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文集
槍擊事件
歐陽明明律師得知模範民警郝向東開槍傷人的消息時,正在法庭上。她是正在審理的這樁損害賠償案的被告代理人。
天氣非常陰暗,雨卻下不下來。這個南方城市一到冬天總是出現這樣陰霾的天氣。審判庭裡,所有的日光燈都打開了,整流器發出很大的響聲,平添一種威嚴冷酷的氣氛。
歐陽明明當然是習慣了。她坐在被告代理人的位置上,認真聽著原告代理人的陳述。她盯著那個作為代理人的小姑娘,心想,這家原告,竟然捨不得請律師,讓自己辦公室的兩個年輕人代理。看看那小丫頭,感覺是昨天才出校門的,而一旁那個小夥子也成熟不了多少。他們陳述時的語氣完全是在背書。歐陽明明真替他們著急。當然,這種著急是不動肝火的,與己無關嘛。看來這場官司他們贏不了,沒準兒他們真可以反起訴呢。
歐陽明明從容地喝了兩口熱茶,略略覺得腳有些凍。
因為心裡放鬆,所以腰間的BP機第一次振動時歐陽明明就注意到了。因為開庭,她關掉了手機。她低頭看了一眼,是律師事務所鄒新發來的。鄒新是她的助手,他知道她今天上午在庭上,為什麼還發傳呼?歐陽明明沒有動。這是她頭一回替自行車廠打官司,得認真些。她是自行車廠的法律顧問,這場官司的輸贏,直接關係到明年他們是否還與她續簽法律顧問的合同。
其實案子很簡單。自行車廠租用農儲倉庫的第二層堆放自行車,結果倉庫著火了。恰好是堆放自行車那一層,後來蔓延到了第三層。損失慘重。倉庫方面認為是自行車廠違章堆放、管理混亂造成的,因此提起訴訟,要求自行車廠賠償120萬。自行車廠當然不服。他們在這次火災中也損失慘重。你的庫房著火了你不賠我還要我賠你?哪有這種事情。歐陽明明在瞭解了案情後,也覺得他們可以反訴。因為從消防中隊出具的火災原因證明上看,火災是由於電線老化引起的。而電線老化的責任完全在倉庫方面。
原告陳述的理由主要有三點:一,貨物堆放過高;二,管理混亂;三,無人值班。歐陽明明放心了,他們沒有什麼新東西。小姑娘說完後,那個小夥子又進行了補充,然後拿了一盤錄相帶給法官,說上面有自行車廠貨物堆放的實況。
腰上的BP機再次振動起來。看來是有急事。歐陽明明坐不住了,反正那個錄像帶她已經看過,她跟身邊的廠長打了個招呼,就起身走出了審判法庭。
歐陽明明站在市中級法院那個頗為氣派的大廳裡,一個電話回過去,就聽到了郝向東開槍傷人的消息。歐陽明明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郝向東開槍殺人?他老婆情人的老婆?得到鄒新肯定的答覆後,歐陽明明一時說不出話來。幸好鄒新補充說,人還沒死,正在醫院搶救。她才略略緩過口氣。鄒新還說,現在郝向東的老婆和幾個街坊正在律師樓裡等她,說要替郝向東請律師,並指名請她。
「我跟他們解釋說你不接刑事案。但他們說如果你不接,他們就不走。他們願意出高價。」鄒新頗有些無奈地說。
是的,自從發生了李小通那個案子後,歐陽明明就宣佈再也不接刑事案件了,那個案子可是把她搞傷心了。可是,歐陽明明盯著細雨濛濛的天空,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現在出事的是小郝,是那個非常善良的民警,而不是別的什麼人。她能不管嗎?
她深吸了一口氣,鎮靜地對鄒新說,你告訴他們,我這會兒回不來。我是說過一般不接刑事案,但小郝的案子……我會考慮的。你請他們先回去。
鄒新很意外,說,怎麼,你要改主意?
歐陽明明說,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變卦?只要是值得的事情。
鄒新遲疑了一下,說,我覺得你最好先別應下來,瞭解一下情況再說。這個案子好像……不一般。你想想,一個警察……
歐陽明明打斷他的話說,不管一不一般,小郝的律師,我應該當。我瞭解他。先這樣吧,庭審還沒完呢,我必須進去了。郝向東說,我當時只覺得身上有一股力量在推動自己。我無法控制這股力量。在去的路上,我的摩托車還掛倒了一位行人,我只是刹住腳回頭看了一眼,見沒有大礙就飛走了。我聽見那個摔倒的女子在背後罵我:臭警察,你不得好死!我當時想,是,我不得好死。反正我也不得好活。說實話,這種事在過去是完全不可想像的。我是說我做出這樣的事,撞倒了人就跑,這在過去是絕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的。可我那天卻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一邊開著車,一邊覺得身上打顫……
歐陽明明打斷他:你那天生病了嗎?
