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文集
白色鵝卵石
兩個月前還沒有對象的林方,忽然在兩個月後的這一天宣佈要結婚了。這使商
店裡的姑娘們大為吃驚。
當然,她們並不是完全不知道。這兩個月來,那個黑黑壯壯的軍人一直在鍥而
不舍地追求她,在商店門前閃現過好幾次。據說還經常在街上攔截她。使她們不解
的是林方,這個滿腦子浪漫念頭、喜歡讀瓊瑤岑凱倫席慕蓉
的高中畢業生,怎麼會突然嫁給一個一點兒不浪漫的嚴謹而又古板的軍人?(這是
她們從他的追求方式觀察而得。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十分固執地將一罐頭盒石頭
送給林方,而不是鮮花或者金項鍊什麼的。) 奇怪歸奇怪,祝賀還是要去的。十
來個姑娘湊了些錢,買了一對坐在竹編工藝車上的披紗戴花的布娃娃作為禮物,嘻
嘻哈哈地湧大了林方的准新房。
那個黑黑壯壯的軍人也在。見這麼多姑娘湧入,一時手足無措,又是拿糖,又
是拿瓜子。
有個利嘴的姑娘沖看他大聲說:聽說你要把我們林方帶到西藏去度蜜月,你該
不是拐騙人口吧?
黑黑壯壯的軍人回答說:我要是拐騙,一個可就太少了。找會把你們全騙進去
的。
姑娘們沒想到這古板的傢伙還會開玩笑,全都樂了。說話愈加「放肆」起來。
「你說,你是怎麼把我們林方追到手的?」
「我可沒追她。」少尉看了一眼林方。
「那你成天纏她幹嗎?」
「沒纏她呀!我只是受人之托送件東西給她,可她老是不收。」少尉說得一本
正經。
「是真的嗎?林方?快揭穿他。現在就賴帳,結了婚更不得了。」
林方只是笑著,臉紅朴樸的。那樣子顯得十分幸福。
誰也沒注意到,在床頭櫃上有個小相架,裡面是林方與軍人的合影。而那相架
後面,是那個裝著石頭的軍用罐頭盒。
兩天后,他們去了西藏。
兩個多月前的一天。
林方一如既往地騎車到商店上班。過十字路口時,正遇上紅燈。她停了下來。
忽然感覺到有一束熾熱的目光射向自己。她側過頭,碰上了那目光,是個皮膚略黑
的年輕男人。那男人並不因此躲避,又怔怔地看她兩眼。嘴唇還動了動,好像想說
什麼。
這時綠燈亮了,林方趕緊騎上車,目不斜視地穿過路口。她心裡有些納悶。自
己長得並不漂亮,以前也從未發生過這種事。是不是衣服上又蹭了牆灰,還是臉上
又弄上墨水了?但那目光顯然 不是,那目光是驚奇的、喜悅的。莫非是自己已經
忘掉的什麼熟人?細細搜索,熟人裡還沒有這麼黝黑強壯的小夥子。到底是誰呢?
這事兒讓她琢磨了一天。
晚上下班,過那路口時,她特意朝馬路對面掃了一眼,沒人。但很快,她就察
覺那人正騎著車跟在她身後。他幾次趕上來與林方並排,似乎想與她搭訕。林方每
次都騎快了不理他。瞧他那樣,真像是小說裡描寫的「黑社會」的人。
可那人仍鍥而不捨地跟著。
林方心裡有些發慌,又有幾分竊喜。女孩子被人追求總是樂意的,何況她不是
一直期待著生活中發生點兒什麼嗎?也許一段十分浪漫的愛情會從此開頭呢!
