,一架隆隆作響的寫作機器便發動起來了!這活力是光,把純樸混
沌的她照射得酒醉花開一般,她覺得唯有他才能給她幸福。

    火的熱力和光的輝耀,消融了多少「舊手錶」那樣的誤會和間隙。他的愛是永恆
的,她的愛也是永恆的。他倆對生活中所有快樂、悲傷和其它感受都有一種下意識地共
鳴。兩個心海,精神理解的喜悅噴濺出美麗的浪花,任何一顆孤獨的心都無法在古井一
樣的小空間裡昇華出虹的壯麗和潮的偉力……作為一個自然人的賈平凹,他和千千萬萬
的同齡青年一樣,在生命光華噴射的歲月,雀兒一般築巢,忠實地表現出人類祖先傳下
來的原始本能。這實在是社會人的賈平凹的最本色的注釋,那種把一些顯赫的社會人宣
傳為自小便是理智的燈塔,又實在是當今高層文化社會的悲哀。

    無論男性或女性的獨體,都不能獨享人的全部生命活動的幸福。無論男性或女性的
獨體也都不能創造另一個綜合雙方全部智慧的生命個體。賈平凹到了這種不遊過這海便
要淹死的地步了……

    他決定結婚!

    說走就走,他連夜找到西華門附近的商洛地區駐西安辦事處,那裡有去丹鳳縣的順
路車。當他敲響俊芳的房門的時候,已是子夜十二點了。當俊芳驚怪他何以夜半歸來
時,他劈頭就是一句:「我要結婚了!」

    俊芳愣了。在父親對這門婚事尚不明白肯定的時候,他提出這樣的問題,實在讓人
作難。

    她給他沖茶、撣灰;她替他倒熱水,幫他洗臉洗腳;他吃她臨時湊合來的食品…一
切必要的和不必要的事情,消耗著今夜這漫長的時光。她很得體地沉默著。

    他一路上暴躁的心性在她輕聲慢語地問候和沉穩端莊的動作中瓦解了。他沉靜下
來。覺著立逼人家表態其實無異於搶劫。於是,他穩穩地坐到那小圓桌旁去抄稿子……

    她始終陪著他,明目星光一樣亮在他的身後。他身後,一支衛生香無聲地燃起,嫋
嫋的香氣很能提神。

    衛生香接連燃盡了三炷,黎明了。他說:「你睡,我出去。」

    她未動,明目軟軟地爍著。

    他問:「你在想結婚的事嗎?」

    她款款地說:「我想了,隨你吧。」

    第二天,他和她回到棣花,各自將「結婚」的大事告知父母,並分別說清楚:按新
式的。這裡面包括了,不坐轎子,不擺宴,不鬧房等等民間那一系列複雜而嚴格的程
式:看日子呀,送路呀,回門呀……

    1979年1月1日,在丹鳳縣城,賈凹和韓俊芳同去人民政府領了結婚證書。至此,中
華人民共和國的憲法承認了賈平凹和韓俊芳是一對合法夫妻,並同時對他們的小家庭實
施保護。

    蜜月將在西安度過。

    臨走,娘拉住平凹的手,千叮嚀、萬叮嚀:「平兒,說是按新式的,可過場還是省
不得的。到了省裡,頭一黑兒,要鋪新單、蓋新被、點長明燈;記著不要把媳婦的褲子
蓋到上身……」說完,把80塊錢塞到兒子手裡。兒子哽咽了,把錢又放到娘的手裡。娘
怎麼能讓兒空著手去結婚呢?她把那錢實實在在裝到兒子上衣裡子的斜袋裡,又找來針
線細細地縫,還把一根草棍讓兒子銜在嘴裡,說是在身上做針線,叼上草棍,能避祛誣
陷……

    古曆臘月二十四,平凹和俊芳從丹鳳來到西安。他們按娘說的,用那80元錢買了必
要的衣物和床上用品。另外,還買了二斤水果糖和兩包大前門香煙,這是為前來祝賀的
同事們預備的。

    晚上八點,他們開始給自己走「過場」。兩顆熾熱的心,將六平米的小屋烘得暖洋
洋的。屋子作了最徹底的打掃,特別是地板。他的書、稿紙、破椅、紙箱,全按她的意
願作了調整。小煤油爐擦得亮光,幾件簡單的灶具放得紋絲不亂,他們要開始新生活
了。

    滿屋子沒一張畫,生白。唯正東的牆上釘了一張潔白的稿紙,十六開的,15×20,
三百個漢字的;這稿紙天和地的空間極開闊,中心是那一排排粉紅色的方格,——他們
的圖騰。說是一對頑童的遊戲也罷,說是一個文章崇拜者的癡迷也罷,說是兩者兼而有
之也罷;反正,當西華門傳來電報大樓上二十點的報時鐘聲的時候,這一對新婚夫婦虔
誠地朝那「方格兒」跪了下去!

    新郎喊:「一磕頭!二磕頭!三磕頭!」隨聲,兩人一絲不苟地作了動作。

    新郎又喊:「起身,面南,一拜天地!」夫妻同時鞠躬。

    新郎再喊:「二拜列宗。」鞠躬。

    新郎繼續喊:「三,夫妻對拜!」

    平凹自己喊著,恭敬地朝妻子彎下腰去:「噗哧兒」一聲,俊芳發了笑;平凹舉手
望去,但見俊芳扭身,以手掩面,笑得肩膀聳動著,抽聲岔氣一般。平凹自己認真地鞠
完躬,站直身,很嚴肅地抿一下嘴,猛地高聲叫道:「慶祝晚會,現在開始!咚咚咚咚
——哐!」他用嘴放了一掛鞭炮。

    他跨前一步,右手作導引狀,宣佈:「第一個節目,女聲獨笑,表演者——」

    俊芳越發忍不住了,「咯咯」地笑個不止。

    平凹認真地鼓掌,俊芳笑得不能站立,趔趄過去,俯在床上,把頭埋在被垛上。平
凹抓撓著手,躡手躡腳地過去,猛地在俊芳的胳肢窩一捅!

    俊芳笑得死去活來,在床上滾著蛋子……

    這就是賈平凹的婚禮。時年他26歲。23歲上認識她,三年的風霜雨雪,他們的「長
明燈」終於點著了,之後的人生長路上,他就是憑著這盞燈,踉蹌著朝前奔去;跌倒
了,四顧茫茫,外界森煞,卻心底亮堂,老主意四維八柱般地把心臟緊系在胸膛裡,任
惡浪邪風壓頂而來,他依仗自己內因的機智和靈性,遊擊般地出奇制勝。

    正當世界變得五顏六色的時候,這個主義呀,那個思想呀;這個「論」呀,那個
「流」呀;洶洶湧湧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橫流的時候,我們的平凹,卻將穩穩的身子紮
在中華民族文化的岩基上,動也不動,收天地四方精氣,聚五臟六腑元氣,于丹田結聚
處衍就克鋼化玉的太極柔力;他坐觀大江東去,魚躍龍騰;俯察雲橫蒼海;幻化春月秋
風;他縱身一跳,文壇便蕩蕩地有了晃動……

    可是現在,他需要休息了。他來到這人生長途的第一驛站,說什麼也得好好地歇息
幾天。作為自然人的賈平凹,他幼年時也拉稀尿床,成年時也和你我他一樣會感冒發
燒、會咳嗽打噴嚏;那麼同理可證,他也具備健康男子的嚮往和期冀。

    三天來,他臥床不起,除卻吃喝便是睡覺,身體從裡到外乏透了,去甘河溝打柴也
沒這乏得徹骨。人體的機能反饋加速度一般將他送上宇外空間,那裡唯有他和她。他什
麼都忘了,寵辱皆忘,人際關係上的是非和編輯工作中的磕絆,連同新擬的小說題目都
一齊忘了,忘了個一乾二淨!『

    一星期的婚假實在是太短了……

    一聲春雷將賈平凹從新婚的沉夢中震醒——他的小說《滿月兒》獲得全國優秀短篇
小說獎。

    1979年早春的一個夜晚,中央電視臺播放了全國短篇小說發獎大會的實況。老作家
李季挨個兒把得獎作者介紹給大家。當他介紹到《滿月兒》的作者賈平凹時,電視觀眾
看到,一個矮矮瘦瘦的青年人站了起來。他戴著帽子,帽檐低低地遮著眉眼,他很拘
謹,甚至有點慌張。他是這屆得獎作者中最年輕的三位作者之一,時年二十六歲。

    北京,偉大祖國的首都。兒時,曾引起他多少美麗的嚮往。來時,他曾在心裡說,
要去好好看看北京,看看天安門和中南海,美美地逛它幾天,算是對幾年辛苦勞作的犒
賞吧!好吃的都要嘗一嘗,能逛的都要逛一逛。什麼北海、景山、頤和園;什麼長城、
天壇、十三陵……可是,當他在會上見到王蒙、鄧友梅、劉紹棠等人的時候,那些「輕
狂」的欲望頓時煙消雲散了!比起人家,單那曲折的經歷便讓人望而生畏;更何況,他
們思想的睿智,藝術的老道更是自己望塵莫及的!他們是高山上的大樹,自己是山洞裡
的小草;他們是燃燒在中天的紅日,自己是伏在天邊的寒星……這懸殊的落差,在平凹
心裡激起了巨大的「勢能」,一種追趕和比賽的競技心理促使他把自己置身在冷靜的天
平上!他無心去熱鬧場合露面,獲獎者的洋洋自得在他心裡一掃而空;他沒有去作報
告,去吹噓自己成功的秘訣;他沒有去王府井,甚至沒有去天安門留個影……他躲在賓
館裡,謊稱肚子不適。當作家們都去參加各類活動的時候,他卻伏筆大寫特寫!十篇小
說的構思及落筆綱要詳盡地寫了出來……晚間,組稿的編輯來了,他左兜裡掏一篇給
《人民文學》,右兜裡掏一篇給《鴨綠江》,一些獲獎作者看得眼睛發呆,他們弄不明
白這個陝南山溝溝的莊稼娃在變什麼魔術……

    事後,回憶起這段創作經歷,他這樣寫道:「創作是沒有格式的,但有其藝術的規
則,總算摸出點門道了。原來,創作之大門,未走進去的時候,門厚如城牆,一旦走進
去,卻簿如一張竹紙。稿子的採用率逐漸在提高。我著了魔似地寫,先安徽,後上海,
再北京,再廣州,有些大地面我至今還未去過,大地面的刊物卻被我的稿件幾進幾出。

    「《滿月兒》在京獲獎,赴京的路上我激動得睡不著,吃不下。臨走時我一連寫就
了七八封信給親朋眾友,全帶著,準備領獎的那天從北京發出。但一到北京,座談會上
坐滿了老作家,坐滿了新作家,談他們的作品,看看他們的尊容,我的囂張之氣頓然消
失,唉,我有什麼可自傲的呢?不到西安,不知道山外的世界大小,不到北京,不知道
中國的文壇高低,七八封告捷的信我一把火燒了。

    「頒獎活動的七天裡,我一語不發。我沒什麼可講的,夜裡一個人在長安街頭上
走,冷風吹著,我只是走。自言自語我說了許多話,這話我是說給我聽的,我不想讓任
何人知道。所以,直到現在,請原諒我還是不能披露出來。

    「回到家,我把獲獎證書扔給了妻子,告訴她:請把它壓在箱子底,永遠不要讓人
看見!」

    賈平凹究竟給自己說了什麼,誰也無法知道。可是,行動是思想最直接的剖白。他
後來的創作實踐告訴人們:在文學創作上,他分明是立下了什麼誓願的。

    《滿月兒》得獎,平凹當然不能忘記這篇作品的責任編輯唐鐵海。老唐從四十年代
到八十年代,先後在《萌芽》、《收穫》、《上海文學》工作,足足當了四十年編輯,
許多日後成了文壇棟樑的作家早先都經他手發表作品,如劉紹棠、浩然、從維熙、陸文
夫,及至王願堅、丁仁堂等。賈平凹的小說《第一堂課》、《滿月兒》就是老唐從成堆
的自然來稿中發現並在《上海文學》刊出的。1978年秋老唐和谷葦代表《上海文學》和
《收穫》到西安組稿,見到平凹,那時候,「他有滿肚子話要同我們談,卻一張嘴臉漲
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辭不達意,像頭一回出嫁的大姑娘。」1978年冬,在北京召開全國
文代會,老唐在上海見到陝西代表的名單中有賈平凹的名字,就忙請他的老朋友上海音
樂家協會秘書長夏白帶一個布娃娃到北京後給平凹。這是他從張敏的信中得到的消息:
平凹將要當爸爸了。後來,為平凹妻子韓俊芳進城的問題,老唐還寫信給當時的作協領
導胡采。對於這樣一位前輩,平凹怎麼能忘懷呢?他在一篇文章中盡述友誼的始末,文
中流露著濃濃的感激之情:

