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
第十三章
1
有一天,白髮蒼蒼的我走在路上,聽見身後傳來嚎啕大哭的聲音。我的心一陣
悸動,我想出什麼事啦?我回頭去看,卻看到一個讓我非常意外的場面:一個少年,
大概11、2歲吧,騎了輛自行車,後座上搭了個小男孩兒,少年一邊扭動著腰身飛快
地騎車,一邊張大了嘴啊啊啊地裝哭。因為我看見他臉上有笑容,還聽見後座上那
個小男孩兒咯咯咯的笑出了聲。少年裝得像極了,引得許多路人側目。他得意地一
路「哭」著遠去。
那一刻,我的心裡盈滿了淚水。我知道那孩子是因為快樂而哭。世上有這樣的
快樂,要用哭來表達,它不能不令我感動。
我知道,在你們心目中,我是一個不動感情的人,甚至是一個缺乏感情的人。
你們很少看見我開懷地笑,也很少看見我哭泣落淚,你們一定心存疑慮,覺得我有
些不像女人。其實很多時候,淚水已經盈滿了我的心,但它們不願流出來。它們像
血水一樣濃稠。
如果你們也像我一樣,一個個地失去親人,一次次地經受這樣的痛苦,我相信
你們的心也會被鍛造得堅硬起來。
那天黃昏,當我和小周互相攙扶著,終於到達團部時,我一頭就昏倒在了你們
父親的床上,什麼也不知道了。幾天來的勞累、疲憊、身體不適,加上小馮出事的
精神打擊,已令我的身心承受能力到達了極限,我不知道如果那個黃昏我們還到不
了目的地的話,我能不能活下來。據你們父親說,我從那個黃昏倒下後,一直睡到
第二天的黃昏才醒過來。我在發高燒,並且說著胡話,反反復複就那麼幾句:快去
找小馮……他掉下去了……快拉住他呀……
後來,我在朦朦朧朧中,聽見有人在耳邊說,你放心吧,歐團長已經帶人上山
去了。
聲音怎麼這麼熟悉?我漸漸清醒過來,感覺到額頭冰涼,好像誰在給我敷冰塊
兒。那個聲音又說,她好像退燒了。
我努力地睜開眼睛,吃驚地看到,說話的竟是辛醫生。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
我醒來後第一個見到的竟會是他,辛明。顯然他一直守在我的身邊,當然是作為醫
生守在病人的床邊。見我睜開眼睛他高興地喊起來:她醒了!她醒了!
我看著他,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他說,祝賀你,白雪梅同志。
我不知道他是祝賀我醒過來,還是祝賀我將要結婚?
我終於說,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說,你不知道嗎?我調到這個團的衛生隊了。我和歐團長在一起工作。我很
敬重他。他說,你已經睡了一整天了,一直在發燒。他說,歐團長昨天晚上就帶人
上山去了。你放心吧。他說,看你昏迷的那個樣子,真把我嚇壞了。
他一下子顯得話那麼多,我記得他原來不愛說話。
我失語一般沉默著。
後來,你們的父親回來了。他的頭上身上全是雪,他就跟個雪人似的。
沒能找到小馮。
這個結局雖然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依然很難過。我覺得心裡發疼,默默地淌著
淚。我想,小馮留在雪山了,又一個人留在雪山了。他能和劉毓蓉、管理員他們做
伴兒嗎?究竟要留下多少個戰友,我們才能走過這雪山?究竟要犧牲多少生命,我
們才能到達拉薩?
你們的父親坐在床邊悶頭抽煙,沒有一張椅子,他只能坐在床邊。所謂的床,
也不過是地鋪。他那麼大個個頭,坐在那兒捲曲著,看著都難受。我打量了一下房
間,一看就知道這是藏民的牲口房,屋子裡還有牲口的氣息。這沒什麼,只要能避
風雨,什麼地方我都能……
沉默了一會兒你們的父親說,我知道你現在心裡很難過,我也一樣。小馮他就
像我的孩子。可是,我要告訴你的是,今天晚上我們必須結婚。
我吃驚地問,為什麼?
你們的父親說,因為……因為你沒有住處。
我說我就住這兒不行嗎?
你們的父親說,你當然可以住這兒,你也只能住這兒,這是我的住處。
我無話可說了。我想起了小馮。想起他伸出來的那雙手,揚起來的那張臉,還
有粘在崖壁上的那句話。面對小馮,我還有挑剔生活的權利嗎?
晚上,團裡的一些同志先後來到那間小屋,向我們表示祝賀。其中也有辛醫生。
他的神色很平靜。他再一次說,祝賀你,白雪梅同志。
你們父親對我說,多虧了辛醫生,不然的話你恐怕這會兒還蘇醒不了。他守了
你整整一夜,不停地用冰塊給你降溫。你燒得跟火炭一樣。
他又一次救了我的命。我想,為什麼總是他?為什麼我總是欠他?
我說,謝謝你,辛醫生。我只能這麼說。
他說,不用謝。就是藥太少了,全靠你自身的抵抗力。然後他轉向你們的父親,
說,首長,這些天請你多關照白雪梅同志休息。她的身體很虛弱,帶著病,休息不
好,會引起肺炎發作的。
他說完就走了。
我坐在那兒,繼續以新娘的身份一一地迎送來看我的同志。我的身體依然很虛
弱,只能坐著。我微笑著接受大家的祝賀。
所有的人走盡後,我再也克制不住了,一頭撲倒在床上,嗚嗚地哭出了聲。眼
淚濕透了被褥,冰涼冰涼的。
你們的父親送了客人回來,見我哭成那個樣子,有些不知所措。他在我面前走
了兩個來回,皺著眉頭說,別哭了。我知道這樣結婚委屈了你,可現在只有這個條
件嘛。
我一聽哭得更厲害了,我想他根本不懂我,根本不知道我是為什麼哭。
我的哭聲終於讓他心煩了,他有些嚴厲地說,你是個革命戰士,怎麼能這麼脆
弱?
這句話讓我收住了眼淚。但我還是倔強地坐在那兒,不動。
你們的父親去鋪床,吃驚地發現我的被子只是一個空被單。他說你的棉絮呢?
這麼薄怎麼能蓋?我不吭聲。他又問了一遍,我沒好氣地大聲說,棉絮早被我扯出
來用了。見他不明白我又加了句,我說我們女同志都這樣。
他愣了一會兒,終於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了。他說你就是這麼過的冬天?你就
是這麼過的雪山?他丟下被子走過來,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一把將我抱進懷
裡,抱得緊緊的,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說,別傷心了,我保證以後對你好,保證不欺負你。
我心裡的那堵牆突然倒了,一直僵硬的身體終於鬆軟下來。
我突然想起了蘇隊長的那句話,他是個好人。
2
坦率地說,我和你們父親沒有什麼新婚之夜,因為那一夜我們即使住到了一起,
我的身體卻處於極度虛弱的狀態。不止是那一夜,接連幾天我都起不了床,像個病
人。你們的父親儘管睡在我身邊,卻從來沒有碰過我,他只是在夜裡不斷地起來為
我掖被子,直到我的身體徹底恢復了為止。
我的心裡對他多了一份敬重。
那天晚上,當我們終於度過了新婚之夜後,彼此都覺得有些難為情。我坐起來,
趕緊披上衣服,並用被子裹住自己。我還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裸露自己。我用手摸了
摸自己的臉頰,那兒有些疼。他說怎麼啦?我說你的鬍子真紮。他摸了一把自己的
鬍子,笑笑說,好,我保證從今以後,每天為你刮一次鬍子。
他坐在對面,抽著煙看我。沒有燈光,但月色很好,如水的月光從那個不能叫
窗戶的小洞裡照了進來。我說,小馮告訴我你的肚子上有槍傷,好了嗎?他說早就
好了。我說我看看行嗎?他就扭過腰身,往月光那兒湊了湊。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槍傷,在我們那個時代的女孩子眼裡,有槍傷的男人才英勇。
我是想在他身上找到英雄的感覺,好讓自己能夠接受他。
月光下,我看見他的腰季有一朵黑色的花。我想撫摸一下,但沒好意思。我說
怎麼會打到這兒?他說打到這兒是幸運的,再往上就完了。我說我以後一定好好照
顧你。他笑了一下,說,你還是替我好好照顧好你自己吧。你那天那個樣子,真把
我嚇得夠嗆。我想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這輩子再也不娶媳婦了。
我的眼圈紅了。我別過臉去,說,以後我叫你什麼?也像他們那樣叫1號嗎?
