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
第十章
木槿從家裡出來後,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或者說在街上遊蕩。她還從來沒有
在這個時間在街上遊蕩過──淩晨四、五點。儘管她做過幾年記者,從事過那種整
天在熙熙攘攘的車流和人流中打發日子的工作,過過黑白顛倒的日子,但淩晨這個
時間往往是她加了夜班後睡覺的時間。
但是此刻她不想睡覺,甚至不想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小屋裡呆著。從父母家裡走
出來時,她並沒想好去哪兒,她只是覺得需要離開那個家,需要逃離家人的目光,
需要一個人靜靜的呆著。像人們通常說的那樣,需要理清自己。但走出來後她才發
現,自己的大腦已不再工作,失去了清理能力。她只好聽任自己的潛意識指揮,在
街上慢慢地走。
從父親的幹休所所在地健康橋出發,她向著市區裡走。往常她回父母那兒,總
是打出租車的,有10多裡路呢。可是今天她只希望路更長一些,否則她不知道走進
市區後她該做什麼。她的家,丈夫的家,還有她現在臨時居住的小屋,都不是她的
想去的地方。
街上仍有行人,只是極少極少。木槿猜想不出他們都是因為一些什麼原因在街
上逗留。偶爾有匆匆過往的自行車,一駛而過,沒有人回頭看她一眼。木槿覺得整
個世界都站在一旁冷眼觀望,連她最初擔心的城市痞子都沒有出現。
用懊悔,用自責,用內疚,用不安,都不能表達木槿眼下的心情。她在痛哭過
之後,忽然感到了一種失去知覺的麻木。是不是心在被淚水浸泡之後都會這樣?即
使是撕心裂肺,也沒有了痛的感覺?
兩個星期前,當木槿向丈夫提出離婚時,無論如何沒想到今天的結局,否則她
就是把自己憋屈死,也不會提出離婚的。在木槿已經過去的40多年的歲月裡,父親
一直像太陽一樣溫暖著她,這種溫暖已讓她的兄弟姊妹們感到了不平,他們雖然沒
有明說,但木槿能看懂他們的眼神。偶爾家裡聚會時,他們會流露出來。木槿對此
懷著不安,也懷著快樂,她喜歡被父親寵愛,喜歡在父親面前撒嬌。
父親總是叫她三兩丫頭。據母親說,這是因為她生下來的時候,體重只有三斤
三兩,像只瘦弱的小貓。父親對別的孩子喜歡歸喜歡,很少有親昵的動作。對她卻
不同,常常刮她的鼻子,搖她的腦袋,把她當玩具一樣的逗。
但自從結婚後,父親的寵愛開始減弱。大概他覺得有丈夫寵她了,有丈夫愛她
了,他這個做父親的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對女兒了。可是木槿多麼希望父親永遠關心
她呀。尤其是在她和丈夫之間出現了問題之後,她更渴望得到父親的關心,哪怕父
親不過問她的精神生活,只停留在疼愛她、給她留下好吃的這個層面也行。但父親
反而和她生分起來,她打電話回家時,接電話的總是母親,偶爾碰上父親接電話,
父親也會馬上把母親叫來,好像他和她之間已經沒有太多的話說。而且他開始一本
正經地叫她木槿,很少叫三兩丫頭了。
但她依然愛父親。
儘管她和丈夫之間出了問題,她也不怪父親。
木槿和丈夫的婚姻,純粹是父親作的主,準確地說是兩個父親一起作的主。僅
僅因為這兩個父親是生死之交的戰友,僅僅因為這兩個生死之交的戰友的這兩個孩
子年齡相當,他們就在說說笑笑之中定下了兩個孩子的終生大事。
起初木槿沒在意。那時她還小,剛剛高中畢業。父親不讓她當兵,也不讓她下
鄉,她就成了一個待業青年。她聽見兩個父親在一起說她和鄭義,說這兩孩子挺合
適。她以為不過說說而已。她想等以後自己工作了,離開家了,這件事自然就會改
變的。她很小就認識鄭義了,鄭家就兄妹兩個,她和鄭義的妹妹鄭蕊是小學同學。
她常去他們家,她對鄭義沒有特別好的印象,也沒有特別不好的印象。後來鄭義和
二哥木凱一起進藏當兵去了,她在待業一年後趕上中國恢復高考制度,也考上大學
走了。
但這件事──兩個父親商議的兩家聯姻的事,並沒有因為他們的先後離家而擱
淺。
木槿寒假回來,父親也正好休假。父親非常慈祥地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她說她
剛進大學,才不會談這些事呢。父親高興地說,很好。不過在交男朋友這個問題上,
爸還是想先給你提三點要求。木槿以為他已經忘了鄭義的事,連忙問什麼要求呀?
