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文集               本命年

                               

  當雷石生站在街邊,確信自己那輛價值600元的賽車丟了之後,心裡不由得慨歎
道:看來本命年的倒黴運還沒完哪。看著要年底了,又來這麼一下。難道真的是自
己沒遵從神的旨意所造成的嗎?
  今年本命年來臨之前,雷石生讓那位算命如神的朋友謝給自己算了一命,或者
說「預測」了一回人生。朋友謝給他說了許多注意事項,他說這些注意事項平時可
以忽略,到了本命年就得當心,那些潛伏著的「凶」極易生髮出來。聽得雷石生一
陣陣發冷。在許多注意事項裡,有一條是關於名字的。朋友謝說,他這個屬雞的人,
名字裡不該有「石」,有石就有凶。應該有「米」或者有「禾」,這兩者能使他有
食祿,多子孫,貴人相助,事業發達。雷石生當時想,食祿自己差不多有了,多子
孫從未指望過,反正就一個兒子。貴人相助,事業發達雖是他十分嚮往的,但幾十
年了從未得到過也就算了。唯一怕的是不知根底的「凶」。誰知道這是個什麼等級
的「凶」?可一想自己已經是48的人了,為了個本命年去改名字,說出來不讓人笑
掉大牙?他就沒改。不料這一年果然運程不住,倒黴事不斷。真是命裡註定的嗎?
  先是夏天的水災,他的老家被淹。儘管沒有人員傷亡,但房子塌了,必須重新
蓋。弟弟來信說希望他能支持一下。有什麼好說的?別說是弟弟開了口,就是不開
口,他也得主動表示一下。於是取出一千塊寄了回去。但接著,老母親摔了一跤,
胳膊折了。老母親和妹妹住在一起,平時他少有照顧,現在病了,他還能不管嗎?
他想馬上把老母親接到他們這兒來徹底檢查一下。可老婆不願意。老婆說他們兒子
今年考大學,老母親一來勢必要影響兒子複習。他想想也對,兒子考大學可不是小
事。儘管兒子是他們學校的尖子,但他給兒子定的目標也很高:非清華即北大。所
以仍不能掉以輕心。他就給妹妹寫信說明了一下,並再次取出一千塊寄了回去。
  本來就不多的積蓄,一下子下去兩千。老婆不說,他也心疼得慌,他只能竭盡
全力地給兒子複習了。說給兒子複習其實也就是陪著兒子。他雖是個老高中生,可
現在的課都學得很深,題也都出得很刁鑽,他早已不是對手了。好在兒子很努力,
也很自覺,人看著一點點瘦下去。他相信兒子能考上,否則就在高考前讓學校保送
他上省裡那所大學了。
  不料兒子不僅沒能考上名牌,而且連本科錄取線都沒上,5分之差。雷石生痛心
疾首,這輩子多少次仕途不順,他都沒這麼難受過。因為他知道責任在他。本來兒
子想免去這「黑色7月」的折磨,直接進大學的。那所大學都來看過他的檔案了。可
他堅持要兒子參加統考。辦公室的人都知道他兒子是重點學校的尖子生,如果只進
個一般大學他覺得太掉價了。這下好了,雞飛蛋打。
  雷石生很內疚,親自跑去打聽。得知原來那所願意直接收兒子的大學倒有個自
費專業,學什麼對外貿易,據說還比較吃香。但一上學就得交5千,以後每學期還要
交。讀四年的話前後加起來得花上2萬多。雷石生和老婆連續幾個晚上睡不著,翻來
覆去地商量到底交不交這個錢。要交的話,他們就得徹底清倉了,並且以 後也得
過緊日子。
  最後夫妻倆還是決定交。
  雷石生想的是,兒子這次差5分沒考上,很大程度上是被自己牽累的,要是還舍
不得花錢給彌補一下,將來耽誤了兒子的前程,後半輩子還能安寧嗎?還有,怎麼
向外人交代呢?尖子生連個普通本科都沒考上?
