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                  

                                第十二章

    夜深人靜,歐木軍一個人坐在父親的辦公室裡,點燃一支煙。
    本來在妻子的再三要求下,他已經把煙戒了,戒了一年多了。但從昨晚開始,
他又吸上了。他找弟弟木鑫要煙的時候,妻子曉西看見了,但沒有阻止。她知道此
刻他的內心正經受著巨大的痛苦和悲傷,承受著從未有過的心理重負。如果煙能夠
幫助他減輕這重負,為什麼不抽呢?後來曉西索性跑出去,給他買了一條中華回來。
    眼前的煙灰缸裡,已經橫七豎八地堆了好些煙頭。
    但木軍的思緒仍紛亂不已。
    父親的突然去世,令全家萬分悲痛。更讓他不安的是,母親的精神有些反常,
母親不但一滴眼淚沒掉,反而從昨天晚上開始不停地說話,說往事,說父親,說自
己,話語滔滔不絕,好像山中突然冒出一處泉眼,不停地往外湧著汩汩的泉水。而
且她說出來的那些話,使他們做子女的感到害怕,那都是些他們陌生的、從來沒聽
說過的、不明白就裡的事。後來到了淩晨兩點,木蘭害怕母親的身體受不了,給她
服了兩粒安定,母親這才睡下。
    母親睡下後,歐木軍卻睡不著。他一個人躲在父親的書房裡,想理一理紛亂的
思緒。照說自己已是快50歲的人了,也經歷過不少事情了,但母親說的那些話仍讓
他感到震驚,母親說她生了6個孩子卻只養活了3個,母親說她的老大和老二都死在
了西藏。這是怎麼回事?究竟是母親精神失常之後的譫語還是確有其事?如果確有
其事,老大死了,他是誰?他這個老大是誰?木蘭這個老二又是誰?他們家現在怎
麼會有6個孩子?
    木軍想,如果這個家中孩子有非親生的,那麼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自己了。因為
他和母親只相差19歲,這一點是他早就意識到並有些疑惑的。母親和父親有時說起
他們的婚姻,提到的時間是1951年,那時的母親應該是20歲,怎麼會在19歲時有了
他?可他從來沒去考證過,甚至連問都沒問過。他覺得他不該懷疑,他從心底覺得
父母就是他的父母。不可能是其他。
    但此刻,木軍覺得有些受刺激,眼看就年過半百了,竟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清楚
自己的身世。父親在世時他們父子也時常聊天,幾乎是無話不談,可父親從來沒有
流露過一絲半點啊!他一直以為他是他們最滿意的長子,他一直以為他是弟妹們最
信賴的大哥。
    怎麼突然之間……一切都變了?
    木軍往記憶最深處想。
    他是5歲時開始有記憶的。那時他在十八軍保育院。老師經常對他說,或者說經
常對全班小朋友說,你們的爸爸媽媽在西藏,等路修通了,工作忙完了,他們就會
來看你們。於是就時常有穿軍裝的叔叔或者阿姨風塵撲撲地來保育院,他們一來,
老師就會叫出一個小朋友的名字,說你的爸爸來看你了,或者你的媽媽來看你了。
那些叔叔和阿姨一見到自己的孩子就沖過去把他們抱起來,摟進懷裡,一陣拼命地
親吻。有不少孩子竟被他們的父母親熱得大哭起來。有一次,一個小朋友被他爸爸
緊緊地摟進懷裡,又高高地舉起來拋向空中,弄得一陣哭一陣笑的。可等他爸爸把
他放下地後,他的老師卻跑過來抱歉地對他「爸爸」說,弄錯了,那個不是你兒子。
    即使如此,木軍仍然非常羡慕地看著那些被叫到的孩子,期待著有一天老師會
叫到自己。哪怕他被一個穿軍裝的男人或女人弄得碎了骨頭,他也願意。可不知為
什麼,總也沒有老師叫到自己。
    其實保育院的老師對他非常好,尤其是徐老師。在他沒見到母親之前,徐老師
待他就像親兒子一樣。徐老師甚至為了對他好,受過院長的嚴厲批評。那時候他的
體質很弱,常常生*  3擻懈齟竽源猓鬧際蕕孟癲窆鼇P燉鮮苄奶鬯
芟敫剮┯D悄*中秋,保育院給孩子們發月餅。因為月餅少,每兩個孩子
分一個。老師們沒有。徐老師在分切月餅時,就在中間多切了一刀,讓每個月餅都
留下一個小細條。很細很細的一條。她把這些小月餅條藏起來,每天晚上悄悄地給
木軍加餐。但不知怎麼被人發現了。徐老師自然受到了院長嚴厲的批評,還差點兒
背了處分。
    木軍那天看見徐老師眼睛紅紅的,孩子們也議論紛紛地看他,才知道徐老師每
天晚上把自己叫出去悄悄吃的那些小條月餅是從哪兒來的。他一下覺得自己受了侮
辱,他站起來大聲地對徐老師說,我才不稀罕吃別人的東西呢!你討厭!
