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裘山山文集
何處入夢
艾紅走在陽光明媚的大街上。這是五月的陽光,它溫和地照耀著女紅,也照耀
著街邊幾家漂亮的時裝屋。有一束光恰到好處地打在一個模特兒身上。艾紅被這光
牽引,一眼就看見了那條裙子。太陽的香味兒和童年的馬叫一起向她湧來。嘩,她
忍不住在心裡叫了一聲:穿上這樣的裙子,真該戀愛一場:艾紅為這樣的念頭嚇了
一跳,如果此時上帝正俯視著人間的話,定會為她面頰上湧起的紅雲而微笑的。上
帝知道這樣的念頭是第一次光臨艾紅的心中。但臉紅之後,艾紅的兩隻腳還是在裙
子面前死死定住了。女紅將裙子試上身,走到鏡子前,鏡子裡的艾紅飄舞起來,小
老闆在一邊說,小姐你好好的眼力啦,這是我昨天剛剛從廣州進回來的貨,今年春
天最流行的啦。剛才有一位好喜歡,可是腰太粗穿不上,只有你這樣苗條的小姐才
好穿啦。艾紅笑眯眯地轉了一圈,陶醉著將所有的恭維照單簽收。裙子飄舞,長及
腳背,讓她想到「長裙拖曳「這個迷人的景致。她身上有剛剛領到的錢,她一下決
心,就這麼「拖曳「著出了時裝屋。 艾紅不是打工妹,但艾紅每天都在打工。艾
紅從6歲開始讀書,一路讀上來,讀了17年。現在她是S大學生物系的研究生。這位
秀麗的研究生來自十座南方小城。那裡多雨。因為多雨而山青水秀,也因為多雨令
她的臉色過於白皙。艾紅因此格外喜歡陽光。有陽光的天氣她總會在外面多賴上一
會兒。今天一個中午,她都在學校近旁的這條小街上閒逛著。現在她心滿意足,飄
舞著回到校園。雖然她為這裙子付出了一個月的勞動,可她一點兒不心疼。她太需
要它了。初夏來臨,她卻整日穿著那條從廉價市場上買來的牛仔褲。她需要臨風飛
舞的感覺。她渴望飛舞。
一路上有同學打招呼說,嗨!艾紅,好漂亮:
啤酒館的燈光十分昏暗。當然你也可以說是溫馨。沒有人能在那樣的光線裡看
清女紅身上的裙子,嗅到陽光的氣息。但女紅自己能夠。她穿梭在一張張的桌子間,
讓裙子不停地飄舞著。艾紅的家境並不富裕,所以從上大學起她就開始打工,斷斷
續續地,維持著自己的學習和生活。到現在,打工已成了艾紅生活的一部分。
眼下這家啤酒館,是一位朋友介紹的。朋友說老闆是文化人,絕不會亂來。招
收的服務員一律在大學生以上。艾紅的工作時間是每週週末的兩個晚上,8點到12點。
雖然結束得晚了些,但艾紅喜歡這裡的氛圍。在幽暗溫馨的燈下,在薩克斯管吹出
的旋律中,她願意把自己想像成一個有著亞麻色頭髮的俄羅斯鄉村姑娘,在為勞累
了一天的農夫們斟酒。為什麼這麼想她也不明白,就像她總是想像著,將來她會有
一個一臉雀斑的卷髮男孩,穿一件格子襯衫,蹬一雙短統靴。她的同學說這是她看
多了俄羅斯小說的緣故。是啊,她太愛那些小說了,她喜歡艾特馬托夫,喜歡屠格
涅夫,喜歡契訶夫……這些「夫「們是多麼的有情調啊:
今晚,飛舞的裙子讓她的想像更加生動。她的心情格外好。