他說那怎麼行?你應該叫我哥。他又說,不過,有同志在場的時候你別叫,叫
老歐。
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我還是答應了。
但幾十年了,在漫長的婚姻生活中,我從來沒叫過他哥,一次也沒有。我叫不
出口。只是叫他老歐。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新婚之夜的那次對話,只成為一次情
感表達。
第二天早上,當我幾天來第一次走出那間屋子時,我看見了久違的太陽,我有
一種新生的感覺。在我看見太陽的同時,我看見了辛醫生。他背著醫藥箱走過來。
他說,你好,白雪梅同志。你的身體完全恢復了嗎?
他一邊說一邊把手伸給我。
我毫無思想準備,儘管我知道我還會碰到他,甚至是經常碰到他,但我還是對
他的出現感到突然,特別是在和你們的父親真正成為夫妻之後。我鎮靜了一下說,
你好。辛醫生。
但我沒有去接他伸過來的手。我沒有勇氣。我把手揣進口袋裡,好像很怕冷似
的。
他的手沒了支撐,垂落下去。
我想我們之間終於了結了。第一次是他不和我握手,第二次是我不和他握手。
我們這輩子大概再也不會握手了。
我們站在那兒說話,眼神卻互相逃避著。他問我其他同志的情況,我一一告訴
他。但我什麼也沒問他。原來沒見面時,我一直想問他為什麼調走之後不給我寫信。
但當他站在我面前時,我沒有問。
已經沒有必要了。
他背著藥箱走了,他總是有忙不完的工作。他不僅是全團官兵的醫生,他還是
駐地藏民們的好門巴。他的塞滿了每一天每一分鐘的忙碌,使他無暇多愁善感,即
使有,他也讓工作把它化解了──這是我揣測的。我回到房間關上門,心裡難受得
像有把刀在攪。但我告誡自己不能這樣,我已經結婚了,我已經有丈夫了。
你們的父親自我們結婚後,心情一直很好,臉上總是晴朗著。王政委開玩笑說
他年輕了10歲,像個毛頭小夥子一樣。他也只是樂。他對所有的玩笑都不惱,只是
樂。
沒過幾天,他接到通知,和王政委一起到師裡開會。
我一聽說他要離開幾天,心裡有一種自己都沒察覺的高興。我想一個人靜靜地
呆幾天,好好地清理一下自己。你們的父親很不放心,一再囑咐我這個那個。比如
要逐漸開始鍛煉了,不然下一步進軍,身體會吃不消的;還比如要多讀書,加強學
習。他給我規定了一些書目,就像你們小時候我給你們佈置作業那樣。還要我寫心
得筆記。
其實你們的父親並不是細心的人,他對我就像對下屬一樣嚴格要求。當然也關
心,但那是同志式的關心。他不太關注我的內心,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以為我還
是那個在甘孜時見到的年輕女兵,無憂無慮。
回想起來,從一開始,你們的父親就把我當成了孩子。而我,對他的照顧和順
從多於愛和理解。
他走了。頭兩天我真的很輕鬆。我自己看書,想心事。有時候一個人走出去,
走到樹林那兒,在小馮的衣冠塚前站一會兒。奇怪的是我沒再哭了。
5月的高原,雖然沒有綠樹成蔭,沒有鮮花滿地,卻也是春意濃濃。在嘎瑪那個
地方,山坡上,河溝旁到處長滿了綠綠的野草,開著星星點點的野花。遠處的田野
上,青稞碧綠。天空中還有許多小鳥在飛翔。
我常常喜歡一個人跑到那片樹林裡去,看看小馮,看看樹,看看鳥。每每聽見
小鳥歡快的叫聲,我就感覺到了生命的活力。我不知道大雪鋪天蓋地的時候,這些
小鳥去了哪兒?它們還會歡快地叫嗎?我忽然想,小馮,還有劉毓蓉管理員他們,
說不定也都變成了鳥呢。
在那個樹林裡,我認識了好幾種高原上特別的鳥,有雪鴿,雀鷹,藏雪雞,灰
背隼,還有紅頭灰雀。它們生機勃勃,婉轉啼鳴,嗓音和我一樣的好。它們對人毫
無警惕,有時我站在那兒,它們就會飛到我的肩膀上,頭上,在那兒搔搔癢撓撓頭,
作短暫的小憩。我最喜歡的是一種叫黑鷳的小鳥,它有著黑色的金屬般的光澤,拖
著長長的尾巴。有一隻黑鷳幾乎成了我的朋友,它每天都出現在樹林裡,我之所以
能夠認識它,是因為它的長長的尾巴的末梢突然出現一抹紅,好像小姑娘在髮辮上
結了個紅綢。
這只黑鷳讓我想起了在甘孜到昌都的路上,遇見的那群叩長頭的姑娘,那個發
髻上插著小紅花的女孩子。不知道她們此刻到了哪裡,她們都還好嗎?
有一個黃昏我站在那兒時,辛醫生走了過來。大概他剛剛從外面出診回來,他
的肩上還背著藥箱。他陪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後來他說了一番話,一番讓我得到
解脫的話,這種解脫應該是一種雙重的解脫。為此我深深地感激他。
他說,我知道你對自己的命運並沒有真正接受。但是,世界不是靠拒絕形成的,
正如命運不能靠拒絕擺脫。有些人的生命是以應該的方式存在,有些人的生命卻是
以必須的方式存在。無論是何種方式,每個人都必須承受自己的命運,尤其是命運
中的苦難,並且努力戰勝它。一個人可以拒絕許多東西,榮譽、地位、金錢、享受,
甚至愛情,但他不能拒絕苦難。苦難是無可選擇的。既然無可選擇,就讓我們心平
氣和地面對吧。
他的話讓我驚詫,讓我感動,讓我刻骨銘心。他讓我明白了,這世上有許多事
情比個人的感情更為重要,更為神聖。我一下覺得心裡好受了許多,甚至有一種解
脫的感覺。我望著他,第一次那麼坦誠地望著他,我說謝謝你,辛醫生。
我走回到那間破舊的小屋裡,開始心平氣和地等你的父親。像一個妻子那樣。
許多天過去了,你們的父親還沒回來。我開始擔憂起來。我想起了那可怕的恰
巴山,那奪走小馮性命的恰巴山。每天早上起床後,我馬上就打開門看天,我害怕
暴風雪驟然降臨,害怕遠處那個山頂上積起黑色的雲團。還好,每一天都是晴朗的。
但你們的父親仍沒有回來,已遠遠超過原來所說的日期。
我的心在焦急等待的日子裡漸漸靠近你們的父親。
我又一次夢見了你們父親。但這一次,除了一種難受的、壓抑的、焦慮的感覺
外,我回想不起任何情節和細節了。我只能確定那不是一個好夢,否則我不會在夢
中,在那樣寒冷的小屋子裡出一身大汗。
當我從那個夢中醒來時,心裡感到擔憂和害怕。我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是幾點
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努力地想回憶夢中的場景,但怎麼也回想不起來。只是覺得
難過。我心裡很害怕,怕自己的夢有什麼預兆。如果災難──生離死別的災難再次
落到我的頭上,我還能承受嗎?管理員、劉毓蓉、小馮,一張張親切的讓我心碎的
面龐出現在漆黑的夜裡,我被恐懼和難過淹沒了,以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正在這時我聽見了敲門聲。起初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有應答。後來敲門的聲
音大了些,我聽清楚了。我問,是誰?門外的聲音說,是我。歐戰軍。我連忙爬起
來,搬開那個頂門的杠子。
一股寒風裹著你們的父親捲入屋內。
我傻在那兒。
你們父親說,怎麼,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我沒有回答。我點起馬燈,在確定了眼前這個人正是我等的人時,渾身鬆軟下
來,一種喜悅和幸福頓時漫過心間。我想太好了,原來那一切可怕的都是夢,厄運
並沒有落到我的頭上,他又回到我身邊了。我是多麼幸運呀。
你們父親說,你怎麼發呆?我掩飾說,沒什麼,我不知道你會夜裡回來。儘管
我是如此地惦記他,但我不習慣表達這樣的感情。你們的父親說,本來是該明天回
來的,但我不想再耽擱,就連夜回來了。
我想他一定是因為我連夜回來的。
你們的父親一邊說,一邊脫掉皮大衣,走過來把我擁進懷裡。我的身體像一個
水霧飽滿的雲團,在他碰到的一瞬間全部化成了水。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離不開
他了,當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裡才會踏實,像擁有整個世界一樣的踏實。
你們的父親察覺了,他說你怎麼哭了?
我沒說話。
他說別哭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蘇隊長調到我們團了。
我馬上笑了起來,說,是真的嗎?
你們的父親說是真的,她和我們一起過來了。
我和蘇隊長緊緊擁抱在一起,我們就像是許多年沒見了似的。其實我們分開還
不到一個月。我叫了一聲蘇隊長,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蘇隊長畢竟比我堅強,她拍拍我的背說,以後咱們就在一起了。我會好好照顧
你的。
等我們坐下來說話時,我發現蘇隊長的面容更加憔悴了,一種深深的憂傷彌漫
在她的兩隻深陷的眼窩中。
我忽然想起我們分手時,她說已經讓人去甘孜找虎子了。
我說蘇隊長,有虎子的消息嗎?
