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
第十一章
木蘭,你曾問我,為什麼會嫁給你父親?你還問我,既然當時並不情願,為什
麼沒有拒絕?為什麼在此之後的幾十年歲月裡,從沒聽我抱怨?
對這些問題,我總是笑而不答。不是我有意不答,是我不知從何答起。要知道,
很多問題的答案是藏在長長的歲月裡的,你不走到那一天,答案不會顯現出來。
如今我老了,徹底老了。內心比面容還要蒼老,一雙年邁的腳已經走過了許多
的答案。這些答案有些在我的預料之中,有些讓我意外。但無論怎樣,它們一一讓
我明白,我這一生不是蒼白的一生,它所經歷的幸福那麼多,多得就像它所承受的
苦難。作為一個女人,能擁有如此多的幸福和苦難,是多麼幸運的事。
我為什麼會嫁給你們的父親?
為什麼不情願,卻沒有拒絕?
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後一個答案。我願意就此作一次回答。
我說過,我的這一生,自己只安排過自己一次,惟一的一次,那就是參軍。我
不顧一切地從家裡跑出來,離開了孤身一人的母親,參加了解放軍。在此之後,我
是說在到了部隊之後,我就再沒安排過自己了。我把自己交給了組織,徹底地交。
組織上又把我交給了你們的父親,也是徹底地交。
直到今天。
今天你們父親他突然離開了我,自己先走了。結婚時他說好要陪我一輩子的,
可是現在他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就先走了。是,你說他是腦溢血,你說腦溢血都是
這樣突然。可我還是不能接受,不管怎麼說,他沒有信守諾言。
他說陪我一輩子的,但他只陪了48年。
48年前,我們共同的日子開始的時候,我20歲。在昌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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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底,我們歷經千辛萬苦終於走到了昌都。儘管犧牲了那麼多同志,儘管
倒下了那麼多犛牛,可我們終於還是把所有的物資,都送到了前線部隊的手中,並
且終於和大部隊一起,走到了昌都。
昌都是西藏的大門。儘管這只是進藏路程的三分之一,並且不是最艱難的三分
之一,我們仍十分喜悅。特別是我們因為圓滿完成上級交給的運輸任務而受到表揚
時,心裡的那份兒自豪和開心更是無以形容的。這是我參軍後第一次完成任務啊!
在我們到達昌都之前,我軍已取得了昌都戰役的決定性勝利。之後,西藏地方
政府終於在北京坐下來,與中央政府舉行和談了。
為了表示和平的誠意,我們進藏大軍在昌都駐紮下來。一呆就是大半年。
部隊作了短暫的休整後,就投入到了康臧公路的修建中。我們女兵運輸隊因為
完成了從甘孜到昌都的運輸任務,就解散了。女兵們有的分到醫院,有的分到文工
隊,有的分到宣傳科。我和蘇隊長、吳菲和趙月寧分到了一起,我們有7個人分到了
師文工隊。
我的命運就是從那時起,有了新的轉折。那時的我比起剛從川西出發時,已有
了很大的變化,管理員和劉毓蓉的死,成為我心中一團揮不去的陰影。
好在年輕,生命中依然有陽光和快樂。
我在師文工隊宣傳組當收音員,每天夜裡守著一部老式收音機,收錄國內外重
大新聞,然後整理刊登在我們師辦的《戰地報》上。我很喜歡這個工作,因為每當
我收聽到國內外新聞時,就感覺和內地離得很近了。
除了夜裡收錄新聞,白天我也和其他同志一起上山割馬草,打柴禾,為下一步
的行動作準備。那時候年輕,夜裡睡得再晚,白天也照樣有勁兒工作。上級對這一
任務為我們作了硬性規定,每人必須在一周之內儲備300斤馬草,500斤柴禾。現在
想來,即使是在川西平原,這個任務完成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何況是在西藏?
但那時候,好像什麼困難也不算困難,接到任務只知道努力去完成,從來不會叫苦,
更不會討價還價。
每天一大早我們就上山去打柴。等打好柴下山的時候,總是餓得前胸貼到後背,
怎麼也背不動那捆柴火,只好拖著走。有時實在餓得走不動了,就抓一把雪,吃一
把炒青稞。但青稞吃多瞭解不出大便,也很難過。
即使如此,我也覺得日子好過多了,畢竟不用天天爬雪山過冰河了,也不用天
天搭帳篷趕犛牛了。
那天我完全忘了自己的生日。在艱苦的日子裡,人是很難想到自己的。
早上起來,我們仍是喝的四眼兒糊糊。所謂四眼兒糊糊,是我們給代食粉糊糊
取得綽號。到昌都後,部隊仍面臨糧荒,我們每人每天的定量就是4兩代食粉。一頓
只有1兩多一點兒,每次熬出來的糊糊都清亮如水,往鍋裡一看,上面兩隻眼,鍋裡
兩隻眼。於是大家就把它叫做四眼兒糊糊。有的男兵說得更風趣,他們管那叫「對
象」。
喝完糊糊蘇隊長說,今天我們的任務是刷標語。我們一聽高興極了。刷標語是
我們最喜歡的工作。為什麼喜歡?這個等會兒再說。
剛要出門,師裡的通訊員跑來通知蘇隊長,說王政委今天要來開會,叫她等著。
蘇隊長一聽臉就紅了。自從我們到達昌都後,她還一直沒見到王政委呢。或者說,
自從我們離開甘孜後,她就沒見過王政委。她嘴上從來不說,但我們知道她心裡很
惦記。
蘇隊長臉紅紅的說,雪梅那你就負責一下吧。
我說沒問題,你放心吧。我們沖她作了鬼臉,拿上東西就跑了。
那天天氣很好,天空湛藍湛藍的,如水洗一般。我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鮮活地裸
露在陽光下。吳菲,趙月寧,還有年輕的小毛,也都非常開心。自從進入藏區後,
大部分日子天空都是這樣湛藍無比,但那天我還是特別感覺到了這一點,我抬起頭
來望著天,忍不住唱了一句:冰河在春天裡解凍,萬物在春天裡複生……
剛唱兩句,就有個過路的男兵喊了一嗓子,唱得好!再唱一個!這一喊,我反
而不好意思唱了。我不唱,那幾個男兵反而唱起來,他們沖著我們幾個女兵唱道:
革命軍人個個要老婆,希望上級一人發一個……
這歌我們不是第一次聽見了,但我還是覺得又氣又惱。我決定用自己的歌聲把
他們壓下去,我就大聲唱: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我一起頭,吳菲和趙月寧她們全都跟著我唱起來。我們唱得理直氣壯,那幾個
男兵見狀,不好意思再唱了,笑了一陣跑掉。
我們根據上級的佈置去張貼宣傳標語,我們輕車熟路,幹得很快。但不知是早
上的代食粉糊糊太清,還是天氣太冷,總之剛10點來鐘我就餓了。
肚子嘰嘰咕咕在響,我不好意思吭聲。結果小毛先說了。小毛是我們文工隊年
齡最小的之一,跟小趙差不多大,像個孩子。他大聲說,我肚子好餓啊,誰有錢買
個餅吃?他說這話時看著我們幾個女同志,因為他知道只有我們女同志身上有錢,
那是上級發給我們的衛生費,每月3個銀元。他曾為這個向蘇隊長提意見,他說為什
麼女同志有衛生費我們男同志沒有?難道我們男同志就不需要講衛生了嗎?蘇隊長
當時不知該怎麼向他解釋,就只好拿衛生費買餅請他吃。昌都城裡沒什麼可買的,
只有餅,一個銀元5個。平時我們寧可用些亂七八糟的替代物來解決每月的婦女問題,
也要把錢省下來填肚子。
可是那天,我是說我生日那天,我們身上已經不名一文了,所以小毛說了以後
我們都沒吭聲。小毛索性沖著我說,雪梅姐,買個餅吃吧。小毛管我們女兵都叫姐。
我不好意思地搖頭,然後安慰小毛說,別急,今天調漿糊我剩了一把麵粉,咱們晚
上熬糊糊喝。
我剛才說我們喜歡刷標語,這就是原因。我們刷標語時,能從後勤部門領到一
小盆麵粉,我們總是盡可能地把漿糊調得稀稀的,從中省下一些麵粉來熬糊糊吃。
小毛嘟囔說,我現在就餓了,咱們現在就回去熬吧。要不你們就讓我先喝幾口漿糊。
正在我們饑餓得有些難堪時,小趙忽然一驚一咋地叫了起來:快來看快來看!
我們不知發生了什麼,趕緊跑過去看。在牆壁的一個角落下,我們看到一行用
黑碳寫的字:白雪梅我愛你。
我的臉霎時通紅,不顧一切地拿手去擦。可哪裡擦得掉?在我們那時看來,這
樣的字眼不是美好,而是丟人,是不光彩,是被人捉弄。
吳菲見我急成那樣,就在上面刷了一層漿糊,然後潑上些土,這才蓋* 4蠹葉
莢諛嵌*笑,說不知是哪個冒失鬼幹的。趙月寧說,瞧瞧那臭字兒,我們雪梅怎麼看
得上?
這突如其來的事情一下攪亂了我的心思,肚子也不叫了。我想這是誰幹的,多
丟人哪!