牆上的大鐘已指向11點30分了。客人們依然不少。艾紅第三次去為牆角那個客
人送啤酒,她小聲提醒說:先生,這已經是第三紮了,你恐怕……客人抬起頭來,
說:我沒事。那觀看著她的眼睛已有幾分醉意,又說,陪我喝一杯好嗎?艾紅猶豫
著。剛才這位客人就提過這樣的要求。她回答說我們這裡不陪酒。現在客人再一次
說這話時,她有些猶豫了。
其實艾紅早就注意到他了。他是9點多走進來的,一個人,背著一隻行囊。頭髮
蓬亂。他和以往來這裡喝酒的男人們區別很大。別的男人都衣冠楚楚,溫文爾雅,
一邊低聲說著話,下邊將啤酒杯端起來慢慢地酌。女紅覺得在他們那裡,喝脾酒是
次要的,交談,或者聽音樂是主要的。而這個男人卻完全不同,他全心全意地喝著
啤酒,幾乎將頭埋進了那只大杯了。艾紅在桌子中間穿梭,時常用眼的餘光去看他。
當他要第二紮時,艾紅忽然想到了一個詞:疲憊的族人。這真是個疲憊的族人,他
好像從很深的大草原裡走出來,推開了木柵欄,目光從低矮的帽沿處投向柵欄裡的
女主人:有水嗎?女主人給他舀了不大瓢水,他咕瞻咕增地喝著。女主人沒有問他,
你從哪裡來,勁哪裡去?她只是將瞞臉雀斑的小男孩兒摟在身邊,不作聲地看著他,
喉結蠕動,清亮的水從嘴角瀉山……
人漸漸少了。兩個和艾紅一起做的女孩子已經取下了頭上的小紅帽。艾紅也將
自己頭上的小紅帽取下。她走到了那個疲憊的旅人面前,說:好吧,我陪你喝一杯,
完了就回家,好嗎?
她的語氣是如此溫柔,令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她對自己說,我是擔心他醉了,
喝悶酒是要醉的。他一個人來,醉倒在這裡可怎麼好?
男人抬起頭來。他眼裡有丁種讓艾紅心動的神情,讓她想到那個滿臉雀斑的男
孩兒。她坐下了。男人看著她,喃喃地說,真好。什麼真好,是裙子嗎?女紅不知
道,但心裡很溫馨。他給她倒了一杯酒,和她碰了一下。
艾紅不會喝酒,即使是啤酒,也足以讓她醉。但這會兒,她很想知道醉的感覺。
她喝了一大口,望著男人:你,是來出差的嗎?她還是問他了,她不是那個柵欄裡
的女主人,男人搖搖頭,打了個酒嗝,接著又打了一個,酒味兒在蓬亂的頭髮上繚
繞。你沒事吧?艾紅俯下臉去看他,她幾乎想摸他的頭髮了。男人又搖搖頭,似乎
不屬說話。那好,那就不說話吧。艾紅靜下心來,去聽薩克斯管憂鬱的旋律。
男人忽然說,我難過,難過。
說完,他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然後抓起行囊,搖搖晃晃地朝外走去。
艾紅怔了一下,追到門口。
老闆叫住了她,怎麼了,艾紅?
走出啤酒館,風就迎面拂來,是那種可以形容為「熏熏「的春天的風,它一下
將女紅的裙子向後卷去,柔軟的綢布貼在兩腿上,十分愜意。艾紅推著自行車走下
街沿,見昏暗的街燈下坐著一個男人。艾紅認出了他背上的背囊。是那個「疲憊的
族人「。
他還沒走?他為什麼投走?是在等我嗎?
