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文集             傷心總是難免的     

                            

  見到您,真不能相信您已經到了退休年齡。我說。您看上去像40多歲的人。她
笑笑,那笑容裡已沒有多少自豪了。我確實已經50了,今年三月裡滿的。她說。她
說的時候,用兩隻手將茶杯圍住。很奇怪,她的手看上去卻像60歲人的手。有一束
太陽光透過樹枝正好照在我們的桌子上。陽光很無情。她的手不僅粗糙,還有些生
硬。我想如果我是先見到這雙手的話。我一定會準確地判斷出她的年齡的。
  天氣不錯,是個喝茶閒聊的好天氣。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空閒地坐過茶鋪了。
有不股甜甜的桂花的香氣在四周的空氣裡彌漫。我很喜歡桂花,她說,還用力嗅了
嗅、你喜歡嗎?喜歡什麼?我問,茶?不,我說的是桂花。還行。我四下望望,但
並沒望見桂花。你這人……恕我直言,某些地方很像男人。是嗎?比如呢?我頗感
興趣地追問。她說,很理性,並且,不大注意生活細節。我笑了。的確,我很少去
注意四周的花開花落,春風秋雨。在我看來這些事如同馬路上的落葉一樣自然。既
是自然,就沒有關注的必要。還有,我也不太會打扮自已這話我常聽八說。至於理
性……我不敢肯定。不過,此刻坐在這兒,曬著太陽,喝著好茶,面對著這樣一個
女人,我忽然間有所變化。比如剛才她說到桂花的香氣,這會兒我就感覺到它的存
在了。那甜甜的香氣的確令人陶醉。
  我是一位醫學院的教師,利用空餘時間在省婦聯的婦女熱線服務。每天通過電
話與各種各佯需要心理諮詢和心理安慰的人通話。一個月前的某一天,我接到這個
女人的電話。聲音很柔和,我一時判斷不出她的年齡。她得知我是心理醫生後,遲
疑了好一會兒,說,其實我沒有什麼心理問題,我只是想找個人聊聊。可以嗎?我
說,可以。當然可以。在我們這兒,經常會遇到這種事。開始說只是聊聊,聊到後
來就說出真正的苦惱了。所以我們不拒絕這樣的閒聊。今天沒上班?我很隨意地間。
她說我退休了,剛剛退。哦,原來是一位步入了老年卻還沒適應閒散生活的人。您
的聲音聽上去很年輕。我說,這是真話。她說,我50周歲了。不過,她笑笑說,我
的樣子看上去的確比同齡大要年輕得多。那天我去參加退休職工的聯歡會,一進去,
那些人,就是那些老幹部老職工們,都看看我樂。他們開玩笑說,你走錯沒有?女
人略有些得意地說,其實他們中間有些人比我還小呢。是嗎?我應和著她,手裡拿
著一份昨天的晚報,上面有一封我給諮詢者的回信。我在報紙上開了個心理衛生的
欄目。我喜歡這份工作。
  女人的話語漸漸活潑起來,她告訴我,她是聽一位同事說的,有一個婦女熱線
電話,她不相信,所以打打看。她一再說,她並沒有什麼心理問題。她的家庭很穩
定:丈夫是機關幹部,有一兒一女,在上大學。我問她退休前在哪兒工作,她說在
藝術劇院的資料室工作。這使我對她多了幾分興趣。我喜歡戲劇,尤其是話劇。我
告訴了她。她很高興,說太好了,我也很喜歡話劇。我們就說了幾旬話劇的美妙。
但接下來,她卻結束了談話,我並沒有表示什麼,她就主動說,不耽誤你了。我以
後再打。
  我看了一下時間,女人第一次電話只講了10分鐘。
  以後她時常打采;每次也都只有10來分鐘。我感覺到這是一個非常矜持的女人。
也許打這種電話對她來說,是下了很大決心的。有時碰上別的醫生接電話,她也會
指名找我,好像我們是朋友。事實上,我也沒把她當成患者,她畢竟只是和我閒聊。
在電話裡,她常常告訴我她的生活。比如她參加了老年合唱團,並且成了主力;她
週末去看了一場電影,《廊橋遺夢》有一個細節讓她悼了淚。她還問我,你為什麼
不去看?我說沒時間。其實我是不喜歡愛情片。最近她告訴我,她想上老年大學,
但在書法和工藝美術之間猶豫著。顯然她把生活安排得挺豐富。但我感覺她並不快
活。或許是我總和不快活的人打交道,對此特別敏感?