當然,對這樣的事,我們並不意外。那時候在進藏大軍中,不要說戰士,就是
營以上領導,也百分之九十是光棍,所以我們這些少數女兵就成了大家注目的焦點。
雖然唱「革命軍人個個要老婆」這種歌是開玩笑,但傳出的信息卻是明白無誤的。
可是我們女兵大多是女學生,對婚姻大事仍抱著浪漫的想法,因此對這樣的事一律
採取回避的態度。
其實到昌都後,上級就提出了「支援邊疆,長期建藏」的口號。開始我並沒有
理解這個口號對我有什麼實質意義,我只是想,好啊,長期就長期吧。反正在哪兒
都是鬧革命。
最初進藏時,我以為(不光是我,恐怕所有的人都這麼以為)等解放了西藏,
我們就會回內地去。但現在上級提出不光要進軍西藏,還要建設西藏,保衛西藏,
就是說,我們得留下來,留在西藏。我們也很快接受了。對我們來說,凡是黨的號
召革命的需要,我們都會痛快的接受,不用轉什麼彎。
但自從提出這個號召後,組織上就開始著手為一些老幹部的成家作打算了。而
當時能和他們成家的,僅有我們女兵。於是我們女兵中有不少人被找去談話。除了
像趙月寧這樣年齡特別小的,幾乎每個女同志都沒有拉下。我們終於明白,長期建
藏之於我們,就意味著在西藏成家,或者更直接地說,嫁給一個西藏軍人。
這讓我心裡害怕。我不是怕在西藏安家,而是害怕和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安家。
那時我對辛醫生已經有了一種朦朦朧朧的感情。從甘孜到昌都,辛醫生一直與我們
朝夕相處,雖然我很注意和他之間的距離。但這種物理上的距離卻沒能影響我在心
裡對他越來越親近。我不能確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但我總覺得,在我和他之
間,應該有點兒什麼。
可我同時又很現實的知道,要和辛醫生談戀愛,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跟隨
部隊進軍西藏的女同志太少,組織上已作出明確規定,在進藏公路修通之前,凡是
未滿30歲的,團以下的,參加革命不到10年的男同志一律不能在部隊找對象。也就
是說,要優先解決年齡較大的、資歷較長的老同志婚姻問題。
我知道我不能和他談戀愛,可我想等他。等到他可以的時候。
而且我答應過等他。
辛醫生來向我告別時,我正在河邊洗衣服。他叫我,我抬頭一眼看見他,臉就
紅了。那是一種克制不住的羞澀所泛起的潮紅。
我站起來說,你怎麼來啦?你上哪兒去了?我怎麼好幾天都沒看見你?我發出
了一連串的問,這一連串的問帶出了我的心思。
他微笑地看著我,像看著孩子那樣說,你看看你的臉。
我不知道我的臉怎麼了,我沒鏡子。我趴在河面上照了照,還是沒看清。他就
從腰間扯下毛巾給我擦了一下,是下巴。大概是早上燒飯的時候我趴在地下吹火,
下巴蹭上灰了。
他替我擦了下巴,把毛巾塞回到腰間──他總是那麼利利索索精精幹幹的,好
像從來沒有翻過雪山趟過冰河──然後對我說,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我心裡一下子難過起來。
在此之前我已經聽說他要調走了。當時像他那樣一個從正規醫學院出來的醫生,
是軍隊裡的財富,是哪兒都想要的。我們運輸隊一完成使命,他也就完成了使命,
因此組織上已決定調他到一個遠離師部的野戰團去。儘管我知道他要走,要離開我
們,可聽他親口這麼一說,心裡依然很難過,我不想他走。我想天天能看見他。
但我沒有表現出來。那時的我們,是不習慣表現個人感情的。真的,不需要克
制我就能做到。我擰著手上的衣服平靜的說,我知道了。你馬上就走嗎?
他說是,現在就走。所以來和你告別。
我沒有說話,又去擰衣服。我想他是專門來和我告別的,說明他心裡有我。這
讓我得到一些安慰。可我還是說不出話。許多心情是無法化作語言的。
他說,你的身體我不太放心,從昌都到拉薩還有一段非常艱苦的路,你能行嗎?
我點點頭。我說還能苦到哪兒去?我肯定能行。
他又說,你如果覺得不對勁兒,就注意休息,不要硬撐。我發現你這個人挺好
強,小小年紀,就喜歡硬撐。
我笑了。我喜歡他這麼說我。我說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放心。
他說那我走了。但說完後他並沒有走,還是站在那兒。
我突然說,你不是想聽我唱歌嗎?我給你唱個歌吧?話一出口我的臉就紅了,
我沒想到自己會這麼說,可那時候,我只想讓他和我多呆一會兒。他說過好多次,
想聽我唱歌,我一直不好意思給他唱。
他高興地說好啊,但馬上又為難地說,不行,沒時間了,他們在等我。我遺憾
地點點頭。也就是在這時候,我說出了那句話。
我說,好吧,再見了。我在拉薩等你。
他的眼睛一亮,說,真的,你在拉薩等我?
我從他那期盼的眼神裡,明白了自己說出去那句話的分量。我看著他,慎重地
點了點頭。我為什麼不等他呢?我願意等他呀。
我把衣服丟進盆裡,甩了甩手上的水,想和他握手告別。他卻一下把手背到身
後,孩子氣地微微一笑,說,現在不握,等咱們到了拉薩,勝利會師的時候再握。
我有些意外。
要知道,在那一刻,我是多麼想握住他的手……
他走了,背著背包,消失在山谷裡。我突然想,像他這樣一個青年,有著那樣
的家庭出身,有著那樣的才華和抱負,還有著許多別人腦子裡沒有的念頭和想法,
他走進西藏,不光是憑著簡單的熱情和理想,他還懷著更大的抱負和更堅定的信念,
他是一個多麼與眾不同的年輕人……
我在那一刻突然有了一種牽掛,對一個剛剛離去的人的深深牽掛。
在後來的日子裡,我曾無數次的回憶這一情形,無數次地確定,自己是否向他
許下了諾言?回答是肯定的。
可我卻沒能遵守諾言。
2
我們刷完標語回到駐地,王政委已經走了,蘇隊長一邊洗衣服一邊哼著歌兒,
臉上現出了難得的紅暈。我們就圍上去問,怎麼樣,王政委好嗎?蘇隊長笑眯眯地
說,還那樣兒。我們說還那樣兒是什麼樣啊?她說就是完好無損唄!
看她那麼高興,我正想再說句什麼,她卻忽然轉頭說,唉,雪梅,歐團長也來
了。
我奇怪地看她一眼,說,誰是歐團長?
她說你忘了,在甘孜的時候,他和我們老王一起來拉姆家看我們?
我隱約想起,是有這麼個人。我說他來了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蘇隊長意味深長地說,歐團長問起你呢。他對你印象挺深的。
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時通訊員跑來叫我,說組織科長要找我談話。
吳菲馬上沖我作了個怪相。組織科長找女同志談話意味著什麼,我們都明白。
我腦子裡想著剛才在牆上看到的那句話,想著蘇隊長說的事,想著辛醫生,心裡一
時煩亂起來。
我磨磨蹭蹭地去了。
組織科長並不知道我的心思,一上來就說,白雪梅同志,你20歲了吧?
我說,還沒有。
他說,已經滿了吧?我記得你就是這個月滿20歲嘛。
他這一說我才想起,今天恰是我的生日。看來組織上比我還記得清楚。
組織科長和藹地說,考慮過個人問題沒有?
我一下臉紅了,我臉紅不是不好意思,而是被觸到了心事。
科長以為我是不好意思,連忙解釋說,我說的這個個人問題不是馬上結婚,而
是先找上個對象,處一段時間再說。上級已經提出長期建藏了,咱們不但在思想上
要接受,行動上也要有表現。你對這個問題是怎麼考慮的?
我有些心虛,我想他是不是知道了我的想法?但又一想,我只是個朦朧的想法
而已,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思。
看我不吭聲,科長以為我接受了,就進一步說,你們蘇隊長的愛人你知道吧?
我說知道。不就是先遣團的王政委嗎?
他說對。他的搭檔歐團長你見過沒有?
我愣了一下,怎麼又是他?但我還是搖搖頭。我想表現得疏遠一些。
組織科長說,歐團長見過你,對你的印象很好。
我不吭聲,我想就見過一面,他怎麼會對我印象很好呢?肯定是科長瞎說的。
很久以後我才聽你們的父親說,他是說過這個話,不是組織科長瞎說。在甘孜
時,他曾見過我兩次,一次是在河灘上,我們去參觀他們的營區,忍不住唱歌嘻鬧,
被他吼了一嗓子,一次是他和王政委到我們住處來看蘇隊長母子,是我把他們帶到
我們拉姆家樓上去的。可我當時的注意力都在王政委身上,我想看看我們蘇隊長的
愛人到底長什麼樣。
當時我很開心很活潑的樣子,給你們的父親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那個清貧艱苦
的環境裡,每個年輕姑娘的笑容都會像陽光一樣明亮。
你們的父親說,我是唱著歌兒離開的。這句話讓我相信他說得是真的,因為那
時候我的確很愛唱歌。
但他卻不知道,在經歷了從甘孜到昌都的路程後,我已經改變了許多。我的笑
聲越來越少了,歌聲也越來越少了。
組織科長開始向我介紹你們的父親。我聽得心不在焉,只一個勁兒搖頭。組織
科長見我老搖頭,不滿地說,你還沒見過人呢,怎麼就搖頭?我說科長,我才20歲,
太早了吧?科長說20歲還早?20歲在農村早就是老姑娘了。我還是搖頭。科長說,
你們可以先認識認識,互相有個瞭解再說。實話告訴你,歐團長可是個非常優秀的
軍官,不但會打仗,還喜歡看書,能文能武,在我們軍是出了名的。
我還是搖頭。
科長有些急了,說我這可不是代表個人和你談話,我是代表一級組織。你相不
相信組織?我賭氣說我怎麼能不相信組織呢?我已經把一切都交給組織了,把命運
前途理想,一切的一切都交給了組織。不相信我能交嗎?科長說這就對了,組織上
絕對不會隨便給你介紹對象的。那都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他突然加了一句:除非你心裡已經有人了。
這下我的頭搖得更厲害了。可能臉也紅得更厲害了。我馬上想到了辛醫生。他
算是我心裡的人嗎?那麼我呢,我是他心裡的人嗎?我們連手都沒有握過,一切都
只是一種朦朧的感覺。我在心裡搖了頭,我不想牽連他。
於是我說,科長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怎麼會呢?
我決定暫時拋開辛醫生的因素,自己獨立來思考這件事。
說實話,我對這事的確有自己的看法。
我對科長說,科長,既然你是代表組織來和我談話,我就想說說我內心的真實
想法。當初我主動報名參加進藏部隊時,一心一意想的是解放西藏,解放祖國大陸
的最後一塊土地,完成祖國的統一大業。所以當時雖然聽到了一些難聽的議論,我
也沒有在乎。
科長說,什麼難聽的議論?
我說,你不知道嗎?有人議論說,我們這些女兵是專門為領導幹部招收的,是
為了解決領導幹部的婚姻問題才進藏的。我覺得這是對我們女同志的污蔑。我們雖
然是女同志,可我們也有遠大的理想,我們絕不是為了嫁人才到部隊上來的。可是
現在這樣做,不正是應了這些難聽的議論嗎?這不是對我們的不尊重嗎?