一直面帶笑容的蘇隊長,突然之間笑容就消失了。她憂愁地說,沒有。去甘孜
的同志帶回來消息說,我們走後,張媽病故了。拉姆帶著孩子走了,不知去哪兒了。
我愣了,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種情況。我安慰她說,拉姆是個好人,她帶走虎子
一定是有原因的。蘇隊長說,我也這麼想。走的時候我交待過她,萬一有什麼情況,
就到成都找十八軍留守處,也許她是去成都了。
許多年後我才知道,張媽病故後,拉姆很怕虎子有什麼意外,決定把他送到成
都的十八軍留守處去。她抱著虎子搭上一輛車,輾轉顛簸到了成都。
到成都後由於人生地不熟,困在了一家旅社裡。眼看盤纏就用完了,她白天給
旅社挑水、劈柴,晚上就住在廚房裡,有一點吃的就給虎子,自己常常撈潲水吃。
幸好旅社的老闆娘心地善良,問她為何在成都漂泊?她就指著虎子比比劃劃地說了
一大堆,老闆娘只聽懂了三個字:十八軍。在老闆娘的幫助打聽下,拉姆終於找到
了十八軍留守處,將孩子託付給了那裡的同志,然後就離開了。
我始終不知道拉姆回到甘孜沒有,始終不知道她後來的生活好不好。但我想,
如果佛主真的能夠保佑人們平安幸福的話,他最願意保佑的,就是像拉姆這樣善良
的人了。我常常在心底祝願她:好人一生平安。
5年後,當我帶著木蘭第一次出藏時,才在十八軍的保育院裡,見到了虎子。虎
子走過來,怯生生地對我說,阿姨,你把我的名字記下來,叫我的媽媽也來看我……
那時候,他的母親,我的親愛的蘇隊長,已經犧牲4年了。
3
婚後的生活很平靜。
我們一邊修路,一邊生產,一邊等待。等待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在北京舉
行的和談,等待和平解放西藏協議的簽署。
我說過我喜歡等,喜歡等的時候那份心境,尤其是等待心裡期盼的事。可等待
的過程也的確是漫長的,令人焦慮的。尤其在昌都那樣一個艱苦的地方,我們一住
就是10個月。可為了表示我們和平的誠意,我們只能等。
當然,對我來說,這段日子不僅僅是個單純等待的日子。就在這段日子裡,我
經歷了人生的重大轉折。我從一個單純的女兵,成為一個軍人的妻子,走進了漫長
的婚姻生涯。這一轉折雖然重要,卻開始得平平常常。比起我們進軍西藏這一偉大
樂章來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或許連插曲都算不上,只是一個簡單的音符。
我在平靜中等待著。
我們都在等待著。
終於,5月28日那天,我們等到了從北京傳來的好消息,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
府的和平談判終於成功了,和平解放西藏的17條協議終於簽署了。協議正式簽署的
日子是5月17日,我們得到消息是10天后。畢竟北京到昌都,在通訊落後的年代,隔
著萬水千山。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在睡午覺。
我是被你們的父親叫醒的。我一下坐起來,有些緊張。為我睡覺的事,你們的
父親已經發過一次火了。他說有時間幹什麼不好?看書,鍛煉,學學藏語,去老鄉
家走訪,可你偏偏喜歡睡覺!你這個樣子怎麼進步?!他那麼凶,讓我覺得很委屈。
可我也不知怎麼了,那段時間總是困倦不已,總想睡。那天我本來是在看書的,不
知什麼時候就睡著了。我很怕你們父親生氣,平時他待我非常好,像對孩子。可一
旦碰上他認為是原則性的問題,我就成了他的下級和同志了,他會毫不留情地批評
我。
但我坐起來後,發現他的眼裡閃爍著愉快和興奮的光芒,一張臉笑得像個孩子。
他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平解放西藏的協議簽署了!
真的嗎?我也一下子興奮起來,倦意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啊!
我知道協議的簽署,意味著我們和平解放西藏的偉大戰略進軍將正式開始,意
味著我們已經越過的萬水千山沒有白走,意味著那些倒在雪山冰河之中的同志血沒
有白流。最具體的是,意味著我們將離開昌都向拉薩進發。
在那一瞬間我又想起了劉毓蓉,想起了管理員,想起了小馮。他們再也不能和
我們一起到拉薩了,喜悅和悲傷交織在一起,我的眼睛濕潤了。
你們父親說,你怎麼了,難道不高興?
我說怎麼不高興?就是因為太高興了,才忍不住想流淚。
他不解地搖搖頭,然後認真地說,你得趕快加強鍛煉,前面的路苦著呢。
和平協議的簽署,令整個部隊變得熱氣騰騰。全團官兵立即投入到了緊張的進
軍準備工作中和體能鍛煉中。
從昌都到拉薩,還有1100公里的路程,中間要翻越18座雪山,其中5千米高的就
有6座。還要經歷歷史山留下來的24個騾馬驛站,人稱「窮八站,富八站,不窮不富
又八站」。據說在「窮八站」一帶,連柴草都找不到一根。其艱苦程度,遠遠超過
我們已經走過的漫漫路程。
但無論怎樣,無論千難萬險,無論流血犧牲,我們都要勇敢地向前,雪山冰河
不能阻擋我們,高寒缺氧不能阻擋我們,饑餓貧困不能阻擋我們!我們一定走到拉
薩,一定要讓五星紅旗飄揚在拉薩的上空!──6月初,在全團召開的進軍動員大會
上,你們父親的這一番話,說得全團官兵熱血沸騰。
我也和所有的人一樣,積極投入到了準備出發的工作中。我甚至比別人更積極
更努力,群眾宣傳,籌備糧食,學習17條協議,體能鍛煉,等等。我不想讓人覺得
我已經成個家屬了,不行了,我想繼續做個女兵,做個軍人。
但是就在這時,我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我的妊娠反應幾乎是和協議簽署的消息一起到來的。
其實我的嗜睡,就是妊娠反應的一種,可我並不知道,我沒有一點兒這方面的
知識。我以為是自己身體不好,以為自己不夠勤奮。你們的父親總是起得很早,無
論頭天夜裡睡得多麼晚,哪怕是淩晨才躺下,第二天他也會按時起床。這個習慣他
一直延續到老,延續到他去世的那個早上。
你們父親出操回來,見我還在床上睡覺,就把我搖醒說,你怎麼搞的,還睡?
我很羞愧,也在心裡責備自己,大家都在熱火朝天的訓練,我卻睡在床上。可起床
之後,我還是覺得困倦乏力,並且不想吃東西。
實在沒辦法了,我只好去找辛醫生。我告訴辛醫生我的胃不舒服,什麼都吃不
下。
辛醫生給我聽了一下心臟,說,不像是心臟有問題。大概是消化系統不好,吃
什麼東西傷了胃。可我這裡什麼胃藥也沒有,只有人丹。
我說那我就吃人丹吧。
我拿了一包人丹就走。我還是不願和他單獨在一起。
我把整包人丹都吃了,毫無效果,我依然感到渾身不對勁兒。
有一天早上起來,我覺得一陣噁心,忍不住吐了。正在這時候,蘇隊長來看我,
她一下就明白過來。她說傻丫頭,你肯定是懷孕了!
我一時沒聽明白,愣在那兒。她說,我是說你當媽媽了,你有孩子了!
這回我聽明白了,一下靠在了牆上,覺得又害羞又著急。我說這怎麼可能?我
不想要的。蘇隊長笑說,那可由不得你,他已經來了。
我想我們馬上就要出發了,完全靠一雙腳走到拉薩,懷著孩子怎麼行?3千里路
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焦急地說,這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蘇隊長安慰我說,沒事兒,我還不是在進軍大西南的路上懷的虎子?
本來我想說,可是你現在卻找不到他了。但我沒敢說。我害怕孩子出生,除了
擔心走不到拉薩外,還擔心我沒有能力好好撫養他。虎子的失蹤令我感到害怕,我
怕這樣的事再發生。在進軍路上,這一切都難以預料。
但蘇隊長卻很高興,就像是她有了孩子似的。她一再囑咐我好好休息,她說從
現在開始,你不要再參加那麼大強度的訓練了,否則會導致孩子流產的。她還說你
放心,我有經驗。孩子生下來,我會幫你照看的。
我卻在心裡打定主意,不要這個孩子。
我把這事在你們的父親面前瞞得死死的,不但沒有停止訓練,反而加大了訓練
強度,每天背著沉重的背包和給養去爬山,把自己累得半死。我想這樣一來,孩子
就保不住了。
那段時間你們的父親特別忙,幾乎是不分晝夜地工作著,顧不上我。他只是讓
新來的通訊員照顧我。那個通訊員叫小宋,和小馮一樣,年紀不大。小宋看見我每
天累成那樣,不明白我幹嗎那麼折騰自己。他說白同志你不用背那麼多東西,到時
候我會照顧你的。再說你還可以騎馬。我說我才不用你照顧呢,我才不騎馬呢。到
時候讓我來照顧你吧。
我一看見小宋就會想到小馮,所以我怕他說這樣的話。我不想當所謂的首長家
屬。我是軍人。軍人怎麼能要人照顧呢?