    「1977年冬天,我正在農村駐隊,發瘋地練習寫作,但總是稿件源源不斷地投出
去,又源源不斷地寄回來。不免對報刊編輯有了埋怨。一天,突然收到厚厚一封信,竟
是《上海文學》來的,署名是唐鐵海,他熱情地肯定了我寄去的《第一堂課》、《滿月
兒》,字書寫得極好。這是我在那數年裡收到的最長的最認真的編輯來信,至今還保存
著。

    「自那以後,我們的信件往來十分頻繁,我的短篇也寫得更多,每寫一篇就先寄給
他看,聲明並不是投稿,而是求正。1978年,我到北京開全,我的女兒快要出世了。唐
鐵海偶爾聽人說後,竟買了一個很大的布娃娃托人從上海帶到北京送我。幾天後,我就
帶著布娃娃趕了幾千里路回到老家。第二天,女兒也真的降生了。這布娃娃給了我許多
詩的感受,就在我愛人坐月子期間,我還是爬在床頭寫成了三篇小說和一個散文。

    「我那時挺可憐的,愛人遲遲調不進城,他連連給陝西省有關領導寫信,希望給以
解決。雖然那信沒有起到什麼作用,但我們夫妻感動得直流淚。

    「他現在雖然已不從事編輯工作了,但我會永遠記著他的。他在我未出名的時候真
誠指導,鼎力相助,我沒有什麼可報答的,至今也沒有去上海看過他,我只有好好創
作,用不斷的新作來妥安他那一顆善良的心。」

    賈平凹從北京領獎歸來,第一個迎接他的便是《姊妹本紀》。這是安徽出版社給他
出版的中篇單行本,是他用烽火大隊的生活素材寫成的。這是他的第二本書。

    樣書接到,首先想到的便是妻子俊芳。這次,他要親自將這本書送到丹鳳去。

    西安到丹鳳,需要行車五個多小時。平凹一下車便直奔丹鳳縣劇團的大院。

    他不僅給她帶來自己的著作,還給她帶來新買的褲子。那時候,城市裡的年輕女性
都時興花格褲,他也興沖沖地給自己的小愛人買了一條。他想著,她一定喜歡,一定會
在他的臉上連咂三個響嘴,一定……

    她見他回來了,自是高興。他一樣一樣向她展示他的禮物,她一閃一閃眨著眉眼在
笑。笑畢了,竟沒有「熱情地」接待他,甚至沒有將那些禮物認真地翻一翻,比試比
試,就在鍋案上忙去了。他聲明他現在主要不是肚子餓,而她竟不明白,還要端來坨坨
饃,端來老酸菜,甚至問他是否需要紅薯糊湯……

    他熱騰騰的心被淋得水星星的,沒好氣地告訴她:「黑龍口的熱豆腐吃了兩塊,白
楊店的冷涼粉喝了三盤,我又不是牛,只管問嘴裡吃喝!」

    偏不巧,這時候哨子響了。是劇團全體人員集全。那時候,劇團無論作什麼,第一
件事就是吹哨子集合。集合的房子就在隔壁,聽得見男女演員們開心的笑鬧聲。

    俊芳匆匆地告訴他:「那你休息,我要去排戲了。」說著便身影兒一閃,從他賈平
凹的眼睛裡消失了。

    平凹如坐針氈,卻又呆若木雞。他聽見那邊女演員們的咯咯笑聲,也聽見俊芳抗拒
她們搔逗的快樂聲。他聽見她們說他的名字,他聽見她給她們說:「他買了一條褲子,
花格的,西安正時興,可我覺得太豔,穿不出來……」

    聽到此,平凹幾乎恨得咬牙切齒了,他一把抓過那鐵餅一樣的坨坨饃,大牙一咬,
便啃下一口。饃在口裡乾澀澀地嚼,筷子卻在手裡打顫了。

    他正在憤怒而痛苦地撐著,門「嘩」一聲被掀開,一群女子洪水一般湧了進來,她
們可不管你這啃幹饃的人臉上是「平」還是「凹」,齊茬茬擠到床前去,將那花格褲爭
著在自己身上比試。不知俊芳說了句什麼,這些人便「讓給我」、「讓給我」地齊一叫
嚷起來。又不知俊芳說了句什麼,她們都風一樣旋了出去。

    平凹斜了一眼,他的花格褲已不見了,唯俊芳沖她傻笑,很得意的樣子。

    一瞬間,聰明的俊芳便明白自己惹了什麼禍。她歉笑著過來,快速地倒一杯開水,
放了兩匙白砂糖,雙手捧著,還要給他作什麼解釋——

    「砰」一聲,憤怒的平凹揮胳膊朝俊芳一撥拉,俊芳仰面倒在床上,一杯糖水澆了
自己一身。

    俊芳一翻身,將頭埋到褲垛裡,她身子抽搐著,被子裡發出很沉重的哭聲……平凹
身子一顫,咽下一口氣。驀地,隔壁沒了聲息,他知道演員們已經出發到排練場去了。
這時,他胸中那口氣又翻上來,變作洪濤巨浪,排山一般朝那埋頭嗚咽的妻子壓了下
去:「賣!賣!什麼都賣,你咋不連這立櫃也賣了?」

    俊芳是不能再忍受了,「霍」地坐直身,「唰」地抹了淚,頭一甩便沖出門去!

    空屋。硬饃。涼菜。

    幾年來文章滿天飛的青年作家,一時陷入了極度的悲傷和迷惘之中。他仰躺在她剛
才仰倒過的床上。濕漉漉,粘糊糊,是冰涼的水,又飽和著糖分;他翻身看那坨坨饃,
冷硬,卻又有她手跡的溫馨;那酸菜,酸得澀牙,卻分明漾著蔥末和麻油的幽香……

    賈平凹老老實實地吃起坨坨饃就酸菜。他嚼得挺細。他覺得這商州人的家常便飯其
實是很香的。他又撿起那只塑料杯,倒了水,虔誠地放糖,認真地喝下去。

    他默默地痛悔起來,寂寥的劇團大院裡,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卻找著了那架
平素不大啟用的老式電話。

    「喂!」他搖了把柄,把聽筒貼近耳朵:「請掛劇團排練場。」

    電話總機那個講普通話的姑娘態度挺好,她不厭其煩地幫他在排練場找人。人不
在。他又叫著小鳳。小鳳在電話裡大聲嘲笑他,說怎麼幾分鐘不見就想,說她大概要讓
他「餓一餓」。賈平凹尋找的結果:俊芳壓根兒就沒去排練場。

    賈平凹像丟了魂兒,無頭鬼一般在丹鳳的街頭遊蕩。他看人家賣茄子苗,看人家綻
粽子,看人家炒hele……轉罷大街又拐進小巷,國營百貨店逛了又鑽私人小鋪。他不知
道自己要往哪裡走,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丹鳳縣的紅皮蒜苗在全商州最有名氣,一
街兩行都籠罩著熱辣辣的大蒜氣。他從路邊撿起一根被遺棄的斷頭蒜,很傷心地攥在手
裡,咬在嘴裡。他的眼淚長長地掛在腮邊,他感受到了那辛辣……

    驀然,人頭攢動,是一群圍觀者。他踮起腳尖望。原來是縣政府大門口,一個告狀
的人正跪在地上哭天喊地訴說什麼冤枉。賈平凹不是青天大老爺,他無法為那可憐人分
解悲痛。他想,讓那哭聲去撞擊縣府的大門吧。

    平凹剛要抬腿離開,忽見花衫兒一閃,人縫裡有個熟悉的身影。他擠過去,果然是
她!他的俊芳,他的妻,他的受了委屈的妻!

    她也扭過頭來,看見了他。她嘴一張,無聲,卻露了明眸皓齒。

    他趕緊沖她笑,歉意地、誠懇地,可她,靜靜地平了臉,身腰兒一擺,冷冰冰地帶
著風走了……

    他沒有去追她,那樣必然自討無趣。他轉到城南去,想到丹江邊看沙、看水、看柳
樹,想讓江的流動和開闊清爽他抑鬱的心胸。可是,路過一片蒜苗地,竟意外地和守菜
園的老漢搭上了腔。他吸老漢的水煙,老漢抽他的紙煙;他和老漢腳對腳地坐在庵子的
被窩裡,聽老漢講龍駒寨(丹鳳縣城所在地)的人文地理。老漢大約是「秀才」一類的
人物,肚裡有文墨,談吐妙語連珠……

    平凹竊喜。他覺得和俊芳這一仗是幹對了,要不怎麼會跑到這蒜苗地裡來「探寶」
……他想起他向老漢借火的情形。當時路過這庵子,欲吸煙而無火,卻瞅見老漢的水煙
袋。老漢正蹲在地上低頭績麻,他將煙盒遞過去,是請老漢吸煙,也是借火的禮節:
「借問老者,可有火:?」

    「江上有漁火,店家有燈火,山野有篝火,驪山有烽火,官人欲何火?」老漢手不
停、頭不抬。

    平凹的心弦悠兒地彈了一下,想,今日碰一了好玩的對手。他要好好地逗一逗老秀
才,讓他好好地「酸一酸」。於是,他略一思忖,便字正腔圓地答道:「漁火無煙,燈
火少煙,篝火濃煙,烽火狼煙,敬複尊者,借火欲煙!」

    老漢先是停了手的動作,接著揚頭,起身、眯縫著紅紅的眼睛,笑而引手:「請,
草廬小憩,紙火毛煙——」

    他就是這樣和他談起來的。老漢滔滔不絕地講,平凹聽得亢奮起來,問天、問地、
問人,他想把龍駒寨人文地理的一切歷史和現狀都搞明白……

    不知不覺間,天近了黃昏。

    老漢點燃了如豆的青燈。平凹請求留宿,老漢應允。老漢家人送來飯食,平凹在老
漢的推讓中喝了一碗洋芋糊湯。老漢習慣早睡早起,將一卷火紙和水煙袋遞給他,自己
老牛一般臥了下去。

    平凹吸了一袋水煙,心緒兒很是不安。他探頭庵窗外,春夜多美好。他想著俊芳肯
定還在生他的氣。生氣要耗掉時間的,他這半天就是在生氣中浪費掉了的。這樣想來,
心裡有了失落感,手便在口袋裡摸筆。

    老式金星筆摸出來了,幾張火紙鋪在膝蓋上。他弓腰蹲著,被子水浪一樣擁著他。

    寫什麼呢?要緊的是把老秀才講的這些記下來。這是小說的素材,也是紀實的散
文。

    記罷龍駒寨的山川地形人物,縣城街市的民俗風情又在他心裡活活地顯了生機,他
不及呵氣,不及調整一下蹲乏了的腿腳,只顧一氣寫下去。老秀才均勻地吐納著菜園的
清涼空氣,丹江河清粼粼地吟唱著商山夜曲,賈平凹的筆墨如夏洪秋雨般地奔瀉下來,
一發而不可收。他幾乎寫了個通夜。

    第二天一大早,平凹興沖沖地去敲俊芳的門,想著經過一夜的沉澱,再渾的女人也
會清亮起來。可是,門開了,她仍然冷若冰霜。

    他很尷尬地在她身邊混了幾天,她始終怏怏不樂,提不起一點精神。她對他的存在
不置可否。

    一直到平凹離開龍駒寨回西安的時候,她都沒有很像樣地理他。


    六平方米的小屋。

    一位心理學家來訪,提出要為平凹作性格分析。平凹覺得新鮮,愉快地答應了。這
心理學家屬于非學院派的人物,在野的。他列出的表格有許多很荒謬的題目,平凹看得
直想發笑。可這心理學家說他是研究了《周易》及《道藏》之後歸納出來的,是屬￿
「全方位觀照」。對《周易》平凹略知一二,原版的石書就在西安碑林豎著;可《道
藏》他就不懂了,只讀過樓觀本的《道德經》,那是很深的一種哲學呀!

