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見喜文選

                     獨戶

    肥碩的臂膀,兩隻,從胯骨處斜生出來,肉肉地軟著,作一個溫柔的懷抱。這
是這裡的山勢。兩間矮矮的坯房在懷中臥了,橫看豎看都很沉穩。一簇陳年的玉米
杆黑在牆根兒,綴滿補丁的棉被在上面花著。春光正好,迎春花的枝條,謝了黃色,
著上綠色,一時就瘦得精神。枝條蓬勃得擠密,又一圈兒拱住坯房,益顯了隨物賦
形的天然,益顯了人物造化的精意。門前場院不大,卻拍打得平光,潮濕處印有石
滾碾壓的人字紋。草木灰在場邊上勾出界限,是山裡人的防衛手段,以隔絕有形的
無形的邪物的入侵。固然有狗,卻嫌太小,在青石碾盤上跑圈兒,踩濺一院細碎的
鈴鐺聲。碾盤的一圈邊壁全鏽了,灰白的石苔看似稚兒描畫的圖案。跑道上萌生了
青草,翠成一個圓;碾滾子崩裂一角,趔趄著斜插泥地,一如翹臀出恭的老翁。
    豬圈癱了一角,朽腐的椽杆上聳著一層木耳。傍邊,是兩株千枝柏的渾圓錐體,
一高一矮,都還胖碩,說不清是母女還是姊妹。

    屋中一翁一媼,年輕時各自都熱鬧過。如今老了,在寧靜的山窪裡鬥鬥口角也
是一種怡樂。幼年時,他給山背後的財東當客戶,把一天的日頭都背瘦了;後來入
夥當逛山,下川道賭博當寶官,進城去黑道販煙土,還賣身替人當糧子,背過幾天
長槍,把過幾天城門。她比他活得體面。他當客戶時,她躺在老財東身邊燒煙燈,
身上錦錦緞緞,手腕上掛著銀鐲益顯了肌膚的白亮。在老財東身邊,她雖是第四房
小的,卻因煙燈燒得好尿壺涮得淨甚得寵愛。

    世事滄桑後,這樣的兩個人也戀了自由愛,雖說年歲過了花花時,卻男耕女織
日月嫻裕。他倆雖沒生養過,老了也無含飴弄孫的受活,但膝下卻不乏寵物,貓呀
狗呀從來都算家裡丁口。屋子雖說狹窄,但五七土炕燒熱了滿屋子都會暖和。分財
東的時候,那邊給他留了三間青瓦的堂舍,但他沒住。他攜帶她回到祖先的墳塋這
邊來了。他說住那邊的房沒啥意思。

    祖先的墳,那年被他自己埋進了大寨田的土裡,這二年世事又滄桑回來。他就
在原處拱了土堆,栽上幾叢松柏,勞累了來著這兒歇息,心裡就很滋潤。十年過去,
老夫婦默默在山窩裡過日月,沒人打攪過。偶然有公家人打後樑上經過,抑活從石
徑下來討水喝,一問全是地質隊的。地質隊的喝了水,少不得誇讚獨戶人家的和美
善良;媼者也口若懸河,地質隊的就驚奇這老夫婦見多識廣。隔一年來喝水,裂了
口的木馬勺不見了,甕沿上掛一個鮮紅的塑料水瓢;再隔一年來喝水,就發覺碗櫥
上有了電壺,有了玻璃的茶杯;再隔一年,又見老漢有了電子手錶,雖不在腕子上
戴,但掛在炕牆的木橛子上也很豪華。後來又有了一架小小的收音機,山窩子寧靜,
小收音機唱起來賽過城裡的高臺大戲。

    終於,地質人員完成了工作,走了。代之而來的,是幾個扛雙筒獵槍的男女。
男人留著長毛,身上的衣服卻綴滿補丁;女的全是一頭寸發,唇上抹著豬血,眼睛
拿黑鏡片子遮著。他們糧子不象糧子,鬼子不象鬼子,在山林裡追得野雞漫天叫,
把花花紅紅的白鐵皮盒子拋得滿山響。老漢就犯疑惑,心想是不是世事又要作怪?
他下山打問過,人都聽說這些人是旅遊者。為此,老夫婦討論了一個晚上,終沒弄
明白這旅遊者是何種角色。早年見過的世事不算少,卻從沒聽說過啥人是旅遊者。
夜深了,心下忐忑,老倆口輾轉難眠,就起來用草木灰在場邊勾了圈界,又化白土
水在雞圈羊圈豬圈的牆上畫圓圈。這圓圈雖說是老式武器,卻極厲害的,早年時,
狼見了也要繞道走。

    不料,第二天一早,雞圈被揭了頂,十三隻絨團兒般的蘆花雛雞沒了影子;到
中午,叫聲嘹亮的小狗也吐白沫而死。老倆口就不明白,平時天上飛過麻雀,小狗
都要直著脖子叫一響,怎麼夜裡出了那麼大的世事,小狗就一聲不響呢?日月流轉,
老倆口的脾氣都變壞了,變壞了也不行,山牆上晾的羊皮丟了,棚架上結的葫蘆丟
了,連小不丁點兒的千柏枝樹秧兒也丟了。萬般無奈,老倆口就整天聽收音機,想
知道國家是不是有了啥變化。聽了一個月,國家好好兒的,老倆口就議論到省上,
議論到縣上。一日,老漢背了乾糧,腿上打了裹纏,斜插道步行八十裡去縣城看究
竟。

    縣城好好兒的,還多了幾座樓。街上男女都穿戴整齊、臉面紅光,該笑的笑,
該說的說,未見亂世事的跡象。回來路過鄉上,就抬腳邁了進去,見了鄉書記,說
說山裡人的苦焦,或許還有啥法治。不料鄉政府的院裡擠滿了婦女,正在輪流開刀,
他糊裡糊塗的被擁到檯子上就當了模範,說是一輩子絕育,為國家做了貢獻,很好。
臨走,還不知哪一位是書記,也不知是哪一位提供了他的根底。

    說來可憐,回到家,槽上的烏克蘭大白豬死得梆硬,問老婆,說是吃了老鼠,
就怕是毒老鼠,連忙給灌漿水,連忙給灌綠豆湯,灌著灌著就絕了氣。

    至此,老漢反倒坦然。他給老伴兒說:「世事好著呢!」

    次日,老漢站在山胯骨上瞧望。清楚楚的,自家矮房處在金蟹合抱穴的正中,
不會錯。他又下到溝底仰觀,坡座子肥沃結實,不見滑坡溜土的惡兆。又上祖墳看
了,那個被他精心護養的大蜘蛛正結一張蓮花網,這是一個吉侯,他晚歲必有好財
運。他又轉了房前轉屋後,萬事大吉,一切都順著老祖先的遺制。猛然,他看見千
枝柏後的岩隙裡逸出一股白氣,青天紅日裡顯得特別怪異。老漢不禁心下一顫,腦
子立時清亮起來。遂大悟道:「怨誰呀,原是自家泄了風水脈氣。」

    後來,他就和老伴認真商量搬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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