    徐老師呆住了,很快捂著臉跑了出去。
    一直到長大以後,木軍才知道他當時說的話對徐老師是多麼大的傷害。但他仍
有疑惑,徐老師為什麼那麼偏愛他?難道就因為她是母親的戰友?有一次他去看徐
老師,內疚地說起這件往事。頭髮已經花白的徐老師坦然地笑道,是我不好,再怎
麼也不能把別的孩子的東西省給你*  D揪肺剩遣皇且蛭愫臀夷蓋資欽接眩啃
燉鮮λ擔皇牽業筆筆薔醯媚憧*憐,別的孩子父母來看他們的時候,多少都會帶
點兒糖果點心給他們,可你沒有,孤孤單單的。他有些不解地說,我孤單?徐老師
馬上掩飾說,我當時以為你父母犧牲了。
    木軍將信將疑。
    的確,在6歲之前,沒有人來看過他。儘管他一直在等。
    有一天保育院又來了一個穿軍裝的阿姨,這回徐老師沒有叫誰,沒有說是誰的
媽媽來了,而是自己和那個阿姨擁抱在了一起,她們高興得直抹眼淚,她們在那兒
不停地說著話。
    他想這會不會是我的媽媽?他就跑到那個阿姨跟前站著,眼巴巴地看著她。他
聽見徐老師很激動地對阿姨說了些什麼,那個阿姨就把他拉過去,撩開他額頭上的
頭髮仔細地看,他額頭上有個很顯眼的疤。阿姨摸著傷疤喃喃地說,是他,是他……
    他怯生生地開口說,阿姨,你是從西藏來的嗎?你把我的名字記下來,讓我的
媽媽來看我好嗎?那個阿姨愣了一下,一把就將他拉進懷裡,流著眼淚哽咽地說,
我就是你的媽媽呀!
    他真沒想到,她就是他的媽媽,他的媽媽就這樣出現了。他高興得心咚咚直跳,
他在媽媽的懷裡傻笑著。老師說,木軍,快叫媽媽呀。他就叫了媽媽。他從此有了
媽媽。
    後來母親帶著他離開了保育院,把他帶到了西藏。
    在西藏,他見到了父親,父親和那些到保育院來看孩子的解放軍叔叔們一樣,
高大威武。他覺得很開心,他忽然就有了爸爸和媽媽,還有了一個小妹妹,有了一
個完整的家。後來他才知道,媽媽為了帶走他,把半歲大的妹妹木蘭留在了成都保
育院。媽媽要工作,要照顧爸爸,一個人帶三個孩子吃不消。
    他在父母身邊呆了3年,給媽媽惹了不少麻煩。後來到了上學的年齡,母親還是
捨不得送他到內地讀書,父親說你這樣會害了他的,你得送他去讀書。母親仍是舍
不得。後來他8歲了,母親又有了身孕。當時小妹木槿只有3歲。母親實在沒法了,
只好同意送他到成都去讀書。他在成都一直讀到初三,然後又進藏當兵。熟悉他的
叔叔伯伯常開玩笑說他是個老西藏,15歲時已經三進西藏了。第一次進藏時還在媽
媽懷裡。
    這段往事,他知道得很清楚。有時候回憶起來,也曾有些疑慮。為什麼母親一
直到他5歲時才來看他,在此之前是怎麼回事?問母親,母親說,當時他太小了,不
能帶進西藏,就把他留在了保育院。這個說法是最有說服力的說法,因為他的許多
同學都是在保育院長大的,他的許多同學都是好幾歲之後才見到父母的。就是他的
妹妹木蘭,也是10歲以後才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的。慢慢的,他就釋然了。父母是那
麼愛他,他有什麼理由懷疑呢?
    可是現在,不是他懷疑不懷疑的問題,而是母親要改變原來的事實。
    但他馬上提醒自己,不能這樣,得把自己的情緒調整過來,得把自己的心事放
下。現在這個家的擔子已經全部落在他肩上了。不管他的身世如何,不管他是誰的
兒子,眼下他都必須挺起來,作弟妹們的主心骨。還有母親。他一定要照顧好母親。
    在木軍的感情世界裡,對父親更多的是敬重,對母親更多的是親情般的愛。他
是從小跟母親長大的,母親在他眼裡就是家的化身。他甚至覺得他是被母親那慈愛
的憂鬱的心疼的目光看大的。
    記得小時候在西藏,他因為淘氣從山坡上滾下來,半個小臉都被擦破了皮,雖
然沒有流血,卻直往外滲水珠。母親當時緊張得要命,帶他去看醫生,醫生說問題
不大,只是別再碰那個破了皮的地方,免得留下疤痕。母親反復說,我知道,我不
會再讓他留疤的,他已經有一個了,我不會再讓他多一個的。
    晚上睡覺時,母親讓他側著臉睡,把受傷的半個臉露在上面。她坐在他的身邊,
一邊哄他睡覺,一邊用手輕輕地撫摸那個舊疤痕。這差不多已是母親的習慣動作了。
每次她看著他睡覺時,都會去撫摸一下那個舊疤痕。他在母親的撫摸中漸漸進入了
夢鄉,一睡著,身子就轉了過去。母親連忙把他翻過來。為了守他,那一夜母親一
直沒敢睡。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看見母親一雙熬紅的眼睛。他天真地問,媽媽你為
什麼不睡覺?