    平凹很快填好了那表格,卻不交給心理學家,只一再地問:「是否要拿出去公開發
表?」

    心理學家一眨眼就估透了他的心思,立即說:「真人不露身,露身非真人。你不求
世人聞達,我亦以嘩眾為恥。」。

    平凹無聲地笑了,遂將那性格心理調查表交與心理學家。

    心理學家看那表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不曾估計到這瘦瘦的商州後生會有如此
的心性:

    你最愛的女人:電影演員×××
    你最愛的男人:我自己。
    你最愛的作家:蘇東坡。
    你最愛的地方:河源。
    你慣用的報復方式:以自己的成功讓對手慚愧!

    這一切指導著他的行動,多少年來一直是這樣。不管生活、事業、愛情受了多大的
挫折,他從不懊喪、從不惱怒。相反,所有的挫折在他身上只能產生強大的反衝力。像
超音速飛機那樣,看上去似乎屁股裡走泄了底氣,其實泄掉的只是抵消推進力的那部
分。當然,先決條件是機制本身必備高強、高壓、高溫的內力。

    賈平凹正是這樣,一旦外在行為受阻,內在的熱核必會激烈地反應起來。龍駒寨的
尷尬之行正是產生了這樣的效果。他一口氣寫出了五篇小說,謄清了,齊刷刷地擺在面
前,算一算時間,總共才用了二十一天。

    賈平凹的稿子往哪裡投,這兩年完全是即興式的。約稿信雪片般飛來,但他看重朋
友交情,卻惡那「用著了抱在懷,不用了推下崖」的市儈哲學。他能讓絕大多數的約稿
者都得到滿意,個別太刻薄的他也不會給人家冷酷喝。北京的編輯解婷總結得好,說平
凹是你給他板凳他就坐,你撤了板凳他也站得。不像一些青年作家,一旦成名,便山神
似的,只能受到尊敬和恭維,受不得半點冷落和粗疏,哪個刊物一旦退了他的大作,便
揚言終生不與打交道。平凹的稿,你退了,他不在乎,再要還再給。你上門致歉,他反
倒難為得手腳都沒處放了。

    稿子發放出去了,平凹心裡稍覺輕鬆。輕鬆了的心裡,便一漾一漾地浮出了他的俊
芳。

    他應當去看她。可一連三封信不見回音。托人打聽,方知出縣演出去了。到底是出
了商州,還是在奔往山陽洛南,他一時搞不清楚。這使他心裡發毛,刺紮紮地坐臥不
安。

    還是那個家民耳朵長,他告訴平凹:丹鳳縣劇團正在洛南縣城演出,秦腔《洪湖赤
衛隊》,可叫座呢!

    正當賈平凹激情難捺的時候,有人從洛南縣捎來俊芳一信,他打開一看,又高興得
蹦起來!在小屋子蹦了一圈後,卻兀自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癱在床上。

    俊芳在信中告訴他,她懷孕了,反應挺強烈,苦不堪言,日月難熬,問是否可以終
止妊娠?

    孽種!上次尷尬的丹鳳之行結下的苦果。僅僅那麼一次,那是多麼不適意的一次
啊!

    他心疼他的俊芳,卻對那小生命的信息充滿歡欣。他怎麼也呆不下去了,連夜托熟
人走後門,去解放門汽車站買了票,第二天一早便搭了去洛南的長途公共車。

    可是天公不作美。一過灞橋就是大雨。一路上,車子大雨停、小雨行;碰上兩次塌
方擋路,撞著一次車禍截車,一路上的磕磕絆絆,停車、等路、搬石頭,大小二十八
次!三百里路程竟行了十個小時,到洛南縣時天已經黑得張嘴看不見牙了。

    當縣劇院裡第一聲鑼鼓剛剛響起,大幕即將開啟的時候,有人到後臺朗聲傳話:
「韓俊芳請到門口去!」正好,今晚沒有她的角色。她疾步趕到劇院大門口,卻一時驚
得呆了。門口竟站著她的平凹!他渾身淋了精濕,凍得縮頭縮腦、臉色烏青,時不時地
打著噴嚏。

    「走走走,到後臺去烤火!」她禁不住心疼起來,伸長胳膊來扶他。

    「我替你們安排好了,俊芳離得開就——」冷不丁有人插進話來,俊芳定眼看時,
方見黑影地裡站著宏運。宏運在縣文化館工作,是平凹大學的同學。俊芳責駡宏運:
「你個鬼,光知道站黑影兒地裡看熱鬧!把我的人凍成這樣,也不說給換件乾淨衣
裳!」

    宏運的嘴也來得:「那樣顯不出平凹的真切,也顯不出你俊芳的賢良。你們快去親
熱吧,我當遊狗去了,房子的鑰匙平凹拿著。」

    他們來到宏運宿舍。平凹從宏運的破棕箱裡翻出衣裳換上。俊芳收拾平凹帶來的東
西,卻不由得連聲抱怨:「誰叫你拿這?誰叫你拿這?」多維麥乳精散了包,雨一淋,
成了漿糊;桔子汁、果子露傾斜顛倒,黃色的綠色的汁液浸出來汙了別的衣物……

    只有一條隱格的針織滌綸西褲,女式的,包在塑料袋子裡,平平整整的原裝原樣。
俊芳問:「這褲子多少錢?」

    「二十六元,別人從上海捎的。」平凹如實回答。

    「你……唉!」俊芳用一聲歎息收住了心間的無限怨氣。這褲子比上次那條還貴。
俊芳生性不愛穿華貴衣服,這條褲子也一樣,她雖不穿,卻沒敢再讓給別人。

    這一夜,俊芳隻字不提「終止妊娠」的事。平凹問及反應情況,她只有淡淡的一
句:「那是必然的。」俊芳還出人意料地問到平凹的創作情況,並極有興致地要他講那
些小說中的故事。這是他們相識以來,第一次認真地長時間地談論他創作的文學作品
……

    1979年11月,女兒在丹鳳縣順利降生,取名賈淺淺。賈淺淺者,假淺淺也。雖然平
凹多次向人們解釋:女兒嘛,應該淺顯明白,不要那麼老謀深算的。但是,朋友們仍然
相信,他希冀于女兒的,是深沉、端莊、穩重,像他的韓俊芳一樣。也有朋友相信賈淺
淺是真淺淺,平凹的小說裡寫了那麼多姣好的女子,一個個不都明朗純真得月兒一般
嗎?

    她那麼肉嘟嘟的一點兒,嫩臉似蘋果,胳膊如藕節,指頭像豆芽,這簡直是他親手
烹調的一個佳餚了!賈平凹心兒醉了,他將女兒捧在掌上,左看右看,心裡有了蜜甜,
有了麻姑搔背的酥癢……怎麼不是呢?這裡有她聰慧明敏的遺傳,也有他沉靜執著的因
子!這裡有你、有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作成一個小小的她——他的傑作!像當
年那《一雙襪子》和《深深的腳印》,那也是他的女兒,精神的女兒!可現在,他捧在
手心裡的,是精神的,也是物質的,是他和她共同完成的作品。

    這作品「發表」已經三個月了。三個月來,平凹數次回來探看,小兩口視這小生命
若掌上明珠,頂在頭上怕摔了,銜在口裡怕咬了。為了撫養他們的小寶貝,俊芳從心愛
的舞臺上退了下來,幹起劇團繁瑣的財務工作。

    1980年的春節他們是在丹鳳縣渡過的。沒有回棣花,是因為春節劇團正忙,再是怕
淺淺回去受了風寒。於是,家裡父母送來烹好的肉、豆腐和菜蔬,平凹買了蜂窩煤,又
給煤油爐添足燃料,還把木炭火搭得旺旺的。八平方米的小屋,一張母子床,一個大立
櫃,一張單桌,一個篩籮大兩紮高的圓形小餐桌,餘下的空間就極其有限了。地方小,
並未囿住平凹的心性。初為人父的自豪感給他帶來新的動力。一個晚間的時間,在這簡
陋的小餐桌上,他連寫帶抄就完成了《山鎮夜店》。

    平凹在總結1979年自己的創作時說:「這一年,文壇上新人輩出,佳作不斷湧現,
驚歎別人,對照自己,我又否定起我前一段的作品,那是太淺薄的玩意兒了。我大量地
讀書,盡一切機會到大自然中去,培養著作為一個作家的修養,訓練著適應於我思想表
達的藝術形式。我不停地試探角度,不斷地變換方式,我出版了幾本書,卻不願意對人
提起這些書名,不願意出門見人,不願意讓外人知道我是誰。從夏天起,病就常常上
身,感冒幾乎從沒有間斷過。我警告自己:筆不能停下來。當痔瘡發炎的時候,我跪在
椅子上寫,趴在床上寫;當妻子坐月子的時候,我坐在烘尿布的爐子邊寫。每寫出一
篇,我就大聲朗讀,狂妄地覺得這是天下第一的好文章,但過不了三天,便歎氣了,視
稿子如糞土一般塞在抽屜裡……」

    賈平凹就是這樣,他像春天的母雞,終日裡忙忙碌碌的,要覓食,要生蛋,要罩
窩,還要養育自己的孩子。他的創作,從一開始就表現得極不安分。作品前邊發表,後
邊就自我否定;書一本本地出,花招一次次地變。流水那樣清新鮮活,春風一般溫馨甘
醇,其決竅全在於一個「變」字,他身上燃燒不竭的能源之一是中華傳統文化的精華。
這一年,他較多地讀了中國古典文學,其學習雖在淺層的藝術形式上,但作用於自己的
創作,效果卻極明顯。如他的煉字煉句、描寫的招式、抓取有意味的細節、以空靈的文
筆造成幽雅的詩境等等,在同齡的作家中,他明顯地高出一著,在古典文學的大海裡,
他主要學習詩詞、山水遊記、《聊齋志異》、《紅樓夢》等,及至1980年,他的讀書便
越來越雜,除古典名著外,百家雜書以至麻衣相法、佛學大綱他都讀。這些書幫助他開
擴了知識視野,又幫助他去理解社會人生。

    1980年1月,他的第三本書出版。那是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山地筆
記》。

    1980年2月,他的第四本書出版。那是陝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早晨的
歌》。

    筆的確是靈巧,他任意驅使,隨心所欲,留在紙上的是筆的足跡,篇篇都是精美文
字,他為這良好的自我感覺感到高興。然而,「淺淺」卻不盡遂人意。常常,在他即將
筆下生花的時候,她尿了,她拉了,她要吃奶了……這樣,他便起身去伺弄她,抓屎抓
尿的,一腔兒豪興變作了煩躁和歎息。

    孩子已經三個晚上沒有睡覺了。只是哭,只要抱,只要看燈。去醫院檢查,醫生也
驚怪:「美美兒的呀?!」量體溫、聽心臟、看舌苔、察指相;不是感冒,不是積食,
不是口瘡,不是百日咳……醫生說:「是睡覺顛倒了,回去慢慢兒矯正吧!」

    於是,小兩口兒什麼也不做了,挺端端守著矯正她。她哭起來,蟬鳴一般沒完沒
了。忍不住「恨」她一聲,她便氣蛤蟆一般「格兒格兒」地直抽氣。俊芳抱著她坐在被
窩裡搖,「噢,噢——」地哼遍了她所能哼的全部兒歌。她哼得枯了,要平凹作新詞
兒,平凹便趴到那兩紮高的小圓桌上一陣忙碌。接著,俊芳便照著稿子低哼:「噢——
噢,牛娃兒不吃草、草,狗娃娃兒也不叫、叫,淺淺兒睡著了、了——」

    不及吟完,淺淺又蠍蜇一般彈跳著大哭起來,蹬腳甩胳膊。俊芳生了氣,將這團團
包裹著的肉卷卷「咚」地丟到被子上,拖著哭腔說不管了。平凹趕緊撿起來,左晃右
搖,扭秧歌一般在地上蹦。許是她感覺到了運動的舒適,哭聲不那麼尖炸了,只發出沉
沉的颳風一般的嗚嗚聲。平凹也隨著這哭聲嗚嗚著,一時間,箱也振動了,櫃也振動
了,俊芳也不由得破涕為笑了:「開飛機呀?」

    其實這比飛機還難開,有限的面積,兜二尺半徑的圈子;有限的空間,站著、蹲
著、坐著,都不遂身,姿勢的變換引來音調的變換,運動的快慢招致哭腔的強弱……小
兩口實實是沒有辦法了!

