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                  

                                 第九章

                                   1

    對我來說,很多事情都是在過去很久以後,我才明白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
樣?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我身臨其境時,常常渾然不覺?
    比如我和辛醫生,我們一次次地相遇,一次次地分離,卻毫無感覺。直到第三
次分離之後又重逢時,我才隱隱地明白了些什麼。我想這個人和我,一定有一種特
別的關係吧。為什麼他總是讓我感到親切,感到溫暖,感到快樂?為什麼我一看到
他,總是禁不住獨自微笑?
    在漫長的進軍路上,他像一縷陽光,靜悄悄地暖在我的心裡。無人知曉。
    我們的初次見面幾乎是一晃而過,沒留下任何痕跡。第二次相遇也很平常,就
像秋雨遇見了落葉。
    我是在部隊將要離開甘孜時,與他相遇的。
    為了能夠順利地進軍西藏,離開甘孜時,上級要求我們所有進藏人員進行體檢,
凡是心臟有問題者必須留下。雪域高原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那天下午,我和吳菲劉毓蓉她們一起來到河灘邊上的師衛生隊,等待體檢。等
待時,我的心裡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心臟有問題,通不過。因為心虛,我就一個
勁兒朝後靠,讓吳菲和劉毓蓉先檢查。
    我站在後頭往前看,看見一個醫生埋著頭,在仔細地聽著面前那個人的心臟。
一頭濃密的黑髮在陽光下發著亮光。他抬起頭來笑笑,向面前的人說著什麼。我看
見了一張與濃密的黑髮十分相稱的英俊的臉,最多20歲。不像個大夫,倒像個學生。
他的笑容燦爛明朗,像高原上的太陽,沒有一絲雲彩的遮擋。我當即對他有了幾分
好感。我想,這個醫生一定很好說話。萬一有什麼問題,我就向他求情,他一定會
幫我的。
    輪到我了。我發現已經檢查完了的吳菲在一旁朝我笑,還眨眼。我想怎麼啦?
我有什麼不對勁兒嗎?吳菲什麼話也不說,指指醫生,拉上劉毓蓉就跑了。
    我轉頭去看醫生,醫生朝我笑笑,就像對一個認識的朋友那樣,很親切,很隨
意。但那雙明亮的眼睛忽然照亮了我的記憶,我覺得我在哪裡見過他。我這個人有
個毛病,總是記不住別人的模樣,從年輕時就這樣。我在腦子裡回憶著,但怎麼也
想不起來。
    我也朝他笑笑,是一種近乎討好的笑。我說,醫生,我的心臟肯定沒問題。他
說我還沒檢查呢,你怎麼知道?我說我自己的心臟我還能不知道嗎?
    他笑笑說,怎麼,又想搗鬼嗎?
    他一說這話我馬上想起來了,他就是那個我們在重慶體檢時,發現我稱體重弄
虛作假的醫生。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他。怪不得吳菲朝我眨眼。我臉一下紅了,
心虛地抵賴說,誰搗鬼啦?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他朝我擺擺手,叫我不要說話了。
    他認真地聽我的心跳。
    還沒有人那麼認真地聽過我的心跳。
    他聽了很長時間,我幾乎要坐不住了,他才從耳朵上取下聽診器。他抬起頭對
我說:你的心臟並不像你想得那麼好。
    我一下急了,我說怎麼了,你聽到什麼了嗎?
    他說,心臟有些雜音,還有……
    我急急地說,不可能有問題的。我從來沒感覺。你千萬別說我不行,我不想留
下來。我要跟著隊伍往前走。
    我說這話時已帶上了哭腔,那時候我還是很容易哭的。我說醫生求求你了,不
管我的心臟怎麼了,千萬別讓我留下來。我都走到這兒了,絕不能半途而廢。我一
定要走到西藏去。你快說沒有問題呀?
    他看著我,那樣看著我。我至今能想起那目光。他什麼也沒說,開始給我量血
壓。我定定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心裡想著怎麼說服他。量完血壓他露出一點笑容,
說還好你的血壓沒問題。我連忙說,那我不用留下來了吧?我可以繼續走了吧?
    我才不管什麼血壓心臟,它們與我無關。我只關心我能不能留在進軍的隊伍裡。
    他終於說,好吧,但你還是要多注意。你的右心室有些供血不足。
    我連忙說,我會注意的,一定注意。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注意什麼。我只想趕快
通過體檢。我說謝謝你了,醫生。
    他說,你叫什麼?我以後好照顧你。
    我爽快地丟下我的名字,飛快地跑走了。
    這就是我們相遇的情形。
    我說過,普通得就如同秋雨遇見了落葉。
    很快我又見到了他。
    大概上級對我們這群平均年齡不到20歲的女孩子不太放心,出發前,特意增派
了3個男同志前來協助蘇隊長的工作。
    那天晚上蘇隊長把我們集中起來,高興地說,同志們,上級對我們女同志非常
關心,特意派了3名男同志到我們隊參加工作。現在我們來認識一下。
    我一抬頭,驚喜地發現走進來的3個男同志中,有一個是他。
    我們像已經認識的朋友那樣,互相點頭致意。我發現他是個十分內向的人,或
者說十分靦腆的人,看見我們齊唰唰投向他的目光,他竟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去。不
像另外一個年紀大些的和一個歲數小的,始終笑眯眯地看著我們。
    蘇隊長介紹後我才知道,他姓辛,被上級派來擔任我們隊的副隊長兼隨隊醫生。
另外那個年紀大一些的男同志擔任管理員,年紀小的任通訊員。
    我很高興。除了高興,好像覺得心裡更踏實了。真怪。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女人
對男人的依賴感所致,還是我對他的特殊信任所致?當然,我在心裡暗暗告誡自己,
一定不能和他過於接近,一定要注意影響。那時候注意影響是蘇隊長常說的一句話。
就在他們來之前蘇隊長還特別強調說,3位男同志來隊之後,大家一定要注意影響。
我明白蘇隊長的意思。我們都明白。以至在後來的進軍路上,我們甚至把不和男同
志接觸當成是嚴格要求自己、作風正派的一種表現。
    蘇隊長把他們3位作了介紹了之後,我們一起呱嘰呱嘰的鼓掌,表示歡迎。然後
他就代表三位男同志講話。
    他坐在那兒,起初很拘謹,但講了兩句之後,情緒漸漸生動起來,眼睛亮亮的,
臉頰泛紅。他給我們講的既不是軍長政委講的那些道理,也不是蘇隊長講的那些注
意事項。他給我們講的是歷史,講的是自17世紀以來,西藏那塊神秘的土地是怎樣
吸引著無數西方人。最早的一次是1627年,一個耶穌會的傳教士團到了日喀則。以
後就不斷地有西方人進入這塊神秘的土地。來自葡萄牙、意大利的傳教士,來自荷
蘭的旅行家,來自俄國、英國的外交官,還有來自許多西方國家的探險家、地質學
家、植物學家、醫生等等,他們千方百計,也是千辛萬苦、千難萬險地渴望進入西
藏,渴望揭開亞洲大陸上這個神秘高地的面紗。許多人一去無回,許多人暴死途中,
但仍不能阻擋這些人的步伐。到19世紀末,非洲大陸上只有很少幾處鮮為人知的地
方了,那麼這個世界除了南極洲,只有西藏是最神秘的地方了。人類的探險本能求
知本能,使得他們更加強烈地嚮往西藏。當然,更有那些具有侵略野心的帝國主義
分子,一直對西藏垂涎三尺。本世紀初,英、俄兩大帝國都在窺伺西藏,為向西藏
滲透和擴張勢力的明爭暗鬥。1903年,英帝國主義終於派出遠征軍侵入西藏。當然,
他們遭到了西藏人民的英勇抗擊,以至爆發了著名的江孜保衛戰。
    我們聽得簡直是入了迷。我們沒想到這塊土地有著如此巨大的魅力。尤其是辛
醫生說,在那些千里迢迢走進西藏的傳教士中還有女人,我更是感到了驚訝和欽佩。
我想她們能行,我們更能行。
    最後辛醫生情緒激動地說,那些外國人為了揭開西藏的面紗、為了侵吞佔有這
塊土地都敢於鋌而走險,我們革命戰士為了解放自己的國土而進軍西藏,還有什麼
可怕的?還有什麼不可戰勝的呢?讓我們從現在起,就同甘共苦,堅韌不拔,邁開
雙腳丈量高原,我們一定要把我們的五星紅旗,插上世界的最高峰喜馬拉雅山!
    他的講話贏得了我們熱烈的掌聲,也贏得了我心裡深深的敬意。我想,這個年
輕人他懂得可真多,他可真了不起。
    會開完了,儘管蘇隊長一再催促我們早點兒睡,可我們哪裡睡得著呢?
    明天就要出發了啊!