終於,那人開口了。
同志,我想跟你談談。
有話就說吧。林方很坦然的樣子。
這樣不行。你下車來,咱們找個地方坐下談。
呵,林方想,還挺有膽量。我才不會上你的當呢。看著天色漸黑,林方決定甩
掉他。她故意騎得很慢很慢,到一個巷孔突然轉彎拐了進去。這些大街小巷她可是
熟悉透了。那男子沒防備,回頭看時發現已沒人影了。 第二天早上,準備開店門
的時候,林方正猶豫著要不要把昨天遇見的事告訴同櫃檯的好友羅妮,忽見已經打
開的一扇門外,閃過一個軍人的影子。林方的心冬冬跳了起來。因為她已經一眼認
出,那軍人就是昨天早上和昨天晚上「騷擾」她的人。沒想到他是個當兵的,還扛
著肩章牌牌。 軍人閃過去後,就站在一棵梧桐樹下,低看頭擺弄著手上的東西。
腳邊放了個旅行包,身上還挎了個大黑包,像是要出遠門,或者從遠道而來。
林方想,與其這麼讓他不明不白地纏著,不如上去問個究竟。於是徑直到了軍
人跟前。
「喂,我說,你是要找我嗎?」
軍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回轉身,黑黑的臉漲得通紅。
「是的……我還是想跟你談談。」
本來林方心裡慌得要命,可見對方比自己還緊張,就鎮靜下來,說:「我沒時
間。」
軍人抬了一下頭,還沒對上她的目光,又迅速低下。他手上擺弄的,是張照片。
「我以為,我穿上軍裝,你會信任我一些。」
林方感覺自己是太生硬了,就緩和了語氣說:「真的沒時間,我馬上要上班。
要不……咱們另外找個時間?」
「我馬上就要走。不談也行。」軍人抬起了頭,看著林方:「不過我想送你一
樣東西。噢,不,不是我的東西,我代別人送。」
「誰?」
「你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他已經死了」……
「怎麼回事?你到底什麼意思?」林方覺得自己冷不丁從一個謎團墜入了一個
更深更大的謎團之中。她無意回頭時,發現羅妮她們幾個正趴在門邊窺視她。
「能不能允許我暫時不解釋?因為一兩句話說不清楚。」軍人提高了聲音說:「
也許我有些唐突,但請你一定收下,這關係到……」
軍人嘎然而止,好像被什麼噎住了。緊接著,他迅速從黑皮包裡掏出一個綠色
的軍用罐頭盒子,塞到林方手裡,然後拎起旅行包,揮手招了一輛開到眼前的中型
出租車。
林方緊跟著跑了上去,就在那軍人踏上車門的刹那,把罐頭盒塞進了他懷裡。
軍人怔怔的,只好接住。
林方站在那兒,看著車子一溜煙兒的跑遠。
這時羅妮和幾個姑娘嘻嘻哈哈地笑著圍過來。
「林方,你可真能保密啊,什麼時候認識的?還是個小軍官呢!」
「那叫少尉!一杠一星。」
「挺神氣的,就是黑了點兒。」
「人家林方崇尚硬派。」
林方怔怔的,似乎還沒回過神來。
「送的什麼好東西,你怎麼又還給人家了?」羅妮摟著地問。
林方這才想起,還不知那人送的是什麼,只覺得沉甸甸的,還嘩嘩作響。像是
石頭。
送石頭幹什麼?送我東西幹什麼?送東西的人是誰?
一整天,林方都被這件事纏繞著,困惑著。送石頭?什麼意思?而且是代一個
已經死去的人送我,這可真是個既可怕又神秘莫測的事。管他呢,反正自己已經拒
絕了。 可是,等到下班時,林方吃驚的發現,那個罐頭盒竟放在她自行車前的鋼
籃裡。她悄悄地躲到靜僻處打開,裡面果真是石頭,白色的大小如蠶豆的鵝卵石。
晚上 ,林方獨自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間裡,面對著那盒石頭發呆。 綠色的軍用
罐頭盒上,寫著「清蒸牛肉」,「soo克」等字樣。林方拿起其中一粒,在檯燈下照
了照,發現鵝卵石中間穿有細細的小孔。再看其他的,也都有。看來這已不是一般
的石頭,是主人準備用來串成石頭項鍊的。 林方不由得想:這中間一定有個動人
的故事呢!
