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文集               老樹客死他鄉


    誰也沒見過老樹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周家拐的人意識到老樹存在的時候,它就已經是棵老樹了,老得枝繁葉茂,鬱鬱蒼蒼。樹這種生命與人的最大不同在於,人是越年輕越好看,樹是越老越好看。那滿身的皺紋,那粗壯的身軀,擱在一個人身上可是要了命了,擱在一棵樹身上就是魅力無窮。

    故事發生的時候,老樹正當年,80歲?90歲?或者100歲?也正當季,是一年中樹木最蔥蘢的季節,5月。所以它的每一根枝條都水汁飽滿,每—片葉子都綠得發亮。當然不止是它,周家拐附近的所有樹木都如此。上天沒賜給周家拐別的什麼,就是滿山的樹木。
 
 
    當然,老樹與其他樹還是由差別的,它剛好長在周家拐的村口上,成了村裡人進村出村,上山下山,出工收工的必經之地,也成了周家拐的象徵。人們一看到老樹,就知道周家拐到了。年長日久,老樹自然見多識廣,知之甚多了。它的德高望重連鳥兒們都知道,紛紛投靠,所以老樹身上的鳥窩是最多的,有喜慶的喜鵲,也有不喜慶的烏鴉,它們各自選了枝頭棲息,倒也相安無事。老樹不知道自已是哪天出生的,還要活到哪天,它就像—條河,一直流淌著,已經陪伴了幾代人。它幾乎成了周家拐的圖騰。

    周家拐是個偏僻的山村,剛好被兩座山夾著。是它所在的那個縣最偏遠的一個村子,到縣城要走上大半天。由於它的閉塞,它的交通不便,村民們還過著原始的農耕生活。反正人家也不知道山外是什麼樣子,連見多識廣的老樹,也以為天下人過的都是這種日子。

    但有一天,老樹一覺醒來,發現日子變了。

    變化是一個年輕人帶來的。變化也總是由年輕人帶來。

    那天老樹看見那個年輕人,背著背包提著行李從山外回來了,準確地說,是從部隊退伍回來了。他從老樹跟前走過時,腳步很急,和村裡其他人的腳步很不同。村裡人無論是下地還是上山,都是慢條斯理的。反正沒人催,也沒人比。

    老樹認得這個年輕人,三年前它曾在這裡把他送走,和全村人一起。他是周家拐老村長的兒子。老村長是周家拐裡公認的人好人。可惜已經去世了。

    年輕人回來沒幾天,就趕上村裡改選村幹部。自從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戶,村幹部就沒人願意當了,原來的村長是年輕人的叔叔,見侄兒回來了,趕緊推舉侄兒。大家也沒意見,老村長的兒子呀,又出去見了世面,最合適不過了。

    年輕人就積極熱情地上了任。

    叔叔沒料到,侄兒上任後沒來請教他這個村長該怎麼當,而是很有主見地在老樹底下發表了就職演說。就職演說的中心思想,就是要改變他們這個村子的落後面貌。改變落後面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電拉到他們村裡來。侄兒,應該說新村長,在部隊已經用慣了電,看慣了電視,簡直不能容忍他的家鄉還在點松明火把,還過著天一黑就睡大覺的原始生活。

    這讓叔叔這個原村長有些心煩。在此之前,他家的日子算是富裕的,他為兒子娶媳婦的錢也差也不多攢夠了。他早巳習慣了天一黑就和媳婦上床的日子,習慣了祖祖輩輩沿襲下來的生活方式。他不想折騰,也懶得折騰。有那工夫還不如抽袋煙呢。在周家拐,像原村長這樣想法的人很多,他們是按慣性在過日子,對新事物總是持懷疑、遲疑、猶疑的態度:在沒看見實實在在的利益之前,他們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新村長就在老樹底下召開全村村民大會,進行動員。這也是老樹的功能,做周家拐的會場。歷屆村長通知開會,都習慣說,各家各戶去個人到老樹那兒說事。「到老樹那兒說事」就是開會的意思。

    說全村也就是七八戶人家,二百來口人,周、吳、鄭、王四個姓,所以差不多各家各戶都是親戚。村民大會相當於一個大家庭會議。大叔二伯二舅四嬸五姨六姑,嘻嘻哈哈熱熱鬧鬧地坐成一片。