    俊芳說:「你也寫一張黃表紙,貼到長坪公路的柳樹上去!」

    平凹答:「我不去,天皇皇、地皇皇,到明死得硬梆梆,丟人現眼!」

    聽到這倔倔的詛咒,俊芳也哭了。她雙手捂著臉,哭聲如出地下,悲涼而哀傷。平
凹將「嗚嗚」著的孩子塞給她,連說:「我寫我寫。」他極快地寫了,但不是那「天皇
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他在黃表紙上畫著圖案,那是兩把板斧!

    俊芳揉著淚眼,叫平凹把這貼到門扇上,一邊一個,說是神是鬼都怕斬,不信這毛
鬼神附在我娃身上就砍不下來!雙斧把了門,淺淺的哭聲變了腔。她吹泡泡兒一樣,咕
嘟嘟進去,咕嘟嘟出來;雖說閉了眼,嘴卻張著,喉嚨裡的聲音疙瘩繩一般扯不盡。

    俊芳說:「你睡,我抱著。」

    平凹說:「你睡,我抱著。」

    俊芳訓他說:「崖娃娃呀?我說一句你學一句的?」

    平凹不語,轉身去桌鬥裡翻。那裡放著他的筆,他的小說。

    俊芳惡他:「寫!娃這病還不怪你整天寫!筆頭子盡惹是非,得罪了神神怪怪,這
會兒都從稿紙的格子眼裡鑽出來害我娃!」

    平凹沒敢動那格子紙,沒敢拿那金星筆。他xi xi su su,翻出一張報紙,是1980
年1月26日的《人民日報》。他裝模作樣地看起來,那上面登著他羞於示人的一篇小說
《罪證》。他恨自己手氣太晦,裡邊有一疊載有他作品的報刊,為什麼偏偏就摸出了這
個!當初《人民日報》的人來約稿的時候,三篇現成稿子,人家偏就瞅上了這個,他說
這是個毛坯子,可人家說「毛坯子正好」,於是拿去就發表了。朋友們高興他上了中央
黨報,他卻越看這個作品越不像樣,心想有機會了一定要重寫一篇。

    床上坐不住了,孩子的哭聲拉鋸一般扯得俊芳心慌。時間到了淩晨三點,大地上的
一切活物都睡到了至酣;而這兩口兒,卻也苦到了極點。俊芳下了床,抱孩子在地上
抖,肩膀一聳一聳的,鼻腔出氣一噴一噴的:她困了,她累了……

    平凹忽然心生奇計,說:「你原地站著不動,看我燎它驢日的!」說著,「嚓」一
聲劃著火柴,點燃那張報紙,急速地繞著俊芳母子兜圈子,俊芳隨了他,傻呆呆地任其
「降妖驅怪」。

    暗紅的火焰在平凹手裡捉著,他呼呼地跑,將那紅火在俊芳身前身後燎……他不知
跑了多少圈,報紙是被撕成長條兒燒盡的。

    俊芳站得累了,歪歪地斜到床上;她懷裡的嬰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無聲無息地睡
著了……

    賈平凹很得意,右手「叭兒」地摔了個響指,左手就摸摸索索地去捏那老式的金星
筆……

    娃娃的顛倒覺是矯正過來了,可俊芳累得大病一場。眼見著,她的明眸暗了,櫻唇
紫了,青絲枯了,手背上的肉窩兒也化作了筋筋巴巴的幹皺……平凹心疼得刀絞一般。
過了春節,只說走呀走呀,走了三次,汽車票退了三次,他捨不得他的俊芳獨自受苦,
也離不開他初綻笑靨的小淺淺。怎麼辦?

    適此,西安市文聯剛剛撐起架子,並且創辦了文學月刊《長安》。一幫離開文壇二
十多年的老文化人歸來了,他們滿腔熱情,怎奈「不知有漢,何論魏晉」,面對紛亂的
文壇,一時竟眼花繚亂了!好在,他們都愛才如命,特別對青年作家,他們作了「網
羅」的戰略部署。辦刊物要有人,要有青年人,要有能寫的青年人……於是,賈平凹的
名字上了他們的「黑名單」。

    當平凹帶著滿腹的憂慮和愁思回到他的六平方小屋的時候,《長安》編輯部負責人
白浪派來的外交家也趕到了。

    談判很快進入實質。平凹坦率地說:「去,可以。但有條件:解決愛人小孩的進城
問題。」來人爽快地答應了。這樣,《長安》和平凹兵分兩路,分進合擊,力爭仲夏會
師。《長安》編輯部那邊,動用了幾乎所有成員的一切關係,單那審批俊芳母子進城的
報告上,大紅印章就按了十多個!平凹這邊,連夜找出版社領導,申述自己的具體困難
並且遞交了請調報告。

    當時的出版社領導基本上還是通情達理的。他們極客觀地研究了平凹的具體情況。
出版社是個老大單位,幾十年沉澱下來的問題堆積成山。住房問題,子女就業問題,調
老婆的問題,按年齡、工齡的次序排下來,要解決到他賈平凹,最快也在二十年之後,
當然,從工作出發,平凹在出版社幹了五年,已經獨擋一面;並且平凹當時文名正盛,
好歹也是出版社一面旗幟,從這幾個方面考慮,這樣的青年編輯實在是不該放走的。

    可是,大家設身處地一想,平凹的困難給誰都一樣,終於,出版社放行了,他們圓
滿了平凹的家庭,成全了平凹的事業。

    那邊答應:對於平凹的創作,將提供較多的自由。

    灞河岸邊的第一壟旱植玉米剛剛拱出地面的時候,韓俊芳母女成了西安市的永久居
民,雖然古都仲夏夜的月亮遠非鳳冠山的清亮、皎潔。韓俊芳將在西安市文聯服務部工
作。

    市文聯是個窮單位,編輯部的辦公室也是租人家警備區招待所的,沒有房給賈平凹
這個小家居住,編輯部的同志們個個悽惶。好在平凹心性恬淡,俊芳也脾氣豁達,他們
不願讓領導和同志們為難。小夫妻悄悄商量著土辦法……

    「城裡沒有房,咱們住到鄉下去,啊?」平凹認真地給他的小淺淺說。

    小淺淺笑了,俊芳也笑了……

    在文友張敏的幫助下,小兩口在西安北郊的方新村租了兩間土屋,外間做飯、里間
住人,第一夜,賈平凹怎麼也睡不著,耳朵裡總是空空的少了什麼流動。子夜,安頓了
女兒,撫慰了妻,他一個人披衣出去。

    院子不大的,一株老槐樹,安閒地呼吸著,把花絮的白色香味幽下來;兩隻碌碡,
一蹲一站,呆呆地候著久違的農事;月光白花花地濡染著牆頭的小草,夜風時有時無地
滑過來,偶爾一聲寂寥空遠的狗叫

    賈平凹聽見了,是一種來自地殼深處的隆隆滾動的聲響,是一種發自九天雲端的蒼
茫而悠遠的聲音。

    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複。」

    荀子曰:「心何以知,曰虛一而靜。」

    賈平凹輕輕回屋,悠悠磨了墨,慢慢潤了筆。四尺雪花白的生宣緩緩鋪開,他款款
地懸肘運腕,三個厚重安穩的大字寫成了。賈平凹幽聲念道:「靜虛村——」

    總算有了家。愛情上的曲曲折折,生活上的顛沛動盪,他的小船終於在三陽開泰的
港灣停泊了。

    「總算有了家。」賈平凹站在「嗦嗦」落土的屋子中央,一邊這麼「咕噥」著,一
邊環顧他的「港灣」。大衣櫃,商州本地土洋結合的樣式,漆成土色,是結婚那年俊芳
的「陪房」;一米高的竹書架,是不久前在竹笆市花五元錢買的,書架上置書,也放杯
盤碗碟;屬他獨用而不時遭受俊芳「侵略」的,是南山牆根那張三鬥桌。本來,他放他
的文房四寶,藏他的手稿、筆記,覺得挺愜意的,可俊芳非要騰一個「鬥兒」給她,放
孩子的藥瓶奶瓶,放她的鏡子梳子,平凹「收復」過一次,可她的理由比他還多。

    他終於明白了,電視臺給他拍電視錄像的攝影師,為什麼非得把採訪現場安排在院
裡,屋裡太寒酸了啊!當然,電視臺的同志也有巧妙的構思,說是在院裡置上農家的土
桌小凳,叫上幾個村民給他陪襯,不是益顯出了平凹離不開農民的作家本色嗎?

    電視拍完了,機器運走了,圍觀的村民散盡了,平凹在他的「家」裡走進走出,他
仿佛在審視什麼,又仿佛在權衡什麼。終於,他腳在當地一跺,惡惡地說:「買電視
機!」

    在方新村,電視幾乎每個農家都有。這個帶有頑固農民意識的賈平凹,他買電視機
的最初動因仍然是欲求平等的農民心態。似乎家裡有了電視機,便脫離了貧困和落後,
便和這村裡的農人們一般榜樣了。當然,俊芳也不止一次地「嘟囔」過,說常年看不上
報紙,買一架電視跟訂了報一樣。她其實是朝平凹的疼處戳呢!平凹最留心國內外新
聞,他常常要到村小學的老師那兒討報紙夾讀,也常在鄰家電視的新聞節目前長久流連
……

    懸念一旦落到實處,他的心又歸複到永恆的平穩。這平穩,形似安閒,形似超脫,
其實卻是激蕩中的舒坦,動態中的平衡。他款款地燃上一支丙級的大雁塔」煙,於咬雲
嚼霧中觀賞他書桌上方的一幅畫。畫是水墨的,一位精于文道的業餘畫家的作品。電面
上是黃河壺口,黃水急流飛射,撲面而來。那珠玉飛濺之勢,如排槍噴火,海瀾衝撞!
每于創作之初,賈平凹總要仰觀此畫,凝神注目,納靜調息。這是一種自我激勵,一種
心力的聚焦,他於貫通之處,腹中丹田,總覺有酥癢麻脹之氣沿胸中線直沖百會!

    情緒正旺。《二月杏》的寫作己近尾聲,他欲將滿腔的愛和恨噴到紙上,欲將全部
的哀與怨寄與那位粉面桃花的商州女子!

    可是,「嗦羅」一聲響,一股簷土落在稿紙上,那聲音喑啞修長,漏沙一般。平凹
不禁瞅到那屋頂,他看到幾個瞳孔一樣的亮點,作七星勺一般排列。他不由得暗暗叫
苦:「天爺的眼,夜夜瞅著,怎敢將良心倒懸著往文章裡填呢!」他的文章情真,因為
他實在是用過於純真的眸子看世界呢!

    房子是實在太簡陋了。晚上睡覺,愣不妨一張口,便恰有房上落到嘴裡;無奈,小
兩口冬夏都撐著蚊帳,蚊帳頂上平鋪了報紙,過幾天,將一層沙土抖落,用窗臺的小花
盆盛著,俊芳說盛滿了好栽花呢!