    想到這兒,木軍忽然在一瞬間明確了一個事實:不管母親是他的生母還是養母,
他都愛她,永遠愛。
    木軍為自己明白了一這點而紅了眼圈。
    有人輕輕敲門,接著推開了門。是曉西。
    曉西一進來就感覺到了滿屋子的煙味兒,她看見自己的丈夫坐在煙霧中,就明
白他是一夜未合眼。她走過去打開窗戶,說,你去睡會兒吧。你這樣會把自己搞垮
的。
    木軍搖搖頭說,我睡不著。
    曉西走過來,雙手扶在丈夫的肩上,輕輕替他按摩著。猶豫了一會兒她說,木
軍,我們把小峰叫回來吧。
    木軍說,把他叫回來?你的意思是讓他回來和爺爺告別,還是……
    曉西說,先和爺爺告別,再想辦法……把他留下。
    木軍皺了一下眉,說:這恐怕不合適吧?爸剛走,媽的情緒還沒有平復,我們
就開始做這件事了。
    曉西說,這件事怎麼了?
    木軍說,不怎麼。可這畢竟是違背爸爸意願的事。
    曉西說,爸爸的意願,你總是說爸爸的意願。那我的意願呢?你的意願呢?小
峰自己的意願呢?就一點兒都不重要?
    木軍說,曉西,我知道你對這事一直不高興。但是能不能緩一下再說?
    曉西不說話,但顯然很不高興。
    木軍沉吟了一下,又說,說到我的意願,曉西,我不想瞞你了,其實我心裡也
是一直願意小峰去西藏當兵的。只是怕你生氣,推到了爸的身上。
    曉西很意外地問,為什麼?
    木軍說,不為什麼,那畢竟是我生活了半輩子的地方。
    曉西沉默了一會兒,說:有時候我真不理解你們歐家的男人。
    木軍深吸了一口煙說,我自己也不理解。
    曉西不再說話,拉開門要走。木軍又叫住她,曉西,不管你心裡怎麼想,我希
望你在弟妹面前別表露出來,你是大嫂。生前我們沒能讓父親滿意,死後我們就別
再傷他的心了。
    曉西說,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傷他心了嗎?昨天我一句話也沒說呀。
    木軍說,我知道你沒說,但你心裡是對他是不滿的。
    曉西說,我不否認,我是對他有意見。我不是不尊重他,我尊重所有的西藏軍
人,你知道,我自己也是他們的後代。可是我一直覺得,這種尊重沒必要非得用世
時代代子承父業的方式來體現吧?難道就因為有個西藏軍人的爺爺,小峰就擺脫不
了進藏當兵的命運?
    曉西話一說完,不等木軍作出反應,拉開門就走了。
    木軍想,曉西怎麼啦?她一直都很通情達理的。是不是自己的話傷了她?還是
父親去世勾起了她的傷心?看來還得召開一個家庭會議,用父親的話說,得統一一
下思想。不過,木軍知道,現在這個家庭會議得由自己來唱主角了。並且從今往後,
都要由自己來扮演父親的角色了。自己能擔當起來嗎?
    木軍從沒想到過自己會離開部隊。他以為自己天生是個軍人,更具體地說,天
生就是個西藏軍人。從15歲當兵起,他在西藏一口氣幹了25年,一生中能有幾個25
年呢?他原打算幹一直幹下去,像父親那樣,幹到退休為止。可有一天他忽然發現,
自己已經不適應部隊了,部隊不要自己了。他的那種失落難以形容。
    那是90年代初,他40歲,任某邊防營的營長。領導找他談話,婉轉地提出讓他
轉業。他毫無思想準備。他原以為只要自己能吃苦,願意吃苦,就可以在部隊呆下
去。沒想到部隊嫌他文化低了年齡大了,竟要他轉業。領導說,以他的軍齡和年齡,
當一個營長實在是委屈了。起初他不明白,他說我不嫌職務低,我這個水平當營長
正合適。領導上只好直說了,部隊要搞高科技,需要年輕的文化高的軍官。他一時
有些發呆。當時父親剛剛休息離開西藏。木軍想,會不會是因為這個?一急之下他
給父親打了電話,他實在不想離開部隊,他想讓父親幫他說說情。
    父親也和他一樣感到意外,父親也和他一樣難以接受。父親說你等著,我打電
話找他們。從來不過問他事情的父親,為這件事出面找了人。但結果卻令人沮喪。
