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早晨,他站在水泥的乒乓球臺上給我們講話,聲音柔韌沙啞一如南歸的
雁叫。我們的腿站麻了,依然虔誠而懼怕地聽他講。老師們有點急了,在泥地上轉
圈子,大約過了上課的時間。白霜在圍牆的瓦楞上寒著,牆頭草尖一隻小雀臥伏不
動。我們跑過早操,土場上留下一圈黃。
每個星期, 他都要這樣講幾次, 總在早操之後。他講話很隨意,或者談一則
《左傳》上鄭公子逃亡的故事,或者念一首他即興的詩作,總之,戴雲山下,草廟
河畔,一群中學生的空白心田裡,從此就栽上了人之初的第一行樹秧……
然後,坐到教室裡去。在我臨窗的位子,恰好看見他家的廚房。窗玻璃全關著,
老師講課的聲響如播放大功率的喇叭。可我總由不得要看那油氈苫著的半間房,那
兒,或者有清煙淡淡散去,或者有紅椒串在簷頭;他的幾個孩子,無聲地半掩在門
口剝豆,,連那只啄食的雞也悄沒聲息。秋風悄悄滑過,那幾株梧桐的葉子就旋舞
而下,劃一條美麗的空跡,三三兩兩地,寧靜在濕潤的泥地上。泥地上沒有枯草。
他倒背著手臂,走到廚房那裡去,目光垂在地上。走一步,揀一柄梧桐的落葉,
背操手拿著;走兩步,又將揀一柄梧桐的落葉,還是背操手拿著,很是斯文。我就
見天兒看他。這梧桐的葉子,盡被他撿了去,疊在房階上,用劈柴壓著。在我第三
堂課的時候,他的夫人出來做飯,拉動聲音細小的風箱燒梧桐葉,看得見她稀疏的
黃髮,看得見她肩頭綴著的補丁。每在這時,做學生的我,心間便鼓動著一種力量。
大約是初夏時節,我們幾個在西院牆下複習功課。一樹桃子熟在頭頂,我們沒
產生別的念頭。放學了,我們該回宿舍了,立起來頭頂著紅桃,正互相提醒著不能
偷不能偷,偏就有一個同學揚手碰落一個,一人這樣,我們忍不住都這樣。我們慌
著心走出來,端端就被他撞在當面,桃子還捏在手上。一刹那,他的目光刷在我們
臉上,我們似乎聽到「卡啦啦」的刮擊聲。可是,他竟那麼走了,沒吭一聲,背操
著手,很斯文地走了。
我們沒吃那桃,偷偷仍在菜地裡。
洋槐花開了,校園裡充溢著白色的暖香。又是早操後,他還站在水泥的乒乓球
臺上講話。他背誦了許多文言,又講了一些典故。他今天的講話很枯燥,一些同學
輕輕地跺著腳。春天了,上寺坡的豔豔紅杏,戴雲山上的片片嫩綠,盡在我們眼前
花著,作學生的心就悠兒悠兒地飛遠了。忽然,那柔韌的聲音高響起來,問:「你
們看見麼?那棵槐樹開花了,可籃球杆為什麼不開花呢?」
是一個深沉的問題。我們無法胡思亂想了。帶著沉重的心,我們走進教室,連
平常最張狂的學生也沉默了。
那時候,常常勞動。或去後坡上給南瓜施肥,或去州河裡抬沙子。我們兩人一
夥,抬半筐河沙,一路走一路漏,任隨它,越漏越輕。回到學校,僅剩一筐底兒,
卻說沒人檢查倒到沙堆裡算了,偏偏他來了,且挨個兒檢查,很厲害的樣子。我們
走在後邊的就趕緊藏到玉米地裡。從玉米葉的縫兒偷瞧,他還是柔柔的聲音,並不
問抬回的沙子多少,只挨個兒看著腳,且問:「到河裡去抬沙,為啥不洗個腳?」
看我自己,也烏黑著腳脖子,玉米的紅纓下,不由得臉膛發燒……
這是商縣中學。在這裡我上高中三年,沒和他說過一句話,他是校長,名字叫
楊慎書。之後這二十九年,我到過許多花花城市,記著那些梧桐葉,樸素的心性不
會紊亂;每于事業遲滯之時,想到籃球杆為什麼不開花,就又有了扯不斷的內驅力;
一天下來,無論多累,總要把腳洗淨,農家子弟的許多毛病在身上頑固著,唯此劣
根我改得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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