    最討厭的是那膩蟲。屋後有一槐樹枝葉稀疏,卻生得極繁盛的膩蟲:這小蟲子結成
蛋子,從樹上落到瓦縫,從瓦縫掉到屋裡,掃不掉,抖不落,一粘一片黑膩,比鍋底的
油墨子還難清洗。膩蟲有季節性,螞蟻、濕濕蟲卻常年為害。碗櫃裡,一隻螞蟻進去
了,一群螞蟻也進去了,管你油條排骨,它的家室兒女總要先嘗為快。濕濕蟲也是惹不
得的動物,屋角、案下,掃出去幾隻,轉眼又來一片,滿地遊走。

    城鄉區別的明顯特點莫過於用水。城裡有自來水,龍頭一擰,清水長流不絕;鄉村
卻是幾戶幾十戶依一泉、共一井。方新村靠著城市,但畢竟是鄉村,村人吃水需要肩挑
手提。

    村中有一眼井,那是平凹最喜留連的地方。這井臺是一個社會的濃縮,全村人的精
氣神全化在這井水裡了。他寫那井水,說:「水是甜的,生喝比熟喝味長。水抽上來,
聚成一個池,一抖一抖地,隨巷流向村外,涼氣就沁了全村。村人最愛乾淨,見天天有
人洗衣。巷道的上空,即茅屋頂與頂間,拉起一道一道鐵絲,掛滿了花衣彩布。最豔
的,最小的,要數我家;豔者是妻子衣,小者是女兒裙。吃水也是在那井裡的,須天天
去擔。但寧可天天擔這水,也不願去擰那自來水。吃了半年,妻子小女頭髮愈是發黑,
膚色愈是白晰,我也自覺心脾清爽,看書作文有了精神、靈性了」其實,平凹是掩飾了
自己呢!平凹四體不勤,俊芳文弱力怯,用水只有二人去抬。抬水在他們其實是很愉快
的。常常,俊芳哼著小曲在前,平凹點著碎步殿后,進門欄了,平凹心不在焉,被絆了
趔趄,俊芳扭頭訓斥,平凹卻指那一路水跡說是她遺在地上的音符,弄得俊芳氣也不
成,樂也不得,常常責他:「做事不經心,跟娃一個樣兒。」

    晴天裡,這樣的小旋律反增加了家庭情趣,要在雨天,因水而澆在這個小家庭的,
卻實在是一瓢苦水了。院裡是泥,一步粘起兩鞋泥巴,腳鐐般沉重,甩一下,竟連膠靴
也拋出去老遠。巷子裡,稀泥沼澤一般,踩下去,「撲通」一聲,泥漿沒了腳踝。逢著
車轍蹄印,一腳下去便沒了深淺。這天氣裡去抬水,回到家裡也只一桶底了,如果不跌
了跟頭,崴了骨拐算是幸運呢!最發愁的是上下班時進村出村,人只好被自行車騎了。

    一段時間,俊芳夜夜要去西郊土門俱樂部學習財會,十點一過,估摸該回來了,平
凹便去村口接她。她不出現,他的心便一直懸著,有時候便不由自主地朝城裡走。走
著,思想卻常常跑神,偶見紅衫綠裙的,便興沖沖迎上去,幾次被理解為壞人,險遭了
派出所人員的光顧。

    見小夫妻生計維艱,房東老党幫他們買了一口大缸,隔幾天替他們把缸水挑滿。遇
到雨天,俊芳也學村人,把臉盆水桶全放在簷下,收集上蒼賜予的天水。買煤也是一大
愁,煤場離村子挺遠,「哐啷啷」拉個架子車去了,排半天隊買到一車「嫩煤」,回到
家全成了一包「渣」,蜂窩煤又還原成「原煤」。買糧更見平凹的狼狽,他騎車到十九
糧店去,很順利地買了一袋面,很順利地把搭配的粗糧兌換成紅豆,懷著極良好的自我
感覺騎車上路。誰知,不到北門,他便招了滿城人的白眼。回頭望,但見車後馳下兩道
白線,球場畫線一般均勻,他慌慌然停車,但見面口袋早被爛車子的後架掛破,白麵瀑
布一般流淌,急得他又是用帽子,又是用手帕包;額頭的汗也出現了,手背一抹滿臉花
白。保持這段路面清潔的清潔工趕來了,責怪他破壞了市容整潔,維持這裡交通的警察
趕來了,訓訴他阻礙了道路上的車流……

    平凹一氣之下,孩童脾氣又犯,發誓再也不去買糧了,說是把人就丟盡了。實在得
感謝他的好房東,常常在小夫妻犯愁為難時,幫他們米麵油鹽,替他們生火煮飯。小淺
淺一歲,身體好時在村人掌上旋轉,害病時又苦了房東鄰里。不是說賈平凹的生活能力
有多差,他實在就沒有把心操在那個份上。一段時間,小日子實在難過,老家便來了父
母岳丈,來了大姑小姨。他們一來,人手多了,家務捋得順當,可住宿成了問題。小姨
在當屋支個折疊床尚可湊合,可老者上人便難安排。這樣,房東家的關中大炕就成了平
凹家的專用客房了。

    家人好商量,最賴的卻是一幫文友。他們來了,要吃要喝還要和他對棋。平凹棋道
頗臭,贏人全在一個「偷」字。眼不見,摸車帶著推卒,特別是戰到深夜,他連吃帶
拐,七蒙八騙,如入無人之境,他嘴裡徹夜不停地念著「摸子動子、落子無悔」,其買
他悔棋跟吃漿水面一樣家常。

    張敏的家就在村子東頭,每逢週末,平凹和一幫文友就聚在張敏家研討各自的新
作,張敏的媳婦很賢惠,總要做了好飯菜招待大家。平凹的創作在這幫文友的激勵下向
前發展。

    1980年的夏天,在平凹的創作生涯中,這是個難以忘懷的季節。他的中篇小說是從
這裡起步的。

    郊外是要涼爽一些,但他寫作的「小氣候」卻是極熱極熱。為了愛妻和小女,他把
電視機搬到院裡,小淺淺在涼席上翻爬,俊芳看那熒屏上的節目。她是演員出身,平凹
極尊重她對戲劇的感情,每逢播出舞臺劇目,他困死餓死也不打攪她。是夜,播出秦腔
劇《火焰駒》,他老早就報告了消息,老早替她搬了椅凳。俊芳當然明白他此番殷勤的
動機。他的《二月杏》正寫到要害處,他希望封閉自身。誰知,《火焰駒》開演不久,
東南沿海一家大刊物的編輯摸上門來了。那是位女編輯,三十來歲,舉止文雅,服飾時
髦。她一推開平凹的門,立時驚得呆了。她面前呈現的,根本不是想像中高挑白臉的青
年作家的形象。

    她的面前,是一架黑紅色的裸體。光溜溜的膀子,赤條條的脊樑;通身上下,僅腰
間松垮垮系一條大襠的白布褲頭;光腳丫子雞爪般扣著泥上的地面,很用力的樣子;他
左手顫抖般地搖著蒲扇,有手在紙上疾書,嘴裡歪叼一支煙……

    滿屋裡煙霧繚繞,滿屋裡濕蒸悶熱;窗子緊關,本來還閉著……

    女編輯先是一驚,再是眉頭一皺,輕悠悠地退了出去。她替他掩好門,鼻子忍不住
酸了一下。

    俊芳問她:「睡了?」

    女編輯坐到涼席上,很內疚地說:「他正在工作。」

    「啥工作,他成天那樣!」俊芳說著忿忿地過去,「嘩」一下推開門,卻不由驚
叫:「我的天爺!」她擠身進去,背手掩了門。

    片刻,平凹衣冠楚楚地出來,女編輯迎上去握住他的手。平凹說:「你們主編的信
我收到了。」女編輯淚淒淒地說:「我不是來催稿的。」說著,將臉沉下去——」

    地上,平凹依日赤足:緊抓地面的,依日是那雙雞爪般的腳趾……

    俊芳收了電視機,置小桌矮凳於當院;又沏了清茶、遞了紙扇供他們納涼談話。忙
活中,俊芳歪了平凹一眼,暗中將自己的拖鞋踢與了他。

    可是,女編輯執意不受這些客套,非要坐到平凹的屋子中去,說要「感受感受」。
主隨客便,俊芳便將屋子略事收拾,她開窗換氣,地上淋了井水,又燃一支衛生香在牆
角,才引導客人入室。

    他們在屋內坐定,女編輯只是不說話,眼睛東輪西瞅的。平凹亦啞然,默默呆著。
以往來了編輯或遠方的文友,總是滔滔地提不盡的問題要平凹作答;也有索要照片、幾
頁手稿或是一支鉛筆、幾根火柴的;還有要他當場手書一幅字或者打開錄音機要保存他
一席談話的……可是,這女編輯聲明不是催稿,又不提什麼問題,這使賈平凹一時迷惑
不解。他怕冷場,只好頻頻請茶。

    女編輯終於站了起來,在屋裡走動,心裡毛毛的樣子。她在當堂那幅「靜虛村」的
大字下仰、俯察、尋尋覓覓、手腳陣摸索……

    俊芳問她:「你吃過飯了麼?」

    她點頭。

    再問:「你有住處嗎?」

    她依舊點頭。

    俊芳又說:「關中水土硬,外地人初來有時就不服。」

    女編輯笑了一下。接著,她便說她要走了,說著就硬硬地跨過了門檻。

    院裡,俊芳又留她「再涼一會兒」。平凹也說:「有什麼事兒你直說,來一趟也不
容易。」

    一句話,女編輯便開了口。她說她這次組稿任務是在鄭州,西安是她自費過來的。
自費過來,目的就是見一面平凹。她很滿意,見到了一個真實的賈平凹,不是世所訛傳
的羽扇綸巾、風流才子的賈平凹;也不是她想像的錦屋紈絝的樣子。末了,她說他這現
狀使她有點接受不了,他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創作,誰見都會傷感。她說她回去一定要
寫一篇文章,把她見到的真實情景和感受告訴讀者。

    賈平凹1980年7月搬來方新村居住,一年半之後,於1982年2月搬到西安南院門附
近的大車家巷橫巷的市委家屬樓三單元二樓東屋,這房子是經當時市委領導親自過問之
後得到的。那些年,房子成了人人談論的事情,國家剛剛恢復建設,而十年浩劫帶給人
民生活的困難已經累積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他們單位分過一次房子,但他在單位裡工
齡、年齡均算小字輩,參與分房是無望的,雖然單位領導和同志們替他作了很大的努
力。住在方新村,吃住行均不方便,這是人人知道的。好在當時的市領導還莫不錯,及
時地多次地指示房管部門解決他的問題。

    房子是春節前搬的。搬來之初,他們小夫妻還真激動了許多天呢!雖然房子只有三
十六平方米,但畢竟有了自己的廚房,畢竟有了自己的廁所,畢竟有自來水通到家裡,
而且有了可以曬太陽的屬￿自個兒獨用的一片小陽臺……

    賈平凹夫妻為佈置這房子還費了很大神思呢!他們去人家屋子參觀,他們又在紙上
勾畫草圖,甚至為一個櫃子的擺法兩口兒還爭論不休。但這些竟是大喜中的小憂,犯不
著抬橫杠,實用美學上,俊芳水平比他高,爭論到最後,然是平凹認輸。

    這房子,進門六平方過廳,過廳後六平方是廚房,中間隔以玻璃窗牆這片面積的兩
邊是個十二平方米的大屋,屋後是陽臺,在廚房和過廳的東邊,是個約九平方米的小
屋,小屋頂頭是三平方米的廁所。

    西大屋是他們的寢室:雙人沙發床,大沙發,大小立櫃,黑白電視機等。這間房子
的門玻璃上貼著平凹的一片手書:「人道文道,微妙精深」;東小屋,是平凹的寫作
間,門玻璃上寫著他的書齋名;靜虛村。