一些日子後,父親打電話給他,語氣沉重但十分冷靜地說,你就服從組織安排,轉
業吧。
    就這樣,木軍離開了部隊,離開了西藏。
    回到成都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適應,好像一隻鳥突然被捆上了翅膀,改用雙
腳走路了。他找不到平衡點,要麼歪歪扭扭地摔跤,要麼就一動不動地縮著頭。在
家裡他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一整天不展現一絲笑容。妻子說他,他就說,這成
天沒個太陽的,我不習慣。頭幾天早上,他還一骨碌爬起來,摸黑穿上軍裝就出門。
等出門之後發現外面是高樓,是壓低的雲,而不是晴朗的天空和大山時,他就會突
然清醒過來,沮喪地返回家中。
    妻子怕他老這麼壓抑著身體出毛病,就強行帶他上街去轉,要他熟悉這個城市,
熱愛這個城市。有一回轉到百貨公司,妻子在那兒試衣服,他等得無聊,就一個人
轉到了玩具櫃檯。在那兒,他突然發現了一把與他曾經擁有過的54式手槍非常相近
的玩具仿真槍,立即興奮地買了下來。妻子還以為他是給兒子小峰買的,挺高興,
想他總算有了點兒做父親的感覺。可回家後才發現,他自己迫不及待地玩兒起那槍
來,自製了個靶子掛在門後,打得啪啪作響。等小峰放學回來時,他竟把槍藏了起
來。
    打那以後,木軍就迷上了這件事,四處購買搜羅仿真手槍。只要買到一把好的
仿真手槍,他就能開心上一天半晌的。半年時間裡他就擁有了幾十支仿真手槍,全
是世界名牌。這讓他的生活裡稍微有了些亮色。
    後來他被安排到輕工局任黨委副書記,一個可有可無的位置。他也每天去上班,
但人坐在那兒,心卻不知漂在哪兒。晚上回到家,看完新聞聯播,他就把他那摞槍
抱出來。一支支地撫摸著欣賞著。只有在這個時候,他的心是寧靜的。
    他最喜歡的是那支意大利造的貝雷塔92式自動手槍。意大利是手槍王國,貝雷
塔又是手槍王國中的得意之作。這種槍口徑9毫米,可裝15發子彈,拿在手上,真有
一種主宰感。難怪美軍要把它選為作戰部隊軍官用的制式用槍。
    那支小巧的黑科PM270,因採用了兩次擊發的保險裝置,反應快速又安全可靠;
而那支沃爾特P5式自動手槍,最大的優點是保險裝置先進可靠,而且威力巨大;這
兩支手槍都是德國造的。德國的槍和它的民族一樣,顯得十分理性和冷靜。
    美國造的手槍他也有兩支,一支是史密斯韋森M29,一支是貝雷塔M84。都很
漂亮。另外還有一支瑞士的西格,如同瑞士表一樣精確。
    他一支支看著,還用一塊絲綢細細地擦著,跟對待真槍似的,只差沒上油了。
當他做這些事時,不允許妻子和孩子任何人打攪,就像在進行重要的工作。
    有一天他正沉迷在那些仿真手槍裡時,突然有人敲門。他不高興地說,幹什麼,
不知道我有事嗎?
    結果推門進來的竟是父親。
    父親站在門口盯著他,好一會兒沒說話,這令他這個也做了父親的人感到有些
緊張。他訕訕地說,爸您怎麼來了?
    父親說,你不請我,我就不能來嗎?
    他心想,是不是妻子告了狀?
    父親指著攤了一桌子的槍說,這些就是你天天擺弄的寶貝?木軍連忙拿起那支
他最喜歡的貝雷塔遞給父親,說,你看這槍……木軍把槍握在手上,指頭一轉,作
了個漂亮的掄槍動作:由衷地感歎道:多漂亮!然後他又拿起一支:你再看這支,
精緻無比!還有這支……
    木軍把槍一支支遞到父親面前,他看出父親臉色不好,想通過這些槍來調節氣
氛。他相信父親也會和他一樣喜歡這些槍的。一個真正的軍人,怎麼能不喜歡這些
尤物呢?
    但父親一眼也不看他的槍,坐下來,摸出煙點上,說,怎麼沒去上班?
    木軍掄著槍不以為然地說,反正去了也是坐在辦公室喝茶看報。
    父親說,你好像長胖了。
    木軍說,是嗎?可能是日子太清閒了,我不習慣。
    父親說,你準備這麼一直胖下去嗎?