科長吃驚地看著我,他沒想到我會這樣說。他微微張著嘴,眼睛睜大了。
說實話,我自己也沒想到,如此尖銳的問題會從我的嘴裡說出來。
但科長到底是科長,他馬上鎮靜下來。他說,我相信你是為了革命才到部隊上
來的。我也是為了革命到部隊上來的,我想我們所有人都不是為了個人利益來參加
革命、進軍西藏的,對不對?可是,一個人要學會全面地看問題。你是為了革命,
領導幹部就不是嗎?他們吃的苦更多,付出的犧牲更多。他們是為了什麼沒有成家?
就是為了革命嘛。你希望得到尊重得到幸福,領導幹部不希望嗎?他們也是人,也
希望過上正常生活。他們出生入死地幹革命,組織上難道不該替他們著想嗎?不該
幫他們解決困難嗎?
科長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是啊,我真沒這麼想過。我以為領導幹部就是領
導幹部,我沒說他們不是人,但我沒把他們當一般的人看,準確地說,沒把他們當
普通男人看。
但我心裡還是存著彆扭。我不說話。
組織科長緩和了口氣說,再說,我們軍的領導幹部都是非常出色的同志,他們
勇敢、正直,吃苦耐勞,有能力,不然他們也不會走到領導崗位上。你們不應該對
領導幹部抱有成見。聽說你們女同志中流傳著一句話,說領導幹部「可敬可佩不可
愛」?
我撲哧一下笑了。
科長說,這是片面的,誰說領導幹部不可愛?你見了歐團長就明白了……其實
他們也沒多老嘛,最多也就30多歲。歐團長剛30。小白我想告訴你,你可以不同意
組織上的介紹,但你也不要覺得嫁給領導幹部就是受了多大委屈。要我看,你還得
加強學習。
我沒話說了。
組織科長最後說,當然,這是人生大事,組織上不勉強你,最後的主意你自己
拿。
我一聽這話,心裡踏實了。
3
沒過多久,我見到了你們的父親。
既然組織上已經作了介紹,他認為他來看我是理所應當的。他就來了。我不心
甘不情願的,臉上沒有陽光,多雲,還有霧。這讓你們的父親意外,他說我好像忽
然之間老成了,沒有了第一次見面時的快樂,也沒有了歌聲。
我想我的確老成了,比起出發的時候,我已經長了許多歲。
他到師裡來開會,說是王政委有東西帶給我們蘇隊長,就上我們文工隊來了。
我正要出門,他就走了進來。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非常高,擋在門口屋裡一下就黑了
──當然我們那間屋子本來就黑,幾個平米的小屋擠了4個人。
他走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小戰士,大概是他的通訊員。小戰士探頭看了我一
眼,就站到門外去了。蘇隊長笑眯眯地打了個招呼,也拉著吳菲和趙月寧走了。
不管我心裡怎麼有情緒,我也知道起碼的禮貌,在部隊上他是首長我是兵。所
以我還是恭敬地叫了他一聲歐團長,之後就低著臉看地,不說話。我低頭不看他,
還有個原因是我不太不好意思,畢竟我是頭一次以這樣的緣故見一個男人。
他倒是一點兒不慌亂,坐下來,像上級對下級那樣問了我一些問題。現在回想
起來,一定是我太不像個女孩子了,沒法讓他慌亂。這樣說吧,當時若把我混在男
兵裡,除了個子瘦小之外,其他都差不多。我的頭髮短得和男兵一樣,還成天扣著
一頂帽子,我的身上總是穿著軍棉衣並且紮著腰帶。只要不開口,我和他那個小通
訊員沒有兩樣。
我們就那麼拘謹地坐著談話。他問什麼,我就回答什麼。
可是當他說,看上去你的身體比較弱時,我就生氣了,那時候我最不願意人家
說我身體弱,身體弱就相當於嬌氣。我賭氣說,就是,我弱不經風,三天兩頭生*
K疵惶隼次*是在賭氣,很嚴肅地說,那你一定要注意鍛煉。下一步我們還要
進軍拉薩,路途會非常艱苦,身體不好根本不可能走到。
我心裡笑,覺得這個人太直率。他又說,你對我有意見嗎?我說我又不瞭解你,
會有什麼意見?他說那你的臉上為什麼盡是不滿意的表情?我忍不住笑出來了。他
沒笑,依然很嚴肅地說,我希望我們之間能坦誠相處,有什麼意見就提出來。我說
沒意見,真的沒意見。心裡卻說,我還沒答應和你相處呢,哪裡談得上坦誠?
坐了不到10分鐘,他就走了,說以後有機會再來看我。我松了口氣。臨走時,
他從挎包裡拿出一小塊牛肉幹和一小塊酥油,說你要多吃藏民的食品,這樣才能適
應高原生活。看見這兩樣東西,我心裡一下高興起來,這可是當時的寶貝。但我努
力不去看,把他送出了門。在屋外的光亮處,我抬頭來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長得非
常端正,而且……的確不算老。
小通訊員因為冷,正站在那兒跺腳。見我們出來,趕緊跑去牽馬。你們父親介
紹說,這是小馮,團裡的通訊員。又對小馮說,這是白雪梅同志。小馮看看我,又
看看你們父親,咧嘴笑起來。他的笑容讓我覺得很親切。你們父親拍拍他的肩,溫
和地說,走,咱們回去。
晚上吳菲和蘇隊長問我感覺如何?我馬上撇撇嘴說,組織科長說他文武雙全,
可是我既沒看出他的文,也沒看出他的武。蘇隊長說,才那麼一會兒功夫,你能看
出什麼?
說這話時,我們同屋的4個人正分享著他拿來的酥油和牛肉幹。吳菲說,你可別
沒良心,吃著人家東西說人家不好。我說又不是我要的,是他自己拿來的。小小的
趙月甯邊吃邊說,雪梅姐,以後你讓他經常來看你嘛,這樣我們就能經常吃上牛肉
幹了。我說虧你想得出來,用我的婚姻大事填你的肚子?我才不幹呢。大家全都樂
了。趙月寧不明白地看著我們。她剛剛才滿15歲。她是組織科長惟一沒找談話的女
同志。
蘇隊長笑過後說,雪梅,我倒覺得歐團長真是不錯。人也長得比我們老王精神
呢。我說蘇隊長你幹嗎?也成組織科長了?蘇隊長說好好,我不說。但她又說起來,
她說別看歐團長是個軍事幹部,可是很喜歡讀書。聽我們老王說,只要一有空他就
抱起書來看。你知道他的理想是什麼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這話讓我的心裡動了一下。我喜歡愛讀書的人。我沒想到一個團長會有這樣的
理想。但我馬上想到了辛醫生,我相信他也一定很愛讀書。我又想起了臨別時他的
眼神,充滿了關切和溫情。他到底調到哪兒去了?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呢?
我真想問問蘇隊長,可是我不敢問。蘇隊長知道了,一定會批評我的。
吳菲拿手在我的眼前晃,她說哎哎哎,想什麼呢?心不在焉的。我們正討論你
的婚姻大事呢。我不好意思地打岔說,蘇隊長,說說你吧,你怎麼會嫁給王政委的?
也是組織上介紹的嗎?你覺得你們幸福嗎?蘇隊長說,是組織上介紹的。我覺得我
們挺好。說這話時,她的臉上真的有一種十分滿足的表情。吳菲好奇地說,你當時
怎麼想通的?怎麼願意的?蘇隊長說,我沒什麼需要想通的,能嫁給他是我的福分。
這話我不是第一次聽她說了。但我仍有些不信,真的嗎?我問。
蘇隊長點點頭。你們知道,我是為了逃婚才參軍的。為了逃婚,我砍斷了自己
的手指。我這樣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苦命丫頭,能到部隊上工作,能嫁給老王這樣
的好人,怎麼不是福分?我真的很知足。
蘇隊長一邊說,一邊給趙月甯蓋上被子,小小的趙月寧已經睡著了。
那天夜裡我一直睡不著。我一會兒想蘇隊長,一會兒想你們的父親。我覺得他
們身上有某種地方非常相像。我說不出是什麼。
4
沒想到我們第二次見面時,就發生了衝突。
那天我上夜班收錄國內新聞時,偶然聽到了家鄉發大水的消息,消息報道說嘉
陵江已到達歷史最高水位。儘管我們家住的位置比較高,在一個小山坡上,但這條
消息卻勾起了我的思鄉之情,我的心情頓時有些暗淡,我想母親了。離開母親後,
我一直沒有她的消息。到達昌都後我曾寫信給她,也不知她收到沒有。因為心情不
好,值了夜班回來後我怎麼也睡不著,我就把母親給我的那本《聖經》拿出來,捧
在手上撫摸著,忍不住想落淚。
正在這個時候,你們父親來了。他一眼就看見了我手上的書,他對書很敏感。
他馬上問,你看什麼書呢?
我知道這樣的書拿到部隊上來是很不合適的,一路上我從沒拿出來過。我連忙
掩飾著想把它藏起來。可他手很快,已經從我手上拿了過去。一看書名,他的臉色
就變了。不容我解釋他就厲聲地說,你怎麼看這種書?
我說我沒看,我只是拿出來看看。我一著急,反而說不清楚了。
你們父親生氣地說,你是個軍人,怎麼能讀這種書?
我說這是我媽媽給我的。
他說,不管是誰給你的,你也不該讀。
他的表情很嚴肅,聲音也很嚴厲。本來我的心情就不好,聽他這麼不分青紅皂
白的批評,我也生氣了。我一把搶過書說,這種書怎麼了?它又不反革命。而且它
寫得很美。
他愣了,大概沒想到我會頂嘴。他氣呼呼地站起來說,我不管它寫的美不美,
我只知道它是一本宗教書,它關係到信仰。你的信仰是什麼?難道不是共產主義嗎?
如果你信仰共產主義,為什麼要讀這樣的書呢?
我沒話說了。我肯定不是為了信仰讀它,可是……我怎麼才能說清楚呢?
你們父親見我不吭聲,語重心長地說,白雪梅同志,你已經不是女學生了,你
是一個軍人,是一個革命者,我希望你好好想想這個問題。那書上說的是什麼?它
說這個世界是上帝創造的,它還說上帝主宰著人類歷史的發展。這些觀點你能相信
嗎?你不去分析它的錯誤觀念,反倒說它寫得美。它寫得美就是為了迷惑你這樣的
人。我看,你還得努力克服頭腦中的小資產階級情緒才行。
本來他講那些道理我已經聽進去了,可這最後一句話讓我急了,我朝他嚷嚷說,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憑什麼說我有小資產階級情緒?你又不瞭解情況,我看
你才是官僚主義!