    這「靜虛村」比香港還擁擠。寫字臺前面的牆上,掛一副對聯:「處世沒從流俗
走,立身敢與古人爭」;緊挨寫字臺,是那竹書架,書架上滿堆著他的珍玩:唐三彩,
樹根雕,木化石,玉硯;峰般聳立著的是他的十幾枚大小印章;竹書架下邊是一張活動
鋼絲床,他夜裡寫得累了,就隨便滾在上面;鋼絲床後頭是小方桌,桌上置文房四寶,
還有首屆黃河筆會給他捎來的牛頭端硯、廣州《羊城晚報》獎給他的鍍金山羊、文友送
他的定軍山諸葛鵝毛扇;這小方桌旁邊是一對單人沙發,茶几上除茶具煙具外還有一盆
假山,假山上「熟」了的豆子未花先黃,才種的豆子卻又萌出新芽芽;茶几後的牆壁
上,懸著他的琴心劍膽;文友孫尚人贈他的蘇州龍鳳潤簫,某體育協會贈他的不銹鋼寶
劍;牆角,三角形的玻璃架上,巍巍然供著一尊北魏佛頭;門背後仍然是一架書,他的
全部著作珍藏在這櫃子的第三層;這書架的頂上依然是他的文化珍玩:化石,漢罐,古
酒具,祭紅大瓶,香爐,兵馬俑,景泰藍,孫思邈觀世音石像……還有,那是一尊維娜
斯的石膏造像,有朋友說這樣玩藝兒擺在這裡與他這屋子的格調不協調,他到西安碑林
的石雕館裡看了一回中國的維娜斯,再回來看那白石膏的洋女人,左看右看果然不順
氣,索性拿下去摔了。

    這便是賈平凹的新家。他較為地道的城市生活是從這裡開始的。

    這裡開始了他的城市生活,但這裡卻未終止他的鄉村意識。隔三差五,他便嚷著叫
俊芳給他包「扁食」,打「攪團」,搓「麻食」,下「漿水面」,煮「老鴰蛋」……他
享受不了西餐大菜,有朋友譏笑他是喝牛奶,尿白水,吃海菜,屙黑糞。可是十天半月
不來一頓」洋芋糊湯」便使性子,不吃一頓「糝子面」就要絕食。他嗜辣如命,出遠門
常有辣子瓶兒帶在身上。去了一趟四川,方知自己的辣癮和蜀人比起來才是小巫見大
巫。他第一次吃那紅油辣面,便下了決心要天天吃這紅油辣面。及至遛過三條小街,方
知這裡凡食皆麻辣。或是「抄手」,或是豆花面,或是蒸牛肉、燒豬肉、做豆腐腦,俱
是麻辣打頭味。於是每見一食品,他便「立即顎下就陷出兩個小坑兒,喉骨活動,舌下
沁出口水。」他給朋友講成都小吃店的景象說:「店極小,開間門面,中間一堵牆隔
了,裡邊是家室,外邊是店堂,鍋盤在門外臺階,正好窗子下面。丈夫是廚師,妻子做
跑堂,三張桌子招呼坐下,問得吃喝,妻子喊:『兩碗抄手!』丈夫在灶前應:『抄手
兩碗』妻子又過來問茶問酒,酒有滬州老窖,也有成都大麯,配一碟醬肉、香腸,來一
盤胡豆、牛肉;還有那怪味兔塊,調上紅油、花椒、麻醬、香油、芝麻、味精,酒醇而
柔,肉嫩味怪;立即面紅耳赤,額頭冒汗『抄於』煮好了,妻子隔窗探身,一笊籬撈
起,皮薄如白紙,餡嫩如肉泥,滋潤化渣,湯味渾香,麻辣得唏唏溜溜不止,卻不肯住
筷。出了門,醉了八成,搖搖晃晃而走,想那神也如此,仙也如此,果然湧來萬千詩句
……」

    平凹喬遷新居,朋友們趕來道喜,他索性使起了大方,花一百八十元錢著朋友採購
來食物和菜蔬。大小屋子擺了三大桌,飛吃浪喝,海闊天空,平凹大方起來就大方得要
命。

    1983年9月,賈平凹當上了西安市文聯的專業作家。在此之前,他在《長安》編輯
部當了三年零五個月的小說編輯。

    專業作家,自然是以「坐家」為職業的。他習慣於晚上寫作,但晚上十一點以前卻
寫得很少。十一點以前的時間,大都被各類來訪者「割據」了。嚴格來說,他的寫作時
間是從次日零點開始,一般要持續到三點鐘左右。之後便大睡,若無人狠命敲門,他這
一覺要睡到上午十點鐘。起床後,吃過喝過,若文思尚勃,還要再寫兩個鐘頭。之後,
到南院門街頭的報欄讀讀報,或者遠遠站著看市民吵架,或是靜觀五味什字的菜市。有
時候,也去南院門的古日書店買上幾冊打折扣的舊書。中午飯,他喜歡獨自在街上的小
飯館進食,或是一碗紅油辣面,或是四隻地軟包子,或是一海碗的粉湯羊血。當然,回
到家,他便要硬一陣頭皮,準備接受妻子的斥費。妻子有妻子的理由,街上飯一般衛生
狀況不佳,容易被傳染上疾病。她不准他在街上亂吃。

    又到了11月26日。去年的今天,一聲雷響,我眼前一片漆黑。我的身子歪著倒下
去,電話聽筒也掉落了。傳達室老頭問怎麼啦,我無法用清楚的口齒回答他。我只能指
著心口說:「我心臟……我哮喘……」

    老頭扶我坐下,說要著人去叫醫生,我搖頭制止了。他見我眼中有淚,說:「不要
難過,不要難過……」

    我豈止是難過。剛才在電話裡得到可靠消息:平凹和俊芳上午辦了離婚手續。今天
是1992年11月26日。時間過了365個清晨,也過了365個黃昏。在春夏秋冬的四季轉換
中,我和一些朋友,為挽救這樁婚姻耗盡了心血。現在,該擺平的擺平了,不該擺平的
也擺平了。時間是一口大鏊,再硬的骨頭也得化成湯。費教授開始了新的著述,老老的
景平又去寫他的電視連續劇;何丹萌遠下雲南;李連成依舊在戶縣搞計劃生育;馬建濤
受聘一家合資企業;劉小平當主編忙忙碌碌;陳彥還胖著,為一部著名的電視連續劇寫
了歌詞……

    可是先生呢?

    他心底的波瀾,靈魂的拷問,又有誰知?

    原想今天陪他一天,我要他八點半等我的電話。可是一早起來,心就慌慌的捉不住
事做,甚至連早茶時小碗也掉落地下。碗沒有破。沒有破更令人傷心。我希望看到石破
天驚。終於決定不去陪他。我自己先受不了。兩個老男人相對飲泣是人世間最難堪的
事。

    就坐在家裡空耗。寫了一半的文稿卷了它,陽臺上的幾株小花垂頭喪氣。推窗遠
望,外頭空氣濕重,有秋風哀號著攜黃葉遠去。天陰澀的險惡,恐怖在雲層深處潛藏。

    還是不出門的好。聽音樂吧,《梁祝》,重溫一個破碎的夢。

    卻怎麼也不順耳,俞麗拿的過於沉穩,盛中國的太為激烈,西時畸崇子技巧大於情
緒……

    聽《江河水》吧,陪那婦人灑一捧辛酸淚。

    不由我不想到俊芳。第一次見她是1987年,在出版社紅樓西單元六層一間小房的陽
臺上,她正洗頭。我和平凹第一次見面,各自述說著激動的話,她洗了頭,梳好兩個小
羊角辮兒,笑盈盈過來倒茶。我的第一感覺這女子充滿青春活力,人長得美麗,高矮胖
瘦恰到好處。這樣的女孩子,即便走在鐘樓下,也能產生一個強烈的「場」。

    我問她:「你是西安人吧?」

    她「格格」一笑,有些吃驚:「你看我像西安人?!」

    平凹用手托著下巴說:「老家的,一個村裡。」

    生淺淺是1979年。春節前,我從河南鎮平凹家路過丹鳳,在車站停車,我打個電話
到劇團,她趕來了,戴一頂火車頭帽子,坐月子人的虛弱一眼看得出來。她說平凹回來
過年,你年節時下來耍。我很不安,路過一個問候,她竟趕來相送,知道尊重丈夫的朋
友,她是個聰明的女子。

    年節時,我去了,她倆剛起床,半盆清尿還放在屋角,小圓桌上是平凹的未完成稿
《山鎮夜店》。平凹陪我說話,說門外灶房的小棚子是俊芳搭的,這個衣櫃也是她找木
匠做的。我的心裡,俊芳是個能幹的女子。

    再後來,我就回到西安,俊芳母子也遷到西安安居。他們住方新村,住大車家巷橫
巷樓三單元,又搬到一單元,再搬到柏油巷。我到她們家狠吃,兩口子在一旁發笑,我
視這二人為我的兄弟妹子,很氣強。俊芳比平凹大方,總拿好吃的招待我們這些「食
客」。平凹不一樣,平凹頂多說吃水果了到廚房去尋,就有人附和一句:拿小的甭拿大
的。這是吃平凹的還開平凹的玩笑。其實,平凹也不知道家裡有什麼好吃的,有好吃的
也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平凹是甩手掌櫃。

    「乒」地一響,風把窗戶打開。回憶被打斷了,我將心裡的萬千滋味付予秋風,付
予這蕭瑟淒涼的使者。

    門房老頭喊我接電話。軟著腿跑下去,是省圖書館的武豔華女士。她替我查到了飛
馬獎中國評委對《浮躁》的評語,是1988年第50《liao望》。這是一個重要的文獻,她
通知我儘快去取複印件。

    只得出門,門外是茫茫人流,一個家庭破裂一周年的哀日。誰有回天之力?誰能重
圓舊夢?我號問蒼天,天上是急急的雲流。雲往那裡去?東邊是海,他倆的情曾深似海
洋;西邊是山,他倆的愛曾高過昆侖;因為兩地分居,他們曾情思綿綿,纖雲弄巧,飛
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果然雨就來了。先是三點兩點地敲打,接著便扯開雨簾;人在雨中奔跑,一顆心就
濕透了。

    拿到了劉再複、蕭乾、唐達成、汪曾祺的文章我百感交集。未說一句謝承話,一頭
撲向雨地裡。圖書館大門口,一對男女在避雨。我被那女的攔住,看時,是三十好幾的
成熟女人。我茫然著眼,不認識她。

    「你是孫老師吧?」

    我抹下頭髮上的水甩到地下。

    「你可好?你把賈平凹的愛情寫成天仙配,可人家離婚了!嘻嘻!」

    這於我是當頭一棒!辛酸、悲傷、氣惱、懊喪一齊湧上心頭,我怒聲斥問:「你是
幹什麼的?」執傘男士把她擁走了,還勸說:「作家的話能聽得?」

    女士被強制拉走了,又回頭沖我喊:「我聽過你的報告,噓!」

    我狠狠地朝自己頭上砸了一拳。這女士污辱了我!

    我是作過報告,作過許多場的報告。在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在西北大學、在省圖書
館讀者部、在省電影電視學校……當然是他們邀請並用小車接我去的,當然是他們要知
道賈平凹的文學道路,創作成就,愛情生活,日常處世。成功者是一面旗幟,對青年學
生有鼓舞作用。

    最近的一場演講是在省電影電視學校,我不願去,難講。出面邀請的偏是商洛鄉黨
李傑民,我日前討得他一幅書法,他順勢提了這個問題,我能回絕嗎?

    果然不出所料,學生們的提問集中在賈平凹的婚姻上。看李傑民在一旁抹汗,我的
眼睛由不得模糊。這些青年學生,他們喜愛平凹的書,進而喜歡他這個人,再進而喜歡
談他美麗的愛情故事,這是他們的嚮往啊!然而有一天,這美麗破滅了,他們擱得下
嗎?

    大把大把的條子遞上來,清一色的問這個問題,有的言辭激烈,似乎我欺騙了他
們。我心想李傑民你不要著急,這個問題其實不難回答。

    我說:「我的《鬼才賈平凹》第一部只寫到1987年,我寫他的那段時間裡,賈平凹
的成就是輝煌的,他倆的愛情是美麗的,這裡邊沒有假。他倆離婚於1992年底,這與我
的著作的最後一筆相距有五年之久。同學們知道,當今社會是一個急劇變革的時代,包
括信仰觀念、行為準則,人際關係等,那麼在這種滾滾浪潮裡,五年裡發生一場婚變有
什麼奇怪呢!」

    我自以為能說服這些少男少女,可他們顯然人多口眾,是立體的思維和提問。我不
用一兩句話搪塞他們。多虧李傑民適時引導,才未釀成「學潮」。

    但我必須嚴重地面對一個事實:如何向我的幾十萬讀者說清楚:這樁美麗的神話何
以破滅?在那個黑色的日子到來之前,我接到大量讀者來信,盛讚先生的事業和愛情,
也褒揚我有一支生花之筆。一位石油工人甚至以我的書為媒談成了對象,寄來的照片上
兩人美如一支並蒂蓮。

    後來,情況劇變,大量來信又責問我,質問這是為什麼?