  老婆早就心軟了,她說兒子已經盡了力,人也不笨,這次主要是臨場發揮差了
點兒,連續幾個月的複習,弄得太緊張了。錢可以再掙,把兒子的前程影響了就不
好辦了。於是他們一致同意將存款全部取了出來。
  兒子被父母的這一行為感動得流了淚,當即向他們表示一定要好好讀書,好好
學點真本領,畢業後好好找份工作,讓爸爸媽媽好好過個晚年。雷石生聽了這一串
的「好好」也動了感情,說有你這句話就行了,爸爸就知足了。老婆更是把兒子親
了又親。一家人為此很是凝聚了幾天感情。
  照說蝕財應該免災。可雷石生覺得這話對自己不靈。他幾乎把財都「蝕」光了,
倒黴的事情仍在發生。比如,他在仕途上又一次受挫:眼看著要到手的處長寶座,
竟被那個年紀輕輕的小方搶下去。對他來說,這一「挫」是很嚴重的。因為年齡擺
在那兒,以後他就是想找「挫」受,也不大有機會了。
  如果雷石生不是時刻想著今年是自己的本命年,倒點兒黴很正常的話,他的精
神早就垮了。
  雷石生神情沮喪地站在黃昏的街上。街上人來車往,擁擠嘈雜。大家都急著回
家,沒有誰注意街邊上有一張沮喪的臉,更沒人知道「神」曾對這張臉說過什麼。
只有一個放學的孩子從他身後繞過來時,抬頭看了他一眼。
  雷石生沒理這孩子。他在想,這丟賽車的事,可不是用本命年安慰自己一下就
能下的,他得給老婆一個交待。因為這是老婆在今年初他的生日裡頭給他的禮物,
而且是因為本命年才買的貴重禮物。他卻把它丟了。這等於丟了老婆給的護身符。
當然,他也可以找到很好的解釋理由。他下班路上看到一家商店裡掛著處理踏花被
的牌子,就停了車去看。他曾聽老婆說家裡缺一床薄棉被。這本是關心集體的表明。
誰知小偷的動作那麼快,十來分鐘的工夫,就把車鎖撬了。真是他媽的賊。
  雷石生心裡非常難過,或者說非常壓抑。他從丟車的地方夾著踏花被步行往回
走。偏又遇上雪上加霜的事:過馬路時,他明明走的人行道,一輛麵包車飛快地開
過來,司機竟啐了他一口,好像嫌他擋了道。這真讓他想不通。難道人倒黴了臉上
能看出來嗎?
  到了家。老婆見他回來了,就說,剛才你們方處長來電話了,有事找你。他不
滿地嘟囔,什麼方處長?小方!
  雷石生最聽不得誰叫那個年輕人方處長。想當初剛分來的時候,他可是叫雷石
生老師的。不過氣歸氣,他還是馬上擱下被子去回電話了。才離開這麼一會兒,又
會有什麼事?
  電話通了,他省略了稱呼說,「你找我?」
  方處長說,「是。今天上午有件事忘了告訴你,部裡讓你明天和部長一起去某
某縣深入基層。」
  他馬上本能地說,「怎麼叫我去?其他人呢?」
  方處長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副處長,又是處裡年紀最大、資格最老的。方
處長說,「本來是想讓年輕人去的,可最近他們頻繁出差,總要給他們一點休整的
時間。」
  雷石生還是不吭聲。
   「你今年基本上沒有外出過,再說,」方處長頗有意味地補充說:「你可能
也知道,部裡要新建一個處級辦公室,正在考慮主任人選。」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雷石生心裡就有氣。他媽的竟然輪到你來誘惑我了。但他
還是忍住沒有發作。他畢竟還沒氣到要從此放棄仕途的地步。能在退休之前混上個
正處,是他可能爭取到的最好結局了。在機關那麼多年,他自然懂得和部長出去是
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何況是這種關鍵時刻。方處長不就是因為跟著部長下去了幾次
充分顯示了才幹,才爬到他頭上的?