艾紅猶豫著,走到他的身後,輕輕「哎「了一聲。男人回過頭來,露出笑容:
我在等你。
他說得很清楚,沒有酒氣。
艾紅心跳了一下,有幾分喜悅,又有幾分害怕。什麼事?她問
男人站起身來,眼睛從清冷的街道上回來,說:我需要幫助。
原來他把差旅費和證件遺失了,現在無法住旅館。在這個城市裡,他沒有一個
朋友。他說,我需要幫助……也許明天我就可以和我的單位聯繫上,讓他們把錢寄
來。
這就是他難過的原因嗎?這就是他喝悶酒的原因嗎?艾紅真想說。這沒什麼大
不了的呀,我完全可以幫你。可是,僅有的一點社會常識又讓艾紅生出警惕來:萬
一他是壞人怎麼辦?艾紅有一會兒沒有說話。他是那麼疲憊,那麼無助,而且,
「我需要幫助「,這話說得是那樣坦率和真誠,還有教養。
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慮。他說,你不帶我,我也能理解。畢竟我們只是萍水
相逢。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名片,說,這是我的名片。我現在只有它了。你完全有
理由懷疑它的真實性。除了這張名片,我什麼都沒有了。
艾紅接過名片。他果然來自北方。這一點他的口音已經告訴了艾紅。除此外,
它什麼也不能證明。可是,他的眼神,他的語氣,他對她的信任能證明嗎?艾紅希
望它們能。因為她已經信任了。
好的,我幫你。艾紅很快就說出了這句話,比我們現在感覺到的要快得多。那
些猶豫和懷疑都不過是一瞬間的事。艾紅在答應幫助他的時候,除了想幫他,還因
為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有條件幫他。她在校園裡有一處住房,是表哥的。表哥結婚後
在城裡安了家,學校的那個房間就成了她的客棧。她每次打工後都去那裡住,因為
太晚了進不了女生宿舍的門。她想,她可以把他帶到那個房間裡去住。 男人聽她
這麼說,眼睛頓時就亮起來。謝謝你,他說,以後我會好好謝謝你的。艾紅不喜歡
這後一句話,她沒有回答說不客氣。她說,走吧。 這樣他們就一起走。 似乎是
順理成章的事,男人騎車,搭上文紅。艾紅努力坐穩,不去碰男人身體,裙子飄舞
起來,在初夏的夜晚,在無人的街道,在艾紅的心裡。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男
人的聲音從前面飄來。 我叫艾紅。紅色的紅。
一個普通的初夏的夜晚就這麼過去了、沒有下雨,沒有打雷,沒有地震,甚至
沒有風。大自然了無痕跡。
所有的痕跡都刻在了艾紅心裡。
昨天夜裡分手時,男人說他今天上午就去給單位打電報,讓單位匯錢來。他說
這話時,眼晴都睜不開了。艾紅沒有心思追究他明天的事,匆忙地去走廊上的公共
廚房給他燒水,可是等她提著熱水進來時,男人已倒在床上睡著了。艾紅怔怔地看
了一會兒,決定不去動他。她拉過一條毯子,蓋在他的身上。可是走出門,她感覺
到天氣並不那麼濕暖。又返回房間,推了推男人:喂,喂,你不能這麼睡。男人迷
迷糊糊地坐起來,脫衣服,艾紅想幫他,猶豫了一下,終沒動手。男人脫掉外衣,
又脫掉了裡面的T恤。女紅忽然臉紅了。男人脫完後很連貫地拉開被子就鑽了進去,
像在自己家一樣,腦袋落枕之前他看見了女紅,含混不清地說:你還沒走啊。艾紅好
像犯了什麼錯似的,連忙關門退了出來。
費了不少口舌,她才回到女生宿舍。可躺上床後,卻久久不能入睡。他說他去
打電報,可他為什之不打電話而要打電報?現在電話更快也更方便呀。
……坐在課堂上,這個疑問忽然降臨到艾紅心裡,立刻讓艾紅心神不寧。他
不會是騙我的吧?從名片上看,他的那個城市並不是個小城市,肯定該有很多電話
的。可他為什麼要騙我呢?他是個電腦公司的工程師(也是從名片上看到的),自
己是個窮學生。她馬上又想,表哥的房間沒什麼值得偷的吧?好像沒有。
但女紅還是沒心思上課了。她悄悄溜出了教室,溜到了單身教師的宿舍樓。
一點兒聲音也沒有。艾紅輕輕地開了房門。
屋裡除了多出一縷從窗外射進的陽光,一切都和昨晚一樣。那個男人依然睡在
床上。
艾紅松了口氣,輕輕掩上門。但在門鎖尚未碰響時,她忽然又將門推開,走進
去,歪頭看著床上的男人。男人睡得很沉,像個孩子似的趴著。衣服淩亂地丟在椅
子上,一件T恤衫悼在地下。艾紅揀起來,發現領子已經很髒了。她把它丟回到床上,
想,等他走了,還得換洗床單呢。
男人忽然翻了個身。艾紅嚇了一跳,連忙退出門去。 但退出來時,心裡卻有
了一種莫名的溫馨。
艾紅再見到男人時,男人已穿戴整齊,煥然一新。煥然一新的男人讓艾紅發現
他很年輕。最多不過30歲吧。男人抱歉地對艾紅說、昨晚太累了,也沒換洗就睡下
了,真不好意思。女紅喜歡看他不好意思的樣子,有幾分靦腆。就說,你睡得可真
死,要是有人來把你抬走你都不會知道的。說完艾紅自己臉先紅了,再去看男人,
男人倒有些不自在,訕訕地,沒有接話。
艾紅對他竟然無師自通地在宿舍裡把澡洗了感到十分驚訝。男人很平常地說,
我也住過這樣的集體宿舍呀,自己燒水,然後提桶水上廁所去沖。艾紅說,也是在
大學裡嗎?男人說,不,是中學,我當過中學老師。艾紅說,那你是師範畢業的?