郝向東說,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時覺得很疲倦,兩腿沉沉的,腦子像鍋糨糊,真想一頭就倒到床上再也不起來了。真的,死了也行。可是鳳嬌她一個勁兒地在旁邊哭,哭得我心煩……
歐陽明明說,你接著講事情經過,等會兒說鳳嬌。
郝向東說,好的。可能只用了10分鐘,我就開到了那個經理的家。架摩托車的時候,有個母親牽著孩子從那個單元門裡走出來,那個孩子和東東一般大。我忽然就想起了東東,那天他正好發水痘,一直呆在我們所長的母親家,我想,也不知道他吃晚飯沒有?我的寶貝兒子……
郝向東的淚水忽地湧出。歐陽明明遞給他一張紙巾。
郝向東迅速地將淚水抹去,接著說:因為想到東東,我就在樓下站了一會兒,稍微冷靜了一下。我想我得趕快回去,不能耽誤太久。我想我上去嚇唬嚇唬那個女人,讓她不要再亂罵人就走,也算是給鳳嬌一個交代。我還想趕快回去給東東做飯。我真的沒想去惹麻煩。
歐陽明明說,這個我相信。
郝向東說,沒想到我一敲開門,那個女人見是我,劈頭蓋臉就罵起來,她說你還好意思上我們家來?你不在家管好你那個騷婆娘到這兒來幹什麼?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個男人,就是女人的丈夫,知道我是誰以後很緊張,以為我要打他……
歐陽明明問,他為什麼會覺得你要打他?
郝向東猶豫了一下,含糊地說:大概他認為我什麼都知道了。
歐陽明明問,事實上你知道嗎?
郝向東苦笑了一下,說,歐陽律師,先不說這個問題好嗎?
歐陽明明說,對不起,你接著說吧。
郝向東說:我對他們說,我不是來打人的,我只想解決問題。那個男人馬上說,好的好的,我給你泡茶。很快就離開了客廳,我以為他到廚房去了。但他再也沒有出現。那個女人繼續站在那兒罵,手指都戳到我的臉上了。我剛說了一句你不要無中生有,那女人就罵得更厲害了,那些話別提有多難聽了,我都不好意思複述給你聽……
歐陽明明說,你必須複述。這很重要。說吧。
郝向東眼睛轉向一邊,說,那婆娘說,我無中生有?你回去好好看看你那個婆娘的×,那是個公共廁所……她還說,我看你天生就是個喜歡戴綠帽子的窩囊廢……我當時只覺得周身一熱,血從腳底一下子湧上了頭頂。我就把槍掏了出來。她那個丈夫始終不肯出面,可能是躲起來了。我用手槍對著那個女人說,你再罵,再罵我就不客氣了!我本來以為她看見槍會害怕,可誰知她像瘋了一樣,一點兒都不怕,她說我就是要罵,有本事你就開槍!料你這種窩囊廢也不敢!有本事就管好你那個婆娘的×……這樣,我就……再也忍不住了……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槍就響了……
歐陽明明忍不住歎了聲:天,你真的開槍了?
郝向東情緒激動地說:歐陽律師,我根本沒打算開槍的,但當時我失去了控制,她罵得太過分了……我想誰聽了她那些話都會發怒的。請你一定為我辯護……
歐陽明明安慰說,我會的,你別激動。我會做你律師的。
淚水從郝向東的眼中流出:我怎麼會出這種事?東東怎麼辦?他姥姥怎麼辦?
回到法庭,自行車廠的廠長正在陳述他們的辯護詞。歐陽明明心不在焉。剛才那個爆炸性的消息佔據了她的整個大腦。小郝啊小郝,你這出了名的蔫脾氣怎麼突然就爆炸了呢?怎麼會闖下如此大禍?
歐陽明明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儘量集中注意力,回到眼前這個案子上來。她努力地聽著廠長的
陳述,她注意到在管理的責任問題上,廠長陳述得不夠到位。她想等一會兒再來做些補充。她在紙上簡單地記了幾個字。
傳呼又震動起來。怎麼搞的?這個鄒新?歐陽沒有去看,她畢竟是在庭上。
法官宣佈庭審進入第二個程序:法庭調查,雙方出示證據。
儘管歐陽明明心裡很急,但知道急也沒用。這樣一個案子,即使是同意調解,也得花上一個上午時間。她只能希望庭審在12點以前了結,這樣她中午就可以去小郝的家了。唉,那個討厭的鳳嬌,一定是她惹的禍。歐陽明明覺得,像鳳嬌這樣的女人活在世上就只有一個作用:惹事生非。
不料,出示證據時發生了問題:雙方出示的租借倉庫的合同不一樣。倉庫那個只蓋了一個單位的章,自行車廠這邊雖然蓋了兩個章,手續齊全,卻是個複印件。
法官很不高興地宣佈休庭,請各自把最原始的合同找出來,再等候通知重新開庭。
歐陽明明卻為這意外的中斷感到高興。她如釋重負,和廠裡幾個頭頭迅速碰了一下頭,就疾步出了法院。
她打開手機,想和鄒新聯繫。沒想到剛一開機,林力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林力一上來就說,怎麼給你打傳呼不回?歐陽明明這才明白,後來那個傳呼是林力打的。她沒好氣地說,我在庭上呢,什麼事?林力說,沒什麼事,請你喝茶。歐陽明明說,我可沒你那個閒工夫。林力說,喲,官司輸了嗎,這麼大的火氣?
