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文集               桂花芬芳   

                               

  那個夜晚使人最難忘的就是空氣,空氣又濃又稠,彌漫著醉人的甜香。如果沒
有那種空氣,就沒有那個夜晚。
  湄就是這樣開始給我講述故事的。我們坐在一家咖啡屋裡。中午的咖啡屋很靜。
當我問及湄近來的生活時。湄就忽然說要給我講個愛情故事。 
  不過湄的眼神不對。愛情能使女人熠熠生輝,湄的眼底應當閃出一種光亮來才
是。但此刻她的眼裡只有時隱時現的笑意。 我繼續聽下去。
  「就在那個夜晚,找被空氣中那種醉人的甜香吸引著走出屋外。我忽然感覺要
發生什麼事,而且我還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渴望發生這件事。於是我就獨自一人悄悄
離開了正處在熱鬧之中的人們和他們所在的房間。」
  湄眼底的笑意漸漸隱去。
  我來介紹一下湄。瀘是個30歲的已有一個丈夫和一個孩子的少婦,亦是個機關
職員。再往前推,湄與我同在一所大學裡讀書同住一個寢室,是個愛寫點散文詩的
女大學生。由此你們完全可以推斷湄至今仍是個對愛情充滿幻想,多情而又多愁的
年輕女人。
  湄是去參加一個會議的,是個與會者都覺得可開可不開、但卻年年都在開的會
議。因此會議上充斥著因為無所事事而滿腹雜念的人們。這中間有近20個男人和3個
女人,這3個女人中又以湄最為年輕。你們又可以由此推斷湄在這個會議上的處境。
那些老婆不在身邊的男人們趁機把真真假假的殷勤獻個沒完。以致使湄感到厭倦。
  這些也是湄對我說的。
  湄說:「你注意,我就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帶著我前30年的生命和情感,走
向那個深不可測的夜晚的。」
  我說湄你真成了個懸念大師了。
  湄眼底的笑意又重新湧出。
  湄走得很慢。所以她剛剛離開的那個房間裡的音樂聲和笑聲是逐漸從她耳畔消
失的。在最後的一瞬間,她還聽見了那兩個女人的笑聲。她想她們一定快活極了。
幾個笨手笨腳又滿懷熱望的男人爭相與她們起舞。她們以與她們年齡不相稱的嬌笑
聲嘲笑他們,同時又施以熱情的關注。
  「我不喜歡這樣。」湄說,「我覺得他們是在逢場作戲。我當時需要的……是
一種真正的……感情。」
  湄在講述中插入自己的議論。
  我不明白湄說這話時,為什麼費力地選擇著詞匯。她向來是長於表達的。)
  等音樂聲和嘻笑聲完全消失時,湄就陷入了那種又濃又稠的甜香中。
  湄憑著嗅覺走過去,在一座大樓前的花壇裡,發現了五六棵開得一塌糊塗的桂
花樹。(渭強調說:真的,只能用一塌糊塗來形容「)
  那香,就是桂花的香。
  湄奇怪自己白天為什麼投注意到它們。一日三餐從住宿的東樓到賓館的餐廳都
要經過這花壇的。莫非它們是夜幕降臨後突然開放的?為准開放?
  這桂花使湄驚喜萬分。她的手摸摸索索地伸向樹枝,一下碰掉了好多小碎花。
我想她是急切地想擁抱它們。在感到不可能之後,她就開始採摘那些身材苗條、花
朵又很繁的枝子,迫不及待地想擁有它們。夜很黑,她無法分辨哪些花是正值青春,
哪些花是紅顏已衰。
  但這些都是次要的。湄當時陶醉的,是那種獨自一人在秋天的夜裡採摘桂花的
浪漫行為和由此生出的美好感覺。
  (我這麼插話時,湄果然點頭。她說你太瞭解我了。我當時感覺自己的靈魂在
一瞬間走出,溶入了濃香的夜。)
  但越是美好,就越是覺得缺了點什麼。
  湄不快活。
  這是一個非愛情莫屬的夜晚。
  由於心裡的落寞,湄變得有些心不在焉、神情恍惚。她試圖在這個時候去想念
一個人,強烈地想。為他魂不守舍,為他沉默寡言,為他笑而無語……但沒成功。
因為沒有人值得她這樣的想。.