    我只能沉默。任讀者去發怒。

    所有的賈平凹迷都在痛苦。

    在省圖書館受了無名女士的污辱,我乾脆步行往西走,沒帶雨具,讓這天水澆個夠
吧,今天是一個黑色的日子,365天重複一次!

    看街上景物,看街上行人,全是淚中的虛影。景平曾給我說:「這事沒辦法了,咱
們作為朋友,卻應該有所反思。」這話是沉重的。我在心裡默念過無數次。

    我曾習慣於他兩口鬥花嘴,從未把這當成正經事兒。我為什麼不曾嚴肅地同他們談
談在日常瑣事上的爭爭吵吵,於他們的神話是多麼有害?

    我曾在他們的週末,在他們家打麻將到深夜,為什麼從不考慮這于他們夫妻生活是
個巨大的影響?一周七天,六天裡平凹是大家的,唯這一天是他們夫妻自己的,可我們
這些該死的傢伙,只圖同平凹玩得愉快,這豈不是一種腐蝕?

    平凹也曾在我面前訴說俊芳的不是,我當時為什麼就不往負面想一想?為什麼就不
能同平凹推心置腹地談一談?勸他夫妻相處要互相體諒?你賈平凹飯來張口,衣來伸
手,俊芳作為職業女性下班回家操持家務,替你料理後勤,你不能求全責備!

    離異後,我同俊芳談話,她說:一次咱們在街上吃飯,過去一個漂亮女人,你當即
問平凹,這個女人怎麼樣?我雖然記不清這件事兒,但我無法否認這件事兒。因為這種
對女人隨時隨地的品頭論足在我們臭男人間實在是司空見慣了。然而,這於俊芳的心間
留下了傷痕,似乎我扮演著不光彩的角色。俊芳太純淨了。我恨死了自己。

    談論女人在男人間是個扯不盡的話題,今後一定要注意場合、分寸、社會效果。

    回到家,人成水鬼,面如土色。妻子知道我的心事,送來飲料無聲地退去。

    我何以排解心中的痛苦,我回憶那美麗神話的朝朝暮暮,想起田漢的詩句:她是天
上的月,他是月邊的寒星,她是池中的水,他是水上的浮萍;她是山上的樹,他是樹上
的古藤……啊,一把天火燒來,一切都變成了空!

    唯有翻檢當年的日記,檢尋事故原委的絲絲縷縷。我不敢對當代文學史說什麼,唯
願向我親愛的讀者有個交待;千百萬的賈平凹迷啊,是個巨大的社會存在!黑洞可以出
現在天宇,卻不應該出現在人間。

    平凹啊,俊芳啊,人們愛你們,是因為你們婚姻形象的姣好和事業的美麗。何謂才
子壽短,美人薄命,多少人心裡擱不下啊!

    平凹,你給我說,愛情上再有個不幸,你就自殺!我斥責了你:你好沒出息!你讓
我瞧不起,你算什麼男人?我要重針砭他,要他振作起來!雄強起來!我說你筆下的女
子風情萬種,可實際生活中你不善操作,你早早把浪心收了,沒這個本事你就早早安分
守己別自惹煩惱!

    回到你的女性世界去吧,那裡才是你的自由王國。我仍然希望他在小說裡展露才
華。

    我再次回到我的日記,那場精神的哀號與回鳴永遠充滿哲理。有人說,沒有離婚就
沒有《廢都》,又有人相反,說沒有《廢都》就沒有離婚,其實都是瞎子摸象,離婚與
《廢都》間很難找到直接的因果關係,因為離婚發生在《廢都》的寫作其間。

    為了向千千萬萬賈平凹的讀者和崇拜者做出交待,為了使千千萬萬個這則愛情神話
的信奉者不再怨憂,我必須有一個心靈的剖白:那些日子,我和一些朋友也曾死去活
來,我們熬過許多不眠之夜,我們為搶救這個家庭盡到了責任……

    1992年11月20日,戶縣縣政府派車送平凹回到西安,時間在下午3時。

    1992年11月21日,早,平凹從《西安晚報》社搭車去參加路遙同志追掉會。有人
問「幾時回戶縣」?平凹答:「明天就回去。」

    11月22日,平凹一天呆在柏油巷家中,尋找當年的結婚證。

    11月24日,週二,晚,平凹在家給商州市市長雷生輝題字。又給南懷發先生算命,
言其經濟狀況不佳,建議他改名南不倒。陳彥來,留其談心,暢訴心中痛苦。又翻箱倒
櫃,繼續尋找當年的結婚證。陳彥始知二人鬧離婚,始知離婚須持當年的結婚證,若結
婚證丟失則要補辦結婚證,而要補辦結婚證則須有兩人的合影照,就反來複去尋找。平
凹一邊翻一邊自語:那裡去找當年的合影照?不意竟在一舊信封中居然找到兩張,又自
語:這是天意安排的嗎?

    11月25日,週三,晚,我和何丹萌風聞兩人鬧事,經反復商量,決定去向俊芳瞭解
情況。進門,平凹在臥室咳嗽,丹萌驚問:「還沒去戶縣?」平凹出來,苦澀做笑:
「還要辦一些事。」丹萌又問:「啥時去?」平凹答:「過幾天。」時,市教委書記李
廣瑞來,幾人面面相覷,都欲同平凹單獨談談,都開不了口。只有打麻將,12點結束。
我倆想讓李書記走,李書記想讓我倆走。都僵坐著。李說:「你倆先走吧,我有事。」
我倆無奈而去。

    11月26日,週四,晚。費教授在電話上告知我:賈、韓已於今天上午11時,正式離
婚。我大驚,癱,哮喘發作。後知:兩人是托熟人走後門到南大街街道辦事處扯的離婚
證。當時要填一張表,有欄目須寫離婚原因,俊芳不知填什麼,問工作人員:「人家一
般都填什麼原因?」工作人員答:「一般離婚的原因是情感破裂。」俊芳說:「那我們
還沒破裂。」工作人員說:「那你們回家繼續過日子。」賈、韓就商議:說好的今日來
辦,就今日辦吧,人都忙,拖下去又沒有時間。兩人就給工作人員說:「那我們破裂
了。」遂辦。

    又知:扯了離婚證後,已是中午。平凹要去戶縣寫作,俊芳從柏油巷送至含光門。
兩人相對無言,又小坐。平凹推車過含光橋,俊芳隔河相望。平凹回頭,見俊芳還僵立
著,就喊:「回去,給娃做飯!」言未畢,淚先流,心裡一硬,騎車而去。欲去我家,
又想離車站太遠,就去西大新村,將車子在車棚存了,此地距車站近。孔雀東南飛,五
裡一徘徊,平凹他怎麼走得動?上費教授家,五樓,聽室內人聲喧嘩,複又下樓。繞
樓,訪徨。二上五樓,鼓勇氣敲響費家門。費家來了一屋子藍田親戚,平凹叫費到書
房,淚流滿面,言事已辦,囑費夫人劉嵐嫂去柏油巷的家中去看看俊芳,以免意外。稍
事休息,即乘車去戶縣。

    11月27日,週五,早。我趕到費教授家,他夫妻正用早餐。問事何以至此,劉嵐盡
道始末。原來,事情已鬧了八個月了,八個月來,費氏夫婦,景平夫婦曾做了大量思想
工作。我就發埋怨,說:為什麼不早告我?吾人是狗?是豬?不諳人間世事?劉嵐解釋
說,原本想把事變掐滅在萌芽時,不想擴大圈子,我們幾個年齡大,算半個長輩,想著
好做工作。

    10點鐘,我離開費家,直上柏油巷,俊芳家門上鎖,不見韓,路過鹽店街,捎條子
告我前妻,請她去看韓。當年我們兩家過從甚密,在我們感情危機的最後時刻,賈、韓
二人曾給予了極大關懷。

    10點半,我到市文聯韓的辦公室。韓向我哭訴事件過程,言平凹與人有染,她是受
害者,我就想揍平凹一頓。韓要求平凹把第三者的情況說清楚,並做出承諾,賈不允,
言正當同志關係,無諾可承。到此,我陳述個人觀點,耗時四十分鐘。最後,我將四句
話寫在紙上,囑韓仔細思索:得理讓人,放人一馬,平和大度,宏觀在胸。時,景平一
直在那邊打電話,滔滔不絕。

    12點,景平,俊芳和我,三人推車同行,到西大街分手。後知:俊芳向平凹索走了
家門上的鑰匙,景平和王大平知此做法不妥,說服俊芳將家門鑰匙交還平凹。景平同我
分手後,去柏油巷給平凹取鑰匙。景平事後告我:他到韓家,俊芳又變卦,拒不交出,
她有她的理由。

    下午3時,馬健濤來見我,告平凹的婚變,馬大驚,決意去戶縣看平凹。

    11月28日,週六。我9時至出版社辦理馬健濤小說集出版事宜,中午回到家,無食
欲,心裡難過。熬至下午4時,乘出租車到西安市長途汽車站,去戶縣。

    後知:早晨我前妻與韓在文聯韓辦公室見面,兩人哭得紅鼻子綠眼窩,就後悔又做
了錯事:傷心人勸傷心人豈非傷心倍增?兩女人正哭,劉嵐至,言及平凹調往西北大學
事,母校不忍平凹四處流浪,召喚他回母校,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想幹什麼就不幹什
麼,以創作為主。韓當即將此情況向文聯書記王琦彙報,王立即彙報給市委書記傅繼
德。傅指示,人不能調離西安市,有什麼困難市上負責解決。

    今天:早上九時費教授趕到戶縣見平凹;上午11時,景平代表文聯到戶縣見平凹;
下午4時,馬健濤到戶縣見平凹;晚7時,我趕到戶縣見平凹。


    飯後打麻將。

    夜裡11點,費、景、馬、孫、連成,五人齊集平凹在計生委樓上的寫作間。商討挽
救這場婚變的方案。至淩晨3時許。大致的意見是:平凹主動認錯。爭取對方諒解。然
後複婚。

    11月29日,周日,大家睡到9時,起,聚而談,產生方案之爭——

    景平:平凹做錯了事,應真誠向韓道歉並作出保證。

    孫見喜:這是強人所難。賈有錯處,但要尋找錯的根源。韓個性強,過分自尊,要
賈回頭,韓要予以配合並反省自己,比如削弱一下主體意識。

    景平:不,這正是韓人格的可貴之處,也是她做人閃光的地方。

    平凹:都說我有錯,我究竟錯在何處?我接觸的女同志不少,但都是同志關係。

    中午飯後,在縣政府假山前一行人照像留念。大家又分別抱連成的寶貝兒子照相。
後,景平、費教授返西安。連成、孫、馬、賈回計生委平凹寫作間又討論。景、費二人
走時,大家議定:堅決促成複婚!