    新村長站在老樹底下,招呼大家安靜。他無論是說話口氣,姿勢,還是臉上的表情,都和老村長像極了。老樹看在眼裡很是感慨。當年老村長也喜歡在老樹底下召開全村大會,不同之處在于,新村長個子比他爹高,抽的是紙煙。再聽下去的話,還會發現新村長的口音裡夾了些官話。

    新村長先說了拉電的好處,晚上娃娃可以看書,大人可以看電視,村裡通知事情可以用廣播,乾旱天可以用機器抽水,磨麵粉可以不用人推磨,晚上宰豬草都是亮晃晃的,不會宰到手。等等。總之有了電,他們的日子就可以大變樣,可以徹底改變。

    有幾個年輕人表示贊同。別的不說,他們首先對電視就很嚮往,去親戚家時,或者去縣城時見過,裡面的人又唱又跳,讓他們不可思議。雖然他們不能當家,但他們發出了輿論上的支持。原村長的兒子對父親說,我看過電視機呢,那裡面的女人,你一看見就要捂眼睛的。真的,穿的衣服就像沒穿一樣。他父親撇撇嘴,吧嗒一口煙,不說話。原村長兒子又說,有了電視機,你就可以天天看電影。周家拐的人電影還是看過的,是縣電影隊搬了發電機來放的。一年一回,過春節的時候。另—個年輕人對父親說,拉上電你還能天天看見大人物。他父親說,我天大看他哪樣?大家笑。又一個年輕人說,還能看見外國人呢,金頭髮,藍眼睛,鼻子好大,趕我兩個那麼大。人家笑得更厲害了。笑容裡有些動心的樣子。

    新村長說,鄉親們,這次拉電是個絕好的機會,縣裡為了實現「村村通」,已經把主線拉到了我們鄉里,我們只消拉支線到村裡就行了。費用很低的。

    有村民說,很少是多少啊?

    新村長說,我大概算了一下,二萬多不到三萬。

    有人發出噓聲。

    新村長說,二萬多就能讓我們的村子亮起來,太值了!現在正是大家空閒的時候,勞力也不愁。至於錢,我們只要發個狠,不吃年豬,是能湊夠的。我算了—下,一家出三百元就行了。

    三百元?三百元可不是小數目。大家不響。

    新村長又說,你現在捨不得出錢,將來別人家亮了你家不亮,你連孩子都招呼不到,孩子都上別人家去了。你不信試試?

    女人們笑起來,拍拍身邊娃娃的腦袋。

    新村長說,你莫笑,這是真的呢。臨村李家坡都拉好了,以後他們那裡亮我們不亮,姑娘都不願意嫁過來了,都嫁到李家坡去了!國家落後要挨打,我們農民落後就娶不到媳婦。是一個道理呢。

    年輕姑娘也悄悄地笑。

    新村長接著說,現在這麼便宜你不出,將來你自己拉就更貴了,沒人幫你了。這次我們是統一分攤,一家三百,做到戶戶都亮。你以後要自己拉,就不可能那麼便宜了,再也不會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不少人動心了。

    新村長繼續說,家家都養兒養女,都希望兒女過得比我們好,你們要相信我,有電和沒電是大不一樣的,你看人家城裡孩子的娃娃,啥子都曉得,啷個曉得的?看電視噢,老師沒講過的他們都知道,聰明完了的。我們這輩子過不好,還讓兒女和我們一樣麼?大家下個決心吧,發個狠吧。我保證你們不會後悔的。

    新村長幾乎是在哀求人家了。

    老樹聽了他的話都感動了,雖然它不明白電是什麼,但它看見新村長這樣苦口婆心地勸人家,它相信新村長是為了大家好,就像老村長一樣。可是村裡這些人是怎麼啦,這麼聽不進去,這麼固執?

    一個年輕人推推他父親說,同意嘍,趕快同意!

    他父親吧嗒了兩口煙說,也不是不可以拉,我是怕現在花錢拉了電,拉來了以後你們又不愛惜。

    原村長附和說,可不是呢,當年修水渠,好苦,我大哥帶著我們幹,把命都丟了,可是看看現在的年輕人,隨隨便便在水池邊上洗頭,洗衣服。

    另一個老人說,我們那時侯親屬來了,都捨不得給他喝口水,可看看他們現在,舀一瓢水喝一半,就倒掉了。

    年輕人不響了.是想起了老村長難過,還是對浪費水感到羞愧?