  講到這裡湄眼底的笑意又漸漸除去。 
  在這裡我不能不替湄介紹一下她的愛情生活。湄也曾像所有的年輕姑娘那樣熱
烈地愛過,然後懷著非他不嫁、白頭偕老的心情與相愛的人結婚。但結婚一年後她
就開始覺得沒勁,兩年後她就明確認為自己已不再愛丈夫了。但她不敢對丈夫說,
因為她沒什麼不愛的理由。丈夫既不是沒有事業心的男人,也不是在外拈花惹草的
男人。恰在這個時候他們有了孩子,她做了母親。她和丈夫的角色都因發生了變化
而有了新鮮感,於是日子又往下過。這樣又過了兩年,她再一次感到沒勁,再一次
覺得沒有愛情的生活如一潭死水。
  就是現在。
  湄之所以沒下決心離婚,除了沒有」理由「外,就是覺得離婚太麻煩。湄多次
對我說:你想想,要把一個完整的同時又是瑣瑣碎碎的家分成西半,得分多久?何
況還有個活生生的孩子。當然,湄總是堅定地補充說:」除非……「
  我自然懂得這」除非「的意義。女人為愛情可以不顧一切。
  我問湄,你去參加這個會議前,是不是潛意識裡就帶有」除非「的願望?
  湄默認地笑笑。
  知道了這樣一種背景和心境,你們就可以想像出湄在芬芳的夜色中是怎樣一種
感覺了吧?
  我們還是聽湄講。
  」正在我拿著一大把桂花心境憂鬱地準備跨出花壇時,忽然聽見了隱隱約約的
腳步聲。
  「我怕自已是撞上了賓館的工作人員,那樣他也許會責備我不愛護花木。急中
生智我脫下了自己身上的風衣,將花束掩在其中。然後搭在手臂上,這才孤孤單單
地走出花壇在小徑上漫步……注意,故事開始了。」
  湄飲了一大口杯裡的黑咖啡,似乎在掩飾某種情緒。我更加專注了。
  「這時,我聽見一個低沉的卻是圓潤的聲音傳來。那聲音問:你怎麼一個人在
這兒?我抬頭,見是剛才那腳步聲帶來的人,一個中年男人。我淡淡地笑笑,回答
道:一個人不是很好嗎?」
  聽到這兒我不能不打斷湄,讓她介紹一下新出現的這個男人。湄說,「你就是
不提出來我也會介紹的,因為他是這個故事的起因。」
  我很奇怪湄用了這樣一個詞匯:起因。
  湄介紹說:這個男人也是他們會議上的。報到的第一天湄就注意到了他,並且
也一下子「感覺」到了他:他和她一樣不快活。這使湄認為他們彼此之間有相通之
處,或者說他們的心距離很近。但當湄試圖和他交談時,他卻客客氣氣地對待她,
使她無法接近。後來從別人口中湄得知他剛剛失去了妻子。湄想他一定很愛他的 
妻子,不然為何總是這般憂鬱?
  湄接著說:「剛才他也在那間熱鬧的屋子裡。只是他一直坐在床邊上吸煙,偶
爾才有一點笑容。當我一個人走出那間屋子時,我潛意識裡是希望他也能一起出來
的。因為我們都感到了孤單,因為我們都渴望不孤單。」
  我笑湄:「那不過是你自己的感覺罷了。」
  湄不置可否。
  在這樣的時刻懷著這樣的心境又面對這樣一個男人,湄的心裡就有了一種異樣
的感覺。我想她是進入角色了。
  湄果然開始了夢幻般的敘述。
  他走過來,把煙蒂在身邊的果皮箱上按滅。噢不,他沒有吸煙,他好像是……
搓了搓手,然後,他看著大樓上的某扇窗戶說:「你怎麼走了?。你一走大家就熱
鬧不起來了。」
  他的聲音與平時完全不同。
  「那有什麼?」我的聲音似乎也與平時不同了:「反正你也不會在乎的。」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說這句話,毫無道理。可我已經說了。
  「你怎麼知道我不在乎?」他把目光移向了我,還朝前靠了靠。我感覺到有股
特殊的氣息向我逼近。我的心怦怦跳起來。 你一定知道這是感情表達的一種方式。
我沒想到事情會來得如此迅速。我拼命克制自己,避開他的目光,看著遠處隱隱約
約的樹叢。這家賓館的樹真多。我喜歡樹多的地方。我在樹多的地方特別多情。
  沉默。這沉默使人緊張而又愉快。
  「哦,真香。」他又說話了。
  我立即接進話說:「是桂花。這兒有好些桂樹。」
  「是嗎?」他跨進花壇,湊近了桂樹使勁兒嗅著,不像個男人。
  「有意去聞,反而不香的。」我笑著說,表現出一種輕鬆自如。但心裡又有一
絲遺憾。他為什麼不接著剛才的話題講下去?要知道,這是一個非愛情莫屬的夜晚。
而且從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就有一種與他傾心交談的渴望。
  他走出花壇,站在我對面,不知為什麼卻看著天空說話。
  「我當知青的時候,知青點上有一棵桂樹,每到豐收季節,桂花就像是獎賞我
們似的盛開怒放,讓我們醉入它的香甜之中。我妻子,當然那時還沒結婚;常常折
上一兩小枝,插在我的漱口杯裡。我的小屋就能香上好幾天。所以桂花在我心裡一
直有著特殊的意義。」
  我也抬起頭來看天,似乎想在那兒和他的目光相遇。我記得那天的夜空沒有星
星。
  我說:「我有個好朋友,也非常喜歡桂花。可惜她到美國去了。不然我會從信
封裡給她寄上一些。」
  (我又打斷源的敘述問:你說的這個朋友是不是青瑤?湄說就算是她吧。湄的
笑意好怪。)
  我們倆就這麼站在桂花樹旁,聞著桂花,說著桂花。然後呢?