  但昨天,我的猜測得到了證實。昨天我剛二在熱線台坐下,就接到了她打采的
電話。她說她頭天晚上失眠了。我安慰她說,上了年紀的人偶爾失眠是正常的。她
又說,我覺得心裡很難過。我問發生了什麼事嗎?她說什麼也沒發生,我經常這樣,
「忽然就難過起來。一陣一陣的。我想她大概有輕微的抑鬱症。很多人都有。她沉
默了一會兒,說,我可以和你見面嗎?我覺得有些話隔著電話不好說。我遲疑著。
一般來說,我們是不與諮詢者見面的。但是這個女人對我來說,似乎已不是個普通
的諮詢者。一個月來的電話交往,我們差不多成了朋友。我也需要朋友。見我猶豫,
她馬上說,不方便就算了。我說哪裡的話我只是在考慮時間安排。她說那明天上午
行嗎?我們一起去大慈寺喝茶?我說,明天上午我已經有安排了,下午好不好?她
同意了,說,反正我總是有空的。
  我們約好在大慈寺門口的賣票處見面。她說她穿一件白色風衣。她還說她的個
子比較高,很好認。因為她的聲音年輕,我腦海裡的她始終不是個老年人。可是見
了面,我還是為她的年輕感到了意外。如果事先不知道,我會認為她最多只有45歲。
她的身材還比較挺拔,腰身也沒有臃腫。我由衷地恭維了她。我說你看上去跟我差
不多大呢。我41歲。她大約早已習慣了這種恭維,只是笑笑。不過,當我們面對面
坐下來時,她的種種老態就漸漸顯露出來了。新生的一層白髮從鬃角露了出來,與
染過的黑髮對比分明。脖頸上,有著一層層無奈的折皺。還有她的那雙手。歲月無
情啊。
  我們一大要了一杯清茶,她要的是竹葉青,我要的是龍井。她看看我笑,說,
你和我想像的樣子很接近。我問什麼樣子?她說就是醫生的樣子,很嚴肅。她一邊
說一邊虛擬地推了推眼鏡,而這時我正習慣地在推眼鏡。我們一起笑了起來。這使
我們之間殘留的那一點拘束也消失了。
  但我們的談話始終沒有進入正題。我說的正題,自然是她在電話裡說時,她的
心情很不好,連續失眠等。我們一直在閒聊。她說,你知道嗎,我一直希望能找到
一個願意聽我說話的人,我有很多話想找個人說,所以就大著膽子往你們那兒打了
電話。我說,那你算找對了,我是個好聽眾。她說我知道。我挺運氣,碰上你這種
醫生。我說我是哪種醫生?我對自己的公眾形象挺在意。她說,就是還沒有被來蘇
水泡僵硬的,有人情味兒的。我笑了,她挺會說話。我解釋說,其實我不是醫生,
我是老師。她有些意外,說,我以為你們那裡都是醫生呢。我說,有一半是醫生,
還有一半是別的職業。那你是教什麼的老師?教心理衛生。怪不得。她恍然大悟的
樣子。她又說,我老伴兒還沒退休,很忙。再說他也沒有耐心聽我嘮叨。老伴兒?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我還很難把她當做一個退休老人。茶鋪的夥計走過來續水,她
停下來,看著。我也看著。長長的壺嘴伸在我們之間,隔斷了我們的交流。
  我真不知該從哪兒說起。夥計走了,她的手轉動著茶杯的蓋子,欲說還休的樣
子。我問,你一直在藝術劇院工作嗎?她說對,年輕時是演員,後來就到了資料室。
怪不得,這次輪到我恍然大悟了。怎麼了?她明知故問。我說你的身材和長相,還
有你走路的樣子都看得出。你年輕時一定很漂亮吧?她笑了。可能是吧。我年輕時
作過形體訓練。
  她說這話時,顯得心不在焉。我們旁邊的茶桌又來了兩個客人,兩個中年男人。
他們一坐下來,就晾出一種氣派,將煙和手機一併擺在桌上,竹椅被擠得哎呀作響、
我不想對他們行注目禮,我接著剛才的話問,你怎麼改行了?在我的印象裡,話劇
演員不是很在乎年齡的。她說,我丈夫讓我改的,他不喜歡我當演員。她笑了笑,
有幾分勉強。你呢?一直就是老師?她反問我。我就簡單地說了一下我自己。醫學
院畢業後留校。曾出國進修,最終又回來了。去年開始,參加了這個心理熱線服務。
她說,那你該是教授了吧?我點點頭,是副教授。嘖嘖,真了不起。她顯得很羡慕。