    修水渠的事老樹知道得很清楚,那是十年前了,十年前周村吃水困難至極,要到幾裡外的山裡去挑,來回要走五小時。新村長少年時也去挑過,有一次走到半路上累得哭了起來。後來老村長下決心帶領全村人修水渠,安炸藥時不小心被炸死了。全村人為他安葬,就在老樹對面的坡上。現在村裡吃水的問題總算解決了。

    這時忽然有人開口了,是個老婦人。人家一看,是老村長的老伴,新村長的老母。本來這樣的大會,女人是不發言的。但她卻是個特別,因為老村長的原因,她在村裡享受著特殊的待遇。人家都很敬重她。

    老婦人說,要我說呢,大家就發個狠,我們為哪樣不把日子過好點呢。我聽人家說李家坡拉電的時候,錢很快就收齊了。我們這麼不齊心,好丟人的。要不我帶個頭,我們家出多出一百元。

    老婦人的話讓大家都害羞了。原村長首先說,嫂子你不要羞我了,哪能讓你出那麼多?你孤兒寡母的。好吧,一家三百元,我同意。

    原村長一表態,其他老人也就默許了。

    新村長松了口氣。

    老樹也松了口氣。

    老樹倒是喜歡他們來,他們一來它就熱鬧了。它對周家拐的每個人都很熟.他們講話的聲音,還有他們葉子煙的味道。不僅是它,連它上面的鳥兒都熟悉他們了,他們來開會,鳥兒們從來不回避,它們也蹲在枝頭上聽,聽個稀奇。

老樹見新村長早早就來了,蹲在那兒,有些著急的樣子。大概他想,這麼個好事,怎麼這麼不順啊?原來有細心的人算了一下,把支線拉到他們周家拐,每家用不著出三百元的,只需出二百六十元就夠了。為什麼新村長要讓人家交三百呢?難道新村長還想謀私利不成?

新村長只好跟人家詳細解釋。他說如果只把電拉到周家拐,那確實是一家出二百六十元就行了,但人家不要忘了,坡上還有五戶王姓人家。要把線再從周家拐拉到坡上,就要多花三千元錢了。這三千元一平攤下來,每家就要多出四十元。

村民們聽了議論紛紛。

新村長壓著嘈雜的聲音說,我們周家拐是一家人,就是搬到坡上了也是我們周家拐村裡的人,既然是全村拉電,就要家家都亮,不能拉下任何一家。新村長又說,我們祖祖輩輩都住在一起,大家不要太計較了。

老樹覺得新村長說得對極了,可為什麼大家都不吭聲呢?不吭聲等於不贊同,老樹知道因為那五戶王姓人家也在場,所以大家不直說,都沾著親帶著故呢。但會一散,各種意見都出來了,直接沖著新村長去了。

以原村長為首的大多數人認為,多出的那三千元錢應該由五戶王姓人家自己出,誰讓他們要搬到坡上去,遠離集體的?他們免去了低窪地的潮濕陰冷,多曬了太陽,那就該付出代價為什麼要讓人家平攤?

原村長之所以那麼忿忿然,是因為當初王姓人家跟他說想到坡上去建屋時他是不同意的,他說我們世世代代都住在窪裡,你們幹嗎要跑到坡上去?王姓人家說,他們在窪裡的位置不好,下雨老是淹水。其實還有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他們和隔壁的鄭姓人家不和,最初是因為兩家孩子打架,後來女人們吵,再後來男人們打了一架。因為是王姓人家自己執意搬到坡上去的,所以原村長和村裡的人多數人都不願意替他們平攤那三千元錢。

這可難壞了新村長。新村長就挨家挨戶地做工作。可是連幾個村委的工作都做不通,就不要說普通村民了。王姓人家得知了這種情況,賭氣說他們不拉了,他們以後有了錢自己拉。他們還要成立王家坡村。

新村長非常焦急。他怎麼能允許在他任職期間出現分裂的局面呢?他又上門去找叔叔做工作。叔叔說,侄兒子,不是我不支持你的工作,是他們自己不得人心嘛。他們想鬧獨立,那就讓他們去獨立好了,你還去操那個心幹嗎?新村長說,叔叔,話不能這樣講。不管當初他們是為了什麼搬到坡上去的,我都不能丟下他們不管。我們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叔叔吧嗒著煙不吭聲。

新村長說,你也知道,讓他們五戶人家多出那那三千元,一家就要多出六百元,他們哪有那個能力嘛。

叔叔還是不作聲。

新村長又說:叔叔,你給我擺個老實龍門陣,你到底為什麼反對。

叔叔停下吧嗒,看了一眼侄兒,說,你也給我擺個老實龍門陣,你堅持這樣做,是不是因為你和王貴根家的三丫頭梨花在搞對象?你就想讓人家都幫他們?