歐陽明明說,我真是忙得不可開交,你要是沒事你別占著我的線了,我還得打別的電話。
林力一聽她的口氣,也不敢開玩笑了,說,好吧,那我晚上再和你聯繫。
歐陽明明有些過意不去,就說,晚上回家我打給你吧。可能要晚一些。
林力掛了電話。歐陽明明這時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車門前,她一邊開車門一邊想著林力。她知道林力還沒有走出那個男人的陰影。那次談判之後,男人雖然口頭上答應了給林力100萬,但實際上一直沒給。他老是推說資金周轉上有困難。林力已經被他弄得一點脾氣也沒有了,生怕連這100萬都黃掉。不要說林力,就是歐陽明明也覺得這個男人太奸詐,太難對付了。可是她確實太忙,不可能在林力的身上投入更多的精力和時間。
現在又出了小郝這檔事,恐怕又要讓她忙一陣了。
王鳳嬌說,我沒想到他會拿槍去,我只是想讓他幫我出一下氣,嚇唬嚇唬她。那個婆娘太過分了,當著那麼多人罵我,說些好難聽的話喲,我簡直受不了。可是我並沒有讓向東去殺人呀……
歐陽明明打斷她的話說,沒人說是你讓他去的,你只須跟我說一下當時的情況。
鳳嬌掏出一條手絹,認認真真地擦著眼淚,左眼,右眼,然後是鼻子,擦完之後將手絹翻了個面,重新疊好,並沒有裝進口袋,而是在手中把玩著。歐陽明明耐心地看著她做這一切。自從有了紙巾,已很少有人再用手絹了,這讓歐陽明明覺得眼前這女人,這個郝向東的妻子,確實是個喜歡作戲的風騷女人。鳳嬌好像在回憶似的,好半天才開口:那天我下班走到廠門口……
歐陽明明說,哪天?
就是出事那天,4月7號。我剛走到廠門口,那個女人就沖出來了……
哪個女人?歐陽明明又問。
就是我們經理的老婆,好像叫什麼容。她一直躲在傳達室等我,一見我出來就沖出來罵,因為大家都知道她是經理的老婆,也沒人敢拉她。當時正是下班高峰,一下子就圍了好多看熱鬧的人,她真不要臉,罵得別提有多麼難聽了,全是髒話……
歐陽明明問,什麼髒話?
鳳嬌紅了臉,看了歐陽明明一眼,好像是怨她明知故問。但歐陽明明執著地看著她,她只好回答:她罵我偷她的男人……
她為什麼這麼罵?歐陽明明追問:她有根據嗎?
鳳嬌再次怨艾地看了歐陽明明一眼。歐陽明明說,你放心,我不會對別人說,但你必須告訴我實情,否則我無法替小郝辯護。
鳳嬌說,她說我和她老公睡覺,其實我們就是一起去出了一次差,開了個訂貨會,她就瞎猜疑……
真的是瞎猜疑嗎?歐陽明明認真地問。
鳳嬌不肯回答了,反復折疊著手絹。
歐陽明明說,好吧,我明白了。你接著說。
鳳嬌說:我被她罵哭了,回家後就給經理打電話,經理一聽是我的聲音就把電話掛了,我又撥過去,他又掛了。他居然這樣對我,我從沒受過這種氣,我就給向東打傳呼,可打了幾個他也不回……
歐陽明明說:你不是知道他那天有任務嗎?
鳳嬌說:不管他有什麼任務,反正我受了氣就要找他。以前我一打傳呼他就回的,現在他也開始對我不耐煩了。他不回傳呼我就更氣了,氣得我心口疼,飯也不想吃,就在家裡哭……
歐陽明明說:你們兒子那天不是在生病嗎?你怎麼不去照顧他?
歐陽明明問完之後,忽然覺得自己問的問題已經超出了律師調查的範圍,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看到這個女人就想找她的茬子。
鳳嬌嘟囔說:兒子在向東他們所長的母親那兒,我光生氣了,也忘了去看……偏偏那天向東一直到晚上快7點了才回來,回來就往床上躺,直喊累,說那些記者跟了他一天……我心裡氣,就一個勁兒地哭。他只好起來哄我,問我怎麼了,我就跟他說了,我說那個婆娘欺負我你也不管。向東聽了也挺生氣的,說以後找個機會教訓一下那個婆娘。我不幹,我要他馬上就去,他說他太累了,再說孩子也病了,他休息一下還得過去看孩子。可是我說你如果不馬上幫我出這口氣,我今天晚上就不吃飯,不睡覺。
歐陽明明又忍不住打斷她說:你做飯了嗎?
鳳嬌大言不慚地說:沒做。我們家從來都是向東做飯的。我又接著哭,我太傷心了。過了一會兒向東忽然從床上爬起來,什麼話也沒說,穿上衣服就往外走。我問他幹什麼去,他也不理我,我叫他帶我一起去,他像沒聽見一樣,出門騎上摩托車就走了……我確實沒想到他會開槍,我只是想讓他嚇唬一下那個女人,出口氣就算了嘛,沒想到他居然打了那個女人一槍……不過打得好,讓她以後再敢罵我,哼!活該!
歐陽明明真恨不能沖她吼一句:閉上你的臭嘴!
鳳嬌還一臉天真的樣子:歐陽律師,向東他什麼時候能回家?家裡亂糟糟的,東東老鬧著要他爸爸。你說向東不會判刑吧?
歐陽明明終於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沒好氣地說,怎麼不會判?下面一句話她忍住沒說出口:遇上你這種女人,等於判了刑。
歐陽明明駕車駛出法院時,看了一下表,10點10分。出了法院大門進入快車道後,她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拿手機給鄒新打了個電話,問那幾個人走了沒有。鄒新說那幾個人倒是走了,他費了半天口舌才勸走。但剛才,也就是這會兒,又來了兩位找她的,說是郝向東的戰友。歐陽明明連忙叫鄒新留住他們,說自己已經在路上了,10分鐘後就到。她要和他們談談。
剛關機,一個民警就走過來揮手將她攔住。原來她光顧著說話,沒注意到紅燈已經亮了。歐陽明明停住車,笑容滿面地對民警說,真對不起,我有點兒急事,沒注意。
民警說,個個都說有急事,我就不信有那麼多急事。
歐陽明明連忙拿出自己的名片:我真有急事。我是律師。你們有一位警察出了點兒麻煩,要我馬上去。民警非常警覺地問,是郝向東嗎?
歐陽明明說,是呀。怎麼,你們都聽說了?