你們父親被我這麼一嚷嚷,臉都氣紅了。他說,什麼,我官僚主義?我們團上
上下下從沒人這麼說過我,你倒說起我來了。白雪梅同志,這件事明明是你錯了,
你還不虛心接受批評。不行,我得去找你們蘇隊長談。
我大聲說,找就找,你去找吧,我不怕!
他扭頭摔上門就走了。
他一走,我撲到床上就哭起來。我想這個人太討厭了,我們還沒怎麼樣呢,他
就那麼凶以後要是跟他過日子,還不被他氣死?我馬上就想到了辛醫生。還在往昌
都走的路上,有一天辛醫生偶然看見了我的這本書,很吃驚,他悄悄問我怎麼會有
這樣的書。我就告訴他是母親臨行前送的,母親是個基督徒。辛醫生表示了理解,
他只是說,如果你要看的話,就把它當做一本文學書籍來看,它寫得挺美。他還說
他的父親也信基督,所以小時候他也看過。
相比之下,辛醫生顯然通情達理多了。
我心裡對你們的父親更有了一種拒絕。
我不知道那天你們父親是怎麼和蘇隊長談的。因為他再也沒有回來找我,就直
接回團裡去了。但他顯然是找了蘇隊長的,因為蘇隊長一見到我就說,怎麼,和歐
團長吵架了?
我一下覺得很委屈。我說他太武斷了,不瞭解情況就訓人。本來我就想家……
蘇隊長說,他是為你好。
我說,難道我還不知道怎麼該對待那本書嗎?我又不是孩子。
蘇隊長說,歐團長是個直性子,快人快語,你就別和他計較了。
我還是生氣,不說話。
不久後,你們父親給我寫了一封信,讓小馮送文件時捎給了我。同時捎來的還
有一大摞書,什麼《共產黨宣言》,《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蘇聯共產黨(布)
歷史簡明教程》,《西藏社會發展簡史》等等。另外還有一小塊磚茶。
小馮在交給我時說,我們1號說你晚上要工作學習,這塊茶給你提神。
我心想,他是要我喝著茶讀他帶來的那些書嗎?
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信上寫些什麼,最主要的是想看看他會不會為上次那件事向
我表示歉意。可當著那麼多的人我不好意思看。這時吳菲悄悄走過來,一把搶走了
那封信,嘻笑著要先打開看。我無所謂地說,你看吧,看吧。你還可以大聲念。
吳菲將信將疑地打開信,草草看了一遍就叫起來:他怎麼盡寫這些呀?這完全
當文件在全師傳閱嘛。
我笑笑,心裡有些失望。我猜想吳菲說的「這些」,肯定是希望我加強學習,
加強鍛煉,和同志們搞好團結,要求進步之類。我拿過來匆忙掃了一眼,果然如此。
他隻字沒提上次和我吵架的事,只說希望我多讀讀他帶來的那些書。
小馮看出我有些失望,就說,我們1號太忙了。下次我讓他寫長一點兒好不好?
小馮叫他1號,我也就跟著叫。我說,叫你們1號下次不要帶東西給我了,我們
這兒都有。我說這話不完全是拒絕他,我想他是一團之長,肩上的擔子很重,口糧
並不比別人富裕,我不忍心享用他的東西。
小馮說,你自己跟他說嘛,你給他寫封信,我給你帶回去。現在想來,小馮似
乎已經明白我和你們的父親是怎麼回事了,並且很想促進這回事。
我說我現在不想寫,你先回去吧。
小馮不想走。我說,你很喜歡你們1號?
小馮說當然,沒有人不喜歡。
我說是嗎?不知怎麼,我倒很想聽他說說你們父親。但小馮只是反復說,我最
佩服他了。我們團的人都佩服他。他有好多傳奇故事呢。
小馮走後,我自己把信看了一遍,畢竟這是第一個給我寫信的男人。果然就是
那些話。惟一一句有些意味的話是:我們之間還需要更多的瞭解。從這句話我判斷,
他大概從蘇隊長哪裡知道了了什麼。但我仍覺得索然無味,把它丟在了一邊。
丟開信我走出門外,望著遠處的雪山。我想,辛醫生到底上哪兒去了呢?他怎
麼不給我來封信呢?難道真的要到了拉薩才見?
奇怪的是,那天夜裡我竟夢見了他,我說的不是辛醫生,而是你們父親。這讓
我非常不好意思,雖然夢很短,只是一個畫面,但卻非常清晰,我們一起爬山,爬
到一半他忽然不見了,我怎麼找也沒找到他,因為著急我就醒了。
我想我怎麼會夢見他呢?
真是奇怪。
不久之後,你們的父親又給我寫來一封信,內容差不多。我還是沒有回。我在
心裡拒絕他,等著另外一個人。
我喜歡等。
但我不知道,有些事情是永遠也等不來的。
有一天組織科長來找我,直截了當地問,你為什麼不給歐團長回信?我不吭聲,
心裡有些不滿。我想說好了組織上只是建議,不干涉的,我又沒有答應這個建議,
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回不回信是我個人的事,難道這種事情也要向組織反應嗎?
但組織科長接下來說的一句話讓我心動了,他說,歐團長以為你病了,很擔心,要
我專門過來看看你。
我正想解釋一下,組織科長又說:今天師裡有人要過去,你趕緊給歐團長寫封
信,就算是組織上交給你的任務吧。
我只好坐下來。我想即便是出於對關心的回報,我也該給他回一封信。
我把信紙墊在腿上,心裡彆扭著,折騰了半天,總算劃拉出半頁紙。當然,和
他一樣,寫的全是些可以讓大家傳閱的話,努力學習,要求進步,鍛煉身體,靠攏
組織,就是這些。當然,我在這兒全是說的自己,他是首長,是老革命,要說得留
給組織上去說,輪不到我。
事隔一個多月,你們的父親又來了。仍是到師裡開會。
這次他沒再到我們小屋子裡來,大概他覺得坐在那裡面很憋悶。他讓小馮來叫
我,說出去走走。小馮去遛馬,我們兩個就往山上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每次你
們的父親來或者小馮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從他們團的駐地嘎瑪到我們師部所在
地,要走5天,中間還要翻越一架大雪山。他來看我一次,來回得艱難地走上10天。
可當時我對此一無所知。我以為他們想來就來了。
我們一前一後地上了山。他走得很快,我小跑著才能跟上他。我一邊走一邊在
心裡拿定主意,如果他要問我想好沒有,我就說沒想好。他要再逼我,我就豁出來
了,告訴他我不願意。反正組織科長說了,不能勉強。
可是他沒問。他什麼也不問,好像我們之間的事已成定局,不需要再徵求我意
見了。這讓我氣惱。更生氣的是,他上來就批評我,他說我那封信字寫的不好,還
有錯。我想我連張桌子都找不到,我用膝蓋當的桌子,心情也不好,怎麼可能寫好
字嘛。我挺生氣,我把生氣寫在臉上,他就像沒看見似的,也不哄哄我。我決定不
理他,一句話也不說,看他怎麼辦。
他不知道是真的沒察覺,還是故意不察覺,自顧自地往前走,看到部隊在訓練,
就開始給我講他打仗的事。我跟在身後不吭聲,但我也不敢離開。
他上來就說,我的兵太好了。以前從來沒有進行過高原作戰,也從來沒有在高
原上負重行軍過,可是一旦拉上去,全都堅持下來了。真是了不起。
他說打昌都的時候,為了追擊逃敵,全團官兵背著槍支彈藥和背包不分晝夜地
翻山越嶺,每天除了吃飯前後能作短暫的休息外,全都在路上奔跑,十幾天內從沒
脫過鞋襪,等戰鬥結束時,很多人的鞋襪都脫不下來了,腿腳腫得像發麵饅頭。戰
士們還開玩笑說,嗨,這回咱們都長胖了!
他說他的團翻越一座5千多米的雪山時,突然遇上了暴風雪,天色一片昏暗,幾
步之外什麼也看不見了,風雪又急,抽得人站不穩,稍有不慎就會滑下無底深淵。
但為了及時切斷敵軍退路,我們繼續前進,終於在淩晨5點突然出現在了敵軍營地前。
敵軍做夢也沒想到解放軍能通過那樣險惡的地形,都在呼呼大睡,我們僅僅用了10
分鐘就解決了戰鬥。戰鬥結束後有的兵都還在搖晃,手扶著石頭,說是翻山時的那
股子勁兒還沒過去,還有隨時要掉下深淵的感覺。
他說,那場仗打完後,敵軍為首的那個代本* 渾身哆嗦地直喊饒命。我叫他坐
下,給他講了我軍優待俘虜的政策。他還是驚魂不定,說你們離這裡那麼遠,怎麼
來得那麼快?我說我們是飛來的,我們是神兵天將。那個代本真的信了。後來我把
騾馬行李還給他,叫他回家去。他一步三回頭,生怕我反悔。我就拿出煙抽上,他
這才放心地走了。我沒騙他,我們確實是飛來的。你想想,那麼大的風雪,衣襟若
沒紮好,風都能撕碎它。我們一溜小跑著,那不是飛是什麼?
他說。
他不停地說。
我發現只要一說到打仗他就特別會說,眸子閃閃發光,神采飛揚,表達很流暢。
也許那是他生命的自然流淌吧。我還發現他一說起他的兵時就像換了一個人,語氣
充滿溫情。好像那些兵,他們不是他的部下,而是他的孩子,他的兄弟。我想這個
人還是很重情的,只是不善於表達。
那天我們在山上走了很久,大部分時間是他在說打仗的事。應該說,我們在一
起也是愉快的,而且他的經歷讓我感到新奇和尊敬,有著很濃的傳奇色彩。就像看
「三國」、「水滸」那樣的小人書。但沒有那種讓人心跳的感覺。他像個兄長,像
個大哥,惟獨不像他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不過,分手的時候,卻出現了一點意外。
到現在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那樣說。也許人的感情在很多時候是游離
在自己身體之外的,不受控制的。我怎麼會告訴他那句話呢?
當時他有些含混地說,那個……上次那件事,你還在生我氣嗎?
我明知故問地說,哪件事?
他說,就是書的事。後來我聽你們蘇隊長說了一下你家裡的情況……你母親她,
現在有消息嗎?