有一天早上,你們的父親出門時看我還在往背包裡裝石頭,忍不住說,你不用
背那麼多東西的。還有我呢。還有小宋呢。
我說不,別人背多少我就背多少。
你們的父親看我一眼,沒再說什麼,出門去了。
我咬著牙背上幾十斤重的背包,簡直直不起腰來,汗水順著發梢往下淌。我咬
著牙想,堅持,堅持。這時門突然開了,你們的父親又折回身來,他看著我的一臉
汗水,說,你把背包放下。我問幹嗎?他說我有話對你說。我說你就這樣說好了。
你們的父親直直地看著我,一臉嚴肅。他說小白你聽好了──自打我們認識起
他就叫我小白──有句話我一直想告訴你。
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麼,等待著。
他說,這句話我以後可能再也不會說了,你一定要聽好。
我緊張起來,我想他是不是知道了孩子的事?
他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終於說,我愛你。
說完他拉開門就走了出去。
我站在房子中間呆怔了好一會兒,才一個人微笑起來。我不知道我臉紅沒有,
我只知道我的心裡蕩漾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快樂。不管我是否愛他,我還是希
望聽到他說他愛我,我不希望他僅僅是為了成家才娶我。
你們的父親真的是那樣,從此,我是說從那以後到他去世,他再也沒說過那句
話,那句讓他和我都臉紅的話。
儘管你們的父親對我那樣說了,我仍固執地背著比自己還重的東西爬山去了。
從山上下來時,我還故意蹦噠了兩下。
但是,一切依舊。那個我在進軍路上非常害怕的「老朋友」再也不來了。
我終於知道生命是怎麼回事了,它的生長和夭折都由不得我們。
肚裡的孩子固執地成長著,無論我怎樣不歡迎他,他都固執地與我同在,絕不
離去。我只好認輸。到了8月中旬部隊準備出發的時候,我知道我所作的一切努力都
無效,我必須帶他上路了。於是我把這個遲到的消息告訴了你們的父親。
你們父親的驚喜出乎我的意料,他紅了臉。他有些不相信地盯著我的肚子說,
我怎麼沒看出來?
我說,蘇隊長說,要5個多月才能看出來。
他說,好,好。這是一件好事。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我遲疑了一下,說,我本來不想要的。
你們父親瞪大了眼睛,說,什麼?你不想要?你怎麼能有這種想法?你以為那
是你一個人的事?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我看他生氣了,小聲說,可是他在我身上。我怕……怕他成為累贅。
他大聲說,孩子怎麼會成為累贅呢?孩子要是累贅我們還革命個什麼勁兒呢?
我們熬過一輩子不就算了嗎?你怎麼會有這麼差勁兒的想法?你簡直是……太讓我
失望了!
我也生氣了,我說,我不是怕自己吃苦,我是怕拖累大家,我還擔心孩子生下
來沒東西吃,害怕他像虎子那樣……找不到……
我的嗓子哽咽,淚水已經含在了眼眶裡。
你們父親愣了一下,走過來把我攬進懷裡,說,不用擔心,有我呢。你知道嗎,
我喜歡孩子,我要做父親,我要做很多孩子的父親。難道你不想做母親嗎?你不想
有許許多多的孩子嗎?我們要生一大堆孩子!
我回答不上來,在那個時候,坦率地說,我還沒有做母親的心理準備。
你們父親說,好了,不要胡思亂想了,從現在開始,你的任務就是做母親。如
果你把孩子弄掉了,我就處分你。
說完他就邁著大步出門去了。團裡正等著他開動員大會,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兒
女情長。但很快他又像上次那樣折回身來,他說他的本子忘拿了。他在屋子裡轉了
一圈也沒找到本子,我看見那本子就在他的手上。他站在門口說,這是真?你沒搞
錯吧?
我說那怎麼可能?已經3個月了。
他說好好,等到了拉薩,我們就是一家三口了。
他說這話時,突然發現他要找的本子就在手上。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出門去,
但又一次倒了回來。這一回他表情嚴肅地說,我得向你檢討,前段時間我老是批評
你愛睡覺,看來是我不瞭解情況。從現在開始,你就好好吃,好好睡,不要再參加
爬山訓練了,你一定要把我們的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來。
看到你們父親欣喜的樣子,我有些內疚。我撫摸著腹部想,以後我再不胡鬧了。
我要把他好好生下來,好好地做個母親,在拉薩建一個真正的家。
5
又是一個8月28日。
一年前的這個日子,我們離開四川眉山,開始了向高原進軍的偉大行程。現在,
我們又將邁開我們的雙腳,向著我們進軍的最終目的地拉薩進發。和平解放西藏的
戰略進軍,此時正式拉開了幃幕。與我們同時開進的,還有青海、雲南、新疆等方
向的部隊,可謂浩浩蕩蕩,勢如洪流。
出發時,我已有4個多月的身孕了。但因為人本來就瘦,加上沒什麼營養,把軍
裝一穿,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除了你們父親,還有蘇隊長和王政委外,沒人知道。
我也不希望被人知道。此次上路,不能夠像以往那樣為大家作鼓動宣傳工作,我已
經覺得很遺憾了,再讓人照顧我,我會覺得比生病還難過的。
我懷著孩子,跟大部隊一起上路了
你們的父親把他的馬讓給我騎,自己和戰士們一起步行。他步行,走得比馬還
要快,看得出他心裡充滿喜悅。我懷上孩子這事,真讓他渾身是勁兒。因為路途坎
坷,我騎在馬上顛簸不已。我想像著腹中的孩子也被顛來倒去,有些不忍,就下馬
來走,但剛走兩步,你們父親就看見了,他大聲說,你給我上馬去!我有點兒生氣,
我想是我懷孩子又不是他懷,他怎麼知道我的感受?我就是不上馬。他的臉色變了。
蘇隊長看見了,走到我身邊小聲說,還是上馬吧,你得保存好體力,今後有你
累的時候。
蘇隊長的話我不能不聽。
好像是專為了考驗我似的,上路後我們第一個要翻越的,就是著名的丹達山。
丹達山海拔6300米。同時又叫夏貢拉,漢語的意思是東雪山。關於這座山,曆
史上有許多傳說,總之把它說得十分可怕。說它終年積雪不化,說它雪化時常常有
凍僵的人和獸直立著。但對我們來說,只有一個傳說,那就是我們的先遣部隊已經
翻過去了。
當然,我們還是非常慎重地對待它。頭天晚上我們好好地吃了一頓飽飯,酥油
茶,糌巴,然後好好地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把所有的牛馬和騾子,加倍地喂了
飼料。
我們上山。
對我來說,心情與以往任何一次翻山都不同。雖然從出發到現在,已走過了那
麼多的路,翻過了那麼多的山,越過了那麼多的河,可現在卻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覺。
因為我不再是一個人往前走了,我是帶著一個新生命在一起往前走。這種感覺非常
奇特。
隊伍蜿蜒著上山了。
好在是9月,山上的積雪沒有冬天那麼深。你們父親將他的馬讓給我騎,自己和
戰士們一起步行。丹達山雖然高,卻不像恰巴山那樣綿延上百里。它有三個非常明
確的山峰,過一個就少一個,讓大家覺得很有信心。過第三個山峰時,我騎的那匹
馬已經有些力不能支了,走兩步就站一站,大氣喘得像拉風箱一樣。我想起了那匹
倒在恰巴山上的馬,無論如何也不願再騎它了,我就下來走。通訊員小宋上前來,
一邊為我牽馬,一邊照顧我。看到他我總是想起小馮,我不要他照顧,自己低著頭,
一步一喘,努力地攀登。
山峰刺進了蒼穹,我不敢抬頭望那個在雲霧中遙不可及的山頂,我只把前面幾
步遠的一塊石頭或者峭壁當做目標,一點點地向前移。大團大團的白雲在身邊飄來
飄去,我又有了在恰巴山上那種感覺,人不是在山上走,而是被雲托浮著在天上飄。
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累到極致時,就不再感到累了。四肢和心
髒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整個人失重般地飄起來。
這時的雪山已不復美麗,它就像一座渾身披著白毛的獅子,蠻橫地臥在我們的
面前。它讓我們又怕又無奈。我們只能往前走,我們必須往前走。
我是在上山的時候,看見她的,那具倒在路邊的屍體。如果不是她的臉被破布
蓋著,我會以為她不過在睡覺。她的瘦小的身材,和散落在雪地上的黑色頭髮,讓
我判斷出她是一個女人。其實一路上,我們好幾次遇見倒斃在路上的人,他們可能
是因為寒冷,可能是因為勞累,可能是因為饑餓,再也走不動了,就那樣倒下了。
但看見這個女人時,我的心裡一動,我想起了在甘孜到昌都的路上遇見的那5個
叩長頭的女人。不知為什麼,我斷定她是其中一個。自從那次遇見她們後,我的心
裡一直在惦記著。我想當我們停留在昌都時,她們一定繼續在往前走。如果順利的
話,她們現在應該到拉薩了。我常常想,不知她們怎麼樣了,是否都活著?