民警一句話沒答,向她揮手道,走吧,快走吧。
歐陽道了聲謝,連忙將車開走。
看起來,這個案子的確非同尋常。
以前歐陽明明和很多人一樣,對警察沒有好感。總覺得他們耀武揚威、吆三喝四的。但自從認識了郝向東後,她對警察的認識開始有了改變。原來警察裡竟然還有小郝這樣的人。
其實歐陽明明和郝向東並不是很熟,他們只是偶爾才有交道。最初的認識也是在街頭。那是好幾年前了,郝向東還是交通警。歐陽明明剛學會開車,有一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汽車什麼時候沒油了也沒發現。等車子開到最繁華的街道上時,就紋絲不動了,一下子塞住了好多車。歐陽明明心想不好,肯定要挨警察罵了。那天正好是郝向東值勤。他走過來問明瞭情況後,一句話沒說,就幫她把車推到了街邊,然後和顏悅色地告訴她,前面500米處有個汽車修理站,可以到那裡先要一些油開回去。
歐陽明明非常感謝,給了他一張名片。以後從那條街過時,歐陽明明就會放慢車速和郝向東打個招呼,兩個人算是認識了。歐陽明明經常看見郝向東在幫助人,有時是幫自行車打氣,有時是為那些外地人指路。一副雷鋒的樣子。
後來晚報上評選十佳民警時,歐陽明明在上面看到了郝向東的介紹,對他有了進一步的瞭解。他已經連續兩次當選為本市的最佳民警了。儘管當時很忙,歐陽明明還是抽出空來投了他一票,由衷地希望他當選。結果他真的當選了,選票還位居第二。
再後來從那條道上過,歐陽明明就沒有看見郝向東了。問別人,說是因為家庭的原因,他調到了一家街道派出所。這讓歐陽明明感到有些失落。
當然,作為女人,歐陽對郝向東的好感還在於他是一個非常高大的英俊的男人。特別是他一身戎裝值勤的時候,更顯得英姿勃勃,讓人看著就愉快。一般來說,外貌出眾的男人和漂亮女人一樣,都比較自以為是,為人傲慢,但郝向東卻是個少有的厚道人。
這樣的人,他怎麼會……殺人?歐陽明明真覺得難以置信。她甚至希望是人們弄錯了,或者是另外還有一個叫郝向東的警察。
歐陽明明察覺到自己的這種情緒後,馬上在心裡提醒自己:不能感情用事,不能先入為主。還是等弄清了情況再說。趙所長說:小郝是我們派出所最好的民警,有時候好得讓我心疼。那麼累,壓力那麼大,可我從沒聽他抱怨過……
歐陽明明說:你這個壓力指的是什麼?
趙所長說:作為一個先進民警,總是有壓力的。各方面都不能比別人差,可是他家裡的情況……實話實說吧,他那個老婆又嬌又懶,家務事都靠他。他還有個8歲的兒子,他的岳母又是個偏癱,平時都靠他照顧……嗨,如果小郝當初不娶這個女人就好了。
歐陽明明道:說這些都沒用了,就說那天的情況吧。
趙所長:那段時間我們派出所的嚴打任務很重,小郝和大家一樣天天忙得沒時間喘氣。他比別人更辛苦,別的警察再累,回到家總還能躺躺,他卻不行。他的岳母一直臥病在床,孩子又出水痘,所以他回到家仍忙個不停。那天我看他太疲倦了,就安排他休息一天。可偏偏電視臺的又打電話來,說要拍個小郝的專題片,配合十佳民警的宣傳。這事誰也沒法替代他。我跟電視臺的說能不能推後幾天,電視臺的說他們已經計劃好了,不好再變。小郝這個人從來都是替別人著想的,我一跟他說,他就答應了,後來我把孩子託付給我母親……
歐陽明明問:拍了一整天嗎?
趙所長說:對。從一大早接班,一直拍到晚上交班。早上一接班就有個來報案的,頭天夜裡家裡被盜。小郝不是個善於表演的人,他什麼事情都是真幹。馬上就去出事地點進行現場勘察,電視臺的拍幾個鏡頭就夠了,他還是照樣要把事情做完才停止。所以特別累。下午我們那條街的一個工地上,又發生了一起民工打架事件,小郝又趕去處理。一直忙到7點多才停下來。電視臺倒是挺滿意的,可小郝累壞了。我當時讓他和電視臺的同志一起吃了飯再走,他怎麼也不肯。我想他可能是惦記孩子,就沒留他,哪知一回去就……唉!
趙所長摸出煙點上。點煙時,他迅速抹了一下眼窩。
歐陽明明本來就沉重的心情被他抹得濕漉漉的。好一會兒,她才提出下一個問題。
歐陽明明說:出事以後,小郝是自己來投案的嗎?
趙所長說:是。槍響以後,他很快清醒過來,知道自己犯事了。他先給我打了個電話,要我馬上去車送那個女人到醫院。我到達出事現場時,他已經到當地派出所去投案了。我趕到那個派出所,他眼睛發直,馬上問我人死了沒有?我告訴他沒有死,只是受了傷。後來他就反復說,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大家,我給大家添麻煩了……錄口供的時候,他也總是反復在那兒說,我不想殺她,我只是嚇唬嚇唬她……
歐陽明明說:你是說,他當時已有些神經質?
