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見喜文選

                    冬梅

    時屬歲尾,天氣寒酷,我去興真寺看望永仁禪師。他新近從日本講學歸來,不
知身體可否安適。永仁禪師七歲出家,在寺廟與青燈黃卷作伴整整六十年,近年海
外廣興禪學,他成了釋詮禪經的大忙人。前幾天,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宗教系佛學
專業的幾位研究生還專程趕來請他審閱論稿,研究生帶有濃厚的文化學觀念,又借
助計算機研究,把個原本清萌的禪學弄得極複雜,為此永仁禪師難過了好幾天。
    過了香煙絛繞的彌勒堂,過了幡幢輝煌的觀音殿,大雄寶殿裡卻了無人跡。去
他禪房察看,也未見人影,唯康有為「應無所住」的石匾靜懸門額。天冷,寺院裡
絕少香客,也沒有遊覽的男女戲鬧,天和地靜凝一處。
    驀然,我看到一尊雕像,背影,在一技孤梅下,石質的沉重和枯枝的寂寥,散
淡的日光下靜影相迭,歷史在這一刻產生了某種回溯。一隻雀,麻臉麻尾的,靈動
而來,忽然棲落梅枝,尾毛一翹,遺落幾點濁物,忽又翹羽一滑,悠然遠逝。梅枝
被彈動了,無聲地僵顫著瘦臒的古杆。空曠的禪院裡寂如太虛。
    這其實是一株梅樹,老老的軀幹扭作龍形,悠遠的歷史給它釘上鐵質的疙瘩。
可憐的是,它沒有簇簇擁擁的枝條,沒有掙挺拔拔的頂梢,似乎唯存生命端倪的,
只有那斜掛腰際的一線弱枝。看那弱枝,枝杈曲作幾截硬折,寒風裡一抖三顫煞是
惶, 雖然,看得見刁1弱技上綴著紫青的芽點,看得見那芽點濃縮著生命之力,然
而,它太弱小了,我懷疑它熬不到開放的日子就會乾枯。
    雕像笑了,無聲。那長壽眉閃了一下,是永仁禪師。
    我說:「這麼冷,你枯坐著做甚?」
    他說:「我賞梅。」
    我就不敢再說什麼,呆立著看他賞梅。據說,這梅花開放時,暗香湧動,連空
氣也粘稠得不能呼吸,於是四方男女趕來你攀我折,年年發芽生枝,年年光杆獨樁,
任你磨破嘴皮勸止,時人那管天道物理,依舊攀折,依舊丟棄,依舊去年的脾氣毛
病。小比丘立誓保護梅樹,懸罰款木牌於其上,無奈此種作法落俗,有逆佛道,又
與人文環境不調,於是牌子終未掛成。怎奈小比丘護花心堅,便日日打坐梅下,冷
眼看守。誰知那些男女,白天不折卻於夜間來偷,更有衣冠楚楚之輩、譏笑小比丘
是豔梅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惹得這小小的出家人哭了好幾抹鼻子。
    看見永仁禪師在作悠長呼吸,我就知道他的賞梅即將結束。我自言自語著聊發
感慨,說那些折梅的人都是賊一樣的賤人,應該叫警察局的人在梅黃時節前來捉拿。
誰知永仁聽了不僅未附同慨,反責我是「迷己逐物」。說是有一次,釋迦在寂靜的
森林裡坐禪,聽到遠處一對男女在戲鬧,後來那姑娘逃入林叢,小夥子追尋至此,
說是那姑娘與他玩樂時偷了他的錢包,釋迦就反問那夥子:「追逐賊人和尋找自己,
那個重要?」
    我就說,「折花的人心出玩褻,實財狎辱,骨子裡對梅花是不尊重,若真要羨
其高潔,尊其雅性,只能遠瞻近賞,而私折獨佔就實在是小人了。永人說,不然,
觀賞者以心受活,實際是另一種玩褻,如市人流目美人,豈止在於娛目?故有臨濟
禪師說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常出入汝之面門,欲求自性者就從這兒尋找吧!
    那麼,植梅做甚?
    詠仁禪師答:求自性。故真人賞梅,當在梅開之前,當在梅謝之後。
    我想,事未發而探其跡,事既了而索其律,這不是禪學教給我們的一個很樸素
的思想方法嗎?
    禪院燦然,草木生輝。瘦小的永仁回禪房去了。微風掠過,竹影搖移,新年將
至,老梅又將綻開一茬蓓蕾,護花的小比丘又在醞釀新的法子,人間的恩怨愛恨又
在新的層面展開,然而,真思維的智者。難道不該今年看到來年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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