    木軍說,那有什麼辦法?我想受累也沒機會。
    父親說,你實在不像你父親。
    木軍愣了一下,沒再說話。他有點兒沮喪,他想父親和他生疏了。他不說你實
在不像我,而說你實在不像你父親。
    父親也不再說話了,一口一口地抽著煙,抽得極為認真,好像是在細品。木軍
把玩著手上的槍,等著。他想父親無非是對他轉業回來後的表現不滿。不滿就不滿
吧,他也沒辦法。他就是打不起精神來。他等著父親批評,等著父親教育。好久沒
人批評教育他了,這也讓他不習慣。
    但父親仍是一句話不說。直到把那支煙抽完,木軍也沒再聽到他一個字。
    木軍心裡有些不安了。這不像父親。父親終於站起來,走到桌前,拿起那把瑞
士造的西格,在手掌中掂了掂,抬起手臂眯縫起左眼,作了一個很標準的瞄準動作,
之後扔下槍說:槍是好槍,可惜打不響。
    他扔下這句話,拉開門走了。木軍怔在那兒,聽見妻子在門外說,爸您再坐會
兒吧?但傳來的是關門聲。
    夜裡木軍翻來覆去地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
些仿真槍一古腦地全部裝進了箱子,踢進床下。第二件事就是恢復了出操。當然是
自己一個人出。他從家裡跑出去,繞著高樓群跑了半小時,然後在陽臺上拿起兒子
的啞鈴練了一陣。做的第三件事,就是上班後找到局黨委書記,要求調離機關,隨
便去一個企業。黨委書記問他為什麼要提這個要求?他說不為什麼,他不想再繼續
長胖了。
    後來他就到了現在的星光電子廠,先是當黨委副書記,三年後終於成為黨委書
記。他並不在乎升這一職半銜,他在乎的是自己終於被企業的行家們接受和認可了。
他從一個完全不懂經濟的人,終於成為一個能夠參與意見,能夠分憂解難的當家人
了。他對自己說,我是一支好槍,我又打響了。
    但他始終沒有再問父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父親說,你實在不像你父親。他為
什麼不說你真不像我兒子?
    也許它們是一個意思?
    但此刻,木軍忽然明白,這兩句話不是一個意思。
    木軍的心裡像一團亂麻。過去無論是在部隊上,還是後來轉業到了企業,再難
的事再累的事再委屈的事,他的心裡都沒這麼煩亂過。一個從小在西藏長大的孩子,
能有什麼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委屈呢?可是這一次卻不同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傷感
漫過心頭。
    他往自己發苦的嘴裡又塞了一支煙。
    木蘭突然醒來,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昨天夜裡她把母親弄上床後沒敢離開,就坐在客廳裡,也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
她看看四周,靜悄悄的,一時有些不知身在何處。她想起來了,是自己做了個夢,
在夢中她回到了西藏,回到了她生活過8年的那個高山上的醫院裡。醫院裡靜悄悄的,
仿佛所有的聲音都被四周的大山吸走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作這樣的夢了,剛離開的時候,她時常夢見那個醫院,夢見病
房,夢見山下那個鎮子。但這些年,她已經越來越少地做這樣的夢了。
    身上蓋了床毛毯,不知是誰給她蓋的。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坐的位置,正是父
親去世前最後坐的那個位置。父親就是坐在這裡進入昏迷狀態的。
    木蘭的心裡又開始隱隱作痛。父親走了,這件可怕的事不是夢,它切切實實的
發生了。它讓木蘭第一次感覺到了生命的無常。雖然身為醫生,她早就明白這一點,
但只有這樣的事發生在親人身上,這種感受才是真切的。
    木蘭和大哥一樣,很早就進藏當兵了。和大哥不同的是,她在當兵之前也幾乎
沒有和父母在一起生活過。她差不多是在保育院和八一校長大的。由於從小不在母
親身邊,木蘭的性格一直比較內向,也很獨立,凡事自己作主,極少依賴父母親。
但此刻,木蘭卻感覺到了一種無助的孤獨,渴望有人幫她分擔這種孤獨。
    丈夫已經走了。
    木蘭想,他昨晚能陪她過來,已經相當不容易了。她對他沒有更多的要求。他
們這半年多來差不多已形同路人。木蘭是那年到內地醫院進修時,認識丈夫陳郡和
的。當時她還在西藏林芝的陸軍醫院當護士,陳郡和已是醫院裡年輕有為的主治醫
生了。從來都話少的木蘭,跟年輕的陳醫生卻很談得來。而在大都市生活了多年的
陳醫生,也一下被眼前出現的這個清純的氣質淡雅的女兵吸引了。於是兩人戀愛了,
之後就結婚。她的這樁婚事母親很滿意。母親說她喜歡醫生。小時候她的母親就希
望她成為一名醫生的,現在木蘭總算替她了了願。夫妻倆都是醫生,多好,用母親
的話說,從事的是一個聖潔的職業。
    但從事聖潔職業的人也是凡人。結婚後木蘭仍在西藏工作,夫妻倆長期分居,
有了孩子之後,一直是陳郡和撫養的。那時西藏軍人一年半才有一次假期,木蘭探
親一次傷心一次,孩子不認她,丈夫有怨言。木蘭也知道讓丈夫在家養孩子是不現
實的,丈夫的業務很好,是他們醫院有名的一把刀。於是他們請了一個保姆。有了
保姆之後,丈夫的怨言漸漸少了。木蘭到現在也不清楚,他們夫妻之間的問題,是
在有了保姆之後越來越糟了,還是得到緩解了?或者說,丈夫對她的冷淡,究竟與
那個有幾分氣質的保姆有沒有關係?