趙所長說:大概是吧,反正眼神和平時完全不同。
歐陽明明在筆記本上打了個重點符號。
「明白律師事務所」的樓上,年輕的律師鄒新正坐在歐陽的辦公室裡,面對著兩位警察。
剛才已經來過一群人了。有男有女,有幹部也有家庭主婦。他們都是為郝向東來的。他們都是他的街坊。其中有一位是他的妻子,人稱鳳嬌。鳳嬌在哭。鄒新覺得這十分正常。但她哭的時候總是說,我怎麼辦哪?我怎麼辦哪?鄰居們皺著眉,極少有去安慰她的。他們面容焦慮,七嘴八舌地講述著事情的經過。
鄒新聽了半天,瞭解了一個大致的輪廓。他在紙上記道:郝向東,男,34歲。成都市模範交警。4月7日晚,開槍擊傷了快捷裝修公司經理的妻子。該經理與其妻子王鳳嬌關係曖昧。
鄒新知道歐陽明明今天上午有個庭審,好不容易才將一群人說服離開。他答應一定把他們的意願告訴歐陽律師。可是不到10分鐘,又來了兩個找歐陽律師的人,也是為了郝向東。這引起了鄒新的好奇。這個郝向東,這個民警,居然這麼有人緣?當然,這一回來找歐陽律師的,是郝向東的戰友。他們說,是向東本人提出的,一定要見歐陽明明律師。
鄒新對兩位民警說,歐陽律師這會兒正在法庭上,走不開。但她已經答應做郝向東的律師了。剛才郝向東的妻子和鄰居們也來過,也是這個意思。兩個民警聽說王鳳嬌來過,眼睛裡冒著火。其中一個說,就是這個風騷婆娘,不然的話,小郝無論如何也不會走到這一步的。另一個說,小郝呀,他就是心腸太軟了。要是我遇上這個騷婆娘……
鄒新就聽他們講起來了這風騷婆娘的故事。
在腳板街,有許多關於郝向東的故事。這個老實到家的人,居然成了許多故事的主角。
郝向東是個孤兒。7歲時他母親病故,他跟著父親過,可一年後,以拉煤為生的父親也在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中喪生了。起初他被伯父領養。但伯母對他不好,他常常挨餓,就逃回到了老屋。街坊四鄰都很同情他,就這家給點米,那家給點菜,讓他安頓下來。以後他就幫著大家挑水,做些體力活。後來街道上根據他的具體情況,決定出錢撫養他,這樣他又進了學校,但也只讀到小學畢業。畢業時他已經16歲了,就在街道的工廠上班,因為勤快老實厚道,所以特別有人緣。那年招民警時,街道就把他推薦去了。
小郝當了民警後,他的忠厚的天性加上勤勞的品德,使他很快成了一個出了名的好民警。工作之外,他也總是幫東家忙西家的,從不知累,年年評先進。也就有不少人給他介紹對象。但這個時候,鳳嬌出現了。
鳳嬌也是腳板街的後代,說起來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她父親是個酒鬼,整日酗酒,醉了就打她和她母親。她母親一直忍氣吞聲,不敢抱怨。這使她從小不愛呆在家裡,總是在街上晃,慢慢地,就變得有些放蕩。後來父親酒醉後死於一次車禍,她就更沒人管了。17歲時,她因為進入一個流氓團夥而被少管所收容,在少年管教學校呆了兩年。回到街道時,他母親中風,臥床不起。
街道上幾個大媽怕她再學壞,想儘快讓她成個家,管住她,也好照料一下她母親。經過權衡,她們選中了郝向東。她們認為除了在相貌上兩人比較般配外,最主要的,是認為郝向東可以幫助教育她。如同曾經鬧騰過的一幫一、一對紅那樣。
郝向東原先也聽人說起過這個女孩子,印象不是很好。但他一直覺得街道上的大媽就是他的家長,他欠她們的情,應當聽她們的。所以他答應見面。一見面,郝向東才發現這個「壞」女孩兒長得很漂亮,當時鳳嬌剛20歲,臉龐嬌嫩的就像一朵剛剛開放的花兒,而且那雙眼睛真是很勾人。郝向東心裡的那點猶豫被她的眼神給消掉了,答應了這門婚事。而鳳嬌也看上了郝向東,他人高馬大的樣子讓她覺得有依靠。
街道上的大媽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殊不知從此讓郝向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鳳嬌和郝向東結婚後,認真過了兩年日子,生了一個兒子。郝向東實在是一個老實厚道的丈夫,他上照顧老,下照顧小,他的岳母經常拉著他的手,說他是自己前世修來的好女婿。但在兒子3歲以後,鳳嬌那種好吃懶做並且喜歡風流的本性又漸漸暴露出來。對郝向東來說,好吃懶做都罷了,他還能容忍,他本來也沒打算娶老婆享福的。關鍵是她的風騷。常有風言風語傳到郝向東耳朵裡,令他苦惱。可又沒有實在的根據,即使別人說得有鼻子有眼,只要鳳嬌一耍賴,哭鬧上兩句,郝向東就沒治了。
前些年,鳳嬌經人介紹,從街道工廠跳槽到一家裝修公司工作。這家公司的老闆很能幹,把公司辦得十分紅火。公司裡的員工收入都不錯。鳳嬌也跟著沾光,月收入比原來一下翻了兩番,超過了郝向東。這下她更覺得自己了不起了,回到家什麼也不幹。在公司裡,她的漂亮和風騷讓經理覺得大有可為,就常常帶她出去應酬。日子長了,便有風言風語傳來。
但郝向東實在是太老實了,每每忍不住說鳳嬌幾句時,鳳嬌就耍賴,就抹眼淚,說郝向東冤枉她,她是如何為了這個家而奮鬥。也很難說,也許她真的只是逢場作戲,並不打算毀掉這個家。郝向東最後總是不了了之。後來還是他的領導,當時的交通中隊隊長看出了他的心事,聽他倒了苦水後,主動幫他提出申請,調到了他們家所在的街道派出所。讓他好多照顧一下家,也多盯著些鳳嬌。
沒想到郝向東調回街道才一年,就出了這樣的事。
歐陽明明看完了郝向東一案的所有資料,又分別和郝向東、王鳳嬌、派出所所長,以及街道上的大媽們一一交談瞭解了情況之後,心情特別沉重。她真為郝向東感到委屈。她覺得郝向東完全是被「模範」壓垮的。沒人想過模範也是需要關心的,模範也是有血有肉的常人。
回到家已是深夜。丈夫還沒睡,在看一個槍戰碟片。房間裡充滿了噪音和血腥。她進到自己的書房,給林力打電話。
林力馬上聽出她情緒不好,問她怎麼了。歐陽明明就簡單地講了講郝向東的案子。林力也感慨說,同是男人,差異太大了。
歐陽明明問她那邊的情況。林力說,對方又來電話了,說確實沒有現金可付給她,如果她急於了結,他願意用一套房子來抵。那套房子是他公司自己修建的,市場價130萬。
歐陽明明說,你怎麼想?