父親說:第一,他最好是我們的山東人;第二,他最好比你大2歲;第三,他最好在
咱們隊伍上。
木槿一聽就明白過來了,這三點要求不是比著鄭義提的嗎?木槿就開玩笑說,
是不是還有第四點呀,他的父親最好是你的老戰友。父親見木槿看穿了他的心思,
也不隱瞞,就笑著說,對呀,你太瞭解你爸了,如果你能和鄭義在一起,你爸這輩
子就沒什麼不放心的事了。
為了不違背父親的意願,木槿答應先和鄭義通通信再說。
通了大半年的信後,木槿還是沒找到感覺,就好象在和兄弟通信,平平淡淡的。
鄭義似乎比她好一些,偶爾還會說一些想念她的話。就在這時候,木槿在學校裡愛
上了一個外文系的男生,雖然她一直不能確定對方心跡如何,但卻使她忽然明白了
一點:有愛和沒有愛是不一樣的。她的心裡總是惦記著那個男生,總為見到他而高
興,總為見不到他而失眠。而對鄭義呢,本來就覺得遠,現在就覺得更遠了。兩個
人中間如果隔了一個人,那比隔多少座山多少條河都要遠。
暑假臨近,鄭義寫信說他要回來探親,約木槿一起去爬泰山。木槿想,她得跟
他攤牌了,告訴他這樣下去不行,她對他沒有那種感情。她不能為了父親而敷衍婚
姻大事。
但那個暑假木槿沒等到鄭義。因為邊境局勢緊張,鄭義的休假取消了。當木槿
接到鄭義的信,說他不能回來,並且有可能打仗,今後不再和她聯繫時,她心裡忽
然升起一種陌生的情感,有擔憂,有掛念,還有敬重。這時候她才感覺到,鄭義是
個有血性的男兒,是個和父親一樣勇於為國家獻身的軍人。與此同時,木槿心裡的
那段初戀,也因對方心裡早已有了人而告終,成為她心中永遠的痛。
這兩件事情的同時發生,令木槿開始掛念鄭義。
一年後鄭義平安回來了,木槿沒有向他攤什麼牌,而是跟他一起去了泰山。
但是,當他們比較多的在一起後,木槿一次又一次地意識到,她不愛鄭義。她
和他在一起,僅僅是不忍心拒絕他,不忍心違背父親。她就像人們現在唱的,心太
軟。她對他依然沒有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沒有那種夜不能寐,茶飯不香的感覺。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家人和鄭義的家人,卻把他們二人的關係看成是既定
事實了。春節時,鄭家團聚總會叫上木槿,鄭義探親時,也總會去看望歐伯伯和白
阿姨。
兩年後,大學畢業生歐木槿和在西藏某邊團任參謀的鄭義結婚了。
父親沒讓木槿參軍,卻讓她成了軍人家屬。
回想起來,她和丈夫之間有過恩愛嗎?
也許在新婚的第一年裡有過。
結婚後木槿就跟著鄭義進藏了,去他所在的部隊住了一個月。他們家幾個子女
除了最小的木鑫和她,都在西藏當過兵,因此她對那個地方一直很嚮往。儘管父親
很寵她,但當她初次到達拉薩時,在軍區當首長的父親並沒有派車去接她。她是跟
著鄭義搭交通車到軍區的。
有一點讓木槿一直疑惑。他們到軍區後,忙得一塌糊塗的父親專門抽了半天的
空,帶她和鄭義去為一個叫尼瑪的人掃墓。她不明白這個尼瑪怎麼那麼重要,讓日
理萬機的父親念念不忘?再說又不是清明節,為什麼掃墓?父親的解釋是,尼瑪曾
在他們家當過保姆,小時候撫養過她,很喜歡她。
站在墓前,父親說了一段話。他說尼瑪,三兩丫頭已經長大了,結婚了,丈夫
是個解放軍,你就儘管放心吧。
鄭義有些不解地看看木槿。他頭一次聽說木槿還有這麼個小名。
木槿也覺得父親的神情顯得有些怪。她想,這個尼瑪不過就是帶過她一段時間
嗎?何必那麼鄭重其事?