  可是……他又想起了朋友謝的教導:今年最好不要外出。如果外出,最好不要
坐飛機。而剛才方處長說的某某縣,雖在本省,因火車不能直達,所以機關裡的人
去那兒,通常都是坐飛機,且是那種比較小的飛機。一年只剩個尾巴了,可別在最
後這一兩個月裡出什麼事。命還是比官重要。去他的主任吧。
  雷石生在很短的時間裡確定自已一定不能去,就說,「方處長,我知道你是為
我好。但我最近確實不能離開,我的老母親馬上就要來了。她老人家快80歲了,平
時我很少孝敬她的。昨天收到家裡的信,說就這兩天到。我要是不在就說不過去了。」
  他說得非常誠懇。方處長猶豫了一下,說,「既然是這樣,我當然不能勉強你。
人之常情嘛。不過,你以後可不要說我有好事不想著你呀?」
  雷石生連忙說:「不會不會。我還得謝謝你的關心呢。」
  放下電話,老婆馬上就說,我怎麼不知道你媽要來了雷石生說,這是我臨時決
定的。總得找個理由推掉出差呀。老婆不悅說,我倒覺得你該出去走走,一天到晚
在家疑神疑鬼的。雷石生顧不上反駁老婆,說:「我這就去打電話叫媽來。不然就
露馬腳了。」
  可一出門找車,雷石生才記起丟車的事還沒向老婆彙報。他只好又回轉身來。
老婆問他怎麼?他怎麼也說不出丟車的事,就推口說電話明天到辦公室去打,好省
點錢。老婆信了,就叫他吃飯。
  吃飯的時候,他想盡力說些讓老婆開心的事,鋪墊之後再講丟車事。可搜遍腦
海想不出一件開心的事。轉而一想,講講自己倒黴的事也許效果更好,老婆是刀子
嘴豆腐心。於是他歎口氣說,咳,今年這本命年真是,倒黴的事兒不斷。老婆聽慣
不驚地問,又怎麼啦?雷石生就把那些工作上的小挫小折拿來說了一番。老婆說,
這些算不了什麼。你別把什麼都往本命年上靠。我不是本命 年,你那些倒黴的事
我不一樣受著?你們方處長是本命年,不照樣升了官?那些比你倒黴的人,也不見
得就是本命年嘛。雷石生說,我還有更倒黴的事沒跟你說呢。老婆說,我就不信,
咱們一家都沒病沒災的,還能有什麼更倒黴的事?雷石生趕緊說:我的賽車給人偷
了。老婆一下子說不出活來。
  老婆說不出活來,也不罵他,他反而愧疚得不得了。他知道老婆給他買這輛賽
車,是下了很大決心的。他們收入不高,平時一直過得很節省。兒子上大學又耗去
了他們的全部積蓄。老婆是拿了全部私房錢買的。這一義舉基於三個原因,一是雷
石生的舊車實在是不能騎了,二是他上班的地方離家很遠,三就是因為他的本命年。
老婆想讓這車給他帶來喜氣,免得他老是覺得自己很倒黴。
  老婆終於說,看來你就是騎舊車的命。我可是沒錢再買新車了。你自己到舊車
市場上去買一輛吧。雷石生非常感動,又不知怎麼表示,就安慰老婆說,也許過幾
天公安局抓獲一個盜車團夥,就把我那輛車找回來了。老婆笑笑,不再說什麼。雷
石生扒了兩口飯,一眼又望見牆上那張年畫。年畫是他特意買的,上面有只昂首挺
胸的大公雞,底下寫著四個字:「雞年大吉」。他心裡不由得悻悻:大吉個狗屁!
  今年初部裡有兩位老處長要退休了,其中一個就是他們處的。雷石生已經當了
5年的副處長了,早被人含含糊糊地叫做處長了。起先他根本沒為這事多用心思,覺
得那不是明擺的事、順理成章的事,水到渠成的事嗎?可沒想到忽然間鑽出個競爭
對手來,就是他們處裡的小方。這人平時不吭不哈的,沒看出有什麼大本事。可最
近卻常常被部長掛在嘴邊,動不動就說他有創新意識,有現代意識。意識這玩意兒
又看不見,部長說有就有。雷石生從中看出了端睨,心裡急起來。他就專門找了個
時間,去和老處長談心,
  在過去的5年裡,他這個副處長的主要工作,就是為老處長補台。有幾回還「補」
得相當重要,他相信老處長不會忘記的。但老處長聽了他的擔憂,卻說了句讓他更
擔憂的話。老處長說,現在的政府機關,越來越要求年輕化了。你看我還差3個月呢,
都退下來了。雷石生說,可我今年才48啊,按報上的說法正值壯年。老處長有些驚
訝地說,你還不到50嗎?大概你平時不愛動,又很少下去,所以給大家的印象就是