林力說,那個房子我知道,地段和質量都還可以。我當然不會去住,但賣出去,賣個100萬應該問題不大。所以我想,答應算了。
歐陽明明說,了結了也好。但是辦產權證的時候你一定要仔細,各個環節都不能出錯。
林力說,我就是有點兒怕,怕他在這上面耍什麼花招。
歐陽明明想了想說,這樣吧,我讓鄒新幫你去辦。他比較在行。
林力說,那太好了。不會影響你那裡的工作吧?歐陽明明說,問題不大。這下林力踏實了,她看歐陽明明也沒有什麼情緒說話,就掛了機。
丈夫的槍戰結束了,推開書房的門問,怎麼,還不想睡?
歐陽明明說,今天的事情有些亂,我需要清理一下。你先睡吧。
丈夫遲疑了一下,說,我明天要出差,去上海。
歐陽明明有些意外,說,去上海?去多久?
丈夫說,大概一星期吧。一個會議,我們處長走不開,叫我去。
歐陽明明「噢」了一聲,沒再說什麼。丈夫似乎還想說什麼,終於沒說,掩上門走了。丈夫走了之後歐陽明明才感覺到,丈夫的表情好像有點兒不安。而且自己回來這麼晚他也沒生氣,有些與往日不同。她想,剛才該問問他和誰一起去。但這個念頭一閃就過去了,何必給自己添煩惱呢,夫妻間的事,還是糊塗些為好。歐陽明明馬上丟開了那一閃念,又考慮起案子來。
歐陽明明把車停在院子裡,拿著水杯和文件夾下了車。但她一直走到快捷裝修公司的經理辦公室門口,都還沒想清楚自己來的目的。
上午她去市醫院,看了一下那位被打傷的經理老婆。經理老婆似乎不但被打傷了腿,還被打壞了神經,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大睜著無神的眼睛躺在那兒。讓歐陽明明意外的是,她的丈夫沒在病房,照顧她的是他們公司的一位女職員。
女職員在走廊上悄悄地對歐陽明明說,他們經理的老婆厲害是出了名的,別看經理掙錢不少,回到家總是灰溜溜的。真是一物降一物。所以經理老是找理由不回家。
歐陽明明從主治醫生那兒瞭解到,經理老婆的傷勢不算輕,但也不算重。因為沒傷到神經和骨頭,估計住上一兩個月就能出院。
因為在醫院沒見著經理,歐陽明明只好到公司來。雖然她沒想好要跟他談什麼,但必須談一次是明確的。
經理辦公室沒人,門卻開著。歐陽明明在走廊上叫了兩聲,一個中年女人應聲走了過來。歐陽明明有些不高興地說,不是約好的嗎,怎麼你們經理又不在?女人看著歐陽明明的氣勢,拿不准她是哪路神仙,態度很好地說,經理臨時有事,馬上就來。
其實並沒有約好。歐陽明明上午打電話時沒有說自己是律師,她怕經理回避不見,就只說自己是顧客。經理馬上表示他下午不外出,在辦公室等。
經理來了。他笑容滿面地和歐陽明明打招呼,看不出有什麼心事。難道老婆被打傷住院,出了這麼出引起轟動的風流事,他就不在乎嗎?
歐陽明明一邊和他握手一邊打量著他,心裡揣度著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他看上去40多歲,還處於精力旺盛時期。大概生意做得好,又添了幾許自信,令他的臉龐發出一種光亮。他的手指上戴著一個大方戒指,透著有錢人的俗氣。
歐陽明明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拿出自己的名片遞給他,然後微笑著說:我是郝向東的律師。
經理愣住了,看了歐陽明明好一會兒,才低下頭去看名片。好像歐陽明明的臉更能讓他判斷她的話是真是假。他放下名片,臉上的笑容已全部消失。他拿出煙來點上一支,沒有客套地向歐陽徵求意見,這讓歐陽明明覺得他還不是個城府很深的人。歐陽明明也一言不發。倆人就這麼坐著。後來還是經理先說話了。
經理說:你想瞭解什麼?
歐陽明明說:我想知道你的態度,你的想法。
經理說,我一直沒有到檢察院去說什麼,應該已經表明了我的態度。
歐陽明明說:我想知道,你們之間,也就是你和王鳳嬌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經理說:我想我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吧?