新村長楞了一下,說,你們怎麼會這樣想嘛,我怎麼會呢?

叔叔說,你說你沒和她搞對象?

新村長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們原來是同學。現在還沒談過這個事。再說我讓人家平攤拉電的錢,真的不是為了她,那上面有五戶人家,又不是她們一家。雖然咱們村是周吳鄭王四個姓,但一直就像一個人家庭一樣,我怕為這件事影響了團結。本來就有矛盾,如果這次不把他們一起捎上,以後裂痕就更大了。不團結什麼事都搞不好。

叔叔磕磕煙袋,站起來說,就算我支持你,村裡還有這麼多人反對,我也沒辦法。

新村長一籌莫展。

第二天天不亮,新村長就出村去縣城了。他在縣城有戰友,他想找戰友討個主意。老樹真希望他能討到主意。天黑盡時新村長回來了,腳步比去的時候輕快了許多。他甚至哼起了在部隊上學的歌,老樹老遠就聽見了他的歌,聽見了歌裡藏著的快樂。

老樹也就把皺紋舒展開來了。

第二天,全村人會又在老樹底下召開。

新村長說,這次去縣城,他終於找到了解決的辦法了,既不要全村人多分攤錢,也不讓王姓人家多承擔費用。

人家都眼巴巴地盯著他,老樹也洗耳恭聽。

有人說,是不是縣裡給補助了?新村長說,那倒不是,縣裡要是給我們補助,別的村個辦?擺不平的。

新村長慢騰騰地拿出煙,臉上努力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一個年輕人連忙幫他點著火,他抽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開口道:我有個戰友,退伍後分到縣委開車。我去找他的時候,他正陪著省裡面來的客人呢,是省城園林局的。來幹嗎?來買樹。現在城裡人日子過好了,修了好多新路,但是新路都是光禿禿的,沒有樹,種了些小樹苗也遮不了陽。這樣城裡人就想出個辦法,到我們這些鄉壩頭來買大樹。曉得不?

新村長說著,隨手拍了拍他身後的樹幹。老樹嚇了一跳:怎麼扯到它身上了?它頓時有些緊張。

村民們倒是笑了。大概他們想不到城裡人也有不如他們的地方。買大樹?要多少,他們有的是。他們從來沒把那些樹當財產看待。他們只有燒柴的時候會想到它們。

村民們的眼裡閃動著光亮,那是難得一見的榮耀和興奮。有個村民笑道,你們看他像不像他老漢噢!他抽煙哪個樣子,好像呢。大家就看著新村長樂,想起了老村長。會場裡洋溢著久違的親情和輕鬆。

只有老樹一下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它怎麼也沒想到新村長帶回來的是這樣一個辦法。賣樹?就是賣它和它那些兄弟?但轉而它又想,不,就是賣也不會賣它的,他們不會捨得它的。賣了以後人們怎麼知道這裡是周家拐?賣了以後人們上哪兒開會?賣了以後他們從山上回來在哪兒歇腳?它是他們的一切,是命根子呢。

新村長在人家愉快的笑中說,你們不要以為這件事情簡單,不是有我戰友幫忙說話,還輪不到我們村呢。現在他們答應了,明天就先上我們周家拐來。如果他們選上了要買,我們就可以拿這個錢來補充拉電不夠的那部分。樹是我們全村人的,大家不會有意見吧?