我搖搖頭。我的心裡已經原諒他了,我想看來他還不是個蠻不講理的人。
我說,我也不對,我不該和你吵。
他說,我當時可能太急了,有些話沒說明白。你太年輕,我怕你受一些不好的
影響,去相信那些虛無飄渺的東西。天堂?有天堂嗎?如果有,那就是我們為之奮
鬥的事業,共產主義就是我們的天堂。不說大道理,有一點起碼可以肯定,一切美
好的生活都要靠自己去創造,不是自己奮鬥得來的,再好也靠不……
他的這番話打動了我。我不由地深深點頭。我想,他的確是個腳踏實地的人。
我們說著這些話時,正在一起爬山,我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此情
此景在哪裡見過,也是這樣的大山,也是這樣的氛圍,也是我們兩個人。我仔細一
想,哦,是那個夢。我做過的那個夢。我就脫口說,我夢見過和你一起爬山呢。他
很意外,說真的嗎?我說是,但爬到一半你就不在了,不知跑哪兒去了。他咧嘴笑
笑,好像這件事很有意思。他笑起來表情豐富,是那種滿臉開花的笑,那種笑讓人
想起不諳人世的孩子。
他笑過之後沒再說什麼,我也轉眼就把它忘了。分手的時候,他在囑咐了我這
個那個之後,突然盯牢了我,臉上飛速掠過一絲溫暖,說,下次做夢別再把我弄丟
了。
他說得很隨意,我卻愣住了,愣在那裡一直看他走遠。
就是這樣。就是這句話,讓我終於不再把他看成個團長,而是個男人。
其實在後來漫長的婚姻生活中,你們的父親再也沒說過這樣溫情的話了。而且
後來我再提起這事時,他也完全忘了。那句話對他來說也是突如其來的,好像某個
精靈鑽進了他的體內。他畢竟是個不善於表達兒女情長的人,骨子裡那一點點柔情,
也被戎馬生涯所需要的堅定、剛強、決絕、毅力壓在了感情世界的最底層,若沒有
生命中的火山和地震,是不可能為外人所知曉的。
但對我來說,卻永遠無法忘記。就像一塊乾裂的土地,它會把落在上面的點點
滴滴的水份都深深地吸進去。一旦水分充沛,它便成了一塊活過來的大地,即便沒
有種子,也能長出新芽來。
而且,我有理由知足地對自己說,我遭遇了他情感深處惟一的那一次地震。─
─────────────────────
* 代本:藏軍的建制單位,相當於一個團。
5
即使如此,我們的交往依然是淡淡的,或者說形式大於內容。有時候我在工作
之餘也會想起他,但我想起他的時候,多半是想起他的那些英勇的士兵,還有他的
那些傳奇經歷。它們是我經歷中所沒有的。
我們一起工作的幾個女兵,包括我們師機關的其他人,都知道我和你們的父親
已經有了那樣一層不是我自覺自願的關係。他們甚至拿它來開玩笑了。但我自己,
卻遠不如人們想的那樣。我的心裡完全沒有進入戀愛的感覺,一點也沒有。有的只
是一種無奈,一種不知所措。
我和他的心還離得很遠。
再說從地理位置上講,我們也相距很遠。在我們駐地和他們團部中間,也就是
說,在昌都和嘎瑪之間,隔著一架大雪山。我只有一點感覺,就是在雪山的那一邊,
有個人與我有某種聯繫。那是一種你不得不去承擔但卻惱人的聯繫。
直到幾個月後,那個雪夜的出現。
那個雪夜讓我走向了你們的父親,那個雪夜讓我放棄了所有的猶豫和彷徨。
我終於要講到那座雪山了。
我知道翻越它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我必須翻越。如果說40多年前我
翻越它時經歷了巨大的痛苦,現在翻越它所要承受的,仍是痛苦。
它的名字叫恰巴山。恰巴山不僅有著極高的海拔,還有著龐大的身軀,整架大
山綿延120公里,其間有7座峰。
這座大山將我們阻隔。
直到我翻越了那架大山,並在山上經歷了那樣一個雪夜之後,這種阻隔,我是
說心的阻隔,才被夷為平地。
轉眼到了3月。即使是在昌都這樣的地方,春天的氣息也日漸濃了起來。
有一天我學了藏語回來,見小馮正在房間裡等我。他說1號有東西給我。我吃驚
地發現,那東西不再是牛肉幹茶磚之類,而是一束野花。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可
以說那束新鮮水淋的野花擊中了我。畢竟對一個女孩子來說,花比食物更可愛。尤
其在那個時候,我們的生活非常清苦,沒有一絲色彩。所以一看到花,我不禁怦然
心動。
我甚至一下子覺得他有些可愛了。
小馮見我那麼高興,很興奮,馬上跑出去找了個空罐頭盒,裝上水。我把野花
小心地插進去,放在床頭,沒事兒的時候我就盯著它看。
其實那花一點兒也不漂亮。花朵非常小,顏色也不鮮豔。但卻很生動。陽光從
窗外湧進,簇擁著野花,有種如夢如幻的感覺,就像不願面對現實的我。
蘇隊長見了嘖嘖地說,怎麼樣,我說歐團長不錯吧?我們老王就從來沒幹過這
種事。吳非則又是羡慕又是驚訝地說,他在哪兒采的?我們那位說想給我采一束花,
找了半天都沒找到,一點兒花的影子都沒有。我說,那當然,這是從雪山那邊采過
來的。吳菲說,是嗎,這花還翻過了大雪山?
吳菲說這話時我腦子裡閃過一念,是啊,這花在路上這麼多天,居然還這麼鮮
活。但我沒來得及往下細想,人就被吳菲拉出去了,她說要和我聊天。那時候她正
處於興奮狀態,組織科長給她介紹的對象是政治部副主任,我們師出了名的大才子。
她心裡早就對他有好感了,組織上一介紹她就欣然同意了。兩個人一拍即合,非常
恩愛,讓我很羡慕。她常常給我講他們在一起的事。我想人家那才叫浪漫呢。吳菲
告訴我,他們已經準備結婚了。吳菲說你呢,你到底怎麼想?我搖搖頭,說,我能
怎麼想?一點念頭也沒有。反正我不想結婚。
儘管如此,為了那束花,我還是主動給你們的父親寫了封信。我用剛剛學來的
一點藏語寫到:你帶給我的「梅朵」(花)收到了,吐其其(謝謝)!祝你紮西德
勒(吉祥如意)!
他沒有回信。
野花一天天枯萎了,我心裡感情卻依然鮮活。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一件東西不
在世上了,但卻在你的心裡活起來。
到了4月初,事情終於被向前推了一步。對我來說,似乎來得早了些,但對你們
的父親來說,也許已經等得太久。這個時候距我們的認識,或者說距組織的介紹,
已過去3個月了。
4月初組織科長找我談話,說打算把我調到團裡去工作,就是你們的父親那個團,
組織科長說那邊開展群眾工作,需要一個女同志,問我是否願意。
我當然明白組織上這樣調動的意思。本來我用不著考慮,服從組織安排就是了。
可是因為有你們的父親的事,我對這個做法就產生了抵觸情緒。我覺得他們有些勉
強我。我對科長說,為什麼不把蘇隊長調過去?她可以和王政委團聚。科長說這個
你放心,組織上會考慮的。我沒話說了,但我還在下意識地抵抗著,我說我想考慮
一下。
組織科長居然沒生氣,他說那你就考慮考慮吧。
我怎麼考慮?我沒法考慮。我只能服從組織安排。可是我心裡彆扭。
應該說到了這個時候,阻止我向你們的父親走近的已不是遠去辛醫生了,而是
一種情緒。我知道即使沒有辛醫生的存在,沒有我心裡對他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
情,我也不願意自己這樣被迫地和誰結婚。
我推說自己的收音工作還沒交接,打馬草的任務還沒完成,一天天地把調動的
事情拖著。組織科長說,你交接完工作後馬上告訴我,我好讓團裡來接你。
一星期後,小馮又來了。這回他送了文件後沒有馬上走,他說如果我辦好調動
了,他就和我一起走。我催他先走,我說我的工作還沒安排好呢。可是他就是不走,
他說他等我。也不知是你們的父親有過交待,還是他自己鬼心眼多,總之他就在我
們文工隊住下來了。
那時候我們的糧食極度匱乏,每個人的口食都限得死死的,每人每天4兩,多一
兩都沒有。現在突然多了一個吃飯的小夥子,大家都感覺到壓力很大。小毛忍不住
問我,雪梅姐你什麼時候到團裡去呀?我感到抱歉。我不能為了個人的事,讓大家
為難。
我終於說,馬上走,明天就走。
說出這話的一瞬間,一種從未有過的委屈和難過在我心間彌漫開來。
這種委屈和難過伴著我上了路,上了恰巴山。
6
走的頭天夜裡,蘇隊長,吳菲,還有小小的趙月寧,聚在一起為我送行。我把
省下來的牛肉幹和酥油全都拿了出來。說全部,也只有很少一點點。我們用那一小
塊酥油燒了一點酥油茶,以茶代酒,一起碰了杯。