男人說,我是學計算機的,所以在中學裡當老師很不安心,就下海了。
這番話讓艾紅和男人拉近了距離。艾紅想,原來他也是大學畢業呢。昨晚那樣
子,就像個流浪漢。看來再高貴的人落入窘境都不會瀟灑的。艾紅很高興自己幫了
他。他們說著話,走向食堂。初夏的校園充滿生機,陽光下,嫩綠的樹葉脹滿汁液,
脈紋清晰可見,莘莘學子們也終於有了紅撲撲的臉龐,淺絨絨的汗毛展示出青春的
魁力。艾紅的裙子飄舞起來,在睡足不覺換洗得十分乾淨的男人身邊飄舞。他們說
著話,他們的話因陽光的輻射而發熱,一路溫馨 ,一些同學和艾紅打招呼:嗨,
艾紅!他們不說餘下的話,只用眼神表達著驚訝、羡慕和祝福。
艾紅知道同學們誤會了。
但她喜歡這誤會。
午飯後,男人真的去打電報了。他堅持不要艾紅陪他,他說艾紅昨晚一定沒休
息好,應當好好睡個午覺。艾紅順從了。
……艾紅心不在焉。她總覺得什麼東西丟了,要不就是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
情。下午系上召集他們研究生開會的時候,她坐在那兒一言不發。往常這時候她總
是非常活躍的。她的知心好友宋曉婭在她耳邊低語道:怎麼啦?魂被誰勾走了?她
一怔楞,連連否認。但否認之後依然無話。
感覺過了許久,男人回來了。男人頭上有汗,那件淡黃色的T恤裹著他結實的肌
肉,也有些濕潤。艾紅一見之下,忽然覺得可以用英俊來形容。她問他電報發了沒
有。男人說發了,還說他留的是她的地址:「你不會介意吧?「
艾紅脫口道:Natural(當然),你沒別的地址可留嘛!
男人也回了一句英文:Thankyou,Miss Ai(謝謝,艾小姐)!
兩人一同笑起來。
男人說,你真是個單純的女孩兒。如果不說,真難相信你是個研究生,你就像
個少女一樣。
艾紅說,你也不大嘛,你沒有30歲吧?
男人忽然垂頭,答非所問地說:我己經老了。
艾紅笑說,我看你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哎
男人並不笑。
艾紅就換了話題說,喂,電腦專家,電腦好學嗎?
男人抬起頭來,說,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麼會信任我?
艾紅被問住。是呀。她為什麼信任他?萍水相逢,他連個能 證明身份的東西
也沒有。是因為他的眼神?他的聲音?還是他對她的信任?艾紅說不上來。
艾紅就莞爾一笑,:誰說我信任你啦?我到現在還懷疑呢。說吧,你從哪兒來,
到哪兒去?