原村長帶頭說,沒意見。一個老人說,樹子還那麼管錢麼?一個年輕人說,如果能賣上幾萬塊,把我們家家的錢全都出了才好呢。

新村長笑說,看把你們美的。

散會了,新村長又把幾個村委留下來商量,怎麼迎接客人,怎麼組織勞力挖樹。老樹漸漸聽明白了,他們果然是打算賣山上那些樹,而且他們還想好了賣哪面山上的。老樹放心了。它如往常一樣沉沉睡去。它不知道這是它最後一夜安穩覺了。

快到晌午時,客人才到。

客人們為了上他們周家拐來還受了些罪,因為有一段路汽車怎麼也過不來了,他們只好步行了一段。但是客人們沒有白受罪,他們還沒進村就笑逐顏開了,因為他們在村口看了老樹。他們一眼就看中了那老樹。那麼粗壯的樹幹,那麼巨人的樹冠。他們說他們這一路選過來,就屬這一棵最最理想了。樹型那麼好,那麼漂亮,搬回去擺在街心花園裡,肯定是一道亮麗的風景。

村民們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連新村長也是頭一次。他們從來不知道樹也有漂亮之說,他們以為漂亮只是說女孩子的。他們為自己的樹受到誇獎而紅了臉,然後笑逐顏開。

開初新村長還有些意外,他看看老樹,對客人們說,山上樹還多得是,要不上山看看再說?但客人們說他們不想上山了。就是這棵了。新村長想了想,就痛快地說,那好吧,就這棵。我們全力支持。

老樹聽了渾身顫慄。

劫難真的來臨了。昨天它還存有一絲僥倖,希望自己能逃脫,沒想到客人們第一個看中的就是它。它以為村裡人會捨不得它,會留下它,沒想到他們竟那麼高興。他們—點兒也不記得它的好處了嗎?他們一點兒也意識不到它的重要性了嗎?它不想被賣掉。不管這地方怎麼窮怎麼苦,並不能影響到它的幸福和愜意,只要有大地、陽光和雨水,它就和別處的樹,那些城裡的富裕地方的樹沒什麼兩樣,或許它比它們還更好些,它呼吸到的空氣更清新,喝進的雨水更純淨。它熟悉了這裡的一切,它目睹老人去世,看著新一代出生,它和這片土地上的人相依為命,換個地方呆會要了它老命的。

但沒人徵求它的意見。

看著眾人歡喜的樣子,老樹失望至極。這個時候,它把唯一的希望,寄託到了新村長的母親身上。它知道這個村裡最最喜歡它的,還是那個老婦人。

記得老村長剛去世那段時間,她總是一個人坐在樹下張望,好像還能把他望回來。新村長去當兵後,她也是一個人坐在樹下張望,張望郵遞員送兒子的信來。後來,村裡人都知道她有這個習慣了,有時候找不到她,就會到樹下去找。但村裡人並不知道另一個更久遠的故事,那就是老村長當年是在這棵樹下把她迎進村子的。那時老樹還不太老,眼神好著呢,連她臉上的紅暈都看得清清楚楚。

老樹很明白自己在這位老婦人心裡的位置,她會捨不得它的。

它期盼著她出現。

新村長把客人領到自己家去了,讓母親殺雞待客。然後他們坐在院子裡,開始商量價錢,商量怎麼搬樹。老婦人一邊做飯一邊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她有些憂心地把兒子叫到一邊問:他們看中了哪棵樹?兒子說,就是村口那棵。老婦人一怔,又問,他們怎麼買啊?買上面的樹葉嗎?兒子說,不是,要把整棵樹都買走。老婦人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在她看來,那棵老樹就和她屋後的山一樣,是不能移動的,一輩子都屬￿這片土地的。她不能相信,她想兒子大概是逗她。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見兒子真的吆喝著村裡最強壯的勞力到村口去挖樹時,她慌了。她攔著兒子聲音發顫地問,真的要把那棵樹挖走?兒子說,當然是真的。她說可是人挪活樹挪死,世人都是知道的,樹是不能挪的,它會死的。兒子說,那是老話了,現在科技發達,有辦法了。老婦人說,我不相信,小樹都不好種活,那麼大一棵樹更難了。兒子說,你放心吧,你想他們出了大價錢,肯定比我們還怕它死呢。一定會有好辦法的。兒子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小聲對母親說,你知道他們出多少錢嗎?這個數——兒子伸出5根粗粗的指頭,每根指頭上都是喜悅,在母親眼前晃了晃。

老婦人呆呆地看著兒子走了。她有些回不過神來,她不知道那五根指頭是多少,是五百還是五千。五百也好五千也好,都不能讓她開心。她覺得這世道怎麼變的,連地上生的東西都會跑走?她的心裡跟貓抓似的,最終扔下手上的活兒,趕到村口去了。