歐陽明明說:你可以不回答,但王鳳嬌會回答的。希望她說的不至於冤枉你。
經理沉默了一會兒,說:既然你已經見過她了,你應該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我不想說她的壞話,我只是想說,碰上這樣的女人,男人們會身不由己。
歐陽明明說:這個,我想我能明白,儘管我不是男人。可有一點我始終不明白,那天晚上,當郝向東找上門時,你為什麼要離開?你難道沒看出他當時情緒很衝動嗎?如果你在場,或者勸上兩句,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經理說:我是看出來了,他很生氣,情緒衝動。但我壓根沒想到他帶了槍。我當時想,他大不了把我那個婆娘打一頓,這個我沒意見,我還巴不得。可是……早知道他是帶著槍,我就不讓他進來了。
歐陽明明長歎一聲,說:小郝怎麼就偏偏遇上你們這些人呢?
經理有些不耐煩地說:不管我們是什麼人,眼下郝向東是否受審判刑,已不取決於我們了,是吧?他觸犯了刑律,檢察院自會起訴的。
歐陽明明無話可說。
郝向東一案,由於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檢察院很快就提起訴訟,送達了法院,並進入審判階段。
歐陽明明瞭解到負責郝向東案子的法官是哪一位之後,連忙趕到法院去找。
那是位姓張的中年法官。一臉嚴肅,讓人感到他天生就是個法官。
張法官一聽歐陽明明報上自家的身份,就坦率地說,不用你說,我就知道你的來意。這兩天我已經把郝向東的全部材料看過一遍了。案子是明白無誤的,咱們都是懂法的人,像他這樣執法犯法的情況……
歐陽明明不等他把話說出來,就打斷說,這一點我當然明白。可我想執法者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煩惱和痛苦,也有被激怒和失去控制的時候。何況郝向東真的是一位好警察,你恐怕也聽說過他的事,他今年是第三次被選為十佳民警了。他的同事,他的鄰居,可以說所有認識他的人,沒有不說他好的,他們都希望我能為他辯護。我也非常願意替他辯護。
張法官緩和了口氣問,那你準備從什麼角度來辯護呢?
歐陽明明說,我初步想到兩點。一是投案自首,認罪態度好。
張法官說:這恐怕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不要說他一個警察,就是一般人,也有事後馬上清醒投案的。
歐陽明明說: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在調查中我瞭解到,郝向東那天開槍,是在受了嚴重刺激的情況下,理智失去控制造成的。有幾個人的證詞都能證明這一點。
張法官俯身問道,是嗎?
歐陽明明點頭道:是的。首先,由於當天的工作和電視臺採訪,使他極度疲乏;其次,回到家裡後,岳母和兒子生病又讓他憂慮不堪;然後加上老婆的哭鬧,這一切已令他的神經處於惡性刺激之中。於是他一時衝動去了受害人的家。沒想到那個受害人火上澆油,又用最惡毒的話攻擊辱駡他,那些話我都記錄下來了,不堪入耳。我認為,是這一切惡性刺激致使他失去理智了,也就是說,我認為在案情發生的時候,郝向東的部分責任能力喪失。
張法官說,你說的這一點很重要。但你也清楚,不能以你的推測你的認為作為依據,必須有精神病專家的專業鑒定。
歐陽明明說,我當然明白。我正是想提出做這個鑒定。
張法官說,按照法律程序,這一鑒定必須由被告人的親屬提出,並且支付費用。
歐陽明明說: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希望法庭方面能給我一些時間。
張法官說:我想這是可以的。
僅僅十多天時間,郝向東就瘦了一圈兒。
歐陽明明陪著王鳳嬌一起來到拘留所看他。那個討厭的鳳嬌,在走進拘留所之前,竟然還非常有心計地先將自己的金項鍊和戒指取下來,塞進口袋裡。見到那個值班的警察,她也沒忘記拋過去一個媚眼。她以為歐陽明明沒看見。歐陽明明早已厭惡地扭過頭去,心想,看來世上真有這種妖冶的女人,不知廉恥也不知好歹。怪不得有那麼多書上把女人稱之為禍水。
郝向東一走出來,歐陽明明心裡就一陣難過。又黑又瘦,鬍子拉碴,曾經高大的身軀就好像縮小了一樣。其實她已不止一次到這裡來過,不要說囚犯,就是死囚她也見過。但看到郝向東出現在這樣一個地方,她真覺得黑白顛倒。
更讓歐陽明明難過的是,郝向東一見她就一再地向她表示歉意,說自己給她帶來了麻煩,給所有的親人和同事帶來了麻煩。他對不起大家,他丟了警察的臉……
歐陽明明強忍著,才沒讓自己流淚。
可是那個討厭的鳳嬌,上來就訴苦,說郝向東抓起來以後,自己是如何辛苦,又要照顧老的,又要照顧小的。還說由於出了這樣的事,她如何抬不起頭來,不敢去上班,家裡現在如何困難……
郝向東一句話也不說,低著頭,不看鳳嬌,也不說話。比之事件剛發生時歐陽明明來見他那次,郝向東冷靜得像另外一個人。
歐陽明明打斷了鳳嬌,和郝向東談起了案情。
郝向東聽完歐陽明明的想法,仍低頭沉默著,不說話。歐陽明明問他怎麼了,為何不說話?郝向東長歎了一聲,依然無言。
鳳嬌又插話了:向東啊,歐陽律師認為你精神有問題,讓我提出為你做精神鑒定的申請,我覺得你精神沒問題嘛,你一直都好好的嘛,你說有必要做嗎?要花好多錢呢。
歐陽明明真是太生氣了。來之前,她費了好多口舌,才說服鳳嬌向法院提出為郝向東做精神鑒定的申請。她甚至表示,如果他們家真的有困難,她可以幫他們。可現在她竟然又說這樣的話。她怎麼就一點兒也不替郝向東想想呢。
歐陽明明強忍著憤怒,冷靜地說,我並沒有說小郝精神有問題,我只是想證明,在案發當天,小郝的精神受了極度刺激,以致失去理智,也就是說,部分責任能力喪失。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能證明這一點,法院在量刑上就會考慮。
鳳嬌好像沒聽見歐陽明明說的話,轉而問郝向東家裡還有多少存款,她好取出來付歐陽律師的費用。
歐陽明明生氣地說,我什麼時候問你要錢了?
