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文集                死者無言  

                              

  一位朋友死了。
  這位朋友的生前好友對我說:「明天在市殯儀館舉行追悼會,你去嗎?」
  我說:「我去?去吧」
  大約是我的語氣有些勉強,這位生前好友又說:「因為他是死於意外,所以只
是小範圍的搞搞。」
  他是想告訴我我在享受特殊待遇。我覺得我應當對此說點兒什麼,比如,既是
小範圍,為什麼要通知我?我與他非親非故。
  可我沒能說出什麼來。
  這是在這位朋友死後的第四天。
  我從未到過殯儀館。我把它想像得陰森可怕。事實上並不如此。我把車寄存好
後,在悼念廳門口的一張桌旁,領了一朵小白花。並學著別人的樣子,將小白花素
在胳膊上。白衣服上系白花,一點兒不顯眼。
  大約有三四十個人來參加悼念儀式。許多人我都認識,我與他們打招呼。
  「你來了?」
  「你來啦?」
  好幾個人驚訝地說:你生病了麼?臉色那麼難看?
  我解釋說:我總是這樣的。最近工作忙了些,沒睡好。
  這時哀樂響起。追悼會開始了。我不想立即進去,便一個人溜到一邊兒看那些
花圈。我想知道都是些什麼人在懷念死者。我沒料到花圈上的花是用塑料薄膜做的,
年深日久,已老化成黃不黃白不白的顏色,花心積滿了灰塵。而且無論是誰死了,
都可以租用它們。只須重新剪兩條黃紙寫上死者的名字和生者的名字就行。 我看
見了許多熟悉的名字,當然也看見了那位生前好友的名字。
  我忽然想,就是這麼一個毫無生命的又髒又舊的東西在連接著生者與死者的感
情紐帶。幸好,我不用送花圈。
  這時有人拽我,我回頭,見是那位死者的生前好友。他說:「進去吧!大家都
進去了。」
  我便隨著他,跟在不長的隊列後面,緩緩步入悼念廳,追悼會己經結束,開始
進行遺體告別了。
  死者被安放在正中,四周擺了幾盆綠色植物和塑料花。大約死在冬天只能擁有
塑料花。隊伍走得很慢,因為幾乎每個人都得停下來向死者鞠躬,然後還要繞過遺
體走到左邊與親屬們握手。
  我站在右邊的隊列中向左邊望去,看見了死者的親屬──老、中、青三個女人,
她們分別為死者的母親、姐姐和妻子。三個女人正號啕大哭,其中兩位還摟作一團。
哀樂淹沒了哭聲,但淹沒不了她們痛不欲生的樣子和紅腫的眼睛裡不斷流淌出的汙
濁的淚水。
  她們之所以哭得如此傷心如此真誠,是因為她們都認為自己對死者的死負有責
任。
  我很清楚。
  死者的母親,那位一向種特過度的老女人,此時再也顧不得什麼了。雖然依舊
穿著考究,頭髮一絲不亂,但如果不是她女兒的攙扶,她恐怕早已癱軟在地上。她
的淚水足以沖走60年來的所有往事,卻無法沖淡一點點關於兒子的記憶。
  5年前,當死者告訴她要與她身旁那位年輕女子成婚時,她以相當激烈的態度反
對,宣佈說:如果死者一意孤行,就脫離他們的母子關係,她知道兒子離不開她,
會向她妥協的。
  她是位名門之後,丈夫早逝。她一手將一兒一女拉扯成人。就是在吃鹹菜穿補
疤的窘迫日子裡,她也沒有忘記教導他們記住自己的身份。因此她不能容忍兒子帶
回一個在「街上」長大的女子,尤其是今天他們又富有之後。這女子的父親開一家
小雜貨鋪,門前便是條僻靜的街。死者就是買東西時認識她的。眼下她正站在她的
左側痛哭,淚水滴在同一問靈堂裡。