  隔壁的電話鈴響了,其中一個中年男人拿起電話,一臉深沉地唔唔著。我們一
起扭過臉,看著對方。有收入嗎,你搞熱線?她問。我說,只有很少一點補助。但
是我喜歡做這個工作。她點頭道,我要是能找到一個愉快的工作,我也不在乎錢。
  隔壁的電話又響了,好像他們是到這裡來接電話的。換一張桌子吧,我提議。
她說我也正這麼想。我們就一起移到了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坐下時我說,我們很
脆弱。她笑了,說,豈止是脆弱,我經常覺得自己已經被這個時代淘汰了。我說,
這倒不是什麼壞事。有時候一個人能不被時代潮流裹走,是一種幸運。她認真地想
了想說,你這話有道理。可是,像我這樣的人……我不能和你比,你的人生是成功
的。我的人生是成功的?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就因為當下個副教授?她沒
有說下去,我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麼。
  接下來我們東拉西扯,始終也沒有進入到我想像中的正題。後來天色就有些晚
了。我看了一下表。她很敏感,說你要回去了吧?我點頭。我的確不能再呆下去了,
我得趕回去給我的女兒做 晚飯。
  我站起來,並非客套地說,很高興和你認識。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以後還可
以再約時間聊。她說我當然願意,就是怕給你添麻煩。我說別這麼客氣,今天這樣
的聊天對我來說也是一種享受。她很高興,說是嗎,那太好了。我就怕你當成負擔。
我說哪兒的話,怎麼會呢。
  的確,對我來說這個下午並沒有白過。曬曬太陽,喝喝茶,和一個可意的女友
閒聊。也算是一種人生享受吧。平時我總是和學生打交道,和病人打交道。我需要
有職業以外的交往,儘管這個女人也是因為工作才認識的,但我感覺,我們可以成
為朋友。
  晚上,我一邊織著毛衣,一邊在看電視。女兒睡在身邊。我想,那個女人如果
見到此時的我,就不會說我像個男人了。還有,要是她知道我在為誰織毛衣,就更
不會把「理性「這個詞送給我了。
  這時電話響了。我拿起話筒,竟是她的聲音。我有些意外,畢竟我們下午才見
過。她說真對不起,這麼晚打攪你,我怕今晚上又要失眠了。她這麼一說,我這才
想起實際上我們今天下午什麼也沒說。我看了一下鐘,10點過5分。熟睡的女兒聽見
鈴聲翻了個身,大半個身子露了出來。我給她掖好被子,對著話筒說,沒關係的,
我還沒休息呢,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她說,下午約你見面,本來是想把什麼都告訴
你的,結果什麼也沒說。可能是頭次見面,我還有些開不了口。
  我沒有說話,我等著她說。我知道她現在需要的是傾訴。我把話筒夾在臉頰和
肩膀之間,繼續織著毛衣。立秋已經很久了。
  喂,你在聽嗎?電話裡傳來女人的聲音。我說我在聽,你說吧。她說要是心情
能測量的話,我現在的一定到了零點。我說發生了什麼事嗎?她說什麼事也沒發生,
就是這些天老有個念頭在我腦子裡轉,攪得我心煩意亂的。什麼念頭?她頓住,停
了一下說,我覺得我這個人這輩子挺失敗的。怎麼會呢?我說。像她這樣一個女人,
雖說不上很如意,也不至於說失敗吧。我等著她的下文。她說,是不是有一本書,
叫《年輕時我們不懂愛情》我說我不清楚。她說我就是這樣。年輕漂亮時,糊裡糊
塗就嫁人了。那時候我覺得我們老胡不錯,受過教育,又在政府機關工作,對我也
挺好,我以為這就是愛情。我說你以為有愛情就是愛情,愛情本來就只是一種感覺。
我說這話時,似乎看見她在電話那端不停地搖頭。但她沒有反駁我,忽然說,如果
我告訴你,我現在想離婚,你會不會吃驚?