我蹲下去,掀開她臉上那塊布,我想,千萬別是那個小紅點兒姑娘。
還好,她不是,她的年紀看上去比較大。但的確是叩長頭的女人中的一個。她
的手上還纏著厚厚的牛皮,那是為了雙手一次又一次在地上匍匐而纏上的。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繼續向前走。
我無論如何沒想到,我還會再見到她,再見到尼瑪。更沒有想到我們的命運會
交織在一起,會有著那樣刻骨銘心的記憶。
有時候面對離奇的命運,我這個唯物主義者也不能不感到困惑。我不知道如果
沒有命中註定這個說法,許多的事情該如何解釋?
深深的積雪,崎嶇不平的冰雪小路,讓我們每一個人都張大了嘴,拼命地喘氣。
牛也喘氣。每邁一步,所付出的體力都是巨大的。我感覺自己的兩條腿就好象焊在
了雪地裡,怎麼也拔不出。我真恨不能一屁股坐下來,或者索性躺下來。我大喘著
氣,望著馬,馬也望著我。它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它有些同情我。我拍拍它,我
想告訴它我能行。但我說不出話來,也拔不出我的腳來。
進入冰山雪嶺之後,上級怕我們得雪盲症,給我們每人發了一付簡易墨鏡。但
我喘不過氣來時,就覺得它也礙事,索性取下來塞進口袋裡,好像眼睛也需要喘氣
似的。
這時有人從我身邊走過,拉了我一把。我抬頭,看見了辛醫生那雙熟悉的眼睛。
他一邊拉一邊說,你的眼鏡兒呢?趕快戴上。我喘得說不出話來,拍拍口袋,他從
我兜裡把眼鏡取出來重新給我戴上。他說堅持住,走過去就好了,走過去前面就是
平路了。真的嗎?我大喘著氣,我明知他是安慰我,還是鼓起了幾分勇氣,又往前
邁了一步,但後面的腿又像焊在了雪地裡,怎麼也拔不出了。那時我真想死在這座
山上算了。埋在這麼潔白的雪裡,也不算冤。
忽然,我覺得心裡一陣噁心,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從嗓子裡往外湧。我一張嘴,
哇地一聲,竟吐出一口黑黑的血來。怎麼是黑的?我一緊張,就摘下了眼鏡,血一
下子變得鮮豔無比了,仿佛在潔白的雪地上,開出一朵大大的花來。我馬上下意識
地捂住了肚子,我怕腹中的小東西會隨之吐了出來。
我聽見後面傳來一聲驚叫:小白你怎麼了?
我連忙用腳踢了幾塊冰雪,想把紅紅的血跡蓋* N也幌肴麼蠹椅業P模繞
洳幌肴*蘇隊長為我操心。但蘇隊長還是看見了。那血紅得刺目。她從後面趕上來,
心疼地望著我,一聲不吭地將我的背包接了過去。我們沒有說話。我們不用說話。
堅持。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堅持就是勝利。
也就是那一次,後來我沒再吐過血。只要不再吐了,我就立即把已經吐過的血
忘到了腦後。好像它們已和我無關。一直到許多年後,我才有機會到醫院作了一個
肺部透視。醫生告訴我,我的肺部有鈣化點,說明我曾經得過肺結核。
但是是什麼時候得的,又是什麼時候好的,我一概不知。
木蘭曾奇怪地問我,你那時候就沒有出現過咳嗽、臉色潮紅等症狀?
我說沒注意。也顧不上。這沒有什麼可奇怪的,身體裡有許多事情是說不清楚
的。也許我吐血,只是為了在雪山上留下個紀念吧。
6
終於到了峰頂!峰頂上覆蓋著兩尺厚的冰雪,儘管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卻
依然寒風凜冽,上山時背上出的汗很快就結了冰。
整個隊伍充滿了喜悅和歡笑。
最讓我和蘇隊長驚喜的是,我們在山頂遇見了吳菲和小趙!她們還在師宣傳隊,
她們是提前上去做鼓動工作的。精疲力盡的我已經發不出驚喜的叫喊聲了,只是和
她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我們像那些戰士一樣,互相給了一拳。
我忽然發覺蘇隊長臉色不對。也許是因為耀眼的陽光,也許是因為白雪的映照,
我忍不住叫起來,我說蘇隊長你怎麼啦?
蘇隊長靠在雪牆上,喘著氣說,我怎麼啦?我沒怎麼呀。
你的臉……我上前去用手摸她的臉。她的臉不但沒有了光澤,而且浮腫。
她笑笑說,沒關係。她馬上問,你怎麼樣?沒事兒吧?
我下意識地摸摸腹部,點點頭。
吳菲見我神情異樣,問,你怎麼啦?你的臉色也很不好?
我小聲說,我有了。
吳菲瞪大了眼睛,半天說不出話。
蘇隊長說,你眼睛瞪那麼大幹什麼?跟犛牛似的。有了孩子也值得那麼大驚小
怪?
我問吳菲,你怎麼樣?
吳菲眼底浮出笑意,說,我堅持要到拉薩再結婚,他同意了。
我心裡一下覺得很委屈,吳菲多幸運呀。
這時小趙跑過來說,雪梅姐,快看我們寫的標語。我抬頭,看見了峭壁的雪牆
上,刻著詩一樣的標語:
丹達山高六千三,
進軍拉薩第一關。
英雄踏破千里雪,
紅旗飛舞映高原。
我心裡的委屈被自豪壓下去了。望著眼前的山峰與白雲重重疊疊的景色,我想,
不管怎麼說,我上來了,我的孩子也上來了,我們母子一起登上了6千米高的雪山。
我對小趙說,寫得真好。就是那個「飛」字不太清楚。我一邊說,一邊拿起旗
杆往那邊去,想把字再刻清晰一些。小趙說,我來我來。她來搶旗杆,我一下沒站
穩,腳一滑,整個人一屁股坐了下來,順著山坡朝下滑去。我想完了完了,今天算
是完了!小趙也嚇壞了,愣在那兒不知所措,連叫喊聲都發不出來。
我一下子滑出二十多米,終於在一個雪窩裡停* MW『笪曳⑾鄭約閡壞愣
亂裁揮校*我趕緊站起來,沖著傻站在上面的小趙吳菲和蘇隊長說,滑下來吧,像我
這樣,舒服著呢!
蘇隊長她們見我真的沒事,松了口氣,也學著我的樣子開始往下滑。雖然途中
難免磕著碰著,可畢竟省力氣呀。下山的路沒法騎馬,通訊員小宋見狀,也索性陪
著我往下滑了。他讓我用背包墊在屁股下面。我一段一段地滑,他一段一段地在下
面接。
滑到山下後,我們幾個人的臉都摔青了,還擦出了血,樣子很生動。大家樂不
可支,跟檢了什麼便宜似的。在後來的歲月裡,我時常做這樣一個夢,夢見自己站
在山頂上,四周全是白雪皚皚連綿不止的山峰,我總是找不到下山的路,最後只好
坐在一團雲彩上,飄然而下。大概就是那次滑下雪山留下的記憶。
不過每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我都很快樂。
眼看要到山腳下了,突然遇到了你們的父親。他本來是在前面帶部隊的,看著
部隊差不多過完了,就停下來等我。當他一眼看見我從山上滑下來時,拔腿就沖了
過來,一邊扶起我一邊大聲沖小宋吼道:你幹什麼呢?告訴你不要讓她摔著,你怎
麼偏偏讓她摔了!
他以為我是摔下來的,或者說滾下來的。
小宋被罵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我的情況,他只是覺得好些人都是這麼滑下來
的,幹嗎我就不能滑?
我心裡有氣,說,不關小宋的事,是我自己要滑下來的!