但是想來想去,她又有些討厭這個當兵的。莫名其妙地異常固執地送給她一盒
石頭,攪亂了她的生活。
她心煩地歎口氣,嘩地將石頭倒在桌上。
忽然發現盒底有張疊成四方的紙。她拿出來,打開,裡面還有 一張照片,2寸
大小。
她先看紙條:同志: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覺得你就是我要找的人。請看那張照片,你跟她長
得多像!也許你們還同歲。這張照片原來一直與這盒石頭放在一起。石頭的主人准
備把這36粒鵝卵石頭給照片上的姑娘。然而不幸,他死了。而那位姑娘……為了讓
他生前的心願得以實現,我只能這樣做。請你諒解。諒解我,也諒解我們所有的西
藏兵。一個冒昧打攪的人林方讀完紙條,去看那照片。照片上的姑娘顯然是個農村
姑娘,臉頰上和衣服上都著了水彩色,有幾分土氣。但細細看眉眼,確實長得像自
己尤其是那只小巧的有些上翹的鼻子。照片背後,幾個瞥腳的字:送給福哥。菊妹。
看來,石頭的主人是這位「菊妹」的未婚夫「福哥」了。而這位福哥和找上門
來的軍人,都是在西藏當兵的。難怪那麼黑。
林方似乎明白了許多。但同時,對那些仍隱在迷霧中的部分,瞭解的渴望更強
烈了。
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黑少尉不是為追求自己而纏自己的,他是為了了卻「
福哥」的心願。 林方放了心,同時又覺得若有所失。
一個月後的一天,林方因為有事請了半天假沒去上班。下午副商店時,羅妮立
即沖到她身邊興奮地說:「噯,你那位送石頭的情人早上來找過你呢。」 林方臉
一紅:「別胡說。」心卻冬冬冬地跳起來。 「誰胡說了?我正想跟他打招呼,他
已經轉身走了。」 「你看錯了吧?」 「才不會呢。黑不溜秋的,又壯又高。他
肯定是來找你的。」 林方心裡有些懊惱。怎麼偏偏今天請假呢?但她嘴上卻說:「
莫名其妙的傢伙。」 晚上吃過飯,林方不由自主地一個人踱出去散步。她覺得心
裡有些靜不下來。
已是秋天了。幹黃的葉子落了一地,風一吹颯颯作響。這使林方心裡湧起一種
柔情。渴望與人同行,渴望與人訴說。 不知不覺走到了那個十字路口。當她覺得
眼前有人擋路時,一抬頭,又遇上了那雙熟悉的眼睛。 「你……」林方不知說什
麼好,但心裡卻是高興的。實話說,這些日子她有些渴望重新見到他。她想知道謎
底,但又不僅僅如此。 「我剛從家裡回來,所以……」軍人輕聲說:「我想也許
會在這兒碰上你。」 「究意是怎麼回事?我想知道。」林方說。 「我就是想向
你解釋才來這兒的。」軍人說:「在家這一個多月,我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太唐突了,
一定帶給你不少煩惱。」 「沒什麼。」林方說,低下頭去。一種她所不熟悉的情
緒,與剛才那種孤單的心境溶和在一起,深深地控制了她。她非常願意就這麼和他
聊下去。這時她聽見軍人非常溫和地說:「咱們找個地方坐坐好嗎?」三 四年前
的一個冬日,一個叫文福的青年人穿上軍裝來到西藏高原。新兵訓練結束後,他背
著背包和十幾個新兵兄弟一起離開了分區大院,跟著連長坐了一天的卡車到了連部,
最後只剩下他和另一個新兵,跟排長爬了一天的山,到達了前哨排。
哨所如一粒小石子,藏在連綿無盡的崇山峻嶺之中。幸運的是,這裡海拔不算
很高,且因為靠近藏南地區,一俟寒冬過去,山山嶺嶺也能泛出綠色來。前哨排因
為在山頂,氣候要冷得多,但到了初夏,山還是會綠的。
這兒有個好聽的名字:桑格爾山坡。文福很喜歡這個名字。他開始了他在哨所
的三年生活。排裡每星期巡邏一次,四個班輪流。餘下的時間除了站崗放哨種菜,
就沒有更多的事了。最愉快的,莫過於下山到連部去一趟。和老鄉聊聊天,在指導
員的房間裡聽聽流行歌曲的錄音帶。如果當夜不趕回去,還可以看看錄相(儘管是
已經反復看過多次的)。如果碰巧遇上營部的車來送信,就更幸運了。即使自己沒
有,也能翻翻報翻翻雜誌,再給排裡的弟兄們帶回信去,讓他們欣喜若狂。
平日不下山,就是睡覺、侃大山、或者玩一陣子踢罐頭盒的遊戲。 硝所後面
的山窪處,有一個小村落。說是村,其實只有四戶人家。四戶人家的房子,圍著一
棵非常粗杜的老柏樹座落,村前是一條從山上洶湧而下的溪流。溪水白花花的,聲
音極大,在空空的山中迴響。 文福常坐在坡頂,聽著那水聲。他很想念他的菊妹。
離開村子時,菊妹哭得像一片打濕了的樹葉貼在老柳樹上。文福也難受極了。本來
他可以不當兵,他是獨子。但中學畢業返鄉後,父母給他蓋好了房子,訂下了媳婦。