男人兩手一拱,說:老僧從東邊來,到西天取經去。
艾紅笑營工腰,也就將一個嚴肅的話題一彎而過了。這時已到了教師宿舍。男
人打開門,以主人的口氣說,Stay for a while(進來坐坐好嗎)?
艾紅快樂地說了聲Thankyou,就進去了。
他們都聊了些什之?事後艾紅怎麼也回想不起來了,她只能回想起那種快樂溫
馨的氛圍。他們總有話可說,總有事可笑,尤其是艾紅,說呀笑呀,好像過去從來
沒找到過機會這樣開心地說話。
就在這說笑之間,夜深了。
女紅靠著牆壁坐在床上,抱著兩腿,將裙子散成一朵花蘑菇。男人坐在她對面
的一張沙發上,也抱著腿,赤著一雙乾淨的大腳。淡黃色的T恤淡得接近于白,如雲
一樣在艾紅眼前漂浮。後來男人就站起來,艾紅以為他倒水。他起來倒過幾次水了,
給艾紅,也給他自己。但這次他設去碰暖水瓶,他的雙手觸勁了艾紅的臉頰。
艾紅怔了一下,但還是繼續著講到一半的話,只是聲音越來越輕,好像怕驚動
了那雙手。手在臉頰上停住。艾紅一動不動,在抬頭和低頭之間猶豫著。手指動起
來,輕輕地摩挲著。艾紅依然一動不動。手猶豫了,開始往後退。艾紅卻一把抓住
了它,將它重新貼到臉頰上。很快,重新捧住臉頰的手就將女紅整個攬進了懷裡下
雨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在窗外響著。 艾紅的耳邊只有心跳,她將臉貼在男人的胸
前,靜靜地聽著。
艾紅說了句什麼,男人笑起來。男人的笑聲讓女紅陶醉。男人說,傻丫頭,你
中我的圈套了,我故意那樣的。艾紅說,我願意。
……艾紅不明自怎麼一夜之間,天和男人都變了?
天那麼陰沉,下著雨,雨裡夾著風,好像不是初夏而是深秋。艾紅醒來時,看
見男人站在窗邊,臉色比天更陰沉。
男人見艾紅醒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得走了。
艾紅怨文地看著他,她覺得在這樣於個夜晚之後他竟說出這樣的話來,實在太
沒道理。即使要走,他也應該有非常充足的理由才是,但男人只是說:我必須得走
了。艾紅應該有一千個理由不同意,但艾紅說的竟是:你的衣服還沒幹。
男人說,不要緊。
艾紅又說:你們單位還沒給你匯錢來。
男人說,我不想等了,也許你可以借給我。
艾紅不再說話了,艾紅不說話時,她想男人應當明白她不是捨不得錢。但男人
卻說:我只需要買一張火車硬座的錢,不會很多的。 艾紅任性地明瞭一聲:不借!
一分也不借!
男人看了她一眼,開始低頭收拾那個簡單的背囊。他把濕潤的衣服裝進了塑料
袋裡。
艾紅終於嗚咽道:為什麼?為什麼?
