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文集                 貓與夢

  

        故事發生在我所知道的一個普通院落裡。按門牌號碼此院可稱之為
    501大院。大院裡雜居著各色人等,成分複雜。但據我所知多少年來卻也
    平平安安,沒有發生過什麼裝神弄鬼的事。某一天,住在這個大院西面
    平房南頭的S死了,於是就有了這個故事的開頭。

  "我知道你一直對小S有好感。你不用否認。這沒什麼。那個女人老實說除了
古怪點兒還是不錯的,對不對?你一直想接近她可又不敢,對不對?昨天,小S收
拾打扮了一番比往日漂亮,你又動心了對不對?晚上你吃下飯,百無聊賴地在院子
裡亂轉,還到我房門口站了一會兒對不對,龍點多下起了雨你就回房間了對不對……
"老L說這番話時,w的表情是這樣變化的:搖頭──點頭漲紅臉欲申辯一一掠異
地睜大了眼晴一一低下頭一一低得更深。
  老l不再說話了,又點起一支"翻塔"。
  在老l的沉默中,w朦朦朧朧進入了丁種他所熟悉的體驗過的氛圍裡。他默默
地喝著酒,一種徹骨的寂寞浸透全身。他像幽靈一樣站起來飄出屋去,穿過浙浙瀝
瀝的雨聲走進了s的家……不對,好像沒出門,是穿牆而過……也不對,是翻窗而
過?總之是進了s的家。s也在獨酌獨飲。她的後窗洞開著,一個長方形的黑夜掛
在增上。s時不時將酒杯伸出窗外,接幾滴雨水。雨滴將暗紅色的葡萄酒濺出好看
的波紋。他癡癡呆呆地伸長胳膊,長得就像吊車的手臂,將自己杯中暗黃色的啤酒
倒入s的杯內。s立即發出一種尖笑,在尖笑聲中暗紅色的葡萄酒與暗黃色的啤酒
漸漸溶和,變得清澈透明。"這是什麼?"S問。"雞尾酒。"他答。S當即流下
了脆弱的眼淚,淚水落地的嘀嗒聲與窗外的雨聲匯成好聽的協奏曲。四目對望,兩
心破碎……無需再鋪墊了,一切都是自 自然然的,兩人就上了床。上床之後的情
景變得模糊起來,唯有雨聲是清晰的,感覺也是清晰的,暈眩不已,非常盡興……
  "想清楚沒有?"老L恰到好處地開口了。
  W沒有回答,他還在夢裡。
  爾後自己匆匆溜回,忙亂中揣回一隻S的長統襪,卻將自己的一隻拖鞋掉在陰
溝裡……但這怎麼可能呢?自己昨晚明明喝了酒倒頭就睡的,喝酒之前就哢嗒一聲
關死了門的,早上起來門也是關得好好的……不過自己這扇門是有些蹊蹺,今天就
出現了兩次關不死的情況……
  老一看見W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往門口走,拉開門又"砰"的一聲關上,關上後
又使勁兒拉了兩拉。
  "幹什麼?你想上哪去?"
  W聽見老「忽然嚴厲的聲音就一怔。我是在夢裡嗎?他想。
  其實他已無法弄清是此時的他在夢裡還是昨夜的他在夢裡。
  老L見W又返回床邊坐下,就俯下身問:"想清楚了吧?"
  W抹了一下額頭上不知何時滲出的冷汗,不敢正視老L的眼睛,結結巴巴地說:
"好像是……好像是做夢,……夢見她……"
  老L把身體又向前傾了30度,W感覺到他嘴裡一股熱哄哄的臭氣,這臭句使
他回到現實中,他確定了:現在不是夢,昨天夜裡是夢。老L說:"做夢?嘿,日
有所思夜有所夢嘛!不過既然是做夢,你怕什麼?"
  "我沒有怕……"
  "你不怕你為什麼吃不下飯?你不怕你為什麼東張西望?你不怕你為什麼一直
在淌虛汗?"
  "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真的是做夢……我什麼也沒幹。"
  "什麼也沒幹你的拖鞋怎麼掉在陰溝裡了?什麼也沒幹S的襪子怎麼會揣在你
口袋裡?"
  "那是貓……"
  "貓?你說S那只黑貓?它怎麼不叼我的不叼別人的?哄孩子去吧!"
  在這緊張的對話中,W聽到一大片玻璃瓦塊的破裂聲,這些碎瓦自動飛起來擲
向他的四肢塞滿他的喉嚨,使他的話越來越短促直至無聲。他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老l看見W的雙眼如得了甲狀腺亢迸那樣鼓著,就生出幾分怯意。他騰地一下
從桌上跳下來說:"你老老實實給我呆著,哪也不准去。我一會兒就回來。"
  門關得出響。
  響過之後是可怕的寂靜。
  W仍像面對著l那樣鼓著眼睛發呆。夢?自己確乎是在夢中與S上邊床……好
像就是昨晚……天哪,莫非自己夢遊了?夢游這種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那都是真
幹。莫非是自己在夢魔中擅自闖進了S的家與她發生了性關係導致了她的自殺?
  這結論讓W癱軟在床上。但他卻確信這結論。不然一切的一切作何解釋?
  實際上W只要再擴展一點兒思維就不會陷入這樣的僵局了。那就是:他夢遊了
S也夢遊了嗎?S沒夢遊卻接受了他的夢遊嗎?
  但經過老L審問過的W卻沒有我這麼冷靜,他已經亂了陣腳。
  看來自己就是罪犯,自己就是害死s的罪犯。w就這麼反反復複地想著。