  我當然吃驚,我吃驚得半天沒有反應。離婚?像她這樣一個女人?50歲了,有
兒有女。我端起身邊的茶杯,很響地喝了一口,故作平靜地說,離婚?你和你的老
伴兒,不是相處還可以嗎?她歎氣說,是啊,我知道我一說這話,所有人都會吃驚
的。可是這念頭一經產生後,就越來越強烈了。我謹慎地問,你什麼時候有這個想
法的?她說大概就是退休以後。但她馬上又說,其實很多年前就想過。只是那時候
沒有勇氣,孩子又小。我不明白,難道你從沒愛過你的老胡嗎?她說說不清楚。反
正我一直覺得和他生活在一起沒意思,完全是在應付。我們之間沒有愛情。真的,
從來沒有。
  我又遇見了一個理想主義的女人。我想。心裡卻覺得有些溫沉默了一會兒,女
人接著說,以前我是覺得,自己這輩子是為了孩子在受委屈,也值了。可前不久,
我和我女兒為她交男朋友的事發生了矛盾。我說,媽當初為了你,為了維護這個家,
一直委屈求全,你現在卻這麼不聽話。女兒竟說,誰叫你委屈求全的?你和爸一天
到晚板著臉,我從來也沒覺得幸福。你聽聽,她居然這樣說!我簡直要氣瘋了:
  看來是女兒的話刺激了她。我安慰說,年輕人不懂事,戀愛期間又特別自以為
是,你別和她計較。女人說,可是從那天起,我就老想,我這是為了誰呀?我委屈
求全一輩子,到頭來竟沒人承認。女人的聲音忽然有些哽咽,你不知道,我當初為
了他們,放棄的是什麼…… 
  我沒有說話。我能想到。女人放棄的,一定是她最最看重的愛情。果然,女人
說,如果我說我曾經喜歡過一個男人,一個丈夫以外的男人,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我說不,一點兒不會。如果你沒有喜歡過,我才會覺得奇怪呢。她說真的?聲音裡
流露出一種欣慰。我說當然,一個人一輩子不可能只喜歡一個異性,除非她盡遇見
些糟糕的人。她說你們醫生看問題就是不一樣,我有個醫生鄰居,每次我感冒了,
她就會說,好事,激活一下你的抵抗能力。我笑道,說的沒錯。她歎息了一聲,幽
幽地說,我和我們老胡,當初只是因為合適才結合到一起的,並不是因為愛。遇見
了他,我才知道什麼是愛情。
  我想我必須對她的理想主義潑點兒冷水了。我婉轉地說,其實婚姻是應當注重
實際的。所謂愛情,你很難說清它是什麼。不,女人第一次反對我,我想應該能說
清楚。愛情就是……她似乎在斟酌詞句,就是你一想到他,心裡就很難受,就有一
種痛的感覺。我的心一動,但我很快說,那又怎麼樣呢?你想到他,心裡就難受,
就痛,難道算是幸福嗎?不是自找苦吃嗎?她辯解說,我沒說這是幸福呀。我只是
說……我打斷她:要不說女人總是覺得很苦,就是女人喜歡自找苦吃。去愛一個人,
不顧一切,然後被人家拋掉,然後難過一輩子。差不多每天都有女人在發生這樣的
故事,可總也沒人接受教訓。她似乎無言以對。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情緒過於衝動
了,這不好。我這是在勸解別人呀。我緩和了語氣,笑道,你說我像個男人,那我
就給你一點男人的勸告,別憑感覺做事,別把感情生活當成主題。特別是現在。
  她歎氣說,我知道你說的都是對的。可我總是控制不住自已。我愛上的這個人,
就成了我生活的主題,十幾年都忘不了。可是他,我想我在他那兒,一定只是個小
插曲。當然,是小插曲之一。我冷酷地肯定著。一個故事要開始了。我丟開毛衣,
夠過床頭櫃上的煙和煙灰缸。
  但這時候,我聽見電話裡傳來了開門和關門的聲音。我猜想是「老胡「回來了。
果然,她馬上說,先這樣吧,我改天再給你打電話。我不想這樣結束談話,我說你
心情好些了嗎?她說,好些了,謝謝你。我又說,你去沖一杯熱牛奶喝,再好好燙
個腳,這樣會有助於睡眠。她說好的,我試試看。我這才放了電話,專心地把煙抽
完。 再次見面時,我半開玩笑地問她,你們老胡知道你在找心理醫生嗎?她搖搖