男人停住,在艾紅身邊坐下,攬住她的肩膀,一隻大手在艾紅的頭髮上摩挲著,
好一會兒才說:昨晚我做了個惡夢,在夢裡……我連累了你……我很難過。所以我
想,趁著一切還沒發生,讓我離開你吧。
艾紅破涕為笑:原來是因為夢呀。人家都說夢是反的,你不知道嗎?你不會連
累我的。再說,有什麼可連累的呀:
男人搖頭。
我願意讓你連累。艾紅低下頭。
男人仍搖頭。
你已經連累我了。艾紅紅了臉。
男人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站起來走到門邊,說,我必須得走,我已經決
定了。就算是不連累你,我他得走,我有預感,再不走一定會出事的,我對不起你
對我太好了。我不知道我將來能不能報答你。但是我現在必須得走了……
艾紅在他的這串話中發呆。一種無法把握生活的無奈和不祥的預感,通過這串
話一起進入到了她的心裡。她看著他,就像那天晚上在酒吧裡第十次見到他時那樣。
她忽然意識到,他對她來說,實在是個陌生人。他註定還是要上路的,要離開她的……
他不過是個停下來討口水喝的族人,他還將繼續向草原深處走去。而她,只能留在
木柵欄的後面,看著他的身影漸漸變小……她掏出身上僅有的300塊錢遞給男人,平
靜地說:要是不夠的話,我再去找同學借點兒。男人接過錢,又把將艾紅攬進懷裡。
艾紅卻推開了他,你走吧。她說。快走。 男人真的就走了。
門還沒碰響,艾紅就追了出去。
雨不算大,但肆虐的風卻把雨攪得寒氣逼人。
他們沉默無語地走著,除了風雨,沒有一丁點兒聲音。那些溫馨的話語好像全
都被陽光收走了。男人撐著傘,壓得很低,艾紅孩子似的抱著他的一隻胳膊,低頭
看著積起了許多水窪的路面。
校門口碰巧有一輛出租車。男人坐上去,將傘遞給艾紅,簡短地說,回去吧,
你還要上課,好像他們只是短暫的離別,好像很快他們又會再見。艾紅一言不發,
收了傘,也鑽進了車裡。她明白不是短暫的離別,他們很難再見。男人看看她。對
司機說:去火車站。
男人的手握著艾紅的手,使勁兒地握。艾紅兩眼看著窗外,仍是一言不發,好
像不再有意識存在。忽然,男人對司機說:停一下車。
車在路邊停下。
男人說:就在這兒下吧,艾紅。我不想和你在火車站分手……
艾紅順從地下了車。她木然地將手伸給男人,木然地被握了一下,木然地看著
小車從身邊開走,開遠,直到紅色的車身消失在雨霧迷檬的車流中。她心裡想的卻
是一頭撲進男人的懷裡,緊緊把住他不讓他走。她記得肖洛霍夫在《靜靜的頓河》
裡,描寫那些不願意離開丈夫的女人時曾形容說:她們哭泣著,像一片樹葉那樣緊
緊地貼在男人的身上……她就想成為那樣一片樹葉……
但她卻木然地孤伶伶地站在雨裡。
忽然,一輛大卡車從她身邊隆隆駛過,車輪帶起的泥水濺了她一身。她低頭,
裙子上已陰雲密布。太陽的芳香和童年的馬叫都隱匿了,只有雨聲。她忽然找到了
哭的理由。她為什麼不能哭。這是她最心愛的裙子,這是她的Love『s skirt(愛情
之裙),可是沒有人珍惜它明白它……
艾紅撐開傘,將自己整個人藏在傘下,在雨和傘的庇護下大聲哭泣著,淚水洶
湧,嗚咽不止……
奇怪的是,一路之上,竟然沒有任何人發現這個在傘下哭泣的女孩兒。迎面而
來的人,只是在她那把傘猝不及防地出現時,迅速閃開。
隱隱約約,有歌聲傳來:路上行人匆匆過沒有人會回頭看一眼我只是個流著淚
走在大街上的陌生人也許我對你來說也只是個陌生人看見我走在雨裡你也不會再為
我心疼……
艾紅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會是個逃犯!而且還殺了人!