   好像是我聞一下藏在風衣裡的桂花。
  「這麼冷,你怎麼還把外衣脫了?」他似乎一下就注意到了,關切地問道。
  我心裡頓時生出一股暖意。沒想到看上去那麼冷漠的他還有如此溫和的一面。
但我不經意地說:「我偷了花,怕被人發現。」
  他笑了。那是一種大人對孩子天真行為的喜愛的笑。 我忽然說:「把這花送
給你吧。」 他又那樣笑了笑。這一次便我不快了。他不該把我當孩子。我忽然有
了一種表達愛情的衝動。我想在這樣的夜晚即使有什麼衝動也是可以原諒的。你說
呢?
  (我自然使勁兒點頭。我已經聽入迷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采這些花嗎?」我看著他的眼晴問他。
  「為什麼?」他用眼晴回問了一句。
  我說:「我本想來了後找個瓶子插上悄悄地放到你的房間去的,我知道你住在
202。」
  「為什麼?『這次他問出了聲。
  」我想讓你高興,我不希望看到你整日悶悶不樂。「
  在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已說的是真心話,而且我還覺得自己愛上他已是多年。
 」他十分感動地望著我,好像嘴巴還動了動。但我沒聽清說什麼。大約是叫了一
聲我的名字。「
  我把目光移向別處,愛意使我的淚水忽然湧出,
  這時我感覺到他伸過手來,接走了我的花,然後取下風衣,給我披上,最後用
雙手扶住了我的肩。我低下頭,周身的血液急速地循環。 他沒有吻我。
  這很好,我怕發生那樣的事。
  他只是輕輕地歎息了一聲,然後摟住我的肩說:」我們一起走走好嗎?「
  我點點頭。
  我們默默地走著。我依偎在他的身邊,覺得非常幸福。走到一棵大樹的陰影下
時,我們忽然同時停住了腳步。對視,令人心醉的對視。什麼也不需要再說。我終
於控制不住自己,靠進了他的懷裡,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我聽見他的心咚咚地跳
著。那種特殊的氣息和溫暖使我的淚水汩汩外湧。他的手臂是那樣有力,將我緊緊
地抱住……
  (但此時此刻,眼裡合著淚水的卻是我,而不是湄。湄這位當事者反而平靜地
笑著。我急於聽下去,就沒去探明究竟。)
  我想他該吻我了。我就仰起臉來迎他,他的眼中閃著那種極為溫存的亮光。他
真的俯下臉來吻我。這是自結婚以來第二個吻我的男人。什麼滋味兒?我覺得有點
兒像我吻兒子那樣,或者說」親「更準確。臉頰上、額頭上,甚至鼻尖上。嘴唇輕
輕一碰就離開了。
  因此我並沒有神魂顛倒。
  
  我沒有神魂顛倒是因為我突然想到這事該怎麼收場呢?從此後我們見了面該是
怎樣的表情?我在我丈夫面前會不會流露出愧疚和恍惚?他的妻子和孩子會不會因
此傷心並受到傷害?
  一瞬間我愁腸百結,剛才那令人愉快顫慄的滋味兒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妻子不是死了嗎?你不是想離婚嗎?「我連忙提醒湄,我真為湄著急。
她怎麼這麼恍惚呢?己經到了關鍵時刻呀。
  可湄仍是那樣平靜地微笑著,講她的故事。)
  他也覺察到了我的走神,看看我,似乎說了句:」你怎麼啦?「
  我正想說出我的憂慮,忽然想起,他不是已經失去妻子了嗎?