蘇隊長說,雪梅,我知道你心裡不太痛快。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歐團長會對
你很好的,他是個好人。
我想,難道找個丈夫只要是好人就行了嗎?但我沒有說。我不想讓蘇隊長為我
操心。她夠難的了,留在甘孜的孩子下落不明,丈夫又不在身邊,還要為我們這些
姐妹操心。
吳菲說,你過去以後先工作一段時間,一邊工作一邊瞭解他,如果確實和不來,
再跟組織上說,我相信組織上不會勉強你的。
這話說到我心上了。我正是這樣想的。
小小的趙月甯天真地說,我覺得歐團長特別好,把酥油和牛肉省下來給我們吃。
我笑道,你就知道吃,現在誰要是拿一袋米來娶你,保證娶走。趙月寧孩子氣地說,
才不會有這種事呢。現在誰會有一袋米呀,有銀元都買不到。蘇隊長說,雪梅,沒
準兒你到了團裡,比在我們這兒要吃得飽些。吳菲笑說,我們那位如果能讓我每天
都吃的飽飽的,我今晚就嫁他。
大家笑。我也笑。心裡卻酸酸的。
我不能不承認,蘇隊長的話對我是有效的。我自私地想,說不定他真的會讓我
吃的飽飽的。他是1號呀。我一想到這兒肚子就咕咕叫起來,心裡在那一刻竟然好受
一些了。
我心裡好受一些還因為我想到了那束花。我想說不定在雪山那邊,真的有許多
的花開放著,等著我去看它們。
回想起來,我下決心出發,竟是為了一口糧食──為了在多出一張嘴的時候大
家不勻出少得可憐的糧食,為了可能在未知的將來多吃到一點糧食,這事拿到今天
來說,真是不可思議。同時,在那樣饑餓、艱苦、嚴峻的日子裡,我還在渴望浪漫,
真的很奢侈,很不實際。可是這是事實。儘管我把自己弄得像個假小子,可是在那
套寬大的軍裝裡,在皮帶緊緊紮著的懷裡,在空得只剩下兩層皮,常常因為缺食而
疼得發慌的年輕的胃之上,依然有一顆少女的心。
這顆心懷著委屈,懷著戒備,也懷著期待,踏上了路程。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小馮,還有師部通訊員小週一起上路了。
分手的時候,很少哭的吳菲忽然放聲大哭起來,一頭撲在我的肩上,鹹鹹的淚
水蹭得我一臉都是。我除了緊緊地抱住她,說不出話來。我明白她的心情,她一定
又想起玉蓉了。我也想她,我的身上一直帶著她那5封沒有寄出去的信。我要讓把它
們帶到拉薩去,找到郵局,寄出去。一想到我們從重慶一起出來的四個好朋友,都
一一地分開了,我的眼淚也流了出來。我不願意離開她們,捨不得離開她們,她們
是我患難與共的姐妹。自從踏上高原,踏上這通往天堂的漫漫旅程,我們一起走過
了那麼多的險山惡水,走過了那麼多個日日夜夜,我們已經有共同的生命經歷,有
了共同的擔憂和牽掛。
蘇隊長安慰吳菲說,現在分手是暫時的,等以後進軍到了拉薩,我們還會在一
起的。吳菲孩子似的問,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蘇隊長點點頭,她微笑著,有
些神往地說,我們要在拉薩長期住下來,用我們的雙手建設一個新西藏。那時我就
把虎子接進來,讓他在拉薩上學念書。你們也成了家,我們就是鄰居。
吳菲終於破啼為笑。
我上了馬,揮手向蘇隊長告別,向吳菲滿臉是淚的笑容告別。
我們一行3人,我,團裡的通訊員小馮,還有師部的通訊員小周,一起上了路。
小周是去送文件。本來那些文件是可以叫小馮帶到團裡的,但組織科長不放心我們
兩個人,特意叫小周和我們一起走。
我們騎著馬,馬上馱著我們的口糧,還有睡覺用的雨布和被子。在甘孜時我學
會了騎馬,為了學騎馬,我把兩個大腿根都磨破了,現在總算是派上了用* K淙黃
鐧貌凰愫茫凶*沒有問題。我身上背著挎包,裡面除了一個本子,還有一雙我用
自己撚的羊毛給他織的襪子。自從到了藏區,組織上就要求我們每個人都學會撚毛
線織襪子。我想他送了我牛肉幹和茶葉,特別是那束野花,我也沒有什麼好送他的,
我就送他一雙襪子吧。
最初的路還比較輕鬆。我們不緊不慢地走了三天后,到達了中途站拉達。
這三天的路程平平淡淡。我是說比起後面所經歷的,這三天幾乎不值一提。我
們日出上路,日落宿營。兩個戰士很單純,總是心無禁忌地守護著我。我也盡可能
像個大人似地照顧他們。我比他們大。雖然大不了多少。
他們叫我白同志。
從拉達出發,我們就要翻越恰巴山了。
拉達兵站的同志告訴我,翻越恰巴山可得有思想準備,它比一般的雪山都難走,
就是爬上了山也得在山上跋涉很久,而且山上氣候變化無常。據說連當地的藏族人
都怕它幾分。
恰巴在藏語裡的意思,就是冰。這是座冰山。
我聽了仍沒往心裡去。因為在進軍西藏的途中,也就是從川西到甘孜,從甘孜
到昌都的千里路途上,我們已經翻越了無數的雪山,我覺得自己能行。我從小就喜
歡爬山,我在山裡有回家的感覺。那一路上我不僅自己翻過了一座座雪山,還經常
幫助別的體弱的同志。所以無論拉達兵站的同志怎麼講恰巴山的艱難,我都沒當回
事。我只是笑笑。我在心裡想,能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直到後來,直到那個雪夜之後,我才知道,我真不該輕視那座山。
不該輕視任何一座山。
7
第二天一早,我們出發了,向恰巴山進發。
上路的時候天氣很晴朗,這使我們的心情為之一振。只要一翻過山,我們就到
底目的地了。從直線距離說,剩下的只是小部分路程。
很快我們就上了山。山不是突然出現的,它緩緩地,將它的手臂伸到我們面前,
讓我們在不知覺中攀援而上。起初樹木不少,而且樹上還有猴子,活潑調皮的猴子
見我們走近,一個個呲牙咧嘴地沖我們亂叫,還蹦來蹦去地打鬧,好像排練了許久,
終於來了看客。小馮和小周立即暴露出他們男孩子的天性,跳下馬去逗猴子。小馮
攆著一隻猴子跑得沒了影,我叫了半天才把他叫回來。小馮興奮地說,他要是能抓
到一隻猴子就好了,可以養來做伴。小周說他才不呢,他要是抓到猴子就燒來吃。
他好久沒吃到肉了。我說猴王准會來找你算帳的。
我們三個人說說笑笑,繼續往山上行進。
那天是4月19日。我記得很清楚,我們是16日從昌都出發的。
如果在內地,4月已是花紅柳綠的季節,已是南風徐徐的季節,已是踏春的季節。
但在西藏,在恰巴山,4月卻是一個危險的季節。氣候欲暖未暖,雪山欲化未化。一
切都處在動靜之間,隱含著巨大的危機。
不過當時我對它還一無所知,由於無知而輕鬆。我一邊走一邊想,恰巴山並不
像人們說得那麼可怕嘛,和我們進藏途中遇到的那些雪山差不多嘛。
我毫無防備地朝山上走,我已經看見山口了。其實那山口只是眾多山口中的一
個,我卻以為它是最高處。一路上沒見到一個行人,也沒再見到動物,很靜。除了
馬蹄踩在雪地裡的聲音,就是雪團偶爾從樹上跌落下來的噗噗聲。路面的雪不算深,
馬走得比較輕快。我坐在馬上開始走神,想自己的心事。我想我到團裡後該怎麼開
展工作呢?就我一個女同志會不會有不方便?還有,該怎麼和你們的父親相處?如
果他提出馬上結婚該我怎麼辦?
我想我要告訴他,我來是為了工作的。
當然,後來我才知道我的這些考慮完全是多餘的。
好不容易走近那個山口時,我看到前面閃出一個更高的山口。小馮說,那是這
條路上最高的一個山峰,過了那個山峰就好辦了。我一眼望去,看見那個山口的上
空發黑,聚集著烏雲,心裡略略有些擔心。但我沒表現出來。我想,照現在這個速
度,應該能在天黑之前走過去。山上的樹木已經沒有了,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叢。
再往上走,灌木叢也沒有了。我估計海拔已經到了5千多米。四周聳立的小山全是冰
山,白皚皚冷森森的一片。
我們在路邊停下來,就著雪吃了一點代食粉,接著趕路。
沒料到,就在快要到接近那個最高的山口時,氣候忽然變了,變化之快讓我來
不及反應。我連一句「糟糕」都來不及說,就被漫天攪起的風雪堵住了嘴。四周霧
氣彌漫,幾步之外就看不清路了。大雪如同神兵天降,一瞬間包圍了我們。
我張不開嘴,也睜不開眼,只好伏在馬背上。
更糟糕的是,馬被這突如其來的風雪驚呆了,原地轉著不肯往前走,怎麼打也
不走。我只好跳下來穩住它。小馮急了,他在風雪中大聲叫道,白同志,我看咱們
不能再往前了!先回去吧,退回到拉達兵站等一等,天氣好了再走!小周也說,我
上過兩次恰巴山,從沒遇見過這麼糟的天氣。恐怕會有危險!
