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皮皮 > 全世界都8歲 | 上頁 下頁
七〇


  7

  一個梨送來兩本日記,說是柿子的一個女友在柿子死後拿出來的。一個梨借走了我惟—一件呢子大衣。她說要照樣子做。

  為什麼柿子的女友要把柿子的日記給一個梨?我感到柿子家有點不同尋常。按照一個梨的說法是那個和柿子同班的小女孩以為她是乾巴兒的嫂子。那女孩兒知道乾巴兒也一定知道不該把柿子的日記送回她自己家。

  我急著看日記。

  沒有標日期。每篇日記之間畫有許多各式各樣的花線。有些圖案很有靈氣。日記有柿子的,也有柿子管乾巴兒寫的。

  我不是沒媽。我是沒爸。缺啥不都一樣活著。人就是這麼回事兒,有山靠山,沒山獨立。那娘們有跟沒有一個樣兒。

  你別以為我是小破孩兒,沒啥我不作的n守著我媽那娘們你沒啥不懂的。疼個狗屁。

  她要是有小米粒那麼點點疼我的念頭,我還能落到這步田地?我不是沒良心的人,在外面是另一回事兒。柿子,我對你不好嗎?好。好就行,咱人不壞。我爸活著的時候,咱家那時才他媽熱鬧呢。我滾出差,老爹就把老娘的箱子捅開了。老爹幹撬11壓頓這檔子事兒有本事,出去幹沒幹過我不知道。他對我也不算好。老娘回來鬧啊。老爹打我一頓,以為我告密了。其實哪是呀,老娘臨走把箱子後面貼了一條白紙,貼到縫上,老爹一開箱子,後面的紙就裂了。我爸一找野的,她就鬧。老頭兒一想活著沒勁,死了算了,他就死啦。你想嗎,前幾年咱家所有副食供應都不買、真買不起。老娘燙一次頭連車費就得十來塊。我這身板咋吃好的也沒用。在外面好的也沒少撈著吃,饑一頓飽一頓,湊合活唄,她呀,她把錢都喂男人了。現在?現在她嫁人了,我們算啥,她想嫁就嫁了。嫁了更好,省得眼煩。她才不回來呢。那男的有油水,是個處長圖她臉蛋漂亮唄。那時候我才慘呢,就那麼一間房。這間是我和我哥後來搶佔,打通變成兩間的。誰知道我哥住哪兒?有時候被弄進去,出來也不回家。外面混總比家裡強。我去哪兒?我那時候還是個小死惠子,現在這個份兒也是一點一點鬧騰出來。叫樹立威信嘛!我不上課使勁鬧,我那個女老師氣得把她男的找來了,那嚇唬誰啊?他又不能總在學校看著。下雨最好。下雨不上課。我進不了家,就蹲走廊。先從公共廚房找吃的,吃完就拉他一鍋,吃多少拉多少,省得讓他們看出來。反正我聽說老娘亂搞。我不知道是一個人。我吃飽了,就抱著插樓門的鐵棍子,等在門外。我想那一鐵棍子下去,肯定能打死他。我怕啥,你要是啥也沒有,你也不怕。每次我都睡著了。說不定還是那傢伙把我抱上床的呢。現在好了,他們結婚了。誰再說她什麼也輪不著我操心了。她有丈夫了。

  我不喜歡那些舊房子。日本人住了中國人又住。搞戰備的時候,為了備戰備荒挖了一些一踩就塌的防空洞。施工時挖出一些雪花膏瓶和一個電爐子。雪花膏都成幹了。他們說一定是日本人埋的,看著怪小氣的,雪花蕾也值得一埋嗎?

  我回家把護牆板拆了一塊兒,剛伸手就摸到鐵東西了,是一把日本馬刀。鋼不錯。

  這事別讓派出所知道。聽見沒有?記住了。

  今天爸爸問我記不記日記。他說應該記日記。我把日記鎖起來放殷紅家。我知道爸爸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翻我的抽屜。我告訴殷紅除非我死了——不然,不許她看我日記,更不允許她讓別人看。我想,她不會生氣,我們是好朋友。後來,她做了保證,但又提出個人。我怎麼能換人呢?我不能把日記交給別人,殷紅是我惟一的朋友。她說她害怕,我說我是在逗她。你怎麼能死呢。我還有好多日記要記。想想今後發生的事情,各式各樣的。生活豐富多彩的,老師也是這麼說的。

  你怎麼把我對你說的話都記到這個本子上了。你那麼喜歡寫字啊。

  你自己不記日記,我就替你記了。

  記日記有用嗎?我看沒用。

  以後你自己說過的話,你會都忘了,變得無情無義的,男的都這樣。那時候日記會幫你的。

  我說的話,柿子能記住。

  不,我記住沒用,你會說我瞎說的。

  那記吧。你要常把這個本子拿給我看,看自己說的話挺有意思的。昨天我一個人說的那些話都是說給你聽的,記了嗎?

  記了。

  今天,有個人說我長得太黑了,像黑柿餅。我沒願往深想。他以後會是什麼樣子?

  會很漂亮嗎?我記下他的話,當然不是日後等他變心的時候用這個難為他。

  那天野雞脖子對我說,你那個柿子怎麼老見不著啊,是不是這兒天天兒陰。她在那兒啊?我在哪兒也找不著她,太黑了。我當時沒說話就過去了。回到我的那間小屋,我才後悔。我怎麼沒朝她那野雞脖子狠狠來上一拳。那天晚上風好大。我就把草墊子挪到牆角,越躺越冷。最可氣的是總看見一個梨的那雙大奶子。真煩。我慢一個梨,我哥純粹讓她給糟踏了。柿子,我想你要是男的就好了,那樣我們可以一塊兒去澡堂洗澡。我真想看看你身上黑不黑。你准是洗完澡也跟沒洗似的。黑黑的,黑得像個爛柿子。說心裡話,我不在乎這個。只要你對我好,我以後給你好多錢,讓你穿最好的衣服,讓你走在人群裡別人都看你。我不跟你走在一起又有什麼關係,我走在你後邊,像別人一樣看你,心裡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行了。你要是不要衣服,我就領你去飯館,去最高級的飯館,我讓你吃遍山珍海味,等你以後上大學從書上看見熊掌、魚翅什麼的,一點也不驚訝,很冷淡地對你的同學說,我十五歲就吃過熊掌了,魚翅也不像書上寫得那麼好吃。柿子,你會上大學嗎?我是不會去的。上大學以後,沒人會像我這麼真心。他們肯定朝你要錢,