                                   2

    我們終於出發了,從甘孜向昌都進發。
    甘孜到昌都,有1500裡路程。如果是在平原,如果是空手空腳,1500裡路程也
許不算太難。但我們是在高原,我們還趕著犛牛,我們還要背著自己的口糧、帳篷
以及高原禦寒的皮衣等,每個人差不多負重40斤。
    出發前我們就被告知,接下來的道路非常艱辛,比之川西到甘孜不知難了多少
倍。不僅所有的山山水水都要靠我們的雙腳去邁過,而且沒有現成的路可走。道路
將越來越崎嶇,海拔將越來越高,空氣將越來越稀薄,氣候將越來越寒冷,給養也
將越來越困難。這一連串的「越來越」預示著異常艱巨的進軍道路擺在了我們的面
前。
    在這一切還沒到來時,我們是體會不到的。我們只是抽象地想,要迎接更大的
困難了,要吃更多的苦頭了。但我們對戰勝這些困難充滿了信心。正像辛醫生說的,
那些外國人為了揭開西藏的面紗、為了侵吞佔有這塊土地都敢於鋌而走險,我們革
命戰士為了解放自己的國土而進軍西藏,還有什麼可怕的?還有什麼不可戰勝的?!
    其實為我們這些女兵作榜樣的,還不是那些敢於冒險的外國人,而是我們中國
自己的女人文成公主。蘇隊長最愛對我們說的一句話是,當年文成公主憑她的三寸
金蓮都能走到西藏,今天我們革命戰士還能走不到嗎?!
    真的,這話給我們的精神力量是無法估量的。
    我們怎麼會輸給一個遙遠年代的公主?
    讀書的時候我就知道文成公主的故事了,知道在公元7世紀,有一個叫松贊干布
的年輕的藏王,因為傾心唐朝的先進文化,想以聯姻的方式與漢民族建立友好的關
系。當時的皇帝唐太宗就答應了他的請求,將美麗的文成公主許配給了他。文成公
主身負重命不遠千里來到西藏,與松贊干布成了婚,留下一段藏漢人民友好的佳話。
    我不知道文成公主是不是三寸金蓮,也不知道她當時進藏是騎馬還是步行,我
只知道在那樣一個遙遠的年代,在公元7世紀,她就去了西藏。有一點可以肯定,她
不會是飛進去的,她一定是貼著西藏的山水一寸寸匍匐進去的。既然她都能進去,
同為女性,我們肯定也能進去。這應該是勿用置疑的。
    文成公主絕對不會想到,她會成為一千多年後女人們的光輝榜樣。
    我們背著行囊,趕著犛牛,真是浩浩蕩蕩。
    那些犛牛的背上,馱著沉沉的木箱和麻袋。裡面有銀元,有代食粉和大米。那
都是我們進軍西藏賴以維持性命的東西。我們每四個人一組,輪流和牧民一起趕犛
牛。那些犛牛儘管在我們的口哨聲中上了路,但它們和我們畢竟還有隔膜。它們時
不時地要表現一下這種隔膜。不知有多少次,它們跑散了,跑得滿山遍野都是。雖
然有兩個牧民幫我們,可畢竟有200多頭犛牛啊,一旦跑散了,我們就必須全體出動,
耐心地一次次地把它們找回來,再重新整隊上路。
    我們最多的時候,一天走50裡,最少的時候,一天只走了8裡。
    犛牛實在是太散漫了,它們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只要看見哪個地方有草吃,
那你就別再想往前走了,隨你怎麼趕,它們也不會走,非吃飽了不可。特別是爬山
的時候,犛牛是決不走正道的,跑得滿山坡都是。
    剛開始我們很不習慣,總想讓它們和我們一樣聽招呼守紀律。後來牧民比劃著
告訴我們,那沒用,還是順著它們為好,它們畢竟是牛。我想還不僅如此,它們還
是常常餓著肚子的牛。西藏的一年四季中,只有幾個月是有草可啃的。我們慢慢的
也就習慣了。每當犛牛發現了自己豐盛的早餐、午餐或者晚餐,開始享用時,我們
就索性坐下來歇著,等它們享用得差不多了,再往前走。
    所以每天趕犛牛的隊伍都是最先出發,最晚到達。
    即使我們這麼順著它們,它們也還是有脾氣。
    這一天,輪到我,吳菲,趙月甯,還有劉毓蓉四個人協助牧民趕犛牛。剛出發
沒多久,一頭犛牛突然撒野了,又蹦又跳,掙脫掉了馱在身上的兩麻袋物資,撒腿
就跑。趙月甯正好在旁邊,伸手去拉它,被它蹬倒在地。一轉眼,犛牛跑得無影無
蹤了。趙月寧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守著掉在地上的兩麻袋東西就大哭起來。
    兩個牧民見她那樣,趕緊吹起口哨去找。我們也跟著吹起口哨去找。全隊的女
兵都吹起口哨去找。頓時,滿山遍野都響起了我們的口哨聲,像鳥兒在合唱。我從
沒想過口哨也能吹得那麼好聽。我們聆聽著自己的口哨,真有些陶醉。那只撒野的
犛牛大概也陶醉了,慢騰騰地鑽出了樹林。。
    我看見蘇隊長走上前去牽它,一邊輕輕地撫摸著它一邊說,犛牛呀,你別欺負
小趙好嗎,她才14歲,她還沒有你高呢。
    小趙見犛牛回來了,擦掉眼淚站起來,一聲不吭地和大家一起,重新把麻袋上
到犛牛的馱子上。蘇隊長問她要不要休息?她倔強地搖搖頭。剛才犛牛撒野時,把
她踢倒在了地上。這是我們中第二個挨犛牛踢的,第一個是吳菲,腿還在痛呢。辛
醫生卷起小趙的袖子察看,發現胳膊被踢腫了,要給她處理一下。但她倔強地甩開
了辛醫生的手說不用,她一揉著胳膊一邊死死地瞪著犛牛。她的小小的紅腫的眼睛
和犛牛那銅鈴大的眼睛對視著。
    片刻,犛牛好像服輸似的,把頭轉過去了。
    我從一份資料中看到,從1950年進軍拉薩到1954年底公路修通,幾年間,參加
運輸物資的犛牛多達百萬頭。百萬犛牛為我們進軍西藏立下了汗馬功勞。
    前年我們這群女兵──如今的老太太在一起聚會時,吳菲阿姨也專程從西安趕
來了。我們又說起了這段往事。我問她腿怎麼樣了?她笑說那還好得了?落了個骨
質增生。一疼起來走路就像個瘸子。小趙阿姨說,我還不是,肩肘炎厲害著呢。誰
讓我和犛牛幹架呢。大家都笑了。
    我想,我們都留下了疾病和傷痛作紀念。
    你留下了生命,自然留下了與之相關的一切。但我們中沒能留下的生命的人,
卻留下了永恆的青春。
    前些日子,我忽然在電視上看見了它們,我是說犛牛。它們和幾十年前一樣,
還在高原的草灘上悠閒地吃著草,它們一點兒也沒變。在那一瞬間我有一種衝動,
想回高原去看看它們。我想它們一定還記得我,記得我們這群與它們朝夕相處的女
兵。