頭,說,我沒告訴他。那他有沒有問你給誰打電話?她說沒有,他從來不管我的事,
也不在乎我和誰交往。女人說完笑了笑,有幾分苦澀。這使我相信,她和老胡之間
的確是「從來沒有過愛「。 我們仍是坐在茶鋪裡。像我們這樣的女人,似乎不大
可能跑到什麼咖啡屋或者酒吧裡去見面。不過,今天的天氣沒有上次好,有些陰雨。
我們從露天移進了室內。幸好人不多。和上次一樣,我們一人要了一杯清茶,這次
她穿了一套職業裝。她的身材就像個衣服架子,穿什麼都挺好。 她笑道,我覺得
我自己有點兒好笑,我看著她,那眼神大概在吼怎麼會?女人吹著茶水,沒喝又放
下了。她說,我居然會跟你說那些。我連那位鄰居醫生都沒講過,我跟她還算好朋
友呢。我說這有什麼,我是心理醫生嘛。我又說,我經常聽人講故事的。她 說,
有和我一樣的嗎?我說我並不知道你的故事呀。她笑了,說,其實我的故事很平常。
她喝了口茶。
  有多少年了?我想想……女人有些吃驚地笑道,已經18年了:嘖嘖,真成往事
了。她笑了,接著卻歎了口氣:這個人真讓我吃盡了苦頭。18年了,我還擺脫不了
他。我注意到她說的是「擺脫不了「,而不是「忘不了「,可見她的理智和感情還
是有分歧的。我端起茶,等待著一個故事的開始。
  78年吧,我們劇院排練一出話劇。(78年?那時我剛進大學。)我被分配演女
2號。他是導演。那是我們劇院停了十多年之後頭一次排戲。大家都特別有激情。我
們那出戲叫《血總是熱的》。不知你看過沒有?(我說沒看過。但有印象。是不是
在星星劇場公演過?她說對對,連續公演了一星期。)我就是那次排戲時認識他的,
那時他剛調到我們劇院當導演。說實話,他真是非常有才華。他說戲的時候,把大
家全鎮住了。那時候我就預感到他將來會成名的,果然,他現在成了名導演。(她
說出了一個人名,可我不熟悉。她有些遺憾。)我不知道我吸引他的是什麼,反正
當我發現自己愛上他時,同時發現他也愛上了我。我當時真是欣喜若狂,覺得自己
太幸運了!
  她停下敘述,眼睛看著窗外,微微一笑,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喝了一口茶,
茶水滾燙,很愜意。她的茶卻紋絲未動。
  其實我並不是一個沒有理智的女人。我們相遇時,我已經有了第一個孩子,就
是現在惹我生氣的這個女兒。並且我和老胡之間也沒什麼大矛盾。所以我從沒想過
要怎麼樣。真的,那時人們把離婚看得比天大。(是的,我同意說,不像現在這麼
普遍。)我只是想愛他,想對他好,想把他當做終生的朋友。(我相信,我說。)
他總是問我,你丈夫對你好嗎?我說好。我不能說假話。後來……後來我就告訴他,
我說我們不可能走到一起,我沒有這個勇氣。但我會永遠愛他……他聽了很痛苦。
他說每當我離開劇院回家時,他就難過得發瘋。順便說一句,他當時是一個人調來
的,老婆和他離婚了。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在他的單身小屋裡,他喝醉了。看
著他疲憊的瘦削的臉,看著他淩亂不堪的房間,我真想不顧一切地和他生活在一起,
讓他的房間整潔而又溫馨,讓他的臉上重現笑容。我真的有些動搖了,特別是當他
告訴我,他準備調走時,我幾乎要崩潰了。我想我原來之所以還比較堅強,是因為
每天都能夠看到他。一想到我將永遠離開他,我的心就碎了,我不能想像沒有他的
日子……你能理解嗎?(非常理解,我說。)
  但就在這時,我的女兒生病住院了。我不知道這是救了我還是害了我。大概是
那段時間我魂不守舍,忽略了孩子,等孩子已經燒成肺炎了我才察覺。於是,強烈
的自責暫時沖淡了我對他的愛。終於,他走了……我永遠也忘不了他走的時候的情
形,那麼悲傷,那麼失望…… 我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真的。女人的目光從窗外