  究竟該怎樣繼續我們的話題呢?
  正在這時,一陣清晰的腳步聲走近,我從迷惘中猛然驚醒。
  走近一個背微駝的年紀約過花甲的男人,手上提了兩隻熱水瓶。他漠然地看不
我一眼,問過一絲疑慮,大約是想,這年輕女人獨自站在這裡幹啥?
  我趕緊掩了掩花,低頭向前,離開那路燈映出的大樹的陰影。 同時我還明確
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即剛才我身邊沒有任何男人,剛才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怎麼可能?「我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打斷了湄的講述。要知道我已經聽得
很投入了。我和湄幾乎是同一類型的年輕女人。
  湄過來人那樣笑,甚至聳了一下肩。
  」就是這樣。那腳步聲帶來的眼前這個老男人,而不是什麼中年男人。「
  」那剛才你……
  「我剛才不過是在隱約聽到腳步聲到清晰聽到腳步聲的這段時間裡──大約三
四分鐘吧,走了一下神而已,或者說出現了幻覺。」
  「真的?」我簡直覺得不可思議,怔在那兒:「這麼美好的……竟是……」
  湄笑說:「正因為是幻覺,才美好。現實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那後來的現實是怎樣的?」我真希望故事還沒完。
  湄推開己經空了的咖啡杯,從小包裡取出一包綠色的香煙,向我示意了一下。
我連忙說:「你抽你抽。」
  湄吐出一口煙,隱去眼裡的笑意。那老頭看不我一眼,就提著熱水瓶走了。我
松了口氣,卸下了剛才那一刻的愁腸百結,同時若有所失鬱鬱寡歡地往回走。
  走到我們住宿的東樓時,我一下又聽見那間屋子裡傳來的嘻笑聲和音樂聲。他
們還在跳,一切如故。
  我推門進去。本來我可以不進去的,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看電視。但我想看看他,
那個出現在我幻覺中的男人。看他在幹什麼,是否也離開了那間屋子?是否還像剛
才那樣憂鬱?
  出現在我眼前的情景使我又一次怔住。也許在別人看來那是非常正常的。他正
和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在跳舞,像所有初學者那樣兩眼盯著腳,上身僵硬地彎曲著。
那女孩子是我們那層樓的服務員,樣子挺好看。每當她的腳被踩時,她就彎下腰來
嘻嘻地笑著。房間裡很熱,他已經脫掉了外衣。裡面穿了件看上去質地很差的羊毛
衫。旁邊還有兩三對也在學,都是邊跳過笑,好不開心。誰也沒有發現少了誰。 
.我轉身欲走,一個站在旁邊休息的女伴兒看見了我,說:你上哪兒去了?他們到
處找不到伴兒!我說我出去隨便走了走。她暖昧地笑問:一個人走走嗎?我說是呵!
不知怎麼我說這話時有點心虛,於是就抬起手臂來,想給她看看桂花說說桂花。可
我忽然發現,我並沒有抱一束桂花。風衣不知什麼時候已穿在了我的身上。我只好
迅速轉過身去,離開了房間。 .湄停止了講述,只是默默地吸煙。
  我隔了好一會兒又問:「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故事到此結束。」湄那樣笑著,令我陌生,「你剛才不是問我
近來的情況嗎?我講這個故事,就是想告訴你,我己經放棄了離婚的念頭,打算平
平靜靜地過日子了。」
  「為什麼?」
  「因為我終於明白了,愛情都是虛幻的。」
  「不,不是的。不能因為你……」
  滑擺手止住了我的話:「你不要和我爭。這是個人的感悟,我不要求你認同,
你也別來說服我。」
  我只好說:「我敢肯定你這只是一時的,我不相信你不再渴望愛情了。」
  湄說:「我也不希望這樣。畢竟我才30歲,變得這麼冷漠並不是好事。可是,
我的確很難……再相信愛情……」
   湄搖搖頭,輕輕弄滅了煙蒂,付了帳。我們一起站起來走出了咖啡屋。屋外
耀眼的陽光使我們一起眯上了眼晴。
  分手時我又不甘心地說了句:「沒準兒下次見面你就會告訴我你又遇到了羅曼
蒂克的事,就把那天晚上的事忘掉了。」
  湄仍眯著眼,回頭對我說:「那晚上什麼也沒有。只有桂花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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