                                   3

    前面的隊伍突然停住了。
    原來是一條波浪翻滾的河橫在了面前。
    河上架著一道鐵索橋,那鐵索橋比瀘定鐵索橋細多了,有些地方只是纏著一些
細鐵絲和破麻布片,看上去非常危險。河的跨度有七八十米。橋下水流湍急。
    又是一道險關。
    有了過瀘定橋的經歷,我們的心裡已不再那麼驚慌。領導讓我們把犛牛群暫時
交給經驗豐富的藏族運輸員,自己先過橋。我們就拉開距離,一個一個地上了橋。
    很快就輪到我了。
    我似乎已經沒有力氣驚慌了。我將背包緊了緊,用手絹系住,然後一步跨上橋
去。我的心裡甚至感到高興,因為橋再險,好歹也是平的,不用再攀登了。不停地
翻山越嶺使我不會直著身子走路了,我渴望面前出現平路。我幾乎是沒什麼感覺,
就走到了橋中間。
    但突然,險情發生了。我聽見身後有人喊,不好了,犛牛驚了!快閃開!
    我感覺到橋身猛烈晃動起來,根本來不及回頭,一頭犛牛就從我的身邊猛衝了
過去,一下子把我撞出到了橋板外。在那一瞬間我本能地抓住了橋上的鐵絲,整個
人就被懸空吊在了橋邊上。我往上一使勁兒,想踩到橋板上,但一根鐵絲又卡在了
我的背和背包之間,把我重新蕩了出去……
    我就像蕩秋千一樣在湍急的河水上蕩著。
    帽子掉下去了……
    披在背包上的棉衣也掉下去了……
    我聽見橋兩邊的人在大喊,拉住她,快拉住她呀!
    有人朝橋上跑來,但因為橋晃動得很厲害,無法跑快。我當時想,完了,今天
要犧牲了。一旦掉下去,馬上就會被這湍急的河水沖得無影無綜的,也許就沖回老
家重慶去了。
    求生的欲望令我死命地攥住鐵絲。
    眼看就要攥不住的時候,一隻急切的手伸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抬頭
一看,是他,辛醫生。他喘著粗氣,一邊用力抓住我,一邊安慰說,不要怕,不會
有事的,有我在,你絕不會掉下去的。我點頭。我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我的心先
回到了岸上。
    由於鐵絲卡著的緣故,他無法將我一把拉上來。於是他全身趴在橋上,用盡力
氣拉住我的胳膊。他拉得那麼緊,身子勾得那麼低,低得半個身子都懸在了橋外,
讓我感覺到他是真的在阻止我掉下去,如果要掉下去也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掉。我知
道那叫什麼,那叫捨命相救。我不再害怕了。這時已經率先過了橋的蘇隊長和管理
員也跑過來,一個拽住我的另一隻胳膊,一個去解開掛住我的鐵絲,三個人齊心協
力,終於把我拉上了橋。上橋之後,辛醫生的手仍沒有鬆開我,好像生怕我再掉下
去似的,一直把我拽到橋頭才放。
    驚呆在橋頭上的吳菲和劉毓蓉一起撲過來,摟住了我。又是哭又是笑。我卻像
嚇傻了似的,呆呆地站著,我只覺得兩腿酥軟,心咚咚直跳。嘴唇也咬出了血。
    他呆呆地站在一旁,大口喘著氣,好像還沒回過神來。我穿過蘇隊長的肩膀朝
他感激地笑笑。一直沒流淚的眼裡,忽然就湧出了淚水。
    他看了看流淚的我,轉身離開了。
    後來蘇隊長告訴我,就在這座橋上,頭天剛掉下去一個男軍人,還有一匹馬。
他們一瞬間就消失在了驚濤駭浪裡。我若掉下去了,肯定不可能再生還。
    趙月甯小大人似地拍拍我的肩安慰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心裡一動。什麼是後福?
    我當時只是想,命運讓我遇險,是為了讓我知道我是個幸運的人。
    到了宿營地,我們就忙碌起來。那時我們分為做飯小組,揀柴小組,搭帳篷小
組。我分在搭帳篷小組。所謂的帳篷,其實就是把4個人的4塊雨布合在一起,中間
用扣子扣上,邊上用繩子拉住,拴在柱子上。一個帳篷也就勉強睡4個人。因為力氣
不夠大,我們搭出來的帳篷總是歪歪倒倒的,像一朵歪蘑菇。
    我正在那兒拉繩子,蘇隊長走過來說,你今天別幹了,好好休息一下。
    我連忙說這算什麼?沒關係的。其實剛從閻王爺那兒蕩了一圈兒回來,我的確
還沒緩過勁兒來,腳酥手軟的,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但我不想給蘇隊長添麻煩。自
從離開甘孜後,我眼看著她一點點地憔悴。我無力幫她分憂,怎麼還能讓她再替我
操心呢?
    蘇隊長疼愛地拍拍我的肩,沒再說話。我打起精神,繼續用力地拉扯著雨布。
    帳篷搭好後,我一口飯也沒吃就一頭倒下了,只覺得頭暈得厲害。躺下後覺得
左胳膊很疼,脫下衣服一看,竟有一大塊紫青。我有些迷惑不解,今天並沒有撞著
胳膊呀?後來我忽然明白了,那是辛醫生的手捏的。因為緊張,他把我拽上橋之後
一直拽到岸上才鬆手。我心裡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兒。
    迷迷糊糊的,有人推了推我,我睜眼一看,是吳菲。她調皮地說,你的救命恩
人看你來了。我連忙坐起來,帳篷的門簾撩開了。是蘇隊長,她說小白你出來一下。
    我鑽出帳篷,看見辛醫生站在那兒,有些擔憂地望著我。我朝他笑笑,覺得我
們已經是老朋友了。他關切地問我,你感覺怎麼樣?胸悶嗎?我說沒事了,已經沒
事了。那時候我最怕別人說我身體不好。但他還是直截了當地說,你的心臟本來就
不太好,今天這麼一受刺激,我怕你會出問題,我還是給你開些藥吧。
    他把藥箱放到地下開始給我拿藥。
    他一邊拿藥一邊對我說,你吃了藥好好睡一覺,什麼也別幹。
    我說我還要放犛牛呢。那天正好輪到我放犛牛。
    他說我看你今天就不要放犛牛了。
    蘇隊長也在一邊說,小白你聽醫生的話,好好休息,放犛牛的事,我會安排的。
    我說不行,你們也都夠累的,我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了。
    辛醫生忽然發火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強?你怎麼總是不聽話?你想把自己的
身體搞垮嗎?你要是我妹妹我早就揍你了!
    我怔了一下,我沒想到他還會發火。在我眼裡他是個連說話都不會高聲的人。
但我沒有生氣,反而感到很溫暖。我還從來沒有被這樣「罵」過。我不再說話了。
    他也不再說話了,把藥遞給我,然後找杯子倒水。
    我說,謝謝你救了我。他一笑,說,那是你自己救的自己。你想想,你要是不
攥那麼緊,早掉下去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把水遞給我說,馬上把藥吃了。我乖乖地接過來把藥吃了。他非常擔憂地看
著我。然後轉頭對蘇隊長說,犛牛在哪兒?我替她去放。
    蘇隊長說,不用了,我已經安排好了。
    他看了我一眼,說,那你好好休息,轉身走了。
    我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追了上去。我說,副隊長,等一等。他站下來問,
什麼事?我頓了一下說,你有紅藥水嗎?其實在叫他的時候,我並沒有想到這句話。
我只是想叫住他。算是靈機一動吧,忽然就冒出了這句話。他有些緊張地問,怎麼,
你還受了外傷?我說不是,是犛牛。今天卸麻袋的時候,我看見有兩頭牛的背磨破
了。我想請你幫忙處理一下。
    他松了口氣,說,你又嚇我一跳。
    我開心地笑了,帶他去找犛牛。
    那天對我來說,是非常愉快的一天。準確的說,是一個非常愉快的黃昏。我一
邊看著他為兩頭受傷的犛牛作處理,一邊和他聊天。
    我知道了他的年齡,他果然只有22歲。他是個醫學院的學生,還沒畢業呢,就
迫不急待地報名參加了解放軍,然後就進軍西藏了。我說你幹嗎不等到畢業?你不
還有一年就拿到畢業證書了嗎?他說我倒是想再等一年,可進藏大軍會等我嗎?我
一下笑了,我說我和你一樣呢,生怕錯過這個機會。他說是呀,這樣的機會千載難
逢呢。
    他笑起來。在那一刻他像個大孩子。
    但他的神情忽然之間又嚴肅了,他說這是我的願望。我知道他指的是進西藏這
件事。他重複說,這一直是我的願望。我有些不明白。
    他說,我的父親是個留英的醫生。還在我上小學時,他從國外帶回一本書,講
的就是西方探險家一次次進入西藏的事。這本書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書上說,
在那塊土地上,尼瑪輪是惟一的輪子。也就是說,當西方世界已經有了汽車火車輪
船的時候,那裡連個手推車都沒有。但那絕對是寶地,是一片資源豐富的遼闊土地,
是一片有著神秘文化的純淨土地。
    他說,西藏從那時起,就對我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上大學後,我有意找了一
些這方面的書來看,知道了西藏高原的形成,知道了生活在那裡的民族,知道了藏
民族的宗教信仰,知道得越多,我對西藏就越嚮往。我一直想,我要到西藏去。如
果有可能的話,我就去西藏行醫。
    他說,於是我就報名參加了十八軍,我要和十八軍一起走進西藏。我從沒打過
仗,我是學醫的,我甚至厭惡戰爭。但我知道,有些神聖的事業,它是需要我們去
為之獻身的。
    他的話讓我驚異。我沒想到他年輕的心裡,會有那麼豐富的知識,會有那麼深
刻的思想。我有些欽佩地望著他,我說你懂得真多,真了不起。他一下子不好意思
起來,那份兒嚴肅的神情瞬間消失了,又浮起了孩子般的笑容。他說你才了不起呢,
你看你一個女孩子,就敢進軍西藏。而且你的歌唱得真好聽,就像個歌唱家。
    這回輪到我不好意思了,我說唱得不好。他說好就是好,你不要謙虛。我要像
你這麼會唱歌,我就每天啊啊啊的唱。
    他的那付表情一下子把我逗樂了。我開懷大笑。他也笑。我們仿佛有說不完的
話,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雖然我們的故鄉相隔很遠──他是個典型的江南人。
    他幫我把犛牛趕回宿營地,才回自己的帳篷。我始終沒有告訴他,今天受傷的
不光是那兩頭犛牛,還有是我的胳膊,我的胳膊被他捏得青紫。我不想讓他歉疚。
    後來我發現,他真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一路上仔細地關照著我們每一個女兵。
他的眼裡總是充滿了關切,不管是對生病的還是沒生病的,不管是對大的還是小的。
他就像我們每一個女兵的大哥。他常常像對孩子似的問趙月寧,你走得動嗎?要我
幫你背東西嗎?以至趙月寧氣惱地說,你別老這麼問我行不行,我又不是孩子。但
第二天他見到小趙仍舊問,你走得動嗎?要我幫你背東西嗎?
    我想如果有可能,他會背起我們所有的女兵往前走的。他就和蘇隊長一樣,年
紀輕輕的仿佛長了我們一輩。
    那天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女兵。
    我為這句話感動了許久,我願為這句話變得更加勇敢。
    但我卻辜負了他。

                                   4

    回想起來,在漫長的進軍路上,留在我腦海裡最深的記憶,就是饑餓。我不怕
走路,不怕翻山,甚至不怕高原反應。可是我恐懼饑餓。那時無論是翻雪山還是趟
冰河,無論是行軍還是趕犛牛,我們每人每人天的口糧,就是4兩代食粉加兩小根蛋
黃蠟。
    先讓我給你們講講什麼是代食粉,什麼是蛋黃蠟吧。我想現在沒人再知道它們
了,但它們曾是我們進軍西藏賴以生存的食物,在長達兩三年的時間裡,它們是我
們年輕的胃裡僅有的食物。
    這兩樣東西的成分差不多,都是由玉米、黃豆以及雞蛋粉等加上鹽合成的。代
食粉成粉狀,蛋黃蠟則是壓縮成了蠟燭的樣子。十八軍進軍西藏時,毛主席明確提
出了「進軍西藏、不吃地方」的原則,故部隊不向地方征糧。所有給養要麼用銀元
買,要麼就從後方運來。當時全國剛剛解放,國家財力有限,運輸也困難,故不可
能保障我們的糧食需求。
    我們明白這一點,我們沒有怨言。
    為了減輕運輸負擔,我們每個人自己背著一周的口糧。即2斤8兩代食粉,14根
蛋黃蠟。吃飯時,每人拿出自己的定量來,煮到一個鍋裡再吃。蘇隊長一再告誡我
們,口糧雖然由自己背著,但決不能擅自拿出來吃。擅自吃了就是犯紀律。
    我那時18、9歲,用老百姓的話說,正是吃長飯的時候。加上每天爬山越嶺,體
力消耗很大,每天4兩代食粉加2根蛋黃蠟,合起來只有六、七兩,一頓只能吃個半
飽。所以我總是處在饑餓狀態。每當我餓得肚子裡空空蕩蕩時,腦子裡就會只有一
個念頭,吃點兒什麼吧吃點兒什麼吧。
    終於有一天,因為吃,我闖了禍。
    早上出發時,蘇隊長告訴我們,今天的路程比前些日子更難,因為我們將要翻
越一座很大的山,這座山不僅大,且有些可怕。當地老百姓稱之為死人山。幫我們
趕犛牛的兩位牧民比比劃劃地告訴我們,這座山必須在中午以前翻越,並且絕不能
在山頂休息,否則一過12點,山上就會刮黑風,就要死人。
    起初我們不相信,哪有這麼玄乎的事?但是想起那次翻越二郎山時,一唱歌就
下雨的事,又覺得不能完全不信。後來辛醫生說,這座山真的不能輕視。它的確非
同一般,先遣部隊一位戰士爬上山後坐下來喝水,頭一歪,人就過去了,再也沒有
醒來。
    我們不由的咋舌。至今我也不清楚這是為什麼。也許西藏的山,就是這樣神秘
莫測,讓你無法明瞭它。
    那天不知為什麼,早上的代食粉糊糊煮得很清,喝下去沒多久我就餓了。走到
半山腰時,我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肚子裡先是咕嚕咕嚕地叫,後來連叫聲也沒
有了,嘴裡不斷地冒出清口水,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餓肚子的滋味真是無法形容,太難受了。
    我想這可怎麼辦那?山才爬了一半。我簡直沒有信心爬到山頂了。那個時候我
才深刻地體會到了紅軍為什麼會嚼草根吃樹皮,甚至煮皮帶。饑餓,它真像魔鬼。
我的腦子裡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讓我吃點兒什麼吧,吃點兒什麼吧……
    這時我忽然想到了背在身上的蛋黃蠟。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緊緊地纏住我,
再也揮不去了。強烈的饑餓感使我產生了不顧一切的念頭。我想管它呢,吃一根再
說。挨批就挨批吧,只要能把這座山爬過去,只要不半路倒下,把我批死我也認了。
    我悄悄地拿出一根蛋黃蠟,我相信那樣冰冷堅硬的東西,不餓到極點是沒人會
吃的。我的嘴裡好像伸出一隻大手,一把就將那根蛋黃蠟抓進了胃裡,緊著著又迫
不及待地抓進去了第二根。後來想想,我大概連嚼都沒有嚼就吞了下去。
    吞下兩根蛋黃蠟後,我的身上果然有了幾分力氣,借著這股勁兒,我終於爬上
了山頂。
    還來不及高興,就出問題了。
    我的胃很快痛起來,而且是劇烈疼痛。現在想來,一定是在空腹狀態下吃了那
麼兩根硬邦邦的東西,把胃弄傷了,估計還出了血。在那之前,我從不知道什麼是
胃痛,那一刻卻讓我痛得站不起身子來。我蜷縮著,在寒冷的天氣裡冒著虛汗。臉
色蒼白無比。
    蘇隊長嚇壞了,她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偏偏那天辛醫生陪著兩個病號走在隊伍
的最後面。我們不敢在山頂停留,害怕山頂起風,下不了山。蘇隊長只好將隊裡那
匹馬牽過來,把我弄上馬去。我趴在馬上,痛得進入了半昏迷狀態,我不知道我是
怎麼下山的。我就像那些馱子一樣,被毫無知覺地馱下了山。
    我們終於趕在起風之前下山了。大家松了口氣,停下來歇息。
    辛醫生急匆匆地從隊伍後面趕上來,看我靠在路邊臉色蒼白,很是緊張,以為
是我的心臟病犯了。後來得知我是胃痛才放鬆一些。他一邊給我拿止痛藥一邊問我
怎麼回事,以前有沒有痛過。我羞於回答他。我想我這樣哪還像個勇敢的女兵?
    吃了藥,疼痛終於過去了。晚上到了宿營地,面對蘇隊長關切詢問的目光,我
終於無法再隱瞞了,說出了自己偷吃蛋黃蠟的事。
    蘇隊長又驚又氣,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想她之所以那麼生氣,除了我違反紀律
外,還因為我把自己搞病了。她看我痛成那樣真是心疼。一定是這樣的。我願意這
樣認為。
    我非常後悔,真的。我一再對蘇隊長說,今後我再也不會這樣做了,就是餓死
也不再違反紀律了。
    蘇隊長儘管很難過很心痛,可還是板著臉要我在全隊作檢查。我難過得掉下了
眼淚。
    這時候,我們隊的管理員說話了,他說蘇隊長,就別讓小白做檢查了,這孩子
餓成那樣都是我不好,我沒能讓同志們吃飽,要做檢查我來做。
    蘇隊長說不,這不是你的責任,如果要負責任那也該我負。
    我聽見他們這樣說心裡更難過了,我說是我不好,我願意做檢查。
    在隊裡召開的民主生活會上,我作了檢查。之後蘇隊長讓大家發言,大家誰也
沒有說話,都默默地看著我。連小趙的目光中都含著同情,辛醫生也把臉扭向一邊,
不看我。這比批評我更讓我難過。我低著頭。我想就在幾天前,辛醫生還說我是個
最勇敢的女兵,可我卻做出了這樣丟人的事。
    我在心裡默默發誓,以後就是餓死,也絕不再做這樣的事了。
    蘇隊長終於輕輕地說,散會吧。
    我把這件事說出來,告訴你們,是因為儘管過去了近半個世紀,它仍在心裡硌
著我。我想再對蘇隊長說一遍,我錯了。同時我還要告訴她,我做到了,我真的再
也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情。
    在我年輕的記憶裡,許多許多的事情都比性命更為重要。
    在我老年的回憶中依然如此。