後來鄭義在和她親熱的時候,也常常學著父親,叫她三兩丫頭。
木槿跟著鄭義,搭便車去了他所在的邊防團。
一個月後,木槿明白父親為什麼不讓她進藏當兵了,那實在是個苦地方。最初
進去的半個月,她一直處於高原反應,天天頭痛,天天吃不下飯。那還是夏天,冬
天更不知會怎麼樣呢。後來總算適應一些了,假期也就差不多到了。
臨走前發生了一件事,讓木槿再也不願去部隊探親了。
那是個星期天,團裡作訓股的股長興致勃勃地帶了兩個人到鄭義這兒來玩兒牌,
股長和鄭義平時關係就很好,愛在一起聊天。休息日愛在一起打牌。那天幾個人玩
兒得很起勁兒,把木槿丟在了一邊。木槿有些不快,她想自己就要走了呀。鄭義怎
麼不陪陪她?她呆在一邊悶著看書。傍晚7點了,木槿問,還吃不吃飯啊?鄭義像沒
聽見一樣,耳朵上鼻子上貼滿了紙條,嘴上還叼著煙。股長也一樣,像個白鬍子老
頭兒似的,快樂得完全忘了屋裡還有別人。木槿正想問第二遍,鄭義忽然抬起頭來
對她說,去,給我們弄點兒吃的來。
木槿簡直不能相信鄭義會這樣使喚她。從來沒人這樣使喚過她。她剛到有高原
反應那些天,他天天把飯給她端到床上,對她非常體貼。但當著股長的面,木槿不
好發作,就冷冷的說,你知道的,我不會做飯。鄭義說,那就下點兒麵條,下面你
總會吧?用高壓鍋壓。
木槿再也不能容忍了,她覺得鄭義是故意當著外人在她面前擺架子,她站起來
就收拾東西。鄭義愣了,想放下牌來哄她,畢竟他知道她就要走了。但股長卻像沒
看見似的說,鄭義,該你出牌了,快點兒。鄭義只好坐下出牌。
木槿一看鄭義不來哄她,股長和旁人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又氣又尷尬,真的收
拾了箱子就往門外走。鄭義按捺不住站起來拉她,股長卻一把拉住鄭義,嘴裡繼續
嚷嚷著出牌。木槿只好出門。出門後她聽見股長對鄭義說,你讓她走,我保證她一
會兒就會乖乖的回來。
木槿氣得血直往腦門上沖,噔噔噔地就出了營區。營區外是一條下山的路,她
雖然住了一個月,還從沒往下走過。她只知道下山後有一條通往拉薩的公路。她當
時想,走到公路上搭一輛便車到拉薩,然後馬上坐飛機回家,告訴父親鄭義欺負她。
可是沒想到下山的路那麼長,沒想到走了一半天就黑了,沒想到天黑之後山裡
會那麼可怕。木槿越走越後悔,所有的氣都被恐懼替代了。好不容易走到了山下公
路上,公路上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人聲,更不要說她想像中的長途汽車了。只有
路下方的江水嘩嘩地流淌著,她的眼淚也嘩嘩地流了下來。她終於明白股長為什麼
會說,她遲早會乖乖的回去。她真的沒有辦法離開這個地方。
可她不想回去。
天越來越黑了,恐懼終於取代了她的自尊。她擦了眼淚,回頭往山上走去。
走到營區門口時,見鄭義正站在那兒等她,一臉的惶恐。她沒說任何話,默默
地跟他一起回到了房間。當她看見燈光時,眼淚又一次落了下來。
事後鄭義才告訴她,股長說的,這地方沒法跑。他的家屬來隊探親時,跟他吵
了架後也跑過,可是跑不出一裡地就嚇回來了。荒涼野地的,一個女人能往哪兒跑?