我知道他們是擔心我。如果沒有我,他們肯定不會倒回去的。可是我也不願意
倒回去。且不說倒回去還要走大半天,關鍵是倒回去這樣的字眼讓我不能接受。我
不想成為拖累。我的倔脾氣上來了,我想和恰巴山叫勁兒。
我大聲喊,不!不倒回去!我能行。說完我把馬交給小周,自己頂著風走到前
面去開路。我想我是大姐,儘管他們沒這麼叫我,可我是,我要做他們的主心骨。
只要我往前走,他們就會跟上來。
雪已經很深很深了,一直埋到膝蓋。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怎麼一下就變得那麼深
的。好像它們不是從天上落下來的,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眨眼之間路面增高了好
幾尺。我的腳一踏進去就拔不出來了,被雪死死地焊在裡面。我只好借助雙手,扒
開雪,把腳拔出來,然後再插進下一個雪窩。
小馮見攔不住我,也趕上來和我一起開路。小周牽著馬跟在後面。
就這樣,我們一步步地往前走,準確地說,是往前爬。我們爬出一條路來,馬
就踏著我們的路往前走。馬在這個時候顯得很嬌氣。馬的嬌氣讓我感到驕傲,說明
它已經承認它不如我了。我們一點點地爬著,也不知爬了多久。我們沒有表。
我往前爬。山本來就應該是爬的。
我把目標定在近處的某塊石頭或是某叢灌木上,等到了這個目標,再找下一個
近距離的目標。就這樣一點點地向前移動。寂靜中,只聽見我們三個人響亮的喘氣
聲。
我感覺自己的腰痛得像斷了似的,而後背卻被汗水濕透了。在那樣一個寒冷無
比的天氣裡,我們卻大汗淋漓。我聽見小馮在旁邊不停地喊:白同志你沒事吧?白
同志你能行嗎?你歇一會兒吧!我真想對他說你別喊了。可是我張不開嘴,我沒有
這份力氣了。我只是朝他點頭,用眼神告訴他我能行。我希望我的眼神能夠穿透風
雪。
狂風卷著雪片,在天空中亂舞,好像要吞噬掉我們。雪花落在我們的帽沿上,
眉毛上乃至睫毛上,因為體溫而變成了冰淩子。鼻子和面頰都凍得發麻。被汗水濕
透的衣服很快結成了冰,像牛皮一樣發硬,一挪動就喀嚓作響。雪越下越大,風越
吹越猛,我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得得得地響。天那,我在心裡想,原來恰巴山是這個
德性,喜歡搞突然襲擊,喜歡表現它的冷酷。
但即使如此,我也無法仇恨它。我知道雪山不是故意要跟我們作對的。實在是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需要它的溫情,它只好以冷酷來保持它的威嚴。
我想每個人對山的認識都是不同的。每座山和每座山又是不同的。你認識了一
座山,並不等於你認識了所有的山。在我看來,有的山是崛起的平原,平原有多遼
闊它就有多遼闊。有的山是站起來的大海,大海有多深邃它就有多深邃。有的山是
千年生成的冰雪,冰雪有多堅硬它就有多堅硬。
我想恰巴山,它是兼而有之。
我對山的真正認識,是從恰巴山開始的。
我還想說,一個人對一座山的認識,如同一個人對一個人的認識一樣,不是靠
時間的堆積來加深的,而是靠交手,靠遭遇。而這樣的交手和遭遇,是不可選擇的。
8
我們遭遇了恰巴山。我們並不想和它交手,但別無選擇。
我們繼續前行,試圖想加快速度。但由於手腳並用,走得很慢很慢,大半天也
沒走出多遠。眼看著天黑了,下山的路還沒影兒。我這才領教了什麼叫「綿亙」。
恰巴山不僅綿亙120公里,還起伏著洶湧的波浪。我已經判斷不出我們此刻被山湧起
在第幾個浪頭上了,或者被山掀進第幾個浪穀裡了。我只知道我們還沒有走出它的
懷抱,我們還得在它懷裡繼續掙扎。
風雪終於停了,可是天也黑了。沒有月亮,完全看不清前方的路。經驗告訴我
們,走這樣的夜路是很危險的。迷路還在其次,最怕的是滑入懸崖。我們商量了一
下,決定在山上過夜,等天亮再走。
我們找了一個能擋一些風雪的溝壑,鋪上雨布,作為宿營地。然後揀了幾塊石
頭壘了一個簡易的爐灶,用帶來的固體燃料煮代食粉糊糊。糊糊還沒煮好,我已經
餓得胃一陣陣疼痛了。三匹馬似乎比我還要餓,用蹄子暴躁地刨著雪地找草吃,可
這積雪成冰的山上,哪裡會有草呢?我們趕緊把飼料拿出來喂它們。小馮擔憂地說,
飼料帶得不多,如果不能按時到達團部的話,馬也會餓死的。
為了節省糧食,我們只吃了個半飽。然後穿上所有的衣服,再用被子蓋在腿上
和腳上,打算就這麼熬過一夜。我感到渾身酸疼不已,腰好像要斷了似的。我想怎
麼搞的,難道幾個月不爬山,我真的不行了嗎?
忽然小周叫了一聲,你們看,那是什麼?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發現不遠處有兩個亮點,好像是一雙眼睛。
我緊張地說,會不會是狼?也許是我們煮糊糊的香味兒把它引過來的。
小馮說,我們點上一堆火,如果是狼,它就不敢靠近了。
可哪裡有柴呢?除了隨身帶的一點點固體燃料,什麼燒的也沒有。好在那雙眼
睛十分警惕,沒有往前靠近。過了一會兒,它消失了。
我們三個人背靠背地坐著,雖然很累,卻不敢睡著。
望著漆黑的夜空,我開始想他。我是說,我開始想你的父親。我想你們的父親
要是知道我們現在的情景,一定會著急的。一想到有個人在為自己著急,我心裡暖
和了一些。
其實以前我也想過你們的父親。但以前想是一種考慮問題式的想,並且帶著抵
觸情緒,現在想,坐在方圓幾百里闐無人煙雪的地上想,已帶了一些想念的成分。
我這麼想念的時候,對自己一直抗拒的婚姻忽然有了一些嚮往。是不是恰巴山
的雪夜讓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我們三個年輕人背靠背地坐在雪地上,坐在恰巴山的懷裡。
忽然小馮叫我。他說白同志,我想跟你說件事。
我說你說吧。
可是他又不說了。我感覺到我的背後的一側沉了起來,小周睡著了。小馮調整
了一下姿勢,讓小周倒到他那邊。我說我沒事,擠著才暖和呢。你有什麼就說吧,
反正也睡不著。
小馮猶豫了一下說,我說了你可別告訴1號。
我說好,我不告訴。
小馮說是這樣的,上次我到師裡送信,1號叫我給你帶一塊牛肉幹給你。我知道
那塊牛肉幹是團裡分給他的,他一直沒捨得吃。第一次我去時他就切了一塊給你。
我第二次去他又切了一塊給你。我說首長你自己也吃點兒吧,他說他身體壯,沒事
兒。還是讓帶給你。我當然沒話說了,我知道1號對你特好,真的。
我想像著他,他那麼大個個子,肩上的擔子千鈞重,那塊牛肉,他能一口氣幹
掉它。但他不,他把它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然後全部帶給幾百里地之外的我。也
許他在切過那塊牛肉之後,用手沾著散落的星星肉屑,美滋滋地倒進嘴裡,聲音響
亮地叭噠幾下,然後束緊腰帶,大步走出去,高聲喊道:吹號!全團集合!
我一想到這裡,心裡就酸酸的。我說,你們的糧食也很緊吧?
小馮說當然。我們每天的定量也是4兩。現在有野菜挖了,稍微好一些。我每次
出發到師裡,就是領上我自己的5天口糧。可是那次翻恰巴山時,我也遇上大雪了,
就在山上多停了一天。口糧沒帶夠,到最後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一步也走不動了,
渾身發軟,我就……
我已經明白他要說什麼了,我說,那你為什麼不把那塊牛肉幹吃了呢?
他慚愧地說,是,我就是……把那塊牛肉幹……給偷吃了。
我說別說偷吃,正該吃。牛肉幹算什麼,就是一百頭牛也沒你的性命重要。你
要是不吃,萬一過不了雪山怎麼辦?
小馮的聲音是難過的,他已經不是慚愧了,他差不多快哭出來了。他說,可是
我一想到那是首長從嘴裡省下來給你的,心裡就特別後悔。我……我當時該再忍一
忍。
我連忙安慰他說,別說了小馮,這事你一點兒沒錯。就是告訴了首長,他也不
會說你的。相反,你要是不吃,餓出了毛病,首長才會批評你呢。
小馮說,真的嗎?我說真的。你們1號特別愛兵。他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肉剮下
來給他的兵吃呢。我一說完這話,自己被自己逗得撲哧一樂。
他松了口氣,恢復了往日的語氣說,有些得意地說,不過你不知道,我還是完
成任務的。我采了一把野花給你……
這回我吃驚地叫出聲來:怎麼,野花是你采的?
小馮說是* N業筆畢耄頤看蔚絞鍤壯ざ家憒鰨獯我膊荒芸帳職
N夷*子一轉就想出這個主意了。我知道你們女孩子都喜歡花,我就漫山遍野地去
找,好不容易采到那麼一小把。說真的,你當時一看見花,眼睛都亮了,比看見牛
肉乾還高興呢。
我的心裡湧起一股暖流,真的,是一股暖流。它是那個雪夜裡的奇跡。
我說,小馮,謝謝你。
在以後無數次的回憶中,惟有我們之間的這段對話,能讓我感到些許的安慰。
我想小馮他一定是坦然的去的,沒有懊悔,沒有歉疚,沒有忐忑不安。
9
雪夜尚未過去。
我問小馮,你們1號脾氣好嗎?
小馮說,怎麼說呢,一般來說挺好,但有時候發起脾氣來也嚇人。
我說是嗎?說給我聽聽。我忽然想多一些地瞭解你們的父親,小馮跟了他一年
多,一定會瞭解的。
小馮說,我們1號當營長的時候,有一回遭遇了敵人一個加強團,對方清一色的
美式裝備,氣焰很囂張。我們不佔優勢,本來想要撤的,可對方不讓,想包我們的
餃子。我們1號被激怒了,端起一挺機槍,親自率領一個連沖到了最前面,一邊射擊
一邊吼叫,那種氣勢簡直把敵人給嚇傻了,一瞬間就倒下去了許多。1號哈哈大笑著,
繼續指揮著大家往前沖。這時,一顆子彈飛來射中了他的腹部,他猛地晃了一下,
又穩穩地站住了,沒有倒下。衛生員上去要給他包紮,他一把推開衛生員,繼續奔
跑著在那兒指揮戰鬥,一直到完全打退了敵人的進攻,他才倒下,倒下時腸子已經
流出來了,衛生員一邊包紮一邊嚎啕大哭。
小馮又說,剛到昌都的時候,部隊帶來的糧食吃完了,空投又一直不成功,補
給中斷,戰士們常常餓著肚子在修路。1號急得不行,就想各種辦法找能替代糧食的
東西,挖野菜,捕魚,打老鼠。後來不知是野菜中毒還是魚中毒,總之他病倒了,
又吐又拉,一整天吃不下東西。我看著著急,好不容易找到點麵粉,讓伙房給他攤
了兩張餅,燒了一碗野菜湯。我把東西端進屋去,還來不及說什麼,他一見那些東
西突然就發起脾氣來,一把打掉了我手裡的東西,沖著我大吼大叫,他說你給我吃
白麵餅,你給我的兵吃什麼?我的兵都要餓死了,你想讓我當光杆司令嗎?你有本
事給咱們全團都弄大餅吃!當時把我給嚇的,簡直嚇壞了,我跟了他那麼久,從沒
見他發過這麼大的火。小馮一邊說,一邊仍心有餘悸似的。
我的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後來呢?我問小馮。
小馮說,後來?後來嘛,我還是想著法子讓他把餅給吃了。我有辦法。我把王
政委叫進來了。王政委對他說,吃餅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是全團的事,全團士兵都
惦記著團長的身體,團長身體不好,全團的士氣都受影響。這樣一來,工作搞不好
誰負責?團長沒了脾氣,乖乖地把餅吃了。
小馮笑起來,很得意的樣子。
小馮說,白同志,你不知道,我們1號是個一點兒不顧及自己身體的人,整天不
睡覺不吃飯的,只知道工作。我說他他根本不聽,他朝我吹鬍子瞪眼地說,是你管
我還是我管你?要不我叫你首長?你去了就好了,你就可以管管他了。你管他正合
適。
小馮的講述讓我感動。但聽到這樣的話我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說我怎麼管他?