  僵死者居然頂住了她的壓力,與那「街上的女子」一起租了間農民的房子搬了
出去。這使她的失望和傷心變成了仇恨。
  她一字一頓地說:你會後悔的。
  兒子一聲不響。
  她又顫著嗓音說:你是媽媽的全部希望,你是咱們劉家的全部希望呵。
  死者依然一聲不響。
  她在那一刻發誓,要讓兒子知道她的厲害。她一步步地逼他,直到他死。
  是我害死了他呀我聽見老女人在這麼想,又一股鹹澀苦酸的淚水湧出她的眼眶,
臉頰已被醃漬成了青灰色。死者的姐姐,那位中年婦女,以她微微發胖的身體托住
母親。滔滔不絕的淚水將她的臉泡成了摻堿過多的黃饅頭。
   她曾受母親的委託去那間農民小屋與死者談判:如果不懸崖.勒馬,立即與
那女子分手,他將一無所有。原先在他名份下的那筆存款將不再屬￿他。
   「當然,我不會不管你的。」她加了一句。
  死者稍稍有些動搖,因為他知道那筆存款的數目。是他的父親或者說他的祖父
留下的房產,文革後折合成人民幣退賠給了他母親。母親將這等錢分成兩年存入了
銀行,每月取出利息貼補生活。僅從利息他就知道那筆錢的數目有多大。而且母親
還悄悄告訴過他,他將得到的那筆多於姐姐將得到的那筆。
  但這當口,「街上的女子」走到他的身邊挽住他的胳膊肘他的姐姐說:「我們
不需要誰的錢,我們自己會掙。你們無論怎樣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死者立即消除了那一瞬間的動搖,並為自己的動搖感到羞愧。
  這中年女人沒有勸自己的弟弟,似乎還表示了贊許。又說了一句:「我不會不
管你們的。」就走掉了。
  她知道弟弟是親手足,她愛弟弟。但她在內心深處卻無法抵禦佔有兩份存款的
誘惑。她有兩個孩子,老大還是個弱智。是她剝奪了弟弟擁有財產的權力,這財產
本可以救弟弟出泥淖。中年女人哭得披頭散髮,嗓音嘶啞,令旁觀者感動。當然除
了我。
  死者的妻子,那位孤獨一人站在一旁哭泣,搖搖晃晃沒人攙扶沒人勸慰的年輕
女子,曾經有著一張十分純情的面容,她的純情足以使死者抗拒住母子之情的斷裂,
大筆存款的失去,足以使死者忍受住農民土屋星的潮濕、蚊叮蟲咬、一日三餐吃青
菜的生活。
  但在兩年之後,這純情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僅僅是兩年。
  他們每日一小吵,隔日一大吵。死者極不善吵罵,因此而砸碎了家中所有的玻
璃杯。他一次又一次痛悔自己的所為。但為了不.讓母親嘲笑,他強忍著沒有離婚。
  忍了一年之後,他終於無法再忍。我認輸,我認錯,讓她們嘲笑吧。他發瘋似
地想。爾後提出了離婚。
  這年輕女子非常平靜地說:要離婚,可以,給我一筆青春賠償費。
  這青年女子知道死者每月掙多少錢,於是她提出了一個驚人的數亂按死者的收
入要10年才能攢夠。她所以提出這數目沒有別的意思,僅僅是想拖住他。她還愛他。
當然是以她的方式愛。
  卻不料死者竟咬咬牙答應了。
  從此他不再是他。他成了個扛長話還債的窮漢子。
  是她逼死了他,她心裡非常明白。
  可我並不想逼死你呀!年輕女子哭訴著,聲音含混,只有我能明白。因為如果
讓旁邊的老女人和中年女人聽見了,又會招來一頓痛駡。
  有人曾向我描述,人到中年的姐姐那天打開家門時,意外看見了瘦得皮包骨頭
的弟弟。
  做弟弟的終於無法忍受這沒有盡頭的折磨,來求救了。他知道那張曾經屬￿他
的存摺上有著大於年輕女子索要的數字。他不惜收起自己的自尊將妻子提出的條件