    後來,父親似乎察覺了什麼,終於把她調回了內地。但已經晚了。兩人之間的
感情已經越來越淡漠了。儘管木蘭一調回來就辭掉了保姆,自己親自打理這個家,
親自撫養孩子。但這一年多來,丈夫和她之間幾乎沒有話說了,他們已處於分居狀
態。
    木蘭沒有勇氣提出離婚。沒有勇氣提出離婚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怕父親生氣母
親傷心。大弟木凱的離婚就對父親是一個重大的打擊,木蘭不忍心再讓父親受到這
樣的打擊。
    可是沒想到她忍住了木槿卻沒有忍……
    鼻子有點兒塞住了。受了涼。
    木蘭上樓去看母親。
    母親還在睡。臉朝裡,一動不動。木蘭還記得,她5歲那年,母親到保育院來看
她。那時她對母親沒有記憶,她覺得最親的人是徐老師。母親來之前,徐老師交給
她一張父母親的照片,告訴她,你媽媽要來看你了,你要先認識她,等見了面你就
要喊媽媽。她就每天拿著照片看,晚上睡覺時就把照片放在枕頭下面。照片上,爸
爸和媽媽都穿著軍裝帶著軍帽,媽媽的頭髮從軍帽裡流出來,一直流到肩膀上。
    終於有一天,徐老師把她叫到了辦公室,她看見一個女人坐在那兒。女人看見
她就驚訝地說,這就是木蘭嗎?徐老師點點頭。女人就想過來抱她。她往後躲,躲
到了徐老師身後,然後從口袋裡悄悄拿出照片看。她覺得這個女人不像照片上的人,
這個女人人頭髮很短很亂,臉色憔悴。沒有照片上的媽媽好看。徐老師著急地說,
木蘭,快叫媽媽呀!她指著照片說,她不是我媽媽,我的媽媽是長頭髮。
    女人愣了,她勉強笑了笑,笑得很難看。她跟徐老師說,你看這孩子,認死理。
我這頭髮是出來之前剛剛剪掉的。早知這樣,我就不剪了……女人背過臉去,好像
是掉眼淚了。
    後來徐老師哄了她半天,她總算勉強叫了一聲媽。女人就把她抱在腿上,給她
剝糖吃。正在這時,保育院開飯的鐘聲敲響了,她馬上抬起頭來對女人說,阿姨,
開飯了。
    女人的眼圈一下又紅了。
    現在,這個女人已經如此蒼老了,木蘭仍沒能和她親近起來。
    木蘭看著母親花白的頭髮散落在枕頭上,心裡異常傷感。不知此刻出現在母親
睡夢中的是什麼?
    在木蘭眼裡,母親總是把自己的內心藏得很深,在這一點上她們母女有些相像。
有時母親那些戰友,那些老阿姨來她們家,滔滔不絕地說著往事,母親也只是眼裡
露出喜悅,默默地陪她們坐著。
    母親總是用堅硬的冷漠的外殼,包裹著她的內心。但木蘭從自己的感受出發,
越是包裹得緊的心,其實越柔軟。
    可是昨天,母親突然說了那麼多話,並且是那麼出人意料的話,讓大哥和弟妹
們都吃驚不已。木蘭突然想,母親那瘦弱的身體裡,究竟裝了多少秘密?
    不過,母親的那些話倒沒有讓她有太大的意外,至少沒有像大哥和弟妹們那麼
意外。因為她心裡早有疑慮,當母親說,她的老大和老二都死在了西藏時,她只是
稍稍有些震動,她想,看來身世不明的不僅僅是自己一個。她有些興奮,期待著母
親說下去,揭開她渴望知道的謎底。但母親卻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往事。
    作為醫生,她知道這是母親受了刺激後的另一種反應。她想,母親的確是不同
于其他女人的。任何女人處在這種時候都會大哭一場,但她卻沒有眼淚。她是從來
就沒有眼淚呢還是眼淚早已流光?
    木蘭忽然發現,母親的桌子上,放著父親留給她的那個紅皮筆記本,本子敞開
著,裡面竟貼著照片。她好奇地拿起來翻,或許這就是父親所說的那個母親想要的
影集?照片已經發黃了,最大的3寸,最小的只有半寸。被父親很有條理地一張張貼
在本子上,每張下面都有注釋。因為小,照片上的人影像模糊。木蘭想,這些照片
比起現在的大彩照來,其珍貴程度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在本子的第一頁,木蘭看到一張母親與另幾個女軍人的合影。照片上寫著「進
藏留念」四個字。下面是父親用鋼筆寫的小字:「這是她送我的第一張照片,她和
她的戰友在進藏之前的合影。(前排從左至右:她,吳菲,劉毓蓉;後排從左至右:
徐雅蘭,蘇玉英,趙月甯,宋紅蓮。這中間有兩位同志犧牲在進藏途中,有一位同
志因病留在甘孜,其餘4位一直走進西藏。)」
    父親稱母親為「她」,這讓木蘭感到有些意外。
    木蘭的目光在這張照片上停了許久。除了兩個犧牲了的阿姨,其他的她都認識,
她們剪著一式的短髮,穿著一式的軍裝。讓她吃驚的是,她們的軍裝竟像連衣裙一
樣漂亮,是那種翻領長排扣,中間紮腰帶的樣式。她們非常年輕,年輕的有些拘謹,
好像對自己的軍人身份還不適應。
    再往後翻,她看見一張照片上,一個女人穿著臃腫的棉衣抱著孩子站在那裡,
身後是一排西藏常見的乾打壘土房子。
    父親用鋼筆字在下面寫道:「這是我們的第三個孩子,無論如何也要把她養大
成人。希維5個月,攝於1954年9月。」
    這張照片木蘭從沒見過。她睜大了眼睛細看,認出那個女人是母親。至於懷裡
那個孩子,小得無法看清楚臉龐。但如果是她,為什麼說是第三個孩子?