房間裡空空如也。就在昨夜,這裡還是愛情的福地,是上帝寵倖的樂園。此刻
它卻荒涼如地獄,生生煎熬著艾紅。艾紅撲倒在床上。閉著眼晴,心如刀絞。床上
還殘留著他的氣息,她使勁嗅著,耳邊響起了他溫潤的笑聲。淚水又無聲無息地淌
下來,濕濡了一大片床單。她幻想著,也許門會忽然打開……
門真的打開了。進來的卻是她的輔導老師。 她被叫到了校保衛科。一個穿公
安服的人說,我們想找你瞭解個情況,這兩天……是不是有個男青年在你這兒……
借宿? 艾紅悲涼地說:他已經走了。 公安和老師交換了一下眼色。公安開始對
她說,說的話似乎與她無關。艾紅木然地聽著,一直聽到「他就逃了出來,東躲西
藏,直到遇見了你「時,艾紅才猛然醒悟:原來他們一直在說那個男人: 艾紅無
論如何也不能相信。他……那個男人,是通緝犯? 但公安拿出了通緝令,通緝令
上正是男人的照片,雖然有些模糊,艾紅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因為他的眼神是她熟
悉的。 艾紅目瞪口呆。 一個簡單而又驚心動魄的故事。他的相戀了4年的女友,
忽然與他分手,跟上了他的老闆。他無法忍受這樣的事實,在一個夜晚闖入老闆的
住處,揮刀一陣亂捅,然後逃了出來……老闆和女人都受了重傷。從日期上看,他
已出逃一個多月了,從北方選到了南方。
公安說,如果他再回來找你,你一定要馬上報告我們。知道了不報,就是窩藏
罪。
艾紅說不出活來,她想說他不會回來了,但她說不出來。她只是覺得難過,難
過……
忽然,她從窗口看見了他,看見了那個男人。他背著行囊,獨自向校園內走來。
雨嘩嘩下著,他渾身都濕透了。他抬起頭來,看見了她。他向她揮手,並且大聲叫
著她的名字。
他為什麼又回來了?他回來幹什麼?艾紅想大聲喊他:不要進校門!不要走過
來!可她喊不出來,想擺動雙手,手也抬不起來。她好像被定住了。她的異樣的神
情馬上引起了公安的注意,幾個人沖到窗邊,看見了男人。他們拿著槍和手銬迅速
地追下樓去……艾紅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裡,她喘不過氣來。天哪,怎麼辦?
男人仍在向她揮手,仍在大聲說著什麼,仍在向她走來。艾紅不知該怎樣才能
阻止他,她只有爬上窗口,只有從空氣中去截住他。她閉上眼睛,一咬牙,跳了下
去,媽媽在身後悲涼地喊了一聲,傻孩子啊……裙子飄舞起來,在初夏的雨中飄舞,
美麗的love『s skirt,灰色的天空立即開出了鮮豔的花朵。花朵托著她,緩緩地向
地面落去,落去,落入永恆……
多麼好,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只有她和他。他把她抱在懷裡,輕輕告訴她,
他跑回來是想對她說,如果她願意等,他就回去自首 ……艾紅淚如果湧。那麼多
那麼多的淚,流得嘩嘩作響。她想大 聲地說,我願意等願意等!可她說不出來。
她只會流淚,流得嘩嘩作響。她是不是已經死了?她真著急,她想說我沒死,她怕
男人再次消失……
好友宋曉婭不停地幫她擦眼淚,別哭了艾紅別哭了艾紅,同時她還一個勁兒地
搖晃她:醒醒!艾紅!醒醒呀!你這是怎麼啦?你快醒來吧,艾紅……
艾紅終於睜開了眼睛。
眼前晃動的,是宋曉婭的臉龐。沒有公安,沒有輔導老師。也沒有男人。只有
窗外的雨聲。
你總算醒了,艾紅,你一定是睡迷了,艾紅。你看你流了多少眼淚呀。你快急
死我了艾紅。曉婭絮叨著。
原來是一場夢:
艾紅吐出一口氣。自已沒有死,男人也不是通緝犯,生活很平靜……可為什麼
心裡還是難過還是想哭?哦,是因為男人離她而去……不,不對,自己並沒有送走
男人,那也是夢,自己只是非常愛他……愛他嗎?怎麼也像是夢呢?
艾紅喃喃道:他還在嗎?
曉婭問:誰?
艾紅說,那個男人。
曉婭問,哪個男人?
艾紅忽然發現自己連他的名字都說不出來。難道連這個男人,也只是夢中之人?
不,不,她好像的確遇見過一個男人……她穿著那條長裙,裙子飄舞……對了,她
的裙子呢?Love『s skirt呢?
她側過臉,一眼就看見了她的裙子,她的愛情之裙正靜靜地掛在床頭。沒有飄
舞。
門忽然打開,同寢室的另一個女孩兒走進來:
嗨,艾紅,快起來吧,樓下有個男人找你。艾紅一怔,又恍如夢中。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