他看著我的臉,好一會兒說,你這個樣子,真讓我難過。
這話讓我軟下來。
晚上,你們的父親把辛醫生叫來了,要他看看我的情況。
在此之前,我一直不願讓辛醫生知道我懷孕的事。我也說不清是因為什麼。但
現在,只能告訴他了。辛醫生聽了後似乎比我還不好意思。但很快,他就恢復了作
為一個醫生的冷靜和沉著。他問我有沒有發現出血?我說沒有。他松了口氣,為我
聽了一下胎音,然後對你們父親說,眼下還沒事。
你們父親這才松了口氣,忙工作去了。辛醫生讓我躺下休息,他說,但你不能
再摔跤了。不能再像今天這樣了。
我點點頭。
他又說,你只能自己多保重了,我這兒沒有任何能給你吃的保健藥。
他說這話時顯得很難過。我安慰他說,不要緊,前兩個月我那麼折騰他都沒事
兒,這孩子肯定是個命大的孩子。
他看看我,說,要不從明天開始,你留在後面和病號一起走吧,我可以照顧你。
我說不,我又不是病號,不要你照顧。
說實話,我真不忍心再給他添麻煩了。需要他照顧的人很多,那麼大一個團,
就他和衛生員兩個人。我發現他明顯地瘦了,鬍子拉喳的,比起出發的時候,不知
長了多少歲。我又加了一句,我說你把你自己照顧好吧。
他看了我一眼,說,我會的,我會把每個人都照顧好的。他說每個人時加重了
語氣,我想我聽懂了他的話,他是說包括沒出世的孩子。
幾十年後,我依然能感覺到我當時的心情。
那是一種除了想流淚,什麼也說不出的心情。
但我沒有流淚,我已經很少流淚了。在經歷了那麼的日子之後,在跨越了那麼
多的山水之後,我變得堅強起來,硬朗起來。我把所有柔軟的細微的憂傷的感覺都
壓在了心底,不讓它們露出頭來。
但是我不知道,還有那麼多的淚水在前面等著我。
我不知道,那些淚水是由不得我的。
儘管辛醫生說,目前母子都沒問題,看不出有小產的先兆。你們的父親還是很
擔憂。他看我面黃肌瘦的樣子,還有那麼多那麼高的山要爬,真不知會怎樣。而且,
那時我們的糧食已不寬裕了,別說營養,就是讓我吃飽都很困難。腹中的孩子靠什
麼生長呢?
但他除了擔憂,也沒有別的辦法。還有更多的人需要他操心,還有更多的人需
要他擔憂。他只是把我託付給了蘇隊長。
蘇隊長說,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她的。
蘇隊長說這話時,又像母親那樣看著我。我心裡一下覺得很踏實。有時我會有
一種感覺,好像蘇隊長就是為了照顧我才進藏的。我是想說,如果沒有蘇隊長,我
的進軍路程也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
從那天起,蘇隊長寸步不離地和我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她病倒了。
7
我不知道如果沒有我的拖累,蘇隊長是不是會好一些。
我不知道如果我沒有懷著一個小生命,是不是也會像她一樣倒下。
我不知道如果早些發現她的浮腫,是不是能挽救她。
在後來的歲月裡,我曾反復想過這些問題,我有太多的疑問留在了那條路上,
永遠找不到答案了。我卻因為這些個不知道的答案而自責,而內疚。但你們的父親
說我不應該自責。王政委也說蘇隊長的生病和我無關,辛醫生還說即使他早早發現
了她的病也無藥可醫。但無論他們怎麼說,我還是自責,並且有一種無法擺脫的悲
傷。
那麼長那麼長的路都走過來了,那麼多那麼多的山都翻過來了,為什麼偏偏在
快要到達拉薩的時候,我失去了她,我母親一樣的蘇隊長?
蘇隊長的病是從翻越丹達山時就開始了的。或者還要早,從昌都,從甘孜。長
期的營養不良,長期的勞累,長期的憂鬱,這就是病因。但我以為她能挺過去,只
要到了拉薩,就會好。何況她總是微笑著對我說,我沒事。
我就以為她真的沒事。她從來都很堅強,她能為了抗婚而砍掉手指,她能為了
繼續留在進軍的部隊而丟下孩子,她能領著我們走那些我們不敢走的險路,她在我
心目中就像一個鐵人。她怎麼會倒下呢?
可是我卻親眼看到,生命從她的身上一點點的流失。
遠山在落雪。
這句富有詩意的話對當時的我們來說,只有一個意義,那就是更艱難的路程正
在前面等著我們。儘管如此,落雪的遠山在我的眼前依然是美麗的。對我這個重慶
人來說,雪山因為陌生而充滿魅力。我總在想,它像什麼呢?像銀子?水晶?白玉?
羊群?還是裙椐飄飄的仙女?不不,都不像。這些形容都不準確。
這麼多年來,我是說我和雪山認識這麼多年來,從來就沒找到過一個對它最恰
當的形容。我想那是因為我太多太多地遙望它,以至在它身上賦予了比積雪更難融
化的東西。
我說的是西藏的雪山。
當我一次次地遙望它時,其實是在一次次地懷念,我懷念留在雪山上的一個個
親人。蘇隊長,劉毓蓉,管理員,小馮,你們都還好嗎?
又一座大山聳立在了我們面前。
它叫努貢拉,漢語的名字是西大山。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和丹達山是兄弟。向
導說,它沒有丹達山那麼高那麼險,但它的路糟透了,全是累累亂石,無論是人還
是牲畜,走起來都很費勁兒。
果然,那座山很奇特,山峰是嶙峋高聳的石壁,山路是凸凹不平的石堆,好像
是為了區別於其他山似的,整架大山都是由石頭堆積起來的。大的如磨盤,小的如
拳頭,圓的像雞蛋,尖的又像錐子。沒有一腳能踩到踏實的平處。幸好我們穿著厚
厚的膠底鞋,否則不知會劃出多少血口。馬可就遭罪了,蹄子常常被卡在石縫裡,
半天出不來。為了減輕它的痛苦,我不忍再騎它,只是拉著它的尾巴走。但走得再
累,都沒法坐下來歇息。真是連能夠坐下來的平地都沒有。偶爾碰上平一些的石壁,
我和蘇隊長就站下來靠一靠,喘口氣。但不能坐,坐下再起來,你得費十倍的力氣。
路況太糟糕,你們的父親顧不上我們,他和戰士們在一起。他和王政委一頭一
尾地走在隊伍中。我和蘇隊長終於被辛醫生收編到病號隊伍裡去了。蘇隊長的浮腫
病越來越厲害了。不僅僅是臉,她的腿也腫了。
靠在石壁上歇息時,我看見蘇隊長的臉色蠟黃,人像一張紙貼在那兒,心裡感
到異常難過。就像我們不知道管理員是什麼時候病倒的一樣,我們也沒有注意到蘇
隊長是怎樣病倒的。在那樣的路途上,我們太容易忽略自己的身體了,只是使用它,
只能使用它。等辛醫生看出她的病情時,她的臉已經腫得很明顯了。
辛醫生告訴王政委,蘇隊長的病是過度勞累加上營養不良造成的。
其實我知道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對虎子的思念和牽掛。
王政委聽了默默的沒有說話。我知道他心裡一定很難過,就好象一個醫生診斷
出了病情卻無藥可醫一樣,在當時的情形下,他既沒有辦法叫她不要勞累,也辦法
給她加強營養,他唯一能做的話,就是讓她自己多保重。
但蘇隊長像沒事一樣,總是反過來照顧我。她還開玩笑說,她照顧的不是我一
個,而是三個。一個是我,一個是孩子,一個是歐團長的命根──那就等於是歐團
長。
聽她開這樣的玩笑,我頓時放鬆了許多。我想也許蘇隊長真的沒事,她會挺過
去的。就像以往任何時候遇到困難一樣挺過去。
老天爺真是和我們過不去,為了翻越這座努貢拉,我們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沒想到它還覺得不夠,還要給我們霜上加雪。
剛爬到山頂,天就陰了。大團大團的白雲不知何時變成了黑雲,壓在頭頂上。
有經驗的同志說,可能馬上會下雪。我不相信,這才是9月,即使是在西藏,也沒有
進入冬天呀。但我們還是不敢歇息了,趕緊下山。果然沒走兩步,大雪從天而落,
季節一瞬間從秋轉到了冬。
漫天的雪花飛舞著,好像要吞噬掉我們這支蠕動在雪山上的隊伍。雪花落在我
們的帽沿上,眉毛上乃至睫毛上,因為體溫化成水,再因為寒風而變成冰淩子。鼻
子和面頰都凍得發麻,外面的軍裝已經結成了冰,像牛皮一樣硬,以至我們走起路
來喀嚓作響。幸好我們是在不斷地走,生命在運動著,否則我想我們也許會凍成山
上的一排冰柱。
雪越下越大,風越吹越猛,真可謂風雪彌漫,我的牙齒被凍得的的的地響,手
腳麻木地不聽使喚。我感覺到了饑餓,以前我就容易餓,現在懷上了孩子,更容易
餓了。可是我知道,不到宿營地是不可能吃上東西的。
因為害怕馬摔跤,我早已從馬上下來,拉著馬的尾巴一步步地走。但一不小心,