    再往後翻,大多是父親母親分別與他們的戰友的合影。每一張照片都有解釋。
木蘭不斷地發現有許多照片讓她迷惑。她決定拿下去給大哥看看。
    木蘭為母親蓋好被子,關上門,拿著本子走下樓去。
    木軍已經坐在客廳裡了,並且在抽煙。
    木蘭突然發現,大哥在一夜之間蒼老了。鬢角生出一叢十分刺目的白髮。她一
時忘了手上的照片,走上前關切地說,大哥,你不要緊吧?
    木軍按滅煙頭,說,我沒事。
    木蘭看著大哥,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從西藏回家探親的情景。
    大哥寫信給母親說,我要回家了,但找不到家。你能不能來接我一下?
    大哥是從八一校直接去當兵的,15歲。那時候他的下面已經有了一串叮鈴鐺啷
的弟妹,母親一個人帶著這串孩子實在有些支持不住了。大哥那時並不懂事,常常
惹禍。父親就說,把他交給我吧。父親就把才從西藏出去幾年的他又帶到了西藏。
一帶到西藏,父親就讓大哥當兵了。他哪有時間管他?父親怕母親說他,就一直瞞
著。直到大哥寫信來母親才知道。母親看著照片上的大哥穿著鬆鬆垮垮的軍裝,一
臉孩子氣,就寫信去說父親,你就不心疼孩子嗎?父親回信說,我心疼孩子,那你
怎麼辦?你看看你都累成什麼樣了?母親不再說什麼,她知道說了也沒用。她想起
自己當初進藏時,隊裡有個女兵也只有14歲。
    大哥當了三年兵,懂事多了。頭一次探親,本來是說好和父親一起的。父親也
有三年沒回家了。可臨到頭,父親又說部隊有情況走不開,讓他自己一個人搭便車
出來。
    母親接到大哥的電報,說他某月某日坐汽車到西藏軍區辦事處,就讓木蘭去接。
母親拿了一張大哥穿軍裝的照片給木蘭,說,你拿這個去接你哥。木蘭看著照片,
照片上的大哥和自己印象中的已經很不一樣了。照片上的大哥穿著軍裝,有些像個
大人了。而木蘭記憶中的大哥卻完全是個調皮少年。
    木蘭一直到10歲才得以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在此之前她一直過著集體生活,先
是保育院,然後是八一校。她因此變得非常內向,一雙大眼睛總是警惕地看著周圍
的人。在保育院她最親近的人就是徐老師了。後來到了上學年齡,木蘭聽說要離開
徐老師去上學,死活不肯,躲在床底下不出來。徐老師就告訴她說,八一校有她的
大哥。她這才答應去上學。
    當時保育院有許多到了上學的年齡孩子,父母都在西藏。老師們就把他們一起
送到八一校。木蘭還記得上第一節課的時候,全班哭成了一片。木蘭沒有哭,但抱
著徐老師的腿不鬆手。徐老師只好帶著她去找木軍。
    木軍當時12歲,已經上六年級了。個子挺高挺大,但一點兒不醒事。他正和幾
個男孩子在操場上衝殺,滿頭是汗。見有人叫住他,他一臉的不耐煩。
    徐老師說,歐木軍,快過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木軍一邊用手抹汗一邊問,什麼好消息?是不是我媽媽要來看我了?
    徐老師說,我給你帶來了一個妹妹,她叫木蘭。
    木軍一聽很失望,他看了一眼這個怯生生的小姑娘說,我不要妹妹。
    木蘭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這個男孩子身上,一聽說他不要自己,眼淚巴霎地
就哭了起來。徐老師說,木軍,是你媽媽叫你照顧他的,他是你的親妹妹。
    木軍這才勉強答應說,好吧好吧,我要就是了。他拍拍木蘭的頭,說,叫我哥。
木蘭就輕輕地叫了一聲哥。木蘭覺得心裡好高興。這麼大一個男孩子是她的哥。
    可這個哥並不像個哥的樣子,仍是調皮搗蛋,很少關照他這個妹妹。一年後,
他就離開木蘭到另一所中學讀書去了。再接下來就進藏當兵了。
    所以木蘭對這個哥哥,實在是陌生得很。
    那天木蘭揣著照片,步行到了西藏軍區辦事處。一進大門,剛好看見兩輛帶帆
布篷的軍用卡車開來,車上下來好些人。有軍人,也有家屬,拿著行禮,一個個都
灰頭土臉的。
    木蘭連忙擠上去看,一張臉一張臉地看,可就是看不出哪個像照片裡的人。她
在人群裡鑽來鑽去,她想她認不出大哥,大哥也許會認出她。但擠了半天,也沒有
一個人多看她一眼。木蘭急了,一急倒急出個辦法來。她站在院子裡高喊:木軍!