股長還笑說這經驗是團長傳授給他的,團長說,咱西藏軍人的家屬可不能養成動不
動就跑的脾氣。咱養不起那脾氣。
儘管後來鄭義一再地賠禮道歉,木槿的自尊心仍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她發誓不
再去他的部隊探親。那大概是她和鄭義之間第一次出現的裂痕。
當然,需要她去部隊探親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
鄭義轉業回到了成都。
一輛因限時白天不能進城的大貨車轟轟隆隆地駛過,木槿往邊上靠了靠,低頭
一看,發現卡車帶起的髒水濺到了她的褲子上。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走在大路上,
而不躲到人行道上去?這麼一想,她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遲鈍了,這樣的遲鈍再
遊蕩下去就有危險了。
可是上哪兒去呢?如果回到那個她這些日子躲避家人的小房間裡一個人呆著,
她准會發瘋的。她現在不能一個人呆著,憑她的一點心理學知識,她需要找人訴說。
可是找誰呢?
兄弟姊妹裡沒有一個可說的。惟一可談心的木凱,卻遠在西藏。
朋友呢?她馬上想到了文清。但這會兒文清一定在睡夢裡,而且很有可能和她
的男友在一起,不方便打攪。
說起來,正是因為文清,木槿才下了離婚的決心。
文清是木槿的大學同學,畢業後嫁給了一個同班男生。當時很多女同學都羡慕
她,包括木槿,因為這個男生很出色,既有才華,又風度翩翩,而文清相比之下卻
比較一般。但還在讀書時他們兩個就好上了。
沒想到10多年後,這對為大家所羡慕的最佳夫妻卻離婚了,而且是文清提出來
的。
在最近的一次大學同學聚會上,木槿得知了這個消息。她和文清在大學裡同一
個寢室的上下鋪,關係一直不錯。她發現年近40的文清竟然光彩照人,比剛畢業時
漂亮多了。有同學說,文清呀,給我們介紹一下你青春永駐的經驗吧。文清笑嘻嘻
地說,很簡單,那就是有人愛呀。難道你們不知道愛情是永遠年輕的最佳秘方嗎?
木槿在一旁聽見這話,很有些羡慕。她已經不太知道被人愛的滋味兒了,當然
更不知道愛一個人的滋味兒。她私下裡追問文清,你要離婚,是不是就因為愛上了
別人?文清果然沒有否認。木槿說,就算是愛上了別人,也不一定非要離婚哪,你
丈夫不是幹得很好嗎?你放著廳長太太不當了?木槿聽說文清的丈夫現在已經是省
政府的一個副廳長了。
文清卻充滿嚮往地說,可是我太想和他生活在一起了。
木槿知道這個「他」一定不是指的她丈夫。她有幾分羡慕地說,他有那麼好嗎?
他是幹什麼的?文清說,也就是個普通職員。木槿就更不解了。文清一臉溫情的說,
只要兩個人相愛,這些都不重要。和他在一起,我就是覺得幸福。而且我告訴你,
自從和他在一起,我才知道女人原來也是可以有快感的。木槿問什麼快感?文清說,
看你這個老古板,當然是性生活的快感了。木槿一下紅了臉。從小到大,她還是頭
一回聽人談這個話題。她的家庭,她的兄妹,都不會有人談及這方面的事。她自己
就更不知所云了。
她訕訕地說,這個……很重要嗎?
文清說,當然重要!
木槿默然。
文清見她神情黯然,關切地說,哎,你和你丈夫怎麼樣?
木槿眼圈忽然紅了。文清驚異地問,怎麼啦?