還是滑倒了。我的墨鏡就是在那時候掉到山下去的。部隊離開昌都時,給每個人都
發了一付簡易墨鏡。但每當我喘不過來氣時,就會覺得那墨鏡礙事,好像眼睛也需
要喘氣似的。我常常把它取下來塞在口袋裡,沒想到它掉了。我當時也沒當回事。
蘇隊長來拉我,可她自己反而倒下了,而且比我摔得還重。我拉著馬尾巴努力
地站了起來,她卻怎麼也站不起來了。她的腿腫得有些發僵。我急得大叫。辛醫生
趕上來,把她攙扶起來,然後扶到馬上。
我想也許就是這場雪,加重了蘇隊長的病情。
連我都不知道接下來的路是怎麼走完的。我像失去知覺一樣麻木地往前走,肆
虐的風雪凍住了我所有的念頭。當聽見前面傳來就地宿營的喊聲時,我一下子就倒
在了地上。
那天夜裡,部隊在一片山坡的雪地上露營。
你們的父親想為我和蘇隊長找一個避風的地方,實在太困難了,只好放棄。我
們也住進了用雨布搭起的帳篷中。為了讓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多吃一點兒,你們的父
親把他那份兒可憐的糌粑讓給了我,自己只吃了兩個元根蘿蔔。我當時不知道,竟
狼吞虎嚥地吃了下去,終於緩過勁兒來。
但蘇隊長卻病得很厲害,她躺在帳篷裡,什麼也吃不下,腿已經腫得彎不過來
了。王政委守在她的身邊呆怔著。他的神情讓我知道了什麼叫束手無策,什麼叫痛
心。但蘇隊長仍微笑著對我說,我沒事兒。關鍵是你,你是兩條命。
我看著蘇隊長蠟黃的臉,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如陰雲一般壓上心來。我看見生命
正一點點地離開她,而她正一點點地離開我們。
夜裡,雪花繼續飛舞著,絲毫不憐憫我們的處境。說雪花飛舞都過於詩意了,
它們如粉塵如沙粒,攪得整個世界沒有了一點空隙。我是被凍醒的,醒來後發現,
自己的兩隻腳已經露在了帳篷外面,被雪厚厚地蓋住了。而我們的被子,也已經和
帳篷凍在了一起,像盔甲一樣硬。我趕緊去看蘇隊長,她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我嚇
壞了,連連叫喊她搖晃她,她終於睜開了眼睛,但仍是一動不動。
我很害怕,我想也許她再也爬不起來了。但是還沒等我去叫人,她已經慢慢地
撐起了身子,慢慢地坐了起來。她甚至朝我笑了一下。那是我見到過的最頑強的生
命,也是最美麗的生命。後來在大家的幫助下,我們把凍住的被子和帳篷扯開,爬
出了帳篷。
爬出帳篷的一刹那,我驚呆了。
至今我也無法明白,那樣的景色它是怎樣出現的?
天邊那座雪山在紅霞的映照下,如一朵盛開的玫瑰。雪花還在飛舞,天空卻神
奇地放晴了,純淨,明朗,湛藍,像個率真可愛的孩子,臉上還有淚痕時,已露出
了雛菊般盛開的笑容。耀眼的陽光與飛舞的雪花在天地間相親相愛,竊竊私語,整
個世界奇美無比,如瓊瑤仙境一般。
太陽雪!我大喊,這是太陽雪啊!蘇隊長你快來看,多美啊!
我把帳篷拉開,扶著蘇隊長坐在雪地上。蘇隊長和我一樣,被眼前的景色深深
打動了,她喃喃地說,太美了!她蒼白的臉龐竟在那一刻有了紅暈。
至今我仍認為,那是我所見到的最美麗的景色。而且我還認為,那景色是為蘇
隊長出現的,是為她送行的。只有蘇隊長的生命,能與那景色媲美。
因為就在那不久之後,她離開了我們。
8
我們繼續往前走,冒著風雪,冒著死亡。
除了向前走我們別無選擇。
我們把蘇隊長扶上馬。此時的蘇隊長已經不是騎在馬上,而是趴在馬上。但她
仍用微弱的聲音對我說,我照顧不了你了,你自己當心。
走在那樣的路上,我有一種感覺,人的生命是沒有極限的,是可以無限延伸的。
每天夜裡我躺下去時,總覺得自己不會再醒來了,或者醒來後再也爬不起來了。我
都會覺得自己已經用盡了力氣,堅持不住了。但每天早上,我又活了過來,爬起來,
向前走。
我們繼續走,在無情的風雪中往前走。
雪盲症來得很突然。
在此之前,或者說自從出發以來,你們的父親和王政委他們就一直在為這件事
擔憂,沒想到怕什麼來什麼。患了雪盲症的戰士眼睛紅腫得像個桃子,還有一些粘
稠的汁液從眼窩裡流出來。他們大都和我一樣,是把墨鏡搞掉了。在那一樣的路途
上,怎麼可能補發?
你們的父親急得不行,問辛醫生有沒有什麼辦法。
辛醫生說沒有什麼好辦法,惟一的辦法就是不去看雪,讓眼睛休息,減輕症狀。
你們的父親發火說,你這不是廢話嗎?在雪地裡行軍,怎麼可能不看雪?
辛醫生忍受著你們的父親的怒火,沒有說話。後來,他終於想出個一個辦法。
他用墨水染了一些紗布條,給患雪盲症的戰士蒙上。
我也被蒙上了。我的眼睛也感到了不適,因為害怕你們的父親發火,一直沒敢
吭聲。
透過藍色的紗布,雪變成了藍色,而蘇隊長蠟黃的臉有些發紫。
眼睛。我總也忘不了蘇隊長那雙眼睛。
在那段路途上,在進軍西藏最後的那段路途上,在就要到達拉薩的那段路途上,
那雙明亮的眼睛就像一個逐漸燃盡的蠟燭,漸漸微弱,漸漸暗淡。
但直到現在,我仍然認為蘇隊長的眼睛還活著,它們和我在一起。我看到的,
就是她看到的。她去世的那天,是重陽節。所以每年到了這一天,我必要走出去,
替她看看這個世界。
去年重陽節,我和你們的父親去人民公園,那裡在舉辦菊展。我在報上看到照
片,非常漂亮,我想讓蘇隊長看看,看看陽光下的花。公園裡擠滿了遊人,充斥著
和平生活的熱鬧的閒適。你們的父親上公園,永遠都是行色匆匆,跟看地形一樣,
大踏步地走在前面,我只好緊跟在後面,一一掠過那些姹紫嫣紅的花。
當我們結束參觀準備離開公園時,在門口的閱報欄前,你們的父親忽然停住了
腳步。我回頭發現他不見了,倒回去找他。我看見他停在閱報欄前,我說你看什麼
呢,家裡有那麼多報紙呀。你們的父親沒有回答我。我走過去,一眼就看見了兩個
字,西藏。
我知道他為什麼停住腳步了。因為我也停住了腳步。
其實那是一段無關緊要的報導。只因為有西藏兩個字。
無論在什麼地方,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在什麼心境下,西藏,惟有西藏,能
讓我們牽腸掛肚,能讓我們忘記一切,放棄一切。
那是因為我們把所有與生命相關的東西,都留在了那兒。
那年吳菲和小趙阿姨一起來看我,她們想去九寨溝看看。你們的父親就找了輛
車,陪我們三個人一起去了九寨溝。
當我們進入九寨溝,在遊人們驚歎不已的的景色前站下來時,一點兒感覺也沒
有。我們就繼續上山,把所有被人們拍成畫,寫成詩,唱成歌的景色一一看過來,
還是覺得很平常。後來你們的父親的一句話讓我恍然大悟。
在原始森林前,你們的父親說,這地方可真像阿倫多。
我的腦海裡立即出現了那片大大的原始森林,我們曾在其中走了整整三天,走
在那條曲曲折折依山傍水的羊腸小道上。水無比清澈,山無比蒼翠,巨大的古柏樹,
長長的藤葛,歡叫的小鳥,還有我非常喜愛的山林中的氣息。
我們還遇見了一頭美麗的白唇鹿。由於大部隊經過,許多的野生動物都躲起來
了,據嚮導說原來這裡的野熊成群結隊。但不知它為何沒有離開?那麼凶那麼多的
野熊都怕我們,它不怕嗎?它站在灌木叢的後面望著我們,眼裡有一種好奇。它的
身體是灰褐色的,下唇和吻部四周是純白色的。是辛醫生告訴我它叫白純鹿的。我
朝它叫了「嗨」了一聲,它仍站在那兒,好像在目送我們一樣。
到現在我仍能想起它的眼神。那敢肯定那一頭母鹿。說不定她也和我一樣,正
懷著自己的孩子,所以不願意逃離。
那就是在夏貢拉和努貢拉之間。
後來我想明白了,九寨溝的所有美景,我們早在幾十年前就看過了。甚至九寨
溝沒有的美景,我們也都看過了。沒有什麼更奇特的景色能讓我們好奇了。真的,
我相信凡是走過那條路的人,都會和我有同樣感受的。
只是那時候,我是說我們走在美景中的時候,沒有心情去欣賞。
我們把自己變成了景色中的一部分。
9
從昌都到拉薩,最艱苦的路程就是到達拉薩河穀之前的路程,也就是所謂的窮
八站那一帶。由於路途艱難、糧食匱乏、氣候寒冷,加上長期行軍的勞累病痛,隊
伍中的騾馬都無法再忍受,已死亡三分之二了,由此可以想見其艱難的程度。但是
人,我們這些比騾馬瘦弱的人,卻頑強地堅持著向前,一天天地接近了拉薩。
終於有一天,我們走到了昌都到拉薩的最後一座雪山腳下:海拔5千米的鹿馬嶺
腳下。
我們就要勝利了!