鳳嬌陰陽怪氣地說,就算是你心甘情願為我們向東辯護,我也不能不付錢呀。
歐陽明明恨不能一腳把她踢到裡面去,讓郝向東出來。
這時候看守的警察走過來,說時間到了,請鳳嬌先出去。大概他已經看出是怎麼回事了。他說歐陽明明可以再留一會兒。
鳳嬌大概也不想呆了,一扭一扭地走了出去。
鳳嬌走後,郝向東終於抬起頭來,歉意地對歐陽明明說:歐陽律師,我非常感謝你,真的,謝謝你為我花這麼多時間,做了那麼多工作。謝謝你千方百計地替我想辦法。但是,這些天我反復想過了,我不打算請你為我辯護了。
歐陽明明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怎麼,你信不過我嗎?
郝向東說,不,我怎麼會信不過你呢?你是個好律師,也非常有能力。這些我早就知道了。不然我不會想方設法地找你。可是我不想給你添麻煩了。頭幾天我的確有些衝動,覺得自己很冤枉。可現在我冷靜下來了,徹底地冷靜了。這件事是我的錯,是我知法犯法,執法犯法。我罪有應得,我不想請求原諒,不想找理由為自己開脫。
歐陽明明說:可你確實是有理由的呀。如果那天不讓你加班,電視臺的不來採訪,你就不會累成那樣;鳳嬌不逼你,你就不會找到經理的家;那個經理老婆不那樣當面辱駡你,你就不會掏出槍來……一切的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呀。
郝向東連連搖頭,說:不不,我不想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尤其不想推到所裡、推到電視臺頭上,他們都沒有錯,都是為了工作。至於其他人,我也不想用他們作為自己開槍的藉口。一人做事一人當。
歐陽明明著急地說:可是許多人的證詞都能夠證明,你那天確實是在一種非常狀態下出事的。只要我們請一些專家……
郝向東打斷歐陽明明說:不,歐陽律師,我不想去做精神鑒定,雖然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堅信我的精神沒問題。我是個警察,而且是個模範警察。一個警察應當是個心智健全的人,一個遇事冷靜的人。如果都像我這麼衝動,群眾怎麼可能有安全感?
歐陽明明愣住,半晌說不出話來,眼淚終於忍不住湧出。她沒有掩飾,拿出紙巾來擦掉。邊擦邊說:小郝,為什麼像你這樣的人,卻沒有好報?
郝向東笑了一下,說,歐陽律師,你怎麼也說這樣的話?你是律師呀。
歐陽明明想了想,又說,小郝,不管你怎麼想,我還是要做你的辯護律師,是你的單位你的戰友,你的街坊鄰居聘請我的。你就是不做鑒定,我也要說服法官同意我的觀點。
郝向東笑了一下,說:歐陽律師,我懇請你不要說我的精神受了刺激,我以後出來了還想當警察呢。
面對郝向東的笑容,歐陽明明說不出話來。
停了一下郝向東又說,不過,我還是要請你當律師的,但不是為這個案子。
歐陽明明又一次感到驚異,說,你還有什麼麻煩事嗎?
郝向東的眼裡出現了一種歐陽明明從沒見到過的冷漠。他說,請你幫我把婚離了。
歐陽明明愣了一下,說:馬上?
郝向東說,對,馬上。
歐陽明明情緒激動地說,小郝,你別太善良了。都是她害了你,你還替她著想,你是怕自己進去連累了她嗎?
郝向東說,不。不是。我只是再也不想做她的丈夫了。一天也不想。
兩個月後,法庭開庭審理郝向東故意傷人案。
歐陽明明仍然作為郝向東的辯護律師,出庭為郝向東做了辯護。但由於關於被告在事發當天,部分責任能力喪失一點,只是推論,沒有醫學證據,未被法庭採納。所以最終法庭宣判,郝向東故意傷人罪名成立,且執法犯法,故判處有期徒刑8年。
被告人當庭表示接受判決,不再上訴。
聽眾席上,很多人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久久不願離去。他們中間有郝向東派出所的同事,有他原來交通大隊的戰友,有他的街坊鄰居,還有他的78歲高齡的岳母。老人家一定要人把她扶到法庭上來。聽到宣判後,她當即傷心欲絕地倒在了鄰居們的身上。
但沒有王鳳嬌。
歐陽明明惟一感到安慰的是,在開庭之前,她終於幫郝向東辦妥了離婚手續。
兒子東東暫時由趙所長的母親代為撫養,王鳳嬌每月支付撫養費200元,其餘不夠的部分,派出所的幾位民警表示由他們來承擔。郝向東聽到這一結果表示滿意,但他接下來說了一句令眾人都很難過的話。他說,東東以後不會像我這樣吧?
歐陽明明眼見著郝向東被帶走了。
她迅速地離開了被告律師席,走出法庭。天竟然是晴朗的,這讓她感到不解。
她發動了車子,駛出審判法庭的大院。淚水很快湧出,蒙住了眼睛。她只好把車停在路邊,擦乾眼淚,再往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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