怎麼啦?這是一句兩句能說清的嗎?木槿默默地吞著眼淚。鹹澀的淚水浸泡著
許多年來她難以啟齒的婚姻生活。
木槿永遠得記得當時的情形。
婚後的第4年,鄭義回家探親。那時他們已經有了兒子亞亞。不知為何,鄭義回
家後總是把每一天的事情都安排得很滿,常常是晚上也有事要出去,不是看戰友,
就是陪父母看病,再不就是要求由他來帶孩子睡覺,好像根本沒時間和木槿呆在一
起。
起初木槿沒有在乎。她想一個半月的假期,有的是時間,讓他先處理別的事吧。
雖然她和鄭義談不上有多麼恩愛,在夫妻生活上她總是很被動,鄭義要,她就滿足
鄭義,鄭義沒表示,她也就沒表示。但在鄭義不在身邊的日子裡,她還是時常想到
他,像一個新婚妻子那樣想她的丈夫。
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鄭義仍沒有碰她,甚至平日裡也沒有任何親熱的舉動。
這讓她感到了不快,感到了不對勁兒。與此同時,感到了內心的渴望。
她想,是不是自己對他太淡漠了,他故意氣她的?
這天晚上,鄭義終於沒有理由再出去了,他們倆一起去出看了場電影,還是愛
情片。回來後鄭義一直默默的不說話,洗了澡就上床休息了。木槿去洗澡,之後有
意換上了一件托人從杭州買回來的真絲睡衣,那睡衣很新潮,兩根細細的吊帶將她
白皙潤潔的肩膀全都裸露了出來。她從沒穿過這樣的睡衣。她從鏡子裡看了看,自
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想,鄭義一定會明白她的心思的。
她走進臥室,不好意思看鄭義,就背對著他去理衣櫥,好像在找什麼。她感覺
到正在看書的鄭義抬起了頭。她因為害羞面色潮紅呼吸急促起來。但好一會兒過去
了,她期待中的胳膊沒有擁上來,期待中的懷抱沒有張開。當她不得已轉身時,她
看見鄭義已經鑽進了被窩,並且滅掉了自己的床頭燈。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深夜,當鄭義聽見她的低聲哭泣,終於打開燈坐起來時,木槿哭著壓低了聲音
喊道: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鄭義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說:木槿,我……我們離婚吧。
木槿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又是一句:為什麼?
鄭義低下頭說:我不想拖累你,我……不行了。
木槿在短暫的驚異之後明白過來。看著鄭義沮喪的樣子,她有些憐憫有些難過,
同時她似乎也不太相信,一個男人怎麼會說不行就不行。她體貼地扶住鄭義的肩問,
怎麼回事?是不是太累了?
鄭義搖搖頭,說,可能不是。
木槿說,那是為什麼?
鄭義沉默了一會兒,說,算了,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木槿猶豫了一下,鼓足勇氣說,你說嘛,也許我能幫你。
鄭義看了她一眼,說,不,你幫不了我。誰也不幫不了我。
他把她的手拿開,神色決絕,重新躺下去了。
木槿呆坐在那兒,望著鄭義冷冷的後背,難過委屈地流出了眼淚。為什麼他會
這樣冷淡地待她?為什麼偏偏在她感到需要的時候他就不行了?為什麼每兩年才有
一次的夫妻生活她都過不上?為什麼偏偏是她遇上了這樣的事?
她一直流著眼淚到天明。
那時鄭義很硬氣,堅持要離婚。木槿同意了,她想反正他們之間本來也沒有太
多的感情。他們的婚姻說不上是父母包辦,也是父母督辦的。離了婚,對彼此的傷
害都不算大。
為了不讓兩家大人吃驚和反對,他們想先分居,再辦手續。反正鄭義在西藏,
他們本來就不在一起。分居的事,只須心理上明白就行。
可是,又一個意外的發生打破了木槿的計劃。
木槿覺得命運總是跟自己作對,每當她想好怎麼走時,命運之手就把她拉了回
來。
鄭義的妹妹鄭蕊,那年和木槿一起考上了大學。但讀到大學二年級時,因患心
髒病而休學了。他們的母親本來身體就不好,懷他們兄妹二人時又在西藏,氧氣不
足營養不良,致使兩個孩子體質都很弱。相比之下鄭蕊更差些,患有先天性心臟*
T諼韃爻鏨暮⒆櫻腦*有毛病的極為普遍,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在木槿家裡,
木軍和木蘭也有。