但是鹿馬嶺在我的記憶中不是勝利的象徵,而是悲傷之地。
就在翻越鹿馬嶺的頭天夜裡,蘇隊長終於倒下了。其實她早就倒下了。長期的
勞累,長期的營養不良,長期的睡眠不足,終於讓她堅持不住了。她的生命早已透
支了,她是靠精神支撐才走到今天的。從努貢拉開始,我就以為她不行了,可一天
又一天,她堅持了過來。
她的臉腫得有些變形了,頭髮乾枯地散落在地上,一雙眼睛深深地瞘了下去。
回想起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形,真是判若二人。那個英姿勃勃的女兵,那個像母
親一樣慈愛的蘇隊長,永遠地離開了我。
那天夜裡,在鹿馬嶺下,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廢棄的騾馬站,讓我和蘇隊長
住了進去。我和蘇隊長躺在那兒,被寒冷和饑餓包圍著。蘇隊長病得很厲害,她躺
在那兒,不停地說著胡話,讓我感到害怕,王政委也感到害怕。可我們除了守在她
的身邊,不知還能做什麼。我把所有能蓋的東西都蓋在了她的身上,她還是冷得發
抖。辛醫生用一個布包,在裡面放上炒的鹽,還有牛羊糞,給她在額頭熱敷,可是
沒有用。你們的父親要人想方設法燒了一些熱水,讓我喂她。她喝了兩口,就搖頭。
她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了。
到了深夜,她忽然蘇醒過來,輕輕地叫我,我撐起身子來到她身邊。她說,小
白,我不行了,虎子……你一定要替我找到虎子……
我預感到情況不好,連忙朝著帳篷外大聲地叫王政委。風雪悲號著,滿世界都
是風雪的聲音。但我的叫喊聲依然尖厲地穿透了它們,王政委在我的喊聲中一頭撞
進來,雪人一般跪伏在蘇隊長的床邊。
蘇隊長望著他,吃力地吐出了最後一句話:我實在太累了,我想休息。讓我休
息吧。
那雙眼睛終於闔上了。
但它把許許多多的希冀留在了外面,留在了我的眼裡。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覺得她還活著,就是因為她的眼睛活著。它們一直大睜著
專注地看著這個世界。為此我常常想,蘇隊長她放心了嗎?今天這個世界是她想看
到的嗎?她的眼裡還有淚水嗎?
當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當我陷入車水馬龍的大街,當我看著那些把頭髮
染成黃色或者紅色的男女青年,當我看著變幻莫測的廣告牌,當我聽見讓人心跳紊
亂的那些節奏強烈的流行歌曲,我常常感到迷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蘇隊長和我們
所想要的世界?是不是我們最初出發時所想到達的地方?我常常會在紛亂的街景中
陷入走失,高樓大廈在一瞬間幻化成了雪山,我的心便在那一瞬間如雪原般空曠荒
涼。
我想我們這些人,這些跨越萬山千山走向天堂的人,大概已經將靈魂和肉體分
離了,我們的肉體離開了高原,但我們的靈魂卻留在那兒了。這麼多年來,靈魂一
直在呼喚我們回去,我們的靈魂在天堂等著我們。等著我們剝離的肉體回歸。
我們登上了鹿馬嶺。
白雪皚皚,經幡飛舞。經幡也叫祈禱幡,人們將祈禱語寫在幡上,高掛於屋頂
之上,廟宇之上,山頂之上,河谷之上,道路之上。藍天白雲之下,風吹動著經幡
獵獵飄動,每飄動一次,就意味著人們向主宰天地之神訟一次經文,表達一次虔誠
的祈禱。
經幡是藏族圖騰崇拜中的「隆達」,譯成漢語的意思為風馬旗。我覺得它很形
象,那些經幡真的就像騎在一匹匹駿馬上乘風飄去的旗幟,在天地間飛飛揚揚。還
有一種風馬紙,就是把經文印在小塊的彩紙上,向空中拋撒。無論是風馬旗還是風
馬紙,它們都是藏族人們對平安吉祥的祈求,祝福和希望。
一路上我們總是看見經幡,我們每次看見經幡都歡呼雀躍,因為按照藏民族的
習慣,經幡出現的地方,必是每一座山的最高山口上。所以一看見經幡,我們就知
道我們又登上一座山頂了。
但當我們站在鹿馬嶺的山頂上時,我們的心情已經無法用喜悅來形容。
眼前出現了通往拉薩的河谷地帶。陽光下,一層薄霧正從蜿蜒的河谷下游升起,
升入那夢幻般的霧藹中。裸露出的褐色山腳被陽光染上了一層漿紅色,而覆蓋著白
雪的山頂則帶著一種神奇飄渺的紫氣聳入雲空。空中沒有一絲雲彩,只有幾縷嫋嫋
的輕煙。
戰士們興奮地歡呼起來:我們勝利了,我們終於勝利了!
你們的父親也像個孩子似的跳了起來,他的眼圈紅了。他那疲憊不堪但神色堅
毅的臉龐上,流下了一行亮亮的淚水。但他很快克制住了自己。他站在山頂上,揮
動著手對戰士們說,同志們,讓我們唱一支勝利的歌吧!
歌聲頓時在群山之中迴響起來──
跨黃河,渡長江
我們生長在冀魯平原太行山上
鍛煉壯大在中原
威名遠震東海長江
祖國處處歡呼解放
毛澤東的光芒照耀祖國邊疆
……
歌聲中,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淌下來,回望我們走過的路,回望身後的萬水千
山,回想在這萬水千山中倒下的一個個戰友,蘇隊長,劉毓蓉,管理員,小馮,還
有許許多多我不認識的姐妹和兄弟。他們永遠地留在了這雪嶺冰峰之中……
我默默地走到山口的那些飛舞的經幡前,從背包裡拿出蘇隊長的遺物:一張已
經破得絲絲縷縷的網一樣的毛巾,我將那張毛巾和掛在了經幡上,我看著它和經幡
一起飛舞起來,向著空中不知疲倦地飛舞。那是蘇隊長的靈魂。
進雲貴,入川康
保衛西南邊防
鞏固祖國後方
解放的大旗插到喜馬拉雅山上
雅魯藏布江!
我終於看見了布達拉宮。
終於看見了那個多少人夢寐以求多少人終生追求的天堂的象徵。
1951年10月26日上午,進藏大軍舉行了隆重的入城典禮。
數面大鼓在前震天動地地響著,樂器閃亮,吹奏出悠揚驚天的旋律,然後是數
十面紅旗獵獵飛舞,接下來是腰鼓隊,秧歌隊,彩衣紅袖,舞姿翩翩。戰士們大都
不背槍不拖炮,但依然士氣高昂,威武雄壯。
拉薩群眾幾乎是傾城而出,巷口路旁,窗臺鋪面,樓頂樹上,到處都是人群和
笑臉。
我走在隊伍中,我的心裡滿是喜悅,我的眼裡滿是熱淚。當我越過歡迎人群的
頭頂,一眼看見布達拉宮時,我呆怔在那裡。四周的人正在歡呼雀躍,他們是為自
己終於走到了拉薩而歡呼雀躍,他們在為歷盡艱辛贏得的勝利歡呼雀躍。
可我卻啞在那裡。
無論是出發之初還是進軍路上,我曾多少次地想像過,當最終有一天我走到拉
薩時,當我終於看見布達拉宮時,我一定會跳起來的,一定會高聲歡呼大喊大叫的。
可真的到了這一天,我卻啞在那裡,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默默地望著它,望著布達拉宮,覺得很神奇。我甚至以為那不是建築,而是
一座特別的山峰。我覺得我在哪裡見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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