                                   5

    我們一天天地往前走,只計算著我們的雙腳已邁過了多少條河,已越過了多少
座山,其他一概不知,今夕何夕?沒人去想。
    也不知哪個有心人,竟然記起了中秋節。
    這天我們剛到宿營地上面就來了通知,說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叫我們去領
月餅。這可把我們高興壞了。別說是月餅,只要在定量之外還有別的食品,我們都
會感到高興的。我們一個個眉開眼笑,好像喜從天降。
    小趙忙不迭地塞給蘇隊長一個大麻袋,催她趕快去。管理員在一旁說,我看還
是我去吧,那麼多月餅,別把蘇隊長累著了。通訊員一聽連忙說,你行嗎?要不我
和你一起去?管理員笑眯眯地說,真要背不動,我就先把月餅吃了再回來。
    大家全都樂了,而且一個個笑得臉紅。只有辛醫生沉得住氣,埋頭在那兒看書。
    但只是一會兒會兒,管理員就回來了,手上的麻袋竟是空的。
    我們失望極了,以為又是誰在拿我們開心,故意造謠。但看看管理員,仍是笑
眯眯的,不像是沒領到月餅的樣子。我們懷著一線希望瞪大了眼睛看他。他招呼我
們說,看我幹什麼,快過來分月餅吧。
    我們呼拉一下圍了過去,同時悄悄地咽著嘴裡生出的吐沫。只見管理員從身上
背著的挎包裡拿出10個月餅來。他說,領導說了,月餅雖少,但要保證每個同志都
能吃上。我算了一下,我們隊39個人,正好每4個人分一個。
    小趙腦子一轉,說,那還多出一份呢。
    蘇隊長笑說,多出的那一份就給你。怎麼樣,大家沒意見吧?
    沒意見!大家異口同聲地喊。只要有月餅吃,多少都行……
    晚上,月亮果然又大又圓,好像在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今天是中秋節。
    我們圍坐在帳篷外的草地上,一會兒望望月亮,一會兒望望月餅。那月餅和如
今的月餅比起來,實在不能叫月餅。它們不過是些圓形的黑面餅而已,裡麵包了些
紅糖。要是放在現在,誰也不會碰它的。
    當然,我們那時也不碰它,我們不碰是因為捨不得。被切成四分之一大的月餅
堆放在一個盤子裡,擱在我們中間,我們誰也不忍心先去拿它,像看著供果那樣看
著它。
    終於,蘇隊長站起來,端起盤子將月餅一塊塊地分到我們的手上。
    我們拿著月餅,拿得很輕,好像拿重了它就會變*  N頤強醋攀稚系腦鹵圓
緩靡饉*吃。蘇隊長只好發話了。她說明天還要行軍,大家必須馬上把月餅吃了去睡
覺。現在我命令拿好月餅,聽我的口令:預備……吃!
    「吃」字一出,我們真的就齊刷刷地咬了下去,這一口咬下去,就再也克制不
住了,那甜甜的味道和那等待已久的胃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分都分不開。所有的
人都三下五除二,都將月餅塞進了嘴裡。
    我因為上次吃蛋黃蠟傷了胃,不敢吃得太快,就去看她們。一看就忍不住大笑
起來,瞧那一個個狼吞虎嚥的樣子,一付饞饞急了的模樣。大家看我樂,彼此一看
也都樂了,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小趙笑得都噎住了,使勁兒咳嗽,又怕把嘴裡的
餅渣子咳出去了,拿手堵著嘴,臉漲得通紅,蘇隊長一邊笑一邊替她拍著背。
    大概不到一分鐘吧,所有人手的月餅都進了肚子。小趙還孩子氣地添了添嘴。
可以肯定地說,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再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月餅了。
    但我還是注意到了,有一個人沒有吃。那就是辛醫生。他說他不喜歡吃甜食。
第二天沒人的時候,辛醫生把那小塊月餅遞給了我。他說我發現你特別容易餓,可
能是新陳代謝比一般人快的原因,你把這個留在身邊,免得再傷胃。
    我想推辭,可他不由分說,塞進我的口袋就走開了。
    那天夜裡,我躺在帳篷裡怎麼也睡不著。
    我記得那天的月亮特別大,毫無遮攔地懸掛在空中。如水的月光從帳篷的縫隙
流瀉而入,我忽然想起了母親。她收到我的信了嗎?她現在日子過得怎麼樣?今天
晚上她在做什麼?她看到月亮了嗎?我知道重慶是很少看到月亮的,月亮和太陽一
樣,總是被厚厚的雲層遮擋著。我多希望母親能一切平安,等著我回去呀。
    在離開母親一年多後,我第一次想她了。
    我坐起來,看見劉毓蓉還坐在地鋪上,打著電筒在那兒寫信。她總是這樣,一
有空就寫信,寫給她的未婚夫。但走在那樣的路上,信是不可能寄出去的。我曾好
奇地問過她,寫了也寄不出去,你幹嗎老寫呢?她笑笑說,你不懂。
    我又忍不住問她了,我說劉毓蓉,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寫那些寄不出去的
信呢?她沒有抬頭,只是輕聲地說:早晚會寄出去的。
    看她那個專注的樣子,我有些羡慕。除了母親,我沒人可寫信。但我不想給母
親寫,反正寄不出去。我已經想好了,到了拉薩給她寫,這樣也免得她擔心。
    我披上衣服,出了帳篷。我想看看月亮。
    不遠處有個人影,我一下就認出是蘇隊長。她獨自坐在土坡上。回頭看見我,
她就拍了拍身邊,我就走過去靠著她坐下。
    我們倆就那麼靜靜地坐在月光下面。忽然,我發現蘇隊長的眼裡有淚光。在月
色下那淚光使她的眼神有些迷漓。
    我猶豫了一下,開口說:蘇隊長,你是不是想虎子了?
    掰著指頭一算,我們離開虎子已經十幾天了。
    蘇隊長點點頭,說,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我說,我也想他。停了一下我又說,我還想我媽。
    這話一說出口,眼淚就從我的眼裡滑了出來,讓我毫無防備。蘇隊長抬起手來
攬住我的肩膀,輕聲說,你要堅強些。我點點頭,看著她。我想這句話不止是對我
說的,還有她自己。因為在說出這句話後,她眼裡的淚光就消失了。
    我忽然想起了虎子的父親。我說,王政委他們這會兒在哪兒呢?蘇隊長搖搖頭,
說我也不清楚,大概已經接近昌都了吧?他們要準備昌都戰役。
    一說到王政委,她的目光變得特別柔和了。我突兀地問,你愛他嗎?你愛王政
委嗎?
    她有些詫異地看我一眼,輕輕地說,能嫁給他,是我的福分。