收回,坦誠地看看我的眼晴。我點點頭。她又把目光投向窗外:我們只是親吻過,
一次。他走了以後,我總也忘不了他那傷心的樣子,我為他織了一件毛衣,寄給了
他。(織了一件毛衣?我忍不住心裡一動。)對,不然我不知該怎麼表達……心裡
的那種感情。我們還通了一段時間的信。最初是一週一封,後來他忙了起來,往往
是我寫兩三封,他回一封。那時我已調到資料室工作了,空閑時間比較多。我喜歡
給他寫信。寫信時,我才覺得生活有意思。每當收到他信時,我就覺得自己是世界
上最幸福的人……那些信,我至今還留著。以後有機會,我可以拿給你看。我相信
他非常愛我,至少曾經是。可後來,我就漸漸收不到他的信了。有一次在半年沒收
到他信的時候,我忍不住跑到郵局去給他掛長途。那時候打長話可是不容易。好不
容易電話接通了,他的同事卻告訴我說,他在休假,他又結婚了。
  她的頭低下去,眼淚忽然就湧出來了,讓我毫無防備。我想,這世上每天不知
有多少淚水要離開眼眶?為了自己不跟著陷入,我問,從那以後,你就再也沒見過
他了嗎?見過。她說得很平靜。拉開隨身的包,大概是找面巾紙。那他……怎麼說?
她擦掉眼淚,勉強笑了笑:我並沒有直接見到他人,我只是在電視上見到過他。這
些年,凡是有關影視劇方面的消息,我都特別的注意。真還撞上過兩次。有時候是
他拍的片子,我就守在那兒,看看他的名字。
  我心裡湧起一陣酸楚。想像著一個女人每晚獨自守在電視機前,只是為了可能
見到的一個人或他的名字。你為什麼不去找他?就是作為老朋友,也可以去看他一
下呀。
  她搖搖頭,忽然抬起手來看了一下表,說:你該回家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
這個女人沒再來電話。我想也許她把心事吐出來了,怨氣倒出來了,心裡就平靜了。
這樣最好。像她這種情況,離婚實在是沒有必要。估計「老胡「和兒女也是堅決不
會同意的。可是我卻一直難以平靜,時常會想起她流淚的樣子,並且莫名其妙地開
始關注那個男人。一但關注,我發現他還真是個名人呢,媒介上常有他的消息。
  這天上班,我很偶然地從晚報上看到一條消息。那個導演,就是讓那個女人無
法擺脫的男人,到我們市來了。他參加他執導的一部影片的首映式。我心裡不由地
咯噔了一下。那個女人看到這消息了嗎?她會怎麼想?我馬上就往她家裡打下個電
話。但沒人接。
  晚上回到家,我還想著這事,又往她家裡打了一個,還是沒人接。我的心懸起
來。我想,如果這個女人看見了這條消息,一定會去找他的。現在她正處在情感危
機。何況十幾年了,她一直沒忘記他,那天她還為他流了淚……如果他們相見了,
會怎麼樣呢?
  我不由得發呆。一種難言的感覺在心裡蠕動。女兒很敏感,說,媽媽你怎麼啦?
我掩飾說,媽媽在想工作。女兒10歲。等我50歲時,女兒20歲,比那個女人的女兒
要小些。如果那時候女兒問我,媽媽你後來為什麼不再結婚?我一定不說是為了她。
我就說是為自己。或者坦率地告訴她,媽媽想結婚的人不能和媽媽結。
  女兒乖乖地上床睡覺了。她是我目前生活中實實在在的寄託。我拿起一本書,
一邊看一邊陪她。她很快就睡熟了。我丟開書,從衣櫃裡拿出那件織了一半的七背
心。我不願意在女兒面前織它。電視依然開著。
  10點多,我又往那個女人家裡打了一個電話。終於有人接了,是個男人。大概
是老胡。過了一會兒,女人來接了,聽上去聲音很正常,一聽是我,她高興地笑起
來。她說這段時間她特別忙,她們老幹部合唱團要參加國慶演出,正在加緊排練。
所以顧不上和我聯繫了。我松了口氣,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放心。我說我沒什麼事,
只是許久不聯繫了,有些惦記。她很感激。她說自從和我認識以後,她的心情好多
了,覺得終於有個可以說話和交流的人了。我心不在焉地聽著,腦子裡始終盤直著
報紙上的消息。問還是不問?