我又不是他的領導。
小馮說等結了婚你們就是一家人了呀。我敢肯定他聽你的。每次我從你那兒回
去他都要問我,她說了什麼沒有?她還說了什麼沒有?──你看他多重視你呀。
我的臉一下紅了。幸好是夜裡。
我和小馮說了半宿的話,也不知幾點了。忽然,我發現一輪明晃晃的月亮從雲
層裡鑽出來了,把白雪皚皚的路照得清清楚楚的。
天晴了!我叫了一聲。我在叫的同時,又看到了剛才那兩個亮點,我確定它是
一雙眼睛,緊接著,又是一雙。月光穿過雲層移過來,我們終於看清楚了,那是兩
頭豹子!它們竟然一直蹲伏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與別的豹子不同的是,它們的身
體是乳白色的,間雜一些青灰色,蹲伏在那裡和雪堆區別不大。難怪我們沒看到它
們。它們的身上有著不規則的圈紋,正是這些圈紋讓我斷定它們是豹子。
後來我才知道,它們是西藏特有的雪豹,非常耐寒,喜歡生活在高海拔的雪山
上。
兩頭豹子盯著我們,大概在判斷我們是否屬它們的獵食範圍,是否容易獵食。
我們三個人一動不動,瞪大眼睛與它對峙。小馮甚至拿出了槍,作好準備萬不得已
時開槍。我們彼此恐懼著,彼此都害怕被對方傷害。
月光下,兩頭雪豹顯得非常漂亮,又長又粗的尾巴拖在雪地上。它們一動不動
地並肩站著。我猜想它們是一對夫妻或者是一對兄妹。我心裡暗暗地祈求它們:趕
快離開吧,不要靠前,否則你們會受到傷害的。
終於,小一些的那頭甩了甩尾巴,先轉身了。似乎對我們失去了興趣。接著大
一點的那頭也轉身了,它們不緊不慢地走著,漸漸消失在了雪夜裡。
我不知道是它們接收到了我祈求它們離開的信息,還是看到眼前的三雙眼睛比
它們的更明亮?
雪豹離去了,我們決定抓緊時間趕路。以防天氣再變化。
突然,我聽見小馮又叫起來,聲音有些變調,我還以為又出現了什麼野獸。但
是我聽清他叫的是,白同志你受傷了!
我回頭一看,在我坐過的雪地上,被月光照出絲絲縷縷的血痕。我嚇了一跳,
我想我怎麼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呢?再細細一看那血痕的顏色,我明白了,不是什麼
受傷,是我來月經了。怪不得我腰痛得那麼厲害,肚子也痛得往下墜。一算日子,
整整提前了一星期。
我沉住氣對他們說,沒事兒。我沒受傷。你們先到前面去一下,我自己會處理
好的。
兩個小夥子不明不白的,但還是聽話地到前面去了。
我一個人背靠著馬,脫下棉衣,從棉衣的袖子裡扯出棉花。在進藏路上,我們
女同志每次來了月經,從來就沒用過像樣的衛生品,如果遇到急用,只能扯被子裡
的棉花用。被子扯空了就扯棉衣棉褲。我的棉衣的兩隻袖子和棉褲的兩條腿,都已
經空空蕩蕩了。
費了很大的勁兒,我才從胳膊上扯出很少一點棉花。那裡面實在已經沒有棉花
可扯了。我又撕了一截褲腿,胡亂地做了個墊子。草草處理之後,就站起來找他們。
我想我們得趕緊上路,趁著雪還沒下往前趕。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在雪山上
過夜了。
但我不知道,就在我去處理自己的時候,兩個小夥子作出一個決定。
等我回到他們身邊時,小馮告訴我說,他們決定放棄兩匹馬,以便節省飼料。
留下小馮那匹較為強壯的馬讓我騎。他們堅持認為我受了傷,說什麼也不肯讓我再
走路了。
我和他們爭執起來。
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怎麼能騎馬呢?就是我想騎,馬也不肯* >褪鍬碸希乙
膊豢習 *藏民有句俗語:上山人不騎馬不是好馬,下山人若騎馬不是好人。但兩個
小夥子固執地要我坐到馬上。他們說馬不走他們就拉著馬走。如果我堅持不騎馬的
話,他們就背著我走。
我火了。我說小馮,現在三個人中我年齡最大,你們必須聽我的。他說不行,
你得聽我們的。我們是多數。我說你是不是怕1號批評你?你不要怕,我會告訴他怎
麼回事的。他說不是,我不是怕首長批評我。我問那是為什麼?他看著我,突然大
聲說:因為你是女的,我們要保護你!
我軟下來,我甚至為自己剛才的大聲武氣感到不好意思。我是女的呀,我怎麼
忘了?我該斯斯文文的說話才對。我馬上換了一種非常柔和的語氣說,謝謝你們的
一片好意。但我真的不能騎馬。我……
我決定撒謊。
我說我的傷就在腿裡面,沒法騎馬。
他們終於信了。
最後我們雙方「妥協」達成一項協議:他們兩個人在前面開路,牽著馬,我拉
著馬尾巴跟在後面。這樣我可以省很多力氣。
我們準備走了。可那兩匹馬,那兩匹我們打算放棄的馬,卻站在雪地上看著我
們。它們的眼神是那麼憂傷,那麼無助。它們知道這就是生離死別。我難過得真想
大聲喊,別丟下它們!把它們帶上一起走吧!要死就死在一塊兒!
可是我想我沒有權力這麼喊,我已經給他們帶來太多麻煩了。
但沒想到小周叫了起來,他突然叫道:不,我要帶它走,我不能把它留在這兒。
它留在這兒我會難過死的!
小馮像個兄長一樣,說:好吧,我們不留下它們,我們一起走。
10
下山的路全是冰,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拉著馬尾巴也照樣摔跤。小馮和小周
焦急萬分,我只有不停地安慰他們,沒事兒,沒事兒。
但我感覺到,三匹馬漸漸的不行了,一點精神也沒有。我知道它們不僅僅是餓,
還有疲勞,還有寒冷,還有憂傷。它們常常站下不走。我得反過來拉它們了。
當我們越過一個全是冰的溝壑時,小周那匹棗紅馬站在那兒再也不動了,任小
周怎麼拉也不動。小周連忙把最後一點飼料拿出來喂它,它還是不動,好像它的嘴
已無法張開。它只是站在那兒,看著小周。
我拿出身上最後一根蠟腸,送到它的嘴邊,它還是不動。
小週一遍遍撫摸著它的兩個耳朵,像問兄弟那樣問它:你怎麼啦?你吃呀?你
別這樣看著我好不好?
棗紅馬仍那樣站著,固執地看著小周。我想它一定是有話要對他說,它的眼角
濕潤了。小周很害怕,孩子似地緊緊抱著馬頭。片刻之後,棗紅馬轟然倒下。小周
沒了知覺一樣,也隨之倒下,趴在了馬的身上。
我把他扶起來,感到一陣揪心的痛。原來生離死別,不僅僅在人與人之間。
小馮和小周牽著馬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們身後。雖然沒有再下雪了,但路上的
積雪依然很深,我們的跋涉依然很艱難。幸好有月亮,我抬頭看了一下天,月亮跟
著我們。我說明天可能會出大太陽。我抬頭的時候身子晃了一下,小馮跑上來想攙
扶住我,他太急,突然身子一晃,滑倒了,小馮一倒,馬也倒了,他一下子失去依
傍,滑出了路面,他是走在靠懸崖一邊的。
小周丟開馬就撲過去抓他,但也摔倒了。
小馮繼續下滑著,他大喊:快拉我一下!我踉蹌著撲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
膊。可是我怎麼也抓不緊那只胳膊。我的手凍僵了,手指頭就好象不是我的。更要
命的是,我的身子也開始下滑。小周爬起來,向前一撲,從後面一把拽住我的腿,
死死地拽……
我的人穩住了,但我的心卻開始一點點絕望,因為我手裡的衣服正一點點地掉
出去,儘管我身體的每一寸都匍匐在雪地上,包括我的臉頰。它被堅硬的冰淩擦得
生痛。我毫無道理地叫道,小馮你要堅持住呀!我明明知道應該堅持住的是我,可
是我的手已經不是我的手了。我指揮不了它,命令不了它。
小馮懸掛在崖邊,他揚著臉,忽然露出一點笑容,他說白同志你鬆手吧,不然
你也會掉下去的。我說不,我不鬆手!但是我的手正做著和我相反的事,它在一點
點地放棄小馮。我說不,小馮,你不能下去!小馮說,白同志,替我照顧好首長……
本來我想……你們結婚的時候,再采一把花……
他的手突然掙脫了我的手,就像我們斷裂開了似的,他仍保持著那個姿勢,揚
著臉,手長長地伸向我,朝懸崖下墜去,一眨眼功夫就消失了。他最後的那句話還
粘在崖壁上,被風一吹,顫了顫,才墜落下去。
……花……
這就是那個雪夜。
這就是我不願觸動的那段記憶。
這就是我刻骨銘心、沒齒難忘的生命歷程。
我不知道如果沒有這個雪夜,我會怎樣面對你們的父親?怎樣面對嘎瑪的生活?
我恨自己,恨自己沒有拉住小馮,恨自己沒有退回到拉達兵站,恨自己拖延了
幾天才上路。我把一切都歸結到自己身上,我讓自己的心受盡煎熬。
我想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替小馮照顧你的父親。我相信那是小馮的願望。
在你們的父親留下的影集中,有幾張照片是非常珍貴的。甚至用珍貴這個詞都
不足以形容。它們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想說說其中一張。
這張照片只有半寸大,已經發黃了。照片上,我和你們的父親並排站立著,他
整整高出我一個頭。我們都穿著軍裝,我們都面容嚴肅。在我們身後,是你們的父
親當時在嘎瑪住的房子,也是我結婚後住的房子,那是一間向藏民借用的放馬料的
房子。
在我們前面,是一座只能看到一點輪廓的雪山,那就是恰巴山。
在我們右邊,有一條小河,一到春天,你就能聽見流水的聲音。
在我們左側,有一小片樹林。也許它不能叫做樹林,只有非常稀疏的幾株紅柳。
在紅柳中間,在你們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座墳塚。那是小馮的衣冠塚。小馮自己,
永遠住在了恰巴山上。
這就是我們的結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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