鄭蕊休學後再也沒能複讀,就在家中自學,後來木槿工作時,她也工作了。在
一家機關幹比較輕的文秘工作。但半年後,鄭蕊心臟病發作,突然病故。
木槿得知消息後急忙趕到鄭家,去悼念鄭蕊。鄭蕊的母親哭得昏了過去,讓木
槿也心生悲傷,陪著一起落淚。後來鄭蕊的母親醒過來,一眼看見了坐在床邊的木
槿,就拉著木槿的手聲淚俱下地說,木槿啊,我就剩你和鄭義兩個孩子了,你要好
好的呀……
這句撕心裂肺的話,毀掉了木槿離婚的勇氣。
後來鄭義從西藏轉業回來了。
妹妹的去世,使他成了父母惟一的孩子。
鄭義回來後向木槿表示說,只要她還愛他,他就一定盡最大的努力克服自己的
問題,開始新生活。木槿沒說什麼。她也知道他們在眼下分開是很不現實的,她也
沒那個勇氣。為了配合他的決心,她和他一起住在他們家裡。
應該說,鄭義也的確是盡了全力。他每天早起鍛煉,看中醫,甚至還看了心理
醫生。整個生活除了工作,就是對付身體了。而且在這個期間,他對木槿非常好,
時常主動陪她看電影,陪她逛街,管孩子,讓木槿沒有顧慮地搞她喜歡的編輯工作。
但是幾年過去了,鄭義在工作上的成就顯而易見,職務明顯上升。但身體的問
題依然沒有解決。他曾努力過兩回,結果令他非常沮喪。漸漸的,夫妻生活成了他
們之間的雷區,沒人碰,甚至沒人提。鄭義似乎有些失去信心了。雖然還是吃藥,
態度卻一日日消極。
這個期間木槿一直保持著沉默。她一方面同情鄭義,一方面又為自己的命運落
淚。但她無處可說。每次回到父母家,她總是強裝高興。一方面她是不想讓父母為
她擔心,另一方面這樣的事情她也說不出口。她明白在他們家裡,這樣的事情永遠
不可能成為離婚的理由。
木槿期望著鄭義再次提出離婚,但鄭義卻再也不提了。
日子就這樣過著。直到文清出現。
文清聽了木槿的訴說,簡直不能相信現在竟還有這樣的女人,能忍受這樣的生
活。對她來說,和丈夫的性生活沒有激情她都不能忍受,更不要說根本沒有了。
她一遍遍地說,木槿,你這是對自己不人道!木槿,你才40出頭,你還來得及。
你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毀了。沒有人能阻止你,這是你的權利。
在文清的鼓勵支持下,木槿再次鼓起了離婚的勇氣。
但鄭義已不是當年的鄭義了。幾年來身體的不爭讓他失去了對生活的勇氣,也
失去了自信心。他害怕木槿離他而去。這種害怕使他變得膽小而又狹隘。那天晚上,
當木槿和他再次談到離婚時,他竟火冒三丈的說,你怎麼忍心撇下我?你太自私了?
木槿冷冷地說,我自私?如果我自私,我們就不會走到今天。我陪了你十幾年
了,我想我已經表現出最大的善良了,你就讓我離開吧。
鄭義忽然拍著桌子說,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你是不是有第三者了?我要是
查出來,絕對饒不了你!
這句話,就是這句話,把木槿心裡的最後一點惻隱之心掃蕩掉了。她怔怔地看
了一會兒鄭義,然後一字一頓地說,對,我就有一個第三者!我愛他!我要離開你!
鄭義怒火中燒,他沖過去拔出拳頭對準木槿打過去,但在打出去的一刹那他轉
了身,將那個怒火中燒的拳頭狠狠地砸在了牆上,只聽「嘭」的一聲,血肉碰裂,
牆上出現了斑斑鮮血的痕跡。
木槿呆怔片刻,迅速收拾了東西離去。
可是木槿無論如何沒想到,這件事會讓父親生那麼大的氣。她知道父親會反對,
但她沒想到父親會大發雷霆,並為此召開家庭會議。是不是婚外戀這一點讓父親不
能容忍?正像母親說的,不是不能離婚,而是不該以這種原因離婚。當初木凱離婚,
可是沒有出現什麼第三者,父親儘管非常難過,還是同意了。
其實木槿並不想用這麼個無中生有的「第三者」來解除和鄭義的婚姻,那不過
是一時的氣話。後來她的婆婆,鄭義的母親找她談時,她也否認了這一點。她說她
離婚只是她不想再這樣下去了。和別人無關。鄭義的母親聽了長歎一聲,並沒有像
木槿的父親那麼生氣。木槿發覺,婆婆對他們夫妻之間的情況,似乎隱約知道。有
一回她和鄭義發生衝突,她哭著從房間裡跑出來時,婆婆就在他們臥室門口,神色
十分不安。從那以後,她對木槿分外客氣。
但鄭義不相信木槿後來的解釋,他固執地認為木槿就是在外面有人了。如果沒
有人,木槿不至於那麼狠心離婚。他們之間的不正常情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而是
6、7年了。一個6、7年過來了,再多二個6、7年有什麼不能過下去的?