    我們希望平凹講自己的想法,平凹痛陳情史。言夏女士曾在一部由他小說改編的影
視劇中飾演角色,後參觀韓城時相識。彼此都有好印象,但關係是真摯純潔的。平凹又
坦言,就此離異,俊芳母女今後怎麼過!丟心不下。複婚再回去,俊芳脾氣太強,常給
他心裡造成不悅,言他接濟一些窮親戚往往受阻,在俊芳面前他沒有自豪感,收到稿費
拿回家,像小偷偷了錢回來,自己的勞動成果得不到尊重。說韓沒有追求,那怕學裁
剪,學畫畫都可以,只要有精神上的追求就行。問及夏女士究竟有多麼好,平凹言該女
士善解人意,大方、瀟灑、氣質好,又尊重他,能談得來……

    晚飯後在連成家打麻將到23時。回到計生委四人又晤談到淩晨3時半。工作重點:
希望平凹回頭,多想俊芳的好處,當年愛情海深山高,不要因生活瑣事就否定一個人。
韓在朋友中口碑甚好,這也是你作丈夫的光彩。

    11月31日,週一。早,我和馬健濤、李連成在街上吃過小吃,搭車返西安。到我
家,中午,吃寬麵條,後三人騎兩輛自行車到柏油巷。韓門上鎖,其自行車又在樓下,
人不知去向。三人又乘出租車到某研究所找鄉党,瞭解夏女士情況。著人去見夏,夏追
問:平凹藏在什麼地方?言及賈已離婚,說是大家應該拯救平凹出苦海。言談間夏淚流
滿面,再囑來人打聽賈的下落。

    晚8時,四人乘出租車至韓家,人在,問事情,韓言談侃侃,神志平靜,已經不
哭。敘述事件過程,說是一個目的為了平凹幸福,說她以後可以和平凹以朋友的身分來
往。

    連成聲淚俱下,求俊芳且饒人一次,韓慘笑,說不能。言我有自己的人格和尊嚴。

    我批駁她:你這個尊嚴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裡極脆弱,你是以後半生的命運為代
價換取空虛的尊嚴,過日子是非常實際的事,任何理想主義的想法都不切合實際。

    言及複婚,俊芳堅決不從。說她把啥話都給平凹講了,事已至此,感謝朋友們的關
心,這事今後就不要再提了。

    淩晨1點半,連成、健濤和我三人返我家,在書房又說至淩晨3時半。我們議論的一
個重要話題是:新聞界四處捕捉平凹婚變的消息,臺灣、香港報紙已有報導,武漢、南
京、上海等地的報刊都派來記者追蹤平凹。有人已追至戶縣連成家。後來,和花清香等
朋友商量:向西安地區各報社打招呼,凡有采寫平凹婚變的消息一律不發,因為正做複
婚工作,發了這消息於複婚不利,各報朋友均表示配合,有報社的朋友說,平凹遇事,
我們傷心、至極,豈能登報傳揚?三人相商:為了寫作,轉移平凹至大荔縣馬健濤家。

    12月1日,週二。早9時,馬進城辦事,連成返戶縣。晚7時,有鄉黨來,言又見夏
女士,泣哭不止,咬定平凹在西安,操心平凹身體。言你們是平凹的朋友,你們真正不
瞭解平凹,鄉党說孫見喜正領一幫人捏合複婚,夏女士說要瞭解平凹,你們讀一讀他的
近作《晚雨》。時《晚雨》才發表,僅見報上目錄,幾個都未讀過。夏女士又斷言,平
凹現在正寫的這部長篇將是爆炸性的作品。就估計賈和夏女士常在一起探討創作問題。

    我和幾位鄉黨判斷:

    1.賈和夏的關係僅僅是兩相誠悅。沒有婚外情證據。

    2.賈韓複婚難度甚大。

    3.可能這是一場誤會。

    我們又反思自己:這一段時間裡,一群主和派朋友是否扮演了封建衛道者的角色?
我們是不是一幫子反動勢力?歷史可能會嘲笑我們嗎?

    12月3日,馬健濤返回大荔縣,為平凹搬去大荔作安排。《美文》副主編宋叢敏赴
戶縣探視。陳彥赴戶縣探視。

    12月4日,連成親自開車送平凹去大荔,陳彥隨車返回,到文藝路陳下車,平凹淚
眼淒迷,自言:「這個城市裡,已經沒有了我的家。」

    12月7日,連城開車給平凹送寒衣。他到俊芳那裡取衣物時向她訴說了平凹上邊的
話,韓聽了淚花閃爍。

    12月9日,何丹萌、劉小平赴大荔縣探視平凹。

    12月10日,丹萌、小平返回,給平凹留下六點訓示:

    ①不該過早地暴露和夏女士的關係,這樣離婚便有喜新厭舊之嫌,這有損先生道德
形象。

    ②天下事無非是戲,世上人何須認真。這是一種世界觀,但生活實際中必須「克己
複禮」,有些事該忍耐時必須忍耐。

    ③世上好女人多的是,一個好男人不可能全部占盡。若占盡了,便是仙的境界,與
天齊福,這樣上帝就不會饒恕,將短陽壽以懲罰。

    ④以往先生的作品中寫了許許多多好女人,但在現實生活中,先生孤陋寡聞,見到
一個夏氏,便認作天女模樣,其實遠非如此。夏氏只不過給了你一片天,迷住了你的
眼,你便認作了天下好女子的所有,這是一葉障目。

    ⑤終究是原配夫妻好,儘管有許多缺點。忍耐之後便會免去許多家庭和社會的矛
盾,免去了更大的煩惱。愛情和婚姻的不統一在社會上隨處可見,難道你要例外?

    ⑥事既如此,應正確對待。先花一年半時間作好複婚準備,必須真心誠意;實在不
行,可考慮第二方案,但也應在一年半之後。兩人先保持一段距離感,這樣可將事情看
得更清。

    朋友一場,忠言逆耳,望細斟細酌。

    12月28日,平凹言:「二十年苦心經營的天地毀於一旦,一切都從頭開始。住的地
方也不好,『柏油巷』不就是又悲又憂麼?在大車家巷住時地名也不好,叫『橫巷』,
橫者,不通順嘛!還有一位鄉黨住在冰窖巷,可怕!」

    1993年1月1日。何丹萌、花清香去戶縣看望平凹。三人正在計生委的樓上聊天,連
成淒惶惶跑來,說有人領一個女士要見平凹。平凹言:不見,心裡正毛。連成急去接
待,不出所料,果是夏女士。夏向連城訴說:《僑聲時報》報導說平凹離婚有第三者,
人們都說是我!我感到委屈。你大名人和我好,別的沒有啥嘛!我家庭好好的,我拿禮
物來看你,你不見,今生都不要見我了。說得連城大男人也灑下傷心淚。

    情與愛,一個永遠糾纏不清的話題。

    言及《僑聲時報》發了平凹離婚的消息,平凹給丹萌和小平說:「《僑聲時報》不
像話,都是朋友弄這個幹啥?你們去給某某說,我有意見。」

    1993年1月7日,下午,天降大雪。《僑聲時報》廣告部。報社張主任接見何丹萌、
劉小平、孫見喜,談話內容如下:

    丹萌:貴報發表了平凹離婚的新聞,社會效果不好,本人很反感,你們得設法補救
一下。

    張:主編有病不在,我先聽聽你們的意見。我想問一下:這一條消息是不是事實!
報紙登載符合事實的新聞有什麼錯?

    孫:是事實。但是不是人世上所有的事實都可以作為新聞發表!作為朋友,事情還
在發展變化中,這樣的報導是不妥當的。

    小平:我們是受平凹委託來的。新聞政策大家都懂,問題是發這樣的新聞動機是什
麼?難道還需要我們向您道歉?

    張:是事實,就沒有錯。我們不存在道歉的問題。我同意不妥當這個說法。

    孫:報導對象近在身邊,若真要抓新聞,何不派個記者去採訪一下,還捨近求遠轉
載香港報紙,這是不負責任的。

    張:去記者訪問,平凹肯定不接待,也不會同意刊登這個新聞。

    丹萌:既然知道報導對象不願登還要登,這是動機問題,都是朋友,今後還要打交
道,這樣作很不慎重。

    小平:西安這麼多報刊都沒登。誰不知道這個消息?大家都等待事態轉化,向複婚
的方面發展。

    張:我報有我報的獨立性,我們不看別人臉色。陝西日報登了我們就必須登?陝西
日報不登我們就不能登?

    丹萌:問題是你未征得人家同意嘛!

    張:當時我們編輯有個看法,最近某報還大肆刊登平凹家庭多麼和睦幸福,實際人
家都離婚了。那你們說怎麼補救?

    孫:得把事情搞清楚。如果你們也覺得這麼做不妥,再商量補救的辦法,問題是貴
報到底為什麼發這個稿?

    張,這事有新聞價值,能產生轟動效應。

    孫:貴報若需要平凹的新聞,可以叫我們丹萌每月寫一個,比這個新聞效果還好,
還可以轉載。

    小平:這條消息給本人造成了不良影響,對這個家庭重新和好造成了障礙。

    丹萌:第一,你把平凹的意見轉告主編;第二,你們拿一個辦法,得有個態度。

    張:我當時去四川組稿不在家,具體情況不瞭解。我代表我們報社我們編輯向平凹
表示——慰問。

    丹萌:我在注意你這句話的用詞,我希望能聽到你說一句道歉的話。

    張:我們沒錯,不存在道歉的問題。我一定儘快向主編彙報你們的意見,也請你們
拿出個補救的辦法。

    事後,該報有人在泰國一家華文報紙上發表長文,披露這場婚變。據平凹講,文中
多有不實之詞。

    1993年2月以後,在朋友們的勸說下,平凹同意複婚。球又踢給韓俊芳,她也同意
複婚,甚至同意陪平凹去北戴河療養。但她的複婚又是有條件的,對此「條件」,平凹
又有諸多保留。

    一場事情就這麼陰差陽錯著。我們幾個磨破了嘴,跑斷了腿,這個榫頭總是不合
卯。日光流逝,朋友們倦了,他們也倦了。後來又有王宏鱗、屈超耘、白燁等人接著做
工作,但事情至今還那麼懸著,我不知道這場事情還會不會出現「基因突變」,但我知
道他倆無天海冤仇。女兒淺淺是一個傳媒,為了說她,兩人不時在電話上相互問候,互
道珍重之外依舊要開幾句玩笑。這實在是一個美麗的童話。

    改革開放被稱為新時期。新時期是物質的,更是精神的,如何完成傳統人格向現代
的轉換,如何將理想人格建構在可操作的人際關係中,是擺在所有成年男女面前的嚴峻
問題。據說,九十年代以來,中國每年的婚變率都超過建國後十七年的總和。如此的情
感爆炸,如此的靈魂海嘯,必有地層深處的巨大裂變。從人文角度分析,這場變革必然
對重鑄國人的情愛秩序有潛在意義。

    就生命個體而言,賈平凹的「人生追求」說,韓俊芳的「獨立人格」說,是兩條優
美的平行線,本可合奏一首悅耳的旋律。然而事實是,兩個主弦難以諧和,於是,噪音
出現。兩朵牡丹獨立開放是美,兩朵牡丹疊生咬合則是兩個干擾源。賈平凹作為現代焦
仲卿曾受惠於愛的聖潔和力量,他不止一次地說:事業和愛情是他生命的兩根支柱,那
時節的他,事業和愛情交相輝映,他的生命放射奇異光華。然而,新時期的「新」畢竟
蛻化著每個靈魂。賈平凹在蛻化著,傳統的蟲子又從內部齧咬著他。現代中國是傳統中
國的歷史延續,浸泡在這一鍋湯中,賈平凹不可能例外。他希望婦女「從」,甚至在
《論女人》一文中向人類的一半同胞出了不少很實際的主意,但活生生的女性以自身的
生命演示他的方程式時,他的「人生追求」說又將同胞們置於尷尬境地。賈平凹的這個
悖論在賈平凹行為準則的二律背反中難於自圓其說。另一方面,韓俊芳也顯然給自己出
了一個難題:從理想化人格的不可操作性到平民化現實人格的確立尚無一個切實的過
渡。這時候,矛盾中的子矛盾就嚴重地干擾了評判者的注意力。

    現代社會從物質到精神的巨大競賽顯然是推進文明進步的杠杆。然而,現代人格的
誘惑與傳統的重負在賈平凹這樣的成功者身上只能產生奇異的二重心理組合,切取一個
心理薄片並結論為「移情」或「背棄」顯然缺乏理論上的深度價值。追求更真、更善、
更美、更新,為什麼不可以作為實現了一定生命價值的男女進一步激活生命光華的新動
力?從感情到事業的同步升騰有悖於固有的人格秩序是不是一定是壞事!男性或女性的
感情消費是否唯有一架舊車開到底才算至聖人格?中國超穩定的社會結構,在情與愛上
的固定模式,是不是民族靈魂深處的沉澱物?

    從此來理解賈平凹及新時期一批成功者的感情次生現象,大致可以觸摸到重鑄民族
靈魂過程中的細微脈動。親愛的朋友們,作為你,未及成熟的理性思索,切勿輕舉妄
動,滾雷者的犧牲固然壯觀,但不要忘記了平民人格的輩次怡樂正是我們這個人口大國
國泰民安的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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