似乎一切都安排好了。可他不打算再像父母那樣生活一輩子了。那樣太窩囊。他決
定去當兵。起初菊妹很支持他。他和菊妹從小就要好,在他最苦悶的時候,總是菊
妹安慰他。菊妹還是村裡最乖巧最能幹的女孩兒。可真的臨到走了,菊妹又捨不得
他離開了。而且聽說去的地方是西藏,很苦,又心疼他,怕他從小嬌生慣養會受不
了。文福雖然也捨不得菊妹,但想到一個男人不能被女人的眼淚左右,還是毅然地
告別了她踏上征程。
他對菊妹說:等我三年,三年後我一回來咱們就結婚。三年一晃就過去了。
到了哨所,他才發現日子過得很慢。寂寞,他終於懂得「寂寞」是怎麼回事了。四
面除礦山還是山,就這山窪裡的四戶人家,也全是藏族,語言不通。
他愈發地思念菊妹,每天拿著菊妹的照片躲到房後來看。一次排長看見了,笑
問他是不是想家了?他紅著臉搖頭。排長說:想家就想家,這沒什麼。我也想家。
他問排長,你在山上呆了幾年了?排長說:6年。噢!他張大了嘴。排長說:6年算
什麼?你見過咱們分區司令嗎?他點點頭:見過。新兵訓練結束時他檢閱過我們。
排長說:他從1950年解放西藏後就沒出去過,39年了!他驚訝極了,也敬佩極了,
腦子立刻浮現出了那位瘦瘦的頭髮有些花白的老軍人,一個威嚴的大校。
不久後的一天,司令員突然上山來了。他爬了幾個小時的山。到達哨所時,花
白的雙鬃下滲出了晶瑩的汗水。他和藹地笑著,和排裡的每一個戰土握手。說他們
是好樣的。與文福握手時,他看出文福是個新兵,就慈愛地拍子拍他的肩,說習慣
了嗎?苦不苦?文福立正說:報告司令員,習慣了。不苦。司令員笑笑,說:苦是
肯定的。自古邊關將士苦呵!他又轉向大家說:除了生活苫,還有精神上的寂寞。
但是,只有能耐任寂寞清苦的人,才是個合格的邊防軍人,也才是個真正的男人。
不要把幾年的服役當作熬日子,而應當當作熬筋骨。
文福覺得司令員的話很中聽,心裡十分熨貼。他牢記著司令員的話,慢慢覺得
日子變得充實起來。
當然,他還有一個使他變得充實的秘密。
第一次巡邏時,路過一片礫石灘。他揀到了一顆極白的鵝卵石,就拿在手中把
玩兒。時間長了,石頭變得滑潤。文福不再捨得丟棄,就將它放大一個罐頭盒內。
從此每次巡邏,文福都要揀回一粒石頭,放入盒中。按四個班輪流,他基本上
一個月巡邏一次。沒事兒時他就盤算,一個月一粒,三年36個月。等揀到36粒時,
自己就可以回去和菊妹結婚了。
排長知道了,挺欣賞。還建議說,那山窪裡有一戶藏民,是做項鍊生意的,
到時可求他把石頭穿個孔,做成一條別致的項鍊,送給他的菊妹。
文福高興極了,他把這小小的把戲也是深深的祈盼,寫信告訴了菊妹。
菊妹回信說:等你回來的那一天,我將戴上這串石頭項鍊,做你的新娘。
三年終於要過去了。
文福覺得這三年的兵沒有白當。就像他最喜歡的那支歌裡唱的那樣,「生命中
有了當兵的歷史,一輩子也不會感到後悔。」
可是,就在三年差五個月的時候,文福突然接不到菊妹的信了。一連去了幾封
信詢問,也否無音訊。問他的父母,父母也避而不答。每往返一封信,就過去一個
多月。這樣,很快就只剩下一個 月的時間了。這裡已經開始進行複退教育。指導
員把他找下山去談話,問他是否願意再留一年,帶帶新兵?如果留的話,明年還可
以讓他考軍校。他表態說他想今年就走。他不想失信于菊妹。指導員說那就尊重你
的意見吧。
回到山上,正好又該他們班巡邏了。排長叫文福不要去了,在家收拾東西。可
文福堅決要求參加。他想親自去與那些默默相守了三年時光的山巒告別,也去揀回
最後一粒鵝卵石。
桑格爾山坡已鋪上了一層薄雪。白雪將山窪裡的小村落和那棵古柏樹裝飾成一
幅清淡幽靜的水墨畫。溪水也不再嘩嘩作響。文福覺得眼前的一切由於離別而變得
格外親切。他想,今後有機會,一定帶菊妹到這兒來看看,看看他生活過三年的地
方,看看他是在哪兒思念她的。
但不幸的是,當他們巡邏返回時,一條狹窄的山道上方,突然滑下一大片雪塊,
雪塊夾著風化了的石頭。其中一塊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頭上。
當排長和幾個戰友把他抬下山送到連部時,已是深夜。連裡急忙向營裡要車。
車來時已是淩晨。在送往分區醫院的路上,他停止了呼吸。
臨死前的最後一刻,文福對守在身邊的排長說:他不想死。無論菊妹發生了什
麼事,他都不能失信於她。
給遺體換軍裝時,排長從他緊攥著的手掌裡,扒出了一粒潔白的鵝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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