木槿想,或許從鄭義的角度說,有這麼個第三者,反而好下臺一些。
她搬出去後,日子並不輕鬆。雖然她極力地在外人面前,同事面前保持平常的
樣子,但大家還是有感覺。她的憔悴,她的沉默寡言,她的心不在焉的樣子,都分
明在向人們昭示著一個事實:她的生活遇到了重大挫折。主編甚至把她叫去,問她
需不需要休假?她像躲避瘟神似的連連擺手,說,不不,我不休假。我能上班。我
沒事兒。
她害怕獨自一人相處。
就在她搬出去的第三天,婆婆打電話到辦公室找到了她,說想和她談談。她無
法拒絕這個請求。她的婆婆和一般人家的婆婆不一樣,那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阿姨。
在一個安靜的茶館,她們見面了。
婆婆表現得非常通情達理,也非常坦率。她上來就說,我知道是鄭義有問題,
我也知道這麼多年來你不容易。這兩句話就把木槿的眼淚說得直往外湧,她叫了一
聲媽,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婆婆依然很平靜,說,我這一輩子,就生了兩個孩子,可兩個孩子身體都不好。
鄭蕊去世時我就想,我生養了他們,卻不能讓他們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對不起他們,
欠他們。如果能用我的生命來換取他們的健康,也許我早就換過不知多少次了。
木槿聽著婆婆的話心裡有些緊張。她心軟,最經不起這樣動情的話。她決心已
下,不想再因為心軟而放棄。
但婆婆接下來的話卻讓木槿更難過了。婆婆說,木槿,請你原諒我,其實我早
就知道你生活得不幸福,我也知道是鄭義的原因。但我卻裝作不知道。因為我怕你
離開我們家,怕鄭義孤單,怕亞亞不幸福,怕老鄭難過,我總是想盡力留住你。可
我從沒站在你的角度上考慮問題,我很自私……
木槿哽咽道,媽,別這麼說。
婆婆還是說:我只是心疼鄭義,我是他的母親* D閎綣牖榱耍隙ɑ箍梢災
亟彝ィ*但鄭義永遠也不可能了……不過現在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也好,你就下
決心走吧。鄭義那兒,我會慢慢做他工作的,今後的日子,還有我們老兩口呢,我
們陪著他……
木槿再也聽不下去了,說了聲「對不起,媽」,就站起來沖出了茶館。她知道
她如果再聽下去的話,只有一個可能,就是流著淚跟婆婆回到鄭義身邊去。
她不想那樣。
但如果她知道她的離婚能致父親于死地,那不用婆婆說任何話,她也不會離婚
的。
木槿忽然覺得一陣暈玄,眼前發黑。她踉蹌著,扶住了路邊的一棵樹。
好像是棵法國梧桐。
木槿在這個城市住了那麼多年,從來沒注意過這些樹。還是那天和文清一在起
時,文清抬起頭來看樹,並由衷地讚美說,這些樹多麼好看啊!那麼綠的葉子,那
麼茂盛的樹冠。文清這麼一說,木槿再去看樹時,才覺得這些樹是挺好看的,至少
比原來好看。
木槿想,只有像文清這樣心中有愛的人,才會注意到樹的美。
木槿扶著樹,眼前依然發黑,額頭上似乎在冒冷汗。一種難以控制的力量正用
力地把她放倒在地,她身不由己,靠著樹一點點地滑了下去……
她聽見有人問:同志你怎麼啦?
她說不出話來,一下子沉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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