  正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事。電視屏幕上,忽然出現了有關那部影片首映式的畫
面。我不知道其中有沒有那個導演,但卻忍不住說,你快看11頻道:女人說怎麼了?
接下來就沒有了聲音。我想她一定在看。消息很短,過去了。
  ……沒想到他來這兒了都不和我聯繫。女人的情緒激動起來,一向柔和的聲音
忽然有一種撕裂的感覺:他居然連個電話都不給我打!這麼輕視我。可我還在這兒
為他難過……女人的眼睛紅了,眼淚又落下來了……我想我最好替那個男人開脫一
下,否則很難讓她平息下來。我說,他不一定是輕視你,畢竟你們那段感情已經過
去十幾年了,男人嘛,容易淡漠。再說,很可能他來去匆匆,安排不過來。別看他
們是名人,也常常身不由己的……
  不,沒有這些對話和情景。這些只是我的想像,從上午看到那條消息後,我就
一直這麼胡亂想著。事實上是,女人看完電視後沒有說話。是我先說的。是他嗎?
女人說,是他。聲音很平和。男人真是經老,她這麼說,還是那樣,只是比過去胖
了些,也氣派了些。
  我忽然想,是不是因為「老胡「在旁邊,她才表現得這麼平靜?我小心地問,
你們老胡,他……女人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說,他已經去睡了。女人歎息一聲說:
你覺得我這個人是不是特別沒勁兒?我不懂。她說,就是作為一個女人,一點兒魅
力也沒有?我說怎麼會呢?你很有魅力。她說你這是在安慰我。如果我真的是個有
魅力的女人,他不會這麼對我,像扔掉一張廢紙一樣,把我從他的生活裡扔掉……
  她果然很難過。我就說了前面那番話,就是替那個男人開脫的話。我即興地說,
也許他故意不來見你,想保留住一些美好的回憶。她默了一會兒,忽然笑道:我現
在發現你一點兒都不像個男人,實際上比我還女人。我有些尷尬,幸好不是和她面
對面。我說,我是怕你太難過。女人說,不,我不難過,我已經難過過了。我再也
不會為他難過了。這真讓我意外。一時間,夾在肩膀和臉頰之間的話筒忽然滑掉了。
我慌忙丟開毛衣,把它揀起來。女人沒有察覺,說,我還是把我那些剩下的故事給
你講完吧。
  我伸出手去,夠過煙和煙灰缸。
  那天我沒有對你說實話。我去找過他的。在我們分手後的第10年,我帶著女兒
去了他所在的城市。我只是想看看他,沒有別的意思,所以我帶著女兒。那是冬天,
我們一下火車,就趕上下大雪。當時我想,如果我能和他一起在雪地裡走走,此行
就算沒有白來了。我費了一些周折找到他家。沒想到他不在,只有他妻子在。妻子
說他開會去了,第二天回來。我自我介紹說是他的老同事。出差到此,順便看看。
他妻子就挺熱情的,大概我女兒起了掩飾作用,還留我吃飯。我想,既然來了,不
如就呆一會兒。他妻子和我聊天時,順手從沙發上拿起一件織了一半的毛衣。我的
眼睛一下瞪大了,那毛線的顏色我實在是太熟悉了!記得當時買線時,我還想到他
是搞藝術的,可以穿鮮豔些,就買了這個鐵銹紅。我掩飾住自己的情緒,說,您的
手真巧,這毛線的顏色也好看。他妻子笑笑,說好看什麼,舊毛線了。原來是他的
一件毛衣,我拆了給孩子織條褲子。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了,離開他家時,他妻子要
我把招待所的電話留下,說明天他回來了,讓他來招待所看我。我說我們明天就走。
女兒在一旁瞪大了眼睛。但我還是說,我們明天就走,不必讓他到招待所來了。他
妻子沒再勉強……
  說來你可能不信,從那以後,我最想弄清楚的不是他還愛不愛我,而是一個非
常具體的細節,就是說,他是怎麼向他妻子解釋那件紅毛衣的呢?那一眼就能看出
是手工織的,不是買的。你說呢?你說他會怎麼解釋呢?我說不出來,我什麼都說
不出來。我的眼晴盯著我眼前的這件深藍色的毛衣,剛才一不小心,我把煙灰落在
了上面。
  199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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