等她到村口時,老樹已經慘不忍睹了,正無聲地哭泣著。

為了方便搬運,它的樹冠被砍得七零八落,屍橫遍野,只保留了主幹。樹上的鳥兒更是一大早就被不祥的聲音驚醒,逃進山裡去了。滿地的斷枝殘葉,散發著樹木苦澀的氣息。人們興高采烈地幹活,在城裡人的指導下一起對樹下手,迫切地想把它變成錢,根本沒人聽見它的哭泣。只有老婦人,遙遙地望著,不敢走近,也不忍走近,躲在人群裡難過。—聲聲的刀斧就像直接砍在她心上,痛得她有些站不穩了。真想大喊一聲,你們要幹嗎?你們給我住手!

但她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她看見她的兒子,從退伍回村後就日漸消瘦的兒子,眉宇間透著快樂和輕鬆。她不能再讓他為難了。再說,就算她喊了,會有人聽嗎?

老樹徹底絕望了。

村裡人在專家的指導下,在老樹周邊挖了個大坑,然後再用稻草將露出的樹根一點點纏上。專家一再叮囑大家小心,不要傷到樹根,纏樹根時最好連著泥土。整個挖掘工作一直進行到天黑,整棵樹總算被挖起出來。為了趕時間,村裡人點著油燈和松明火把,又是拖又是拉,把它弄上了卡車。車連夜開走了。

它身後留下一個大坑,就像是挨了炸彈。

人散盡了,老婦人仍站在大坑邊上發呆。新村長走過來說,媽,回去吧。老婦人不動,新村長似有所覺,說,等把電拉上了,我在這個地方再種一棵樹就是了。老婦人還是不說話,她的心空了。

老樹進了城,很快被安置在了人們說的街心花園裡。

但它的元氣大傷,始終打不起精神來。它站在那兒,冷眼看著城裡陌生的一切和令它眼花繚亂的景象,它實在不喜歡這個地方,那麼吵鬧,那麼擁擠,那麼熱,連空氣裡都有股難聞的味道。而且它還有個重大發現,城裡並不缺樹,並不是像新村長說的,路上光禿禿的,所以要它來。實際上城裡有很多樹,路兩邊都是,還有一些不長葉子但是夜裡會亮起來的樹,亮得它無法入睡。

也不能說城裡人對它不好,他們把它種進街心花園後,還怕它站不穩,用竹竿四面架著它,並時不時地給它澆點兒水。但問題的問題是,它受的傷害太大了,失去的水分太多了,這些措施已無法補救。進城沒多久,天氣就熱起來,城裡的日頭比山裡毒許多,而且日頭曬到地上,地上是水泥和瀝青,又更毒地返射上來,幹蒸著老樹,蒸得它喉嚨發幹,心裡發毛,滿身的斷枝怎麼也抗不住日頭的烤曬。沒多久,僅存的一些葉子也黃了,一張張飄落在地。

老樹感到自己氣息奄奄,加上渾身捆綁的竹竿和光禿禿的頭,又令它羞愧不已,它老樹什麼時候這麼狼狽過?這麼時候這麼頹敗過?它無比懷念它的故鄉周家拐,懷念山裡的清淨和涼爽,也懷念老婦人臨走時那不舍的目光。

昏黃時,城裡人光著胳膊光著腿,到街心花園來乘涼。因為有夜裡會亮的樹,他們在街心花園總是呆到大半夜,他們搖著扇子,聊著天,打著牌。但無論來再多的人,也沒人會看上老樹一眼,並不像新村長說的,城裡人會把它當寶貝。只是有一次,它聽見一個女人驚訝地說,呀,這樹好像不行了。但她也只是說說而已,她都沒有順手把她喝剩的半瓶水倒給它,而它是多麼需要水啊,它覺得自己遲早會幹死掉的。

這天黃昏,經過太陽一天的暴曬,整個城市都蔫唧唧的,空氣裡全是汗臭。雖說已經立秋了,但城裡人還是叫苦不迭,說秋老虎真厲害。如果是在周家拐,哪有什麼秋老虎,—上秋之後就雨水淅瀝,舒適得很。大街上灑水車來來回回地灑水,試圖使空氣略微濕潤些。但在毒日頭下站了一天,滿身創傷的老樹像被人忘了似的,繼續在乾渴中苟延殘喘。它感覺昏昏沉沉,度時如年。它不知道自己還能捱多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到來年春天。它悲哀地想,自己也許要客死他鄉了。

傍晚,當城裡人又光著胳膊光著腿來街心花園乘涼時,老樹突然眼睛一亮:它看見了老婦人!看見了那個在這個世上唯一在乎它的人!它不明白她怎麼會來?她來做什麼?