  他反反復複想的時候就漸漸被一種絕望的情緒籠罩。我想那是一種走投無路難
逃羅網死期臨近的感覺,我從未體驗過所以形 容不好。但我知道這情緒對W一定
是支致命的毒箭。W開始在絕望的情緒裡勾勒自己的末日。
  老I一定到派出所報告去了,或許他是直接叫警車去了。接下來的內容一定是
警車嗚兒嗚兒地叫著來銬走他,銬進公安局後在自紙黑字的橫幅下一遍遍地審問他,
審問之後是宣判之後是張榜之後是通知他的妻子來探望……
  想到此W的心碎了。他尤其不能想像的是妻子和小女來探監,她們一定會哭得
披頭散髮眼泡紅腫。結婚四年了,再苦再累妻子都沒有抱怨過他,只盼他能早些把
她們娘倆遷到一起來住。他也努力了四年了,而且眼看就要成功了,怎麼自己就會
熬不住了呢?今後還怎麼有臉見她們娘倆呢?功虧一簣呀!
  W忽然間失聲痛哭,號啕聲使外面一直未斷的嘈雜一下子消退了。男人的號啕
雖比不上女人淒厲卻更令人心碎。這時門忽然又一次自動啟開,進來的卻是那只黑
貓。誰說只有狗通人性呢?貓也通的。黑貓又佳過地走過來臥在W腳邊一聲不響,
剛才疑惑的眼神此刻變成了一種同情。W卻不理解它。他這會兒就像得了幽閉症,
拒絕外部世界的一切。
  但他還是給妻子留下了一封信。沒人見到那封信,它後來被拿走成為一種證據。
我想那上面無非是請求原諒自己罪該萬死之類。W本來是想親自去郵寄的,但門卻
怎麼也拉不開了。
  W不由得生出了最後一次疑慮──這門的開關後合怎麼總是由不得我呢?緊接
著他又生出了此生最後一點惱怒──我就不信我偏要關死它。
  於是他稍稍動了一下腦子在環視房間四壁之後。
  他還為自己想出的主意生出了最後一絲得意。
  然後他就狠狠地恨著那只黑貓。他恨它竟敢肆無忌憚地與他對視。黑貓對他的
恨絲毫不退縮,這使他大為光火,走過去將那只黑貓從窗戶丟出去。黑貓大叫著,
我想它是想解釋這一切。但很遺憾W根本不想聽。
   可黑貓丟出去後W覺得它的眼睛仍留在屋裡,並幻出無數雙在房間四壁閃爍
著。W想,只好閉上自己的眼睛了。他站起來,開始實施剛才的計劃。
  就這麼著,W為自己的故事打上了句號。
  據說那個曾與W開玩笑的老女人當時受老L之托正坐在離W房門10步之遙處
"嚴密監視"著,監視著監視著她就打起瞌睡來。朦朧中她忽然被一陣強烈的嘭嘭
嘭聲驚醒。她騰地站起來發現響聲來自監視對象的房門。她連忙跑過去想探個究竟。
嘭嘭嘭嘭的踢打聲強烈無比好似要把門板踢穿。老女人頓覺情況不妙去推門。費了
九牛二虎之力只推開一條縫且很快又閉合了,好似門背後抵著沉重的東西。這當口
踢打聲已漸弱漸無。
  老女人喚來兩個老男人砸開W的後窗翻了進去。於是他們就有幸成了第一個目
睹W遺容的人如同W當初目睹S那樣。
  據他們口述:W將自己掛在前門的門楣上,後背死死抵著門板。脖子上套了一
根最多兩尺長的尼龍繩,繩子的結法也不講究,僅僅是呈0狀素在門棉上。腳下是
一張踢翻了的1尺高的小竹椅,也就是說W懸起的雙腳也僅距地面1尺多。
  那強烈的嘭嘭聲便是W在最後掙扎時雙腳踢打在門上發出來的。我想那是真正
的垂死掙扎在最後一刻他一定是不想死的。
  寫到這兒我的脖子便有一種清晰的被勒緊的感覺。非常難受。
  W死後的第三天,案子就破了。
  原來和S發生性關係的那個男人是S剛剛結識的新男友。據這位中年喪妻的男
人說,"事兒"是在他家裡幹的,且是S自願的。當時S也沒有表示任何不快(當
然也談不上愉快)。他怎麼也沒有料到S會因此自殺,他的恐懼大大多於內疚。想
不到他差點兒要與之結合的女人是這樣一個怪人,真是後怕。中年男人已兩天不思
茶飯了。
  至於S為什麼會如此莫名其妙地自殺,據心理學家分析,是因為她少年時那次
傷害太深,以致使她連正常的男女歡愛都無法承受。
  至千W為何也去自殺,據犯罪學家分析,是他的確在夢中與S發生過性關係,
因此擺脫不了犯罪感,就把自己套了進去。
  至於W的拖鞋為何會掉在陰溝裡S的長統襪為何會在W的碗櫃上,據養貓專家
分析,那的確是黑貓所為。貓們常有這種低劣的行徑。
     
  一切真相大白。
  但501院子裡的人們卻再也興奮不起來了,畢竟在一天之內連死了兩人。這
種千年不遇的事遠遠超過了501院子裡的人們的心理負荷能力。他們從此小心翼
翼地過日子,小心翼翼地與人相處,甚至小心翼翼地做夢。
  只有老L鷹隼般的眼睛仍在四處晃動(沒有什麼專家去分析他在那個案件中所
扮演的角色是否合法)。他還從此多了一個話題:W是罪有應得。誰叫他做夢還幹
風流事?
  至千我,你一定會問,你是怎麼知道這麼詳細的?你在這裡面扮演的誰?
  其實我誰也沒扮演。我那天去看S,別人就告訴我S已經死了一星期了。另外
又順便告訴我,s自殺後她隔壁那個單身男人也自殺了,他以為是自己強姦了她。
就這麼簡單。我就無事生非繁衍了這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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