                                   6

    有位作家這樣說到西藏,他說西藏是世界上最高的大高原。它的形成過程充滿
了大悲苦,大磨難,所以它才有一副世界上最偉岸的骨骼。
    我非常能明白他的話。
    但我還想說,西藏它不僅僅是由大悲苦和大磨難形成的,它還充滿了神聖、信
仰和神秘當你把頭仰到不能再仰的時候,看到那綿延不絕與天相接的雪山時,你會
覺得那分明是一顆顆永不言說的靈魂,你會企望自己是其中的一座。
    我不知道我能否成為其中的一座?我是說在我死後我的靈魂能否飛升到那裡?
    不管怎樣,我敬佩那些經歷過大悲苦和大磨難的人,敬佩那些為了信仰在悲苦
和磨難中祭獻出自己的人。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和尼瑪是一樣的:我們都是為了信仰而歷盡苦難。
    儘管我們是為了不同的信仰。
    我和尼瑪,我們之間發生了一段很長的故事。但故事開始時我並沒有意識到,
那時我們彼此是路人。真正的路人。
    我第一次遇見她們,或者說看見她們,是在折多山下。
    我們的卡車在顛簸不平的土路上行駛,一路卷起高揚的塵土,我忽然發現前面
揚起的塵土中有起伏的身影。讓我發現身影的是一個醒目的小紅點。它在滾滾塵土
中依然耀眼。接著我看見一個蓬亂的頭從塵土中露了出來,我是從那個小紅點判斷
出她是個女孩子的,因為那紅點是她髮髻上的一朵小紅花。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
臉,她又匍匐下去了。我們的車從她們身邊駛過,我又回過頭去看她們,大約有6個
人,好像都是女人。她們認真地叩拜著,對身邊隆隆駛過的卡車絲毫不在意,好像
被塵土淹沒的是我們,而不是她們。
    我知道她們是在叩長頭,準確地說,叩等身禮。這是藏傳佛教中佛教徒對佛的
最虔誠的祈禱方式。我在書上看到過。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真實的景象。她們果然
像書上描述的那樣,雙手合掌高舉,先觸額部、口部和心部各一次,然後雙膝跪地,
全身俯伏,兩手前伸,額觸地面……簡單地說,就是五體投地。在這裡,合掌代表
領受了佛主的旨意和教誨;觸額、觸口、觸心,代表心、口、意都與佛相融會,與
佛合為一體了。她們要用身體一點點地丈量每一寸朝聖的路,以表達虔誠。
    她們要這樣一直叩到拉薩去嗎?吳菲在一旁問我。
    我點點頭。照書上說是這樣的。可我覺得這太難以想像了。前面有那麼多雪山,
還有那麼多的冰河,她們怎麼過?她們吃什麼?住哪兒?會不會凍死?
    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小小的趙月甯滿臉不解地問我。
    我說,書上說,她們認為這樣就可以獲得來世的幸福。
    我雖然在回答她,但也和她一樣,眼裡心裡全都是不解。甚至對她們充滿了同
情。我是一個無神論者,從年輕時就是,直到現在。所以我總覺得那些把自己的幸
福寄託在神身上的人,是愚昧的。我想她們一定是非常無奈才這樣做。但不知為何,
當我親眼目睹了他們的行為時,卻感到敬佩。也許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我尊重有信仰的人。
    我們的汽車繼續向前,將她們遠遠地拋在了身後,漸漸看不見了。但她們那起
伏的身影,尤其是走在最後面那個女孩子髮髻上的紅花,卻總是在我眼前晃動。
    我沒想到我還會遇到尼瑪她們。
    當然,我那時不知道她叫尼瑪,我在心裡把她叫做小紅點兒姑娘。我之所以一
眼認出了她們一行,就是因為認出了尼瑪。準確地說,是認出了她髮髻上那朵紅花。
不同的是,紅花已經完全風乾了,只剩下一個暗紅的小點兒,在黑髮中隱約閃現。
    我想當我們在甘孜停留時,她們一定不停地在趕路,所以才會再次與我們相遇。
但我知道我們又會很快把她們拋在身後的。
    因為我們在行走,她們在匍匐。我們用腳行走,她們用身體行走。
    我從她們身邊默默走過。因為離得近,我看清了,她們的確都是女人。而且年
齡都不算大。我還注意到一點,她們少了一個人。上次在折多山遇見時,她們有6個,
這一回卻只有5個了。我在心裡猜想,那一個怎麼了?是堅持不住回家了嗎?還是生
病了?或者……死了?因為我從書上知道,許許多多的人,就是死在了朝聖的路上。
    我看著她們那襤褸的衣衫,看著她們滿是塵土的臉,看著她們起伏的身影,心
隨著她們身體的起伏而起伏,充滿了同情。
    我想同是年輕的女性,我們是多麼的不同*  N胰タ蔥烈繳曳⑾中烈繳此
塹哪*光裡,除了同情,還有一種敬意。
    但她們不看我們。和第一次遭遇時一樣,一眼也不看,好像我們根本不存在。
她們專心地叩拜著,目中無人,只有心中的神。
    那個髮髻上有花的小姑娘仍是掉在最後面。我真替她擔心。她能行嗎?從這裡
到拉薩還有幾千里,她能堅持到目的地嗎?
    一條冰河橫過路面。
    準確地說,它是從山上沖下來的雨水形成的水溝。由於年深日久,水溝已變得
又寬又深,完全像條河一樣。沒有橋,也不可能繞過去。河水在陽光照耀下閃著碎
銀子一樣的光,在寂靜中發出輕柔的流淌聲。
    走在前面的辛醫生讓隊伍停下。他走來跟蘇隊長悄聲說,水太冰了,刺骨。
    我知道,那都是雪水。
    蘇隊長想了一下說,這樣,凡是有特殊情況的女同志,騎馬過去。辛醫生說,
可是隊裡只有一匹馬,來回走太耽誤時間了。這樣,馬跑兩趟,我們男同志再背兩
趟。
    蘇隊長只好同意了。她大聲宣佈說,有特殊情況的同志,請出列!
    小通訊員一邊牽馬一邊莫名其妙的小聲說,什麼是特殊情況呀?
    我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有特殊情況。其實我那天就是有情
況。可是我怎麼好意思呢?但我的心裡已經感到了溫暖,有一種和家人在一起的感
覺,有一種被關愛被心疼的感覺。
    有人關心你,有人看著你,他們把你的生命輕輕地放在他們自己的生命之上。
我想我能夠在那樣苦的環境裡一直快樂著,就是因為常常有這樣的感覺。
    沒有人出列。
    最後蘇隊長只好點名了。她太瞭解我們了。
    我們5個人被單列出來。我和劉毓蓉都在其中。劉毓蓉個子比較大,先騎馬過去
了。辛醫生和管理員各背起一個,前後踏進了水中。
    我留在了最後。我無論如何也不忍心讓他們背我過河,無論是辛醫生管理員還
是通訊員。趁蘇隊長不注意,我「混」進了隊伍,卷起褲腿跟大家一起趟進了河水。
當時是中午,太陽非常耀眼刺目,可沒想到河水卻是如此冰涼。剛開始還行,走了
兩步之後,腳上立即有一種鑽心的疼痛,好像有許多鋼針在紮。一直往骨頭縫裡紮,
沒過多久,半個身子就麻木了,好像象它已經不再屬￿我。
    我強忍著一步步地往前挪去。走到河中間時,水已沒過了膝蓋,棉褲都濕了,
河面上浮起了一絲絲的血水,我想走快一些,但走不快。好不容易靠到河邊,有人
伸手一把將我拽了上去,我一抬頭一上看,是辛醫生。他皺著眉頭說,你怎麼總是
拿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
    我笑笑,但馬上噝啦噝啦地吸起氣來,一陣鑽心的刺痛讓我咧開了嘴。我一屁
股坐下去,發現腳上劃開了無數道血口,傷口翻開,一些小石子凍進了肉裡。我咬
著牙,把它們一點點地摳出來。辛醫生在一旁大聲囑咐我們,趕緊用幹毛巾擦腳板
心,擦到發熱為止。我疼得鑽心,不敢使勁兒擦,只是擦掉了血絲。
    後來我們漸漸習慣了。最多的時候,我們一天趟過十幾條冰河。我們把鞋脫下
來掖在腰上,然後用破布條裹上腳,我們踏進冰河的時候就像踏進家鄉的小溪那麼
自如。
    當我穿好鞋站起來時,忽然呆怔住了。
    我又看見了她們。
    河對岸,那支小小的隊伍也蠕動著靠近了。就是那5個叩拜的年輕女人。她們好
像沒看見面前有河似的,仍是起伏著往前移動。
    我焦急地想,她們可怎麼過河呀。
    第一個女人接近了河水,準確的說她匍匐下去伸向前方的雙手已經觸到了水。
但她像沒有知覺一樣,站起來,跨向前,天哪,她朝冰河匍匐下去了,她的胸脯撲
進了浮冰,她的身子浸入冰水中,然後,她的頭也沒入水中。很快,她水淋淋地從
冰河中站起,雙手合掌,再次匍匐下去。在她之後,第二個也跟了上來,第三個……
最後是那個小姑娘……她太小了,她在冰河中匍匐下去的時候,整個兒被淹沒掉了,
為了不被水嗆著,她拼命地昂起頭來,仰向天空。她的濕漉漉的頭髮上掛滿了冰花,
它們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感到渾身打顫,我好像聽見冰塊開裂的聲音。我看見那朵風乾的紅花被河水
滋潤後又重新變得鮮豔,在陽光下如同她那被冰水洗過的紅唇。
    一隻巨大的老鷹在她們的頭頂盤旋,舒緩地從容地扇動著黑色的翅膀。片刻之
後,它沖上高空飛走了。沒有鷹的天空頓時顯得空蕩而又寂寞。我忽然想,其實她
們也和鷹一樣在飛翔呢。她們在她們信仰的天空中飛翔,她們在她們心靈的天空中
飛翔。
    她們繼續在冰河中匍匐向前。陽光下,閃著碎銀子一樣光芒的冰河仿佛被她們
滾燙的身體熔化了,蒸騰起一片雲霧,她們在雲霧中輕盈地飛翔。整個世界都安靜
下來,聽她們輕盈地飛翔著,聽那翅膀滑動空氣所發出的振鳴。
    我回頭,發現大家和我一樣在看她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自己的心情,有
驚訝,有同情,有敬佩,也有不解。
    蘇隊長揮揮手說,咱們走吧。
    我最後看了她們一眼,跟著隊伍走了。這時候我真希望有神存在,能夠保佑她
們,最終到達她們心中的聖地。