和自己的困窘告訴了姐姐。他覺得與其忍受妻子的折磨還不如向母親低頭。他相信
母親會教他的。
  做姐姐的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恐怕不好對媽講。媽最恨她,怎麼肯把錢給
她?」
  弟弟說:「不給她就永遠離不了。那些街道上的幹部都站在她一邊。我受不了
他們喋喋不休的勸解,我會被他們折磨死的。」
  姐姐面有難色,答應把這話告訴媽。
  老女人忽然一陣眩暈,有人端來一把椅子讓她坐,她執意不肯,伏在女兒的肩
上抽搐,站著。
  據說種特的老女人聽說兒子低頭了,要與那「街上的女子」離婚了,激動得手
直發抖。她摸摸索索地從梳粧檯裡摸出一支煙點上,一個人靠在紫紅色的太師椅上
享受著勝利的喜悅。半晌,她才開口。
  「能要那麼多?憑她那副樣子?」
  中年女人忙說:「是啊,我也給小弟說,媽恐怕不會給她。那不太便宜她了嗎?」
  「小弟自己為什麼不來找我?」老女人忽然想到這個問題。她知道她現在要幫
兒子一把是完全可以的,輕而易舉的,但她覺得3年來鬱積的仇恨不能就這麼簡單的
了了。她渴望聽見兒子親口說:媽,我錯了。
  她就忘了她的兒子生了一副與她丈夫一樣倔強的脾氣,她還不知道她的兒子此
時正為自己的妥協痛苦萬分地揪下了一把頭髮。
  中年女人沒再為弟弟說話,只是順從地說:「好的,媽,我叫他自己來我你。」
  老女人意外地看了女兒一眼,她以為女兒會說:「算了,媽,原諒小弟吧,他
也是夠可憐的。」如果她這樣說了,她就原諒他。反正他來拿錢時總要叫她一聲
「媽」的。但女兒沒這麼說。
  其實這前後兩句話都在中年女人的嘴巴上,出口的刹那舌頭自己做了選擇。她
至今說不清是什麼主宰著這選擇。
  當她把母親的話告訴弟弟時,弟弟的臉煞白。那一刻,她後悔萬分,她畢竟是
愛弟弟的。於是她連忙說:我再去跟媽談談。
  弟弟咬著牙說:不,決不。
  我忽然想起,年輕女人也曾得到這樣的回答。
  在這離婚持久戰打到第三年時,年輕女人發現丈夫變了,似乎重新對生活充滿
信心,對離婚的勝利充滿信心。經過打聽她得知她的丈夫新近認識了一個女人,這
女人便是他新生的源泉。一股妒意立即進入血液並且循環到每一個部位。她覺得她
越發的不想放棄這個男人了。
  那日她特意打扮了一番,從娘家跑到他的住處。他早已搬到單位分給他的住房
裡了。
  沒遇上傳說中的女人。但她從房間的收拾和丈夫的眼神中看出這女人的確存在。
丈夫甚至笑著請她坐。她知道如此一來他是肯定要離開她了。
  她一聲不響,萬般溫柔賢慧地為他收拾屋子,買菜做飯,還拿出一件剛剛織好
的毛背心給他。當他們像結婚那天一樣面對面坐下吃飯時,她非常婉轉溫柔地提出
想和他恢復關係。
  他立即放下碗筷說:「不,決不。」
  年輕女人的臉變了色:「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叫第三者插足,休想離婚。」
  他又狠狠地摔碎一個杯子,杯子的利碴深嵌進地板膠內,閃著白光。
  年輕女人跳過白光說:「早晚我會抓住她的,到那時候,哼,10萬也不行!」
  「不,決不。」他又斬釘截鐵地說出這三個字。
  此刻,老、中、青三個女人淚水滂沱。我想她們的腸腸肚肚-一定都已梅成青
色,就是青色也無濟於事了。只有大量的淚水的宣洩,能使她們破碎的心稍稍得到
一些滋潤,不至於獨自躲在陰暗的角落裡香咽苦酒。