老婦人也看見了老樹,她一定認出了它,因為她馬上就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繞過那些竹竿支架一直跑到樹下,用她的老手一遍遍地摩挲著樹幹,眼裡滿是淚水。她一定沒想到老樹會變成這樣,一定沒想到老樹會這麼淒慘,像個渾身纏滿繃帶的重傷員。葉子掉光了,連樹幹都開始乾癟,難看得不成樣子。

但她還認得它。她怎麼會不認得它呢?它幾乎伴隨她度過了一生。老樹走後她寢食難安,她茶飯不思,她日漸消瘦。新村長無奈,只好送她到省城來。也許她是這樣進城的;老婦人來了之後,就大街小巷地找,她發誓要找到它,只要看到它在城裡活得很好,她就放心了。她要告訴它他們周家拐終於拉上電了,包括坡上的5戶王姓人家。原村長家還買了電視。村民從電視裡見到了省城,他們驚愕地張大了嘴,他們打死也想不出城裡原來是這樣的,像另一個世界。幾個年輕人終於經不住誘惑,到省城來打工了。老婦人就跟著他們一起到了省城,也許她是這樣的進城的;但周家拐就是周家拐,一個月後鄉里來收電費,每家幾十塊的電費又讓村民們心疼不已,許多人家又不再點燈了,重新用起了煤油燈。原村長就動員新村長再賣些樹,既然一棵老樹能賣那麼多錢(聽說他們還賣便宜了),那山上的樹不是多得是嗎? 老婦人一聽說兒子還要賣樹,再也無法忍耐了,和兒子吵了起來。老婦人說,我死也不呆在一個沒樹的地方,你要賣樹我就走,她一氣之下就走了。也許她是這樣的進城的。

不管老婦人是怎麼來的,總之她來了,她是為老樹而來。她一遍遍摩挲著老樹,兩手發抖。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老樹會變成這個樣子,要是知道,她是打死也不會同意他們把它弄進城裡來的。她就是把眼淚流幹,也無法把它澆灌得生機勃勃了。如果是個孩子,她一定會抱上他就走的。可現在她卻萬般無奈。因為周家拐才是它的母親。它已經離開了母親。

老婦人四下裡尋著什麼。老樹注意到,凡是有喝水的人路過,她就盯著別人。老樹明白她是渴了。這麼熱的天,再多的水也不夠喝。果然,當老婦人看見一個小男孩兒將一個瓶子丟進路邊的垃圾桶時,她連忙跑去揀了起來。但她沒有喝,而是急急忙忙跑過來,把剩下的小半瓶水倒在了老樹的根上。

老樹乾澀的眼裡已流不出淚來。

這時,一輛三輪車載著兩個年輕姑娘路過,其中一個姑娘一邊打著手機一邊嬉笑著,將喝剩的半瓶水朝路邊那麼一丟。瓶子骨碌骨碌地滾到了路中間。老婦人一見,急急地跑過去揀,一輛出租車飛駛而來她竟沒看見,也許那一刻她眼裡只有那個瓶子了,她幾乎是朝那輛出租車撲過去的。她當即被撞倒在地。

啊——有人驚呼:撞著人了!

馬路上頓時冒出了成百上千的人,把出租車和老婦人裡三層外三層地圍得嚴嚴實實,老樹什麼也看不見。它焦急萬分,不知道老婦人到底怎麼樣了。警車來了,警察來了,路人紛紛向警察說當時的情形,卻沒人能說得清,因為沒人注意到出事之前老婦人在幹什麼,沒人知道她為什麼要衝向馬路。

只有老樹知道。因為它親眼目睹。

 
但此刻它悲哀地站在暮色中,已經徹底不行了。臨終前它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也許老婦人也會和它一樣客死他鄉,那麼,他們就彼此作個伴兒吧。

                               2002年9月,成都北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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