比較老吧。雷石生沮喪地說,處長,跟您我就不說假話了。您知道我這次要趕不上,
以後就沒機會了。小方他畢竟年輕,才36,比我小整一輪呢。老處長說,現在不興
論資排輩了。部長還比我小8歲呢。不過……老處長終於記起舊情,安慰道:如果部
裡徵求我意見,我會推薦你的。
  然後老處長又具體給他出了些主意,其中包括主動承擔處裡的工作,拿出負責
的勁頭來,給大家造成一種既定事實的感覺。因為據他所知,部長心裡也矛盾,就
看他們倆這段時間誰占上風了。
  雷石生從老處長家出來,馬上給自己走了幾條措施。其中包括保持良好的精神
狀態,不倚老賣老;大膽分配工作,時常召集大家開會等等。一不做,二不休,他
馬上開始行動起來。第一件事就是重印名片。過去他的名片上印的是副處長,現在
他要在後面加一個括號,寫上「代處長」。老處長以前曾在處裡宣佈過的:他不在
期間,工作獻出老雷負責。現在就是他不在期間嘛。
  沒想到這一切措施都成了瞎子點燈白費蠟。那個小方既會操作電腦又懂外語,
成了部長提倡的「現代化管理人才」。而他唯一的長處就是筆頭子來得快。可也怪
了,以前他寫的各類文件或講話提綱,總是一稿通過,現在卻是三稿都難過。而且
還發生過寫好的文件放在抽屜裡,卻怎麼也找不到的事,害得他又熬夜重寫。他就
這麼敗下陣來。沒有硝煙也沒有血光,卻傷勢嚴重。
  有那麼個把月的時間他遲到早退不請假外出。直到一個多月前,他聽說部裡又
要成立一個新辦公室,缺個主任。他才重新恢復工作。
  第二天上班,雷石生提前來到辦公室,趁著沒人,給妹妹打了個長途。他讓妹
妹把老母親送來,說他最近比較空,可以帶母親去大醫院好好檢查一下,順便讓母
親散散心。妹妹說她這兩天恰好有點兒忙,在搞年終結算,最快也得一個月後。妹
妹是個有高級職稱的會計師。雷石生表現出很急的樣子,妹妹就說,那你不能來接
一下嗎?也就花一星期時間。雷石生想,自己今年不宜出門,再說等接來還不是晚
了。於是他推口說最近處長不在家,他不能離開。妹妹說,那就等我忙過了吧。
  放下電話雷石生想,怎麼搞的?真想讓她來了又這麼困難。是不是妹妹不高興
自己上次沒接母親來?回想一下妹妹剛才的口氣,又不像。管他呢,推後就推後吧,
誰還沒個說話不算話的時候?再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自己說老母親要來不過是個借
口。都這個年紀了,還怕那麼多?
  坐在辦公室裡,雷石生總覺得心裡不對勁兒。思來想去,可能是昨天丟了車的
緣故。他就想給他朋友謝打個電話,告訴他這件事。
  雷石生的這個朋友謝,也是個機關幹部,而早和他同屬一個「口」。只不過雷
在省裡,他在市里。有一次兩人一起開他們這個「口」的工作會,分在一個房間。
晚上無聊,朋友謝就說給雷石生算命。一算,哇噻,真是准!連雷石生幾時結婚、
孩子多大、父親早死都算出來了。雷石生從此很佩服他,有拿不准的事都要先打電
話問問他。今年年初,雷石生專門請朋友謝到家裡來算了一回本命年的運程。謝仔
細地給他說了他今年可能會遇到的情況和若干注意事項。他全部記下來了,總之一
句話,這一年要小心謹慎地活。朋友謝說,他這一手,是他的爺爺傳給他父親,父
親又傳給他的。並且說,凡是應驗了的,一定記著告訴他,他好記錄下來,加以總
結提高。
  此刻雷石生就想打電話,告訴謝他給自己算的本命年的倒黴事都應驗了。問題
是朋友謝叫他做的幾件事他也依著做了(比如把床調一個頭,腳對門;把爐臺也換
個方向,朝西放。)可為什麼還是不能避免?不過有兩件事他是打了折扣的。一個
就是前面說過的改名字。他覺得年紀大了沒改,就悄悄取下個「雷米禾」的名字寫
在一張存款單上,存在銀行裡以替代戶口上的名字。另一個就是朋友謝叫他在腰上
系一條紅帶子的,他覺得有點兒好笑,就擅自作了些小改變,買了三條紅褲衩來代
替。是不是這兩個折扣打壞了?如果是系上紅帶子,他的老母親就不會在遠方摔跤?