  我看著她們如此悲傷便有一種快感。
  終於走到了遺體的面前,我是從下往上看的。他的個子挺高,腿很長,身板筆
直,就是太瘦了。白色布一直蓋到胸前,露出了黑色毛料西裝,看得出是最好的質
地,最好的做工。裡面是考究的白襯衣,系著黑色的緞子領帶。這不知是她們三個
中哪個女人的意思。其實他喜歡銀灰色。大約是化了妝的緣故,臉色比平時好多了,
不再那麼黃瘦。頭髮梳得很整齊,鬃角上的那些白髮剃短了成了一片灰白的碴子。
這些白髮總是拔了又長長了又拔。額上的皺紋舒展開來,變得平整。大約沒有什麼
事可以再讓他憂慮,再讓他煩躁了。眼晴確確實實閉著。30多年來這雙眼睛無數次
閉上又掙開,而這一次是永遠閉上了。嘴角為什麼微微上翹?看上去有幾分笑意。
是死得很愉快嗎?很順利嗎?確實,30幾年來只有這件事是做得最順利的──吞下
安眠藥之後斜靠在打開了煤氣閥門的屋裡看書,靜靜地睡去。
  我忽然覺得冷極了,從心臟滲至肌膚,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眼前使幻出一片
冰天雪地。所有的黑色樹不都張牙舞爪地伸向天空。雪花紛紛揚揚,以致我的牙齒
裡塞滿了冰碴。
  這時我看見死者的生前好友催促他前面的女人走快一些,這女人在發呆。
  這女人之所以發呆,我想大約是因為她在回想六天前她與死者的一段對話。
  「恐怕我不能再來了。」她說。
  「為什麼?」死者急切地問。
  女人不回答。
  死者又說:「我已經湊夠錢了,馬上可以辦了。」
  女人望著窗簾低垂處說:「我跟他談過了。他說,離婚可以,孩子不能帶走。」
  「那怕什麼?都在一個城市,你可以經常去看孩子。」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幽幽地看著死者,說:「我也可以經常來看你。」
  死者不再說話。
  女人發現他的面目變得十分可怕。但她卻是沒有想到死的。
  死者好一會兒才盯住她說:「是最後一夜嗎?」
  女人點點頭,淚水洶湧而出。死者走過來,抱住她,吻她的淚水。死者在她的
肩上留下一個齒痕。這齒痕現在依然隱隱作痛。
  女人在淩晨天濛濛亮時悄消離開的,死者是在當天晚上萬簌俱寂時死去的。
  我看見這女人被催促後挪動了一下腳步。她似乎發現自己還沒有鞠躬,就走到
死者的腳下雙腿併攏彎下腰去。
  在營下腰的刹那,她似乎聽見一個聲音說:我就知道你不會流一滴淚。
  她詫異地抬起頭,看看死者又看看周圍。沒人說話。
  她又彎下腰去。
  我就知道你不會流一滴淚。
  她再彎下腰去。
  我就知道你不會流一滴淚。
  這女人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發瘋似地朝外跑去,跑出悼念廳,又跑到大門口。
死者的生前好友一直在後面緊追不捨。
  跨出大門的瞬間,這女人發現一輛吉普飛速駛來,她輕輕地歎了聲氣,就被吉
普撞倒在地上。
  人們立即圍攏過來,吉普車的司機也緊張地跑過來。死者的生前好友將女人的
頭抱起,大聲喊她的名字。
  女人睜開眼對他說:「是我害死了他。」這女人便是我。這死者的生前好友便
是我的丈夫。當然,我並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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