                                   7

    我們往前走。一天天地走。
    誰也不知道管理員是什麼時候病倒的。就是那個不忍心批評我偷吃蛋黃蠟的老
同志。
    因為在那個路上,我們只是往前走,我們只關心馱運的物資是否一件不少,我
們只關心犛牛有沒有受傷,我們只關心今天又往前走了多少路,我們只關心能不能
把物資早一天送到作戰部隊的手中……總之,我們沒人去關注自己的身體,身體不
過是我們往前走的載體,我們把自己當做了犛牛,甚至我們關心犛牛的程度都超過
了關心自己的身體。
    就是在這樣,我們誰也不知道管理員是什麼時候病倒的。
    我們只知道管理員常咳嗽。我以為那是因為他太愛抽煙造成的。後來他斷了煙,
常常揀樹葉來抽,我還幫他揀過。再後來樹葉也很難揀到了,他就不抽了,可不抽
了他還是咳嗽。我想大概是沒煙抽嗓子不習慣吧。
    我們都很喜歡他。他總是笑眯眯的,好像沒一點兒脾氣。行軍的經驗也特別豐
富。最初的幾天我們的腳還不習慣天天與山巒摩擦,常常打血泡,到了宿營地,他
就像能看見我們穿在鞋裡的腳似的,指著我們中的一個人說,把你的鞋脫下來吧,
我給你把水泡挑了。他一指就指准了,那個人肯定有血泡。然後他就地取材,用馬
尾為我們作穿刺。
    後來,我們的腳不再打血泡了,那些癟了的血泡變成了老繭。但我們仍喜歡和
他在一起,我們一有事就喊他,管理員,怎麼辦呢?我們總是問他怎麼辦,好像他
是萬能的。
    我們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病倒的。
    等我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不行了。
    那是在翻越一座大山的時候。時至今日,我已記不得那座山的名字了。只記得
它是那麼大,那麼冷。我們用了一整天的時間來翻越,但剛剛爬上山頂天就擦黑了。
領導催促著我們趕快下山,在山頂宿營是非常寒冷的,也是非常危險的。我們就嘩
啦嘩啦往山下趕。可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還要長,加上犛牛並不體會我們的心情,
仍是慢吞吞地走,眼看天黑盡了,我們的隊伍仍在山脊上蠕動。
    天黑行軍也是非常危險的,我們只好在山坡上安營紮寨。
    那天的天氣糟透了,氣溫恐怕在零下好幾度,我們幾個負責搭帳篷的手凍得發
僵,怎麼也拉不緊帳篷的繩子。我們又叫管理員,管理員沒有像往常那樣笑眯眯地
說,瞧瞧你們的笨樣兒,看我的。他只是默默地過來幫我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
把幾個帳篷支起來。
    剛剛搭好帳篷,天就變了,冰雹突然而至,還伴著呼嘯的狂風。幾頂帳篷立即
被吹得如同驚濤駭浪中的小船一般。如果不是繩子拉得結實,恐怕早已吹走了。冰
雹打在帳篷和鐵鍋上,發出霹靂啪啦的響聲,震動著我們凍僵的耳朵,天地之間仿
佛正演奏著一曲大型的交響樂。我們只好坐在那兒聆聽。除了聆聽,還能有什麼更
好的選擇?
    等「交響樂」演出完畢,我們低頭一看,灶火熄了,炊煙斷了。鍋裡還沒煮熟
的飯已被冰雹打成了糊糊。疲勞使我們無心再重做,胡亂塞了幾口冰涼的糊糊就躺
下睡了。
    也許是因為肚裡沒有東西,也許是因為冷,我睡不著。
    我坐起來,拿出辛醫生上次省給我的那半個月餅。這麼多天了,我一直沒捨得
吃。有一回我看見辛醫生把自己碗裡的糊糊倒給趙月寧,就想把月餅拿出來給他,
可月餅已經硬得像塊石頭了,根本沒法吃。我一直想著,要在最需要的時候拿出它
來。被窩冰涼冰涼的。說被窩,其實就是張被單。從甘孜出發時,為了輕裝我們沒
有帶上皮大衣,而我的棉衣在那次遇險時又掉進了河裡,一時補發不了。我把薄薄
的被子裹在身上,依然凍得哆嗦。我忽然想起了母親給我的旗袍,無論怎麼輕裝,
我都沒捨得扔掉它,我就翻出來披在身上。但不頂用,風灌進帳篷裡,像刀子割在
臉上,手腳凍得發疼。
    我怕自己會凍僵,就爬起來走出帳篷想活動活動。一出帳篷,我發現管理員竟
坐在那兒燒火。原來他見我們都疲勞得不行凍得不行,就自己一個人重新生了火,
熬那鍋代食粉糊糊。他說大家肚裡沒東西,肯定睡不著。我一看,鍋裡清湯寡水的,
連忙把那塊像石頭一樣的月餅放了進去,我想它終於派上用場了。
    管理員熬好糊糊,讓我叫大家起來吃。我大聲地在每個帳篷前吆喝著,讓大家
吃點兒東西暖和暖和身子。好幾個凍得睡不著的人趕緊爬了起來。辛醫生也起來了。
大家喝著熱糊糊,在寒冷的夜裡發出暖人的吞咽聲。管理員坐在一邊笑眯眯地看著
我們。我說管理員你也吃呀。他說我吃過了,你們吃。說完他又咳起來。
    那一夜好像特別長。我吃了點兒熱糊糊,也不知是幾點了,回到帳篷裡,終於
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我是被一陣叫喊聲驚醒的。
    是蘇隊長的聲音,她反復喊著:管理員,你醒醒!管理員,你醒醒!
    我一下坐起來,我想管理怎麼啦?昨天晚上他不是還好好的嗎?我跑出帳篷,
見好些人圍在那兒,我擠上前去,見管理員倒在昨天燒火的地方。他怎麼沒回帳篷
去呢?
    辛醫生把管理員的頭扶起放在懷裡,我看見他的臉色像土一樣。我害怕極了。
我說管理員怎麼了?他昨天晚上還好好的呀!沒有人回答我。我連忙去倒了一杯剛
剛燒熱的水,遞給辛醫生,無意中我碰到了管理員的額頭,滾燙。顯然他在發高燒。
    辛醫生給他服了3片阿司匹林片,又喂了一些水。
    過了一會兒,管理員睜開了眼睛,但馬上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起來。他一邊喘
一邊說,我可能不行了。我可能走不到昌都了。
    蘇隊長立即說,別瞎說,你能行。你不會有事的。
    我輕聲問辛醫生,我說管理員生病了嗎?辛醫生不說話,表情很嚴肅。這時我
們隊的女兵全都圍了過來,一張張的臉上全是害怕和焦慮。管理員喘著氣大聲說,
我沒事兒,你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今天還有好遠的路呢。
    見他說話的聲音還這麼大,大家都松了口氣,忙著作出發的準備工作去了。
    等吃過飯,上好馱子,準備出發時,管理員仍是站不起來,坐在那兒大喘著。
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一邊高燒著,一邊因為冷而渾身哆嗦。辛醫生的神色憂慮
異常,他把自己的棉衣脫下來強行地給管理員穿上。
    蘇隊長走過去說,管理員,我們抬你走。
    管理員笑起來,像平時那樣笑著。他搖搖頭說,我一個大老爺們,怎麼能讓你
這些小姑娘抬?
    蘇隊長說,那你就騎馬。
    我們七手八腳地把管理員扶到馬上。他坐不起來,就趴在馬背上。他仍是渾身
顫抖著。我心裡難過得直想哭。
    但走出沒一裡地,他就叫蘇隊長,他說蘇隊長,我想下來,我有話對你說。我
們把他扶下馬,在路邊一個避風的地方讓他躺下。我看見辛醫生朝蘇隊長搖搖頭,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裡害怕得要命。
    管理員靠在辛醫生的懷裡,不怎麼喘息了,但聲音也隨之微弱起來。
    他說,我真的不行了,我自己知道。你們就把我留在這兒吧,別再讓我拖累你
們了。
    蘇隊長說,你瞎說,我不許你瞎說。我聽見蘇隊長的聲音裡已經帶了哭腔,這
是我第一次聽見蘇隊長說話帶哭腔,我害怕極了。
    他說,蘇隊長,有件事我想託付給你。蘇隊長點點頭,她不敢再開口說話,一
開口眼淚就會隨之而下。他說我有個兒子,在江西老家鄉下……等以後你們回內地
的時候,把我的那支鋼筆送給他……作個紀念。我啥也沒給他留下……
    蘇隊長點頭,拼命點頭。
    他又說,把我的棉衣脫下來給小白,還可以抵抵寒……搪瓷碗送給小趙……還
有……
    他閉上了眼睛,我想他一定是說累了,想歇息一會兒再說。
    但他再也沒有睜開。
    還有……還有什麼?
    我們把他重新扶到馬背上,蘇隊長親自牽著馬。我們這支隊伍又繼續向前走,
默默地向前走,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哭泣。管理員還在我們中間,和我們一起向
前走著,我們沒有道理哭泣。
    一直到晚上,我們到達宿營地時,隊伍中才爆發出哭聲。
    誰也沒想到,最先爆發出哭聲的竟是辛醫生。
    那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哭泣,毫無節制毫無掩飾地大聲哭泣,淚
水像雨季漲水的河漫出了河堤,嘩嘩的流淌,流得到處都是。我怔怔地看著他,因
為意外反而忘記了自己的悲傷。我聽見他哭喊著:為什麼呀,為什麼我一點辦法都
沒有呀,為什麼我要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呀,我真是無能啊!
    他就那麼站在那兒仰著臉哭,哭得無依無靠。我真想走過去,讓他靠在我的懷
裡哭,我真想替他擦掉那一臉冰涼的淚水。但我自己也控制不住了,一頭撲向身邊
的犛牛,嚎啕大哭起來。我用頭抵著犛牛,因為悲傷而不停地捶著犛牛的背。那犛
牛像明白似的,一動不動地站著,任我宣洩著心中的悲痛。
   
    我們把管理員安葬在了一個向陽的山坡下。蘇隊長說,管理員是凍死的,要讓
他死後多曬曬太陽。我無論如何也不忍心要他身上那件棉衣,我說讓他穿暖和些吧。
但辛醫生一定要我留下,他把自己的一件軍衣給他穿上了。棉衣很大,散發著濃烈
的煙味兒和汗味兒,令我窒息。我最後握了一下管理員的手,儘管那手是那麼冰涼,
但依然傳達出對這個世界的眷戀。我在心裡對他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們。等路修通
了,我們再回來看你。
    就在安葬他的時候,我們才知道他說的「還有……」是什麼,那是兩包菜子。
我們在他棉衣的口袋裡發現的,一包上寫著「白菜」,一包上寫著「蘿蔔」。
    蘇隊長把兩包菜仔揣進了自己的懷裡,對著管理員的墳塚發誓似的說:管理員,
你放心吧,我一定要把這兩包菜仔帶到拉薩去,我一定要把它們種進高原的土地裡。
    我們告別了管理員,繼續向前。