木軍!
    終於,走到大門口的一個當兵的回過頭來,不高興地說:你喊誰呢?
    木蘭說,我喊我哥。
    他打量了她一番說,你是哪個,是木蘭?
    木蘭點點頭。
    他這才露出點笑容,說,我就是木軍。但你得喊我哥,木軍也是你喊的嗎?
    木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那麼多人,我也不知道哪個是你。
    木軍仍不依不饒地說,叫哥,現在叫一聲。木蘭不肯叫,她已經很久沒叫過了。
記憶中的哥和眼前的不大一樣,現在這個人讓她感到陌生。突然出現這麼個陌生人,
就要讓她喊哥,她接受不了。木軍沒有勉強,就跟著她往家走。但很快,就是木蘭
跟著木軍走了。木軍走得太快,木蘭只能小跑著。
    在街邊拐彎處,遇上一個賣烤紅薯的,香味兒飄了一街。木蘭老遠就聞著了。
但木軍像沒鼻子似的,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走過去後他才問木蘭,想吃烤紅薯嗎?
木蘭不吭聲,她覺得木軍是故意的。木軍看看她,調頭倒了回去。他挑了個最大的
買下,遞給木蘭。木蘭有些不好意思接。木軍說拿著,就在這兒吃了它,不然一回
家哪還有你的?
    木蘭接過紅薯,第一次覺得有個哥真好。當妹妹真好。
    一進家門,母親就迎了上來,看見大哥她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說,是木軍?
    大哥倒是馬上叫了一聲,媽,是我。
    母親說,天那,你怎麼這麼瘦?還長鬍子了?
    木軍說,那是因為我長高了。我都和我爸一樣高了。母親抬起手來,撩開大哥
額上的頭髮,輕輕撫摸著那個疤痕,露出了微笑。弟妹們圍了上來,大哥就像個大
人似的,從旅行包裡拿出一些蘋果幹,還有牛肉幹什麼的,分給他們。家裡充滿了
熱鬧和快樂的氣氛。母親眼裡往日的憂愁也終於被笑容取代了。
    木蘭又一次想,有個哥真好。
    晚上大哥洗乾淨了,和母親坐在一起聊天。木蘭和弟妹們已經上床躺下了。但
木蘭睡不著,大哥的出現讓她興奮不已。她躺在被窩裡聽著母親和大哥說話,有一
種從來沒有過的安全感和溫暖。她想她明天一上學就要告訴同學們,她的大哥回來
了,她的大哥可高了,她只能到她大哥的第二顆扣子。
    大哥滔滔不絕地跟母親說他在部隊上的事,也說父親的事。母親直直地看著他。
木蘭從被窩裡的角度看過去,正好能看見母親的臉。她覺得母親的眼裡有一種說不
出來的味道。後來大哥為什麼事笑起來,母親就喃喃地說,越長越像了。
    木蘭不知道母親這話的意思。
    一直也不知道。
    但從那以後,木蘭就和大哥親近起來,大哥成為她精神上的一種依靠,雖然她
從沒對大哥說過這話。無論什麼事,只要對大哥說了,她心裡就很踏實。她敬重大
哥,信賴大哥,雖然她從不在大哥面前撒嬌。
    話又說回來了,她在誰面前撒過嬌呢?父母面前沒有,丈夫面前也沒有,兄長
面前就更沒有了,她似乎從懂事起,就長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沉穩,內向,理性。
她不知道撒嬌是怎麼回事。
    木蘭把那個本子拿給木軍,說,你看看這些照片,這是爸留給媽的。我發現裡
面有好幾張照片……有些奇怪。
    木軍接過來,隨手一翻,就翻到了一張男女軍人的合影。底下是發灰的鋼筆字,
看得出是父親的字跡:王新田同志和蘇玉英同志。
    他覺得照片有些異樣,細細琢磨,才發覺照片的四周畫了一個黑框。照片上,
兩個軍人並排站著,一個很魁梧,一個很瘦小,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兄妹。
    照片下面,有一朵褐色的幹花。下面仍是父親寫的字:老王墓前的格桑花。
    木軍心裡一動,他想不到父親還會有這樣細膩的感情。再翻過一頁,他忽然看
見了自己的照片。那是他5歲那年在成都的照相館照的。他穿著一件新棉襖,傻傻地
站在一盆塑料花旁邊。讓他吃驚的是父親寫在下面的文字:虎子──木軍,5歲半離
開成都進藏。
    虎子是誰?為什麼和他的名字連在一起?
    他驚詫不已地看著木蘭,木蘭也非常驚異。
    木軍點上一支煙,煙霧繚繞中,兄妹倆繼續往下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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