改了「雷石生」兒子就不會差5分上分數線?他始終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也想請教一
下朋友謝。
  如果真的不能打一點兒折扣,他得馬上更正。別在最後一兩個月裡再出什麼事。
朋友謝說過,只要順利地把這個本命年過了,他往後的日子都比較平順。大約可活
到85。老婆曾笑問他活那麼長幹什麼,他當時頗幽默地回答說,看天下勞苦大眾都
解放啊。那時候心情好。
  雷石生把電話打過去,對方說謝出差去了,要個把月才回來。
  他覺得很掃興,只好把心事又重新裝回到肚子裡。
  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一個20出頭的小夥子耳朵裡塞著隨身聽嘴裡哼哼著
走了進來,後面又陸續進來兩位。雷石生明白上班的時間到了,今天上午是集中學
習。他連忙起身去衛生間,生怕小夥子的流行歌曲鑽進他耳朵裡。這個小夥子是今
年才分來的大學生,專門負責微機室。辦公室的人叫他「晃眼兒劉德華」。起初雷
石生搞不懂是什麼意思,後來才聽八解釋說因為這小夥子晃一眼看上去很像那個香
港歌星劉德華。雷石生當然不知道劉德華是誰,但他總覺得像個香港歌星有什麼好?
但「晃眼兒劉德華」對這個稱呼卻很滿意,一叫就應。
  他從衛生間返回時,「晃眼兒劉德華」還在哼哼。聲音雖然很小,但因為他就
坐在雷石生身後,雷石生就覺得如芒在背。他轉身在小夥子肩上拍了一下,小夥子
抬頭看了他一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就說了聲「SORRY」,不再作聲。處裡的人都
知道雷石生是最煩流行歌曲的。他「代處長」期間,曾明令禁止在辦公室唱流行歌
曲。後來個方上任後,竟親自在辦公室哼哼起來。當然是工間休息的時候,但雷石
生還是很不滿,又不好發作。就儘量躲開。
  學習休息時,方處長對幾個年輕人說,機關要在元旦舉辦卡拉OK大賽,一等獎
1000,二等獎500,三等獎300。而且只要處裡有一個人參加,這個處的每一位同志
都可以分得50元獎金。據說這是為了鼓勵參與。「晃眼兒劉德華」自然很興奮,說
自己一定報名,為同志們把這筆外快掙回來。大家就一起為他鼓掌。只有雷石生不
吭聲。他簡直想不通,怎麼搞個唱歌比賽還得靠錢來鼓勁兒?過去這種事大家都是
爭著參加的。他年輕的時候還當過大合唱的領唱呢。哪裡說過什麼錢,只覺得是一
種榮譽。他很想就此說點兒什麼,對大家進行一下集體主義教育。但忽然想到現在
自己不代處長了,遂作罷。
  這時有人就說,雷處長,你不參加一個?聽說你也很會唱歌 呢。雷石生本來
就心裡有氣,於是很不屑地說,我哪兒行呵,現在這些歌我連聽都聽不懂。偏偏
「晃眼兒劉德華」沒聽出他話裡的意思,就說:嗨,現在的歌才好唱呢,跟著聽兩
遍就會。連我們家那個兩歲的小外甥女都會唱。要是哪個連流行歌曲都不會唱,可
真是一點兒音樂細胞都沒有了。他一邊說,一邊哼哼著往外走,大概是去衛生間了。
  他卻不知道這句話把雷石生長期以來對流行歌曲以及港臺歌星的憎恨都引發了。
雷石生狠著勁兒說,我看要唱流行歌曲沒那麼容易吧,起碼得具備三個條件:一是
臉皮厚,二是嗓子破,三是沒文化……對不對?那些都叫歌?一沒旋律二沒詞章的,
你們說是不是?