                                   8

    我們往前走。
    雪山一次次橫亙在我們的面前。好不容易翻過一座山,出現在眼前又是一座山。
好像那些山長了腿,不斷地跑到我們前面去阻擋我們。
    就這樣沒完沒了,感覺永無出山之日。
    但我們還是往前走,雪山冰峰都不能擋住我們的去路。
    時間一長,生活越來越艱苦,即使是號稱「高原之舟」的善於吃苦耐勞的犛牛,
也被折磨得死去活來,有的蹄子被磨爛,有的背被磨破,有的走著走著忽然倒地,
再也站不起來了。犛牛的膘情迅速下降,常常是走幾步就不肯走了。我們隊裡已死
了三頭犛牛。每天晚上一到駐地,我們顧不上自己休息就先看犛牛。很多時候,我
一邊為它們擦洗傷口,一邊在心裡默默祈求著,堅持住呀,千萬別死呀。
    但許多犛牛還是堅持不住了。後來我們才知道,犛牛雖然吃苦耐勞,但畢竟不
是駱駝。它只適合短途運輸,時間一長,它的蹄子磨出了血,就不願再走了。如果
你趕它它就急,急了就往林子裡鑽。也許是我們待犛牛太好了,使犛牛們不忍心逃
離我們,它們就一直堅持著,直到堅持不住時,才轟然倒下。
    每當有犛牛死去時,我們都傷心異常,忍不住痛哭。那是我們患難與共的夥伴
*  5*哭過之後,我們還是硬起心腸,把其中的好肉砍下來,馱到其他犛牛的背上,
留給前線的部隊作給養。
    傳來的消息說,先遣部隊為了作戰的需要走得很快,犛牛騾馬運輸跟不上,已
經斷糧了。有的部隊戰士每天只能吃幾個元根蘿蔔充饑了,但他們仍在晝夜行軍,
準備作戰。我們焦急萬分地往前趕,我們只有一個念頭,儘快地把物資送到前線部
隊的手中。
    那時候我是個很愛哭的姑娘,管理員犧牲後,我一路走一路流淚,怎麼也止不
*  R災*第二天眼睛紅腫得睜不開了。
    不僅僅是我,我們這群女兵,走在那樣的路上,哪一個沒流過淚呢?我記得那
時候我們隊裡有好幾個愛哭的,比如小小的趙月甯,比如吳菲,比如我自己。帳篷
搭不好會哭,犛牛找不到草吃也會哭。為此常常被蘇隊長笑話。
    但我沒想到,還有許多許多的淚水在前面等著我。
    等著我們。
    那是一個普通的黃昏,我們在一座山腳下宿營。儘管十分疲憊,大家仍是一口
氣未歇就忙碌起來,搭帳篷的,做飯的,喂犛牛的,緊張有序。
    因為已經沒有柴禾做飯了,所以揀柴小組的已經先一步走到我們前面了。等我
們搭好帳篷時,她們陸陸續續回來了。我正幫著喂犛牛,看見吳菲背著柴禾和牛糞
從山上下來。她看見我說,簡直找不到什麼可燒的。我隨口問,毓蓉呢?她們倆是
一個小組的。吳菲說,咦,她還沒回來嗎?我還以為她先回來了。
    劉毓蓉是個挺內向的人,分配工作時,她堅決要求去了揀柴組。揀柴又累又危
險,有時為了揀到一些枯樹的枝幹,得爬到懸崖上去。但她說她年紀大些,體力也
好,應該多吃些苦。蘇隊長就依了她。
    揀柴的同志一個個都回來了,還不見劉毓蓉。我心裡頓時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因為以前總是她先回來。等我們做好了飯,天擦黑了,還不見她的人影。蘇隊長有
些急了,就和辛醫生去找。我和吳菲也連忙跟著去。
    我們在山上大聲地喊她的名字,但沒人答應。吳菲把我們帶到了她們分手的地
方。為了多揀柴,她們總是分頭行動。我們就順著劉毓蓉去的那個方嚮往山上走,
天徹底黑了。蘇隊長怕我們再出什麼意外,不准我們再往上走了,我們只好退回來。
    那是我頭一回吃不下飯。
    那一夜,我幾乎徹夜未眠。不止是我,蘇隊長,辛醫生,吳菲,還有好多好多
的人,都在一分一秒地等著天亮。我們都這樣想,天一亮,太陽一照,她就會出現。
她一定是被黑夜藏起來了。
    天終於亮了,我們全隊人顧不上做早飯,一起上了山。我們分成幾路去找。我
想她大概是迷路了,在山上哪個地方睡覺呢,現在我們一喊,她就會聽見的。於是
我們一個個拉開嗓子喊:劉毓蓉!劉毓蓉!劉毓蓉!
    除了回聲,沒人答應。
    我們走到了昨天退回去的地方,意外發現路邊有一小堆柴,還沒有捆好。一看
就是有人把它們擱在那兒的。再往前走,是懸崖。我不顧辛醫生在後面制止,固執
地走到懸崖邊往下看,我一眼就看見了新的雪痕,好像有什麼東西從上面碾過去了。
我大聲地叫蘇隊長,大概我的聲音有些可怕,蘇隊長沖上來先把我拉住,接著她也
看見了那痕跡。
    我們無望地朝著懸崖下大聲喊道:毓蓉,毓蓉!
    回答我們的,是我們自己的聲音。那聲音裡已經有了淚。
    吳菲第一個失聲痛哭起來。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一定為自己和她的失散感到
後悔。吳菲的哭聲帶出了所有的哭聲。只有我沒哭。我不相信毓蓉死了,我堅信她
活著,她不過是一時找不到路了。我說我要在這兒等她,我不能離開……
    辛醫生二話沒說,找了一根繩子捆在腰上,另一頭捆在一塊大石頭上。他拽著
繩頭,冒著危險朝懸崖下滑去,但他滑了幾十公尺後再也下不去了,下面是萬丈深
淵,什麼也看不見。辛醫生身上被岩石和冰淩劃得血淋淋地上來了。我不信,要自
己下去,就算毓蓉死了我也要見到她的屍首。
    辛醫生一次次強行把我從懸崖邊拉開,我又一次次地沖上去。後來蘇隊長火了,
她朝著我大聲吼道,白雪梅你不是個孩子,不要再使性子了!我愣了。蘇隊長又說,
劉毓蓉同志犧牲了,難道我們就不繼續前進了嗎?
    這樣的話,終於讓我停住了腳步。
    我默默地掙脫開辛醫生的手,打開背包,從裡面取出母親給我的那件旗袍。我
返回到懸崖邊上,將旗袍展開,讓它輕輕地飄落下去。如果毓蓉真的在下面,我希
望這件藍色的旗袍能蓋住她的身軀,能為她擋擋寒……
    我們一起從重慶出發的四個好朋友,就剩我和吳菲了。
    我走過去,和吳菲緊緊擁抱在一起。我流著淚說,別哭,蘇隊長說得對,劉毓
蓉犧牲了,我們還得往前走。
    我們在清理劉毓蓉的遺物時,發現了那摞沒有寄出去的信。看著那一封封的信,
我的腦海裡馬上浮現出了那個中秋的夜晚,浮現出了劉毓蓉寫信的樣子。
    我傻傻地問,信寫了也寄不出去,你幹嗎還要寫呢?
    她羞澀地回答說,你不懂。
    我在心裡發誓,一定要把這些信帶到拉薩,一定要把這些信寄回到內地去,一
定要把這些信送到它們主人的手中。
    我的確做到了。
    但我不知道信的主人後來怎麼樣了,我不想知道,不敢知道。
    前面有人喊,雀兒山到了!
    其實我們早就看見它了,我們一直在走向它。用現在的話來說,雀兒山很有知
名度,它以形如大鳥的羽翼而得名,山上的積雪終年不化,寸草不生,渺無人跡。
關雀兒山有不少歌謠,一首是:雀兒山,鳥不飛,馬不翻。另一首是:登上雀兒山,
伸手能摸天;一步三喘氣,風雪迷漫漫;深溝峻嶺多,斷岩峭壁連;要想過山去,
真是難、難、難!
    不過像這樣的歌謠,我們只是聽聽而已。它從來不會影響我們前進的腳步。甚
至在很多時候,它反倒增添了我們的激情。那時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激情,現
在想來,大概就是人的征服欲吧。
    蘇隊長高興地對我們說,翻過雀兒山我們就進入昌都地區了,離目的地就不遠
了!
    深秋的雀兒山已是冰封雪裹,地凍三尺。儘管我們一路上見的都是雪山,但這
一座因為它的高和險而特別著名。雀兒山最高峰處的海拔是6千多米,就是山埡口也
有4900米。已經積累的經驗告訴我們,在高海拔的雪山上,每高一米就多一米的寒
冷,少一米的氧氣。或者說,每高一米就多一米的生命危險。
    但對我們來說,無論多麼高的山都只有一個字:上。犛牛們也跟著我們上。它
們和我們一樣,除了攀越,沒有別的選擇。路上都是積雪,前面的隊伍走過後,已
把它踩成了硬硬的冰道。我們害怕犛牛滑倒,上山之前,先在犛牛的蹄子上綁了草。
但許多地段仍是太滑,我們只好領著它們往旁邊積雪深的地方走,手腳並用著扒開
一條通道。西藏有句俗語,叫「十冬臘,學狗爬」,走在那樣的山上,你會覺得它
太貼切了。
    越往上走,風越大,雪越深,空氣越稀*  ?斕繳嬌謔保扛鋈碩頰趴笞齏
孟*胸口塞滿了東西,好像我們隨時都可能被憋死。犛牛也一樣,人和牛就像是
在比賽似的,你喘我也喘,喘幾口才能邁出一步,有時喘幾口仍是一步都邁不出。
隊伍走走停停,沒有人說話,只聽見合奏一樣的喘氣聲。出發一個月來,大家的體
力已消耗得很厲害,即使是原來身體好的同志,也比原來虛弱多了。更不要說原來
就虛弱的同志。但沒有人說話,只是沉默地往上攀登。
    真正的勇敢是不動聲色的。
    蘇隊長就像個鐵人一樣,不時地趕上來關心走在前面的人,又不時地停下來,
等落在後面的人。早上出發時,她要我上山時拉著馬尾巴,那是給病號的待遇。我
堅決不肯,我知道她身上有情況,我要她拉。她也不肯,最後讓給了小趙。小趙真
是不容易,小小年紀,每天和我們一樣地走,一樣地趕犛牛。
    蘇隊長走到我身邊時,忽然睜大了眼睛,大概是我的臉色讓她吃驚。她伸手來
抓我的背包,我堅決不給。如果不是體力不支,我還想幫她背呢。我們倆拉扯起來。
這時我聽見有辛醫生在身後說,不要爭了,小心摔倒。說話之間,我的背包已經到
了他的身上。
    這時,身後傳來「*  鋇囊簧揖諾靡桓鯛篚瓴畹愣さ梗贗芬豢矗諳
旅嬉淮*拐角,因為路太陡太窄,馬沒站穩,身子一歪滑了下去,緊接著,拽著馬尾
巴的趙月寧也滑了下去,積雪被她的身體帶著呼啦啦地往下掉,騰起一片片雪霧。
    我嚇得呆住了,喊都喊不出來。
    小趙!小趙!蘇隊長的聲音顫抖著。自從劉毓蓉失蹤後,她比過去更小心地照
顧著我們每一個隊員。可沒想到又出事了。
    仿佛是蘇隊長的叫喊聲攔住了小趙,滑到一半的她幸運地被一叢樹枝托住了。
辛醫生趕上來,把幾根綁帶連接起來,放下去,讓小趙捆在腰上,一點點地把她拉
了上來。
    可惜的是,那匹馬卻沒能再上來,它跌進了無底深淵。大家都默默地望著山下。
通訊員眼睛紅紅的,站在那兒不肯走。這匹馬從甘孜出發後一直跟著他,每天喂,
每天相伴,就像兄弟一樣。他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辛醫生沉鬱著臉說,走吧,抓緊時間趕路。
    蘇隊長走過去攬住通訊員的肩,默默地帶著他往前走
    接下來的路,我感覺自己不是在山上攀登,而是在天上飄。我真想不再往前走
了,就這樣留下來,飄在雪山上,與白雲白雪為伍。
    但我終於飄到了山頂。
    我大口大口地喘氣,喘得轟轟烈烈。等稍微平息一些後,我直起腰來。我一下
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連綿不絕的雪嶺冰峰,從眼前一直延伸到天邊,與藍得刺目的天空鑲接在一起,
陽光照耀下,整個世界晶瑩剔透,如藍色的瑪瑙。這是怎樣美麗的一個世界啊!你
們可能見過一望無際的大海,一望無際的草原,可你們見過一望無際的雪山嗎?你
們見過一望無際的藍天嗎?你們見過一望無際的潔白和一望無際的純藍組成的世界
嗎?
    我呆在那裡。
    我們都呆在那裡。
    我們的心裡充滿了自豪。說自豪都過於書面化了,準確地說,我們的心裡充滿
了對自己的欽佩,這麼多的雪山,這麼高的雪山,怎麼就上來了呢?我的心裡默念
著,雀兒山,雀兒山,你的確是「伸手能摸天」,的確是「斷岩峭壁連」。但我們
終於還是把你踩在腳下了。
    辛醫生的眉頭此時也舒展開來,他站在那兒大聲地說,人間有什麼能美過天然
的金字塔,這些傲然矗立的皚皚雪山!
    我驚喜地說,辛醫生,你還會做詩?
    他一笑說,那不是我做的,那是俄國著名詩人萊蒙托夫的詩句。
    蘇隊長忽然大聲提醒我們,不要長久地盯著雪山看,已免患雪盲症。我們這才
收回目光,但那幅美麗的畫面,已經被我留了下來。在後來的日子裡,我時常把它
取出來看。真的,它就藏在我的記憶裡,只要我一閉上眼,它就清晰地出現在我眼
前了。
    此刻,我看見畫面上有人在動。是吳菲。她抽出一根支帳篷的竹竿走到雪壁前,
揮舞著寫下了一行大字:我們一定要把紅旗插上喜馬拉雅山!
    還有蘇隊長。她走過來跟我說,你剛才的臉色好嚇人哪,我真怕你的心臟出問
題。
    我說不會的,我還要用它幾十年呢。
    辛醫生接過話說,你還是不要大意,一旦出了問題,說倒下就倒下。
    我說,真倒下了,雪山埋忠骨,多好。
    我說這話是由衷的。但蘇隊長瞪了我一眼,她說不許瞎說。我要你們每一個人
都好好地走到拉薩。
    這句話是她常說的。她總是說,你們都給我好好地走到拉薩去。或者說,我要
把你們一個不少地帶到拉薩去。
    可是後來,我們都好好的去了,她卻留在了路上。

                                   9

    我們乘勝直下,來到了金沙江邊。
    金沙江和大渡河不同。大渡河聲勢浩大,老遠就能聽見它的吼聲。金沙江雖沒
有那麼大聲勢,但流速卻比大渡河還要快。我不確切它是每秒多少立方米,我只知
道它快得一眨眼功夫就能把上面的漂浮物沖得無影無蹤。你要是把一塊頭大的石頭
扔進江裡,那石頭會被洶湧的江水沖出幾百米遠,半天也沉不到江底。湍流不息的
滔滔江水打著一個又一個的漩渦,像一張張大嘴,仿佛想吞掉所有落入它懷裡的東
西。
    金沙江上沒有鐵索橋。鐵索橋雖然讓人膽戰心驚,但真的沒橋過河,也讓大家
心驚膽戰。我們看見先期到達的部隊正在等待著依次過江。聽蘇隊長說,這次渡金
沙江,我們將要乘坐牛皮船。
    我是個生在江邊的人,應該說什麼船都見過了。但牛皮船卻沒見過,連聽也是
第一次聽說。我想像不出牛皮船是什麼樣子。這時,江面上有三四個黑乎乎的東西
劃過來,有人叫道:看,那就是牛皮船。
    我一看,忍不住說,這也叫船?
    那牛皮船不像個船,倒像個大碗。圓形的模樣,口大底尖,大的直徑有三米的
樣子,小的也就是直徑兩米的樣子。其實就是用木棍竹子撐起來的一張牛皮。看它
飄在波濤洶湧的江上,真覺得玄,好像隨時都會被漩渦吞沒似的。它能載我們過江
嗎?
    吳菲小聲對我說,天哪,我可不會游泳,掉下去怎麼辦?
    我說,會遊也白搭啊,這麼湍急的水流。
    我們站在隊伍裡惶惶地等待著。這時蘇隊長走過來,要我們先卸下犛牛身上的
馱子,說讓犛牛先過去。我還以為犛牛也和我們一樣乘坐牛皮船呢,我心想不知道
這些傢伙怕不怕坐牛皮船?
    兩個牧民趕著犛牛到了江邊,船沒有來。忽然,我們看到牧民一聲吆喝,犛牛
們呼拉拉地下了水,我們驚呼起來:犛牛會游泳嗎?
    犛牛們沉著地游進了水中,好像那湍急的金沙江只是一條小溪。它們順著江水
斜斜地鳧向江對岸,從江面上看,好像一片黑色的木排。眨眼功夫,它們就在對岸
了!
    它們上岸後哞哞地叫著,好像在告訴我們,金沙江沒什麼大不了的,快過來吧。
    我們又驚又喜,心裡的緊張立即消除了不少。趙月寧還大聲地沖著犛牛叫道:
別急,我們馬上就過來!
    第一批人上船了,大點兒的船上了七八個,小點兒的上了五六個。勇敢的藏族
船夫輕輕一點,船就離開了岸邊,迅速地朝江對岸駛去。小小的牛皮船就好象在江
面上飄飛,轉眼之間飄飛而去,又飄飛而來。看得我們眼花繚亂。
    前面一個等待過江的同志詩興大發,順手在江邊寫了句「牛皮船好像大花碗」,
後面一個同志看見了又接了一句「我們好比稀飯」。等輪到我們上船時,走在前面
的吳菲又添了一句:船夫是廚師,把我們從這邊舀到那邊……
    我們全都樂了。很快,我們就被船夫「舀」到對岸去了。
    過了金沙江,正當我們重新往犛牛背上馱物資時,從前面傳來消息說,有人發
現了一個可以洗澡的溫泉。
    我們激動得立即歡呼起來。因為從甘孜出發的一個多月來,我們的身上已髒得
不能再髒了,如果不是氣候寒冷,恐怕早就散發出難聞的味道了,而且手上腳上全
是凍瘡。我們是多麼渴望洗一個熱水澡*  O衷諡沼謨黽宋氯*
    我忍不住想,這溫泉一定是上天特意為我們安排的吧。我們互相轉告,一張張
疲憊的臉龐都展現出了明朗的笑容。溫泉在天寒地凍之中充滿了魅力。由於遇見了
溫泉,洗澡近在咫尺,我越發地覺得身上癢起來,癢得難以忍耐。蘇隊長和辛醫生
商量了一下,決定晚上就在溫泉邊上宿營,讓大家好好洗個澡,休息一下。男同志
發揚風格,讓我們女同志先享用,我們就在蘇隊長的組織下分批分組地來到溫泉邊
上。
    但就在這時,一個小戰士騎馬朝我們奔來,他邊跑邊興奮地喊道:喜訊!特大
喜訊,昌都戰役勝利了!昌都解放了!
    噢!一時間我們全都歡呼起來!
    天那,我想,怎麼好事全都在此刻降臨了!
    蘇隊長比我們誰都更高興。我知道她的喜悅是雙重的。
    但正當我們的興高采烈的時候,通訊兵馬上又宣佈了第二個消息:運輸隊必須
加快速度,儘快將物資送到昌都。因為歷時20天的昌都戰役,已將前方部隊的所有
給養消耗殆盡,許多部隊已是靠挖野菜度日了。指戰員們正眼巴巴地等著我們的物
資呢。
    我愣在那裡。
    我們全都愣在那裡。
    我們已經在溫泉的邊緣了,我們甚至感覺到泉水的溫暖了。我差不多想對蘇隊
長說,就讓我們洗一下吧,哪怕是幾分鐘。我甚至想付出一切代價來洗這個澡。但
有許多事情,是沒有交換條件的。我沒說話。誰都沒說話。隊伍沉默著,在沉默中
蘇隊長說,同志們,咱們抓緊時間上路吧。
    是啊,有什麼比戰士們的生命更重要?
    我們重新上路了,而且我們走得更快了。
    幾個晝夜後,我們終於到達了昌都。我們終於把糧食送到了戰士們的手中,我
們終於完成了千里大運送的任務。
    所經歷的種種艱苦和危險都值了。
    有時我想,人的生命真是不可思議。在那樣的路上,在土生土長的犛牛都難以
承受的雪域之路上,我們這些人,這些女人,這些年輕姑娘,卻都堅持下來了。我,
還有14歲的小趙,都堅持走到了昌都。我們沒有倒下。
    尤其是快要到達時,犛牛差不多已損失了百分之二十。許多物資是靠著我們的
肩膀送到目的地的。
    從甘孜到昌都,我們趕著犛牛走了50多天,中間翻越了海拔5千米左右的雪山6
座,趟過冰河無數。不要說你們聽起來咋舌,就是我自己回想起來也覺得驚奇。我
們是怎麼走過來的?
    我說過,許多不可思議的事,都發生在西藏,發生在進軍西藏的路途上。
    你們都進過西藏,你們差不多都是飛進去的。從成都起飛,到貢嘎機場降落,
航程是兩個小時,不過是打個盹兒的時間。如果你們不打盹兒,從飛機的舷窗上往
下看,哪怕只看一眼,你們就會看到那些一座連著一座的高山。那些高山,它們無
邊無際,千萬年地沉默著。它們自己都不知道它們有多高,有多壯觀。它們大多終
年積雪,亙古沒有人煙。
    前些年,當我第一次坐飛機飛進西藏時,我從舷窗上看見了它們,看見了那一
座座蜿蜒起伏的山,它們看上去有些柔和,像大海的波濤在藍天下起伏著,讓我有
一種陌生的感覺。
    我問你們的父親,那是它們嗎?是那些我們經歷過的雪山嗎?
    你們的父親說,是它們。它們一直在那兒。現在隨著氣候的轉暖,許多山頂的
積雪都融化了,泛出了綠色。甚至珠峰上的雪,如果地球繼續轉暖的話,它們也可
能化掉,而這些山,是永遠不會化掉的。它們會永遠在那兒。
    我相信你們父親的話,我感到一種沉甸甸的踏實和欣慰。因為我知道,在那些
亙古屹立著的山脈裡,有無數不朽的靈魂。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