  大家雖然臉上掛著笑在陪他打哈哈,心裡都緊張起來,生怕「晃眼兒劉德華」
聽見了跟他翻臉。方處長沉吟了一下,終於忍住沒有反駁他,領導應該大度一些。
他岔開話說,好了,咱們不討論這個了,還是接著學習。
  但下班的時候,「晃眼兒劉德華」從雷石生身邊過,笑嘻嘻地說:「雷副處長,
你看上去挺年輕的,怎麼就到了更年期呢?」他特別把那個「副」字和「更年期」
這個詞咬得很清楚,把雷石生氣得半天說不出活來。回家跟老婆一說,老婆反說是
他不對:各人有各人的愛好,你去損人家幹什麼?再說我也不認為流行歌曲像你說
得那麼糟。你兒子也喜歡唱呢。 雷石生不想跟老婆吵,只好氣鼓鼓地拿起報紙看。
可看了半天也沒看進去。難道本命年的倒黴事還包括受窩囊氣嗎?這一點朋友謝可
沒說過。他現在真覺得全世界都在跟自己過不去。好在就剩兩個月了,耐心等待吧。
過了一個月,也就是臨近元旦的時候,妹妹果真送母產來了。母親的胳膊已基本上
好了。妹妹說全靠母親平時身體好,愛活動,所以恢復得比較快。母親卻說是觀音
菩薩保佑的結果。母親從年輕時就一直信佛。
  晚上一家人吃過飯,就坐在一起聊天。兒女再大,在母親面前也是孩子。雷石
生見70多歲的母親依然十分硬朗,想到自己的本命年也要過去了,心境明朗起來,
笑模笑樣地坐在那兒,聽母親說他小時候的種種頑皮和笨拙。妹妹則不時地在一旁
添油加醋,惹得老婆和兒子直樂。兒子聽見奶奶叫父親「狗子」,更是樂得前仰後
合,恨不能跟著叫上兩聲。一家人很是開心。
  聊著聊著,母親忽然從懷裡拿出個紅像章來,上面系著根紅絲帶。她遞給雷石
生說,狗子,這是我來之前專門到廟裡去給你求的,讓老法師加賜過的。可保佑你
平安吉祥。
  雷石生接過來一看,是觀音菩薩的像。他就半開玩笑地對母親說:「你早點兒
拿給我就好了,那樣的話我今年可以少倒很多黴。」
  母親說:「早拿給你幹什麼?我一直記著呢,你明年就48了。本命年。早年有
個算命先生說,你48歲那年有個坎。」
  雷石生笑道:「媽你真是糊塗了。我今年就是48,本命年都快過完了。」
  老母親一瞪眼說:「你媽再糊塗,也不至於弄錯你的年齡。你今年47,明年才
48。」
  雷石生的老婆聽到這兒忍不住插話說:「可按戶口本寫的,石生今年是48歲呀。
他不是屬雞嗎?」
  老母親說:「他哪兒屬雞呀,他屬狗。戊戌年生的。要不小名咋叫狗子?」
  雪石生一想,對呀,自己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問題呢?母親是一直叫自己狗子的,
連妹妹有時開玩笑也這麼叫。以前他一直以為母親取這個名字是按傳統習俗,越賤
的名字孩子越好養,就從沒和自己的屬相連起來想過。
  妹妹說:「我也覺得你應該是47。要不怎麼和我差3歲?」
  雷石生疑惑說,「那戶口上是怎麼弄錯的?」
  老母親說,「誰知道。反正你是農曆戊戌年三月裡生的。你大哥比你大兩歲,
是丙申年生的,屬猴。他明年就50了。你們仨孩子兩年一個,我不會記錯的。」
  妹妹說:「會不會是咱們老家一直講虛歲,就搞錯了?」
  母親想想說,「是不是你那年出來讀書的時候報了虛歲?」
  雪石生無法記起了。他13歲就離家到鎮上念書,過去30多年了,什麼都模糊了。
但他開始相信,自己的確是47,是該屬狗,而不是屬那個高高掛在他們家牆上的雞。
  雷石生忍不住「嗨」了一聲,好像很沮喪似的。
  妹妹開心說,「這有什麼不好?你應該高興才是。現在的人不都恨不得把自己
說小嗎?尤其你們當官的。」
  一說到當官的,雷石生就想起自己為了這個所謂的「本命年」,已經放棄了這
次競爭主任的機會,心裡更加沮喪。他看著老婆,老婆看著他。此時也只有老婆能
明白他的複雜心境了。好不容易熬過一個本命年,又出來一個本命年。難道明年還
會有更倒黴的事等著他嗎?
  他感覺到腦子裡一片麻木。
  夜裡雷石生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把一年來的大事在腦子裡過了一遍,
最後得出的結論竟是自己今年並沒有倒太大的黴:水災雖然沖了房子但沒傷著人,
母親雖然摔了一跤但無大礙,兒子雖然沒考上分數線但總算進了大學,自己雖然設
開成處長但也沒降級。
  看來今年的確不是本命年,應當小心的是明年。雷石生按捺不住爬起來,摸黑
拉開抽屜。老婆睡意朦朧地問他幹什麼,他沒有回答,只是將摸到手的那個紅色觀
音像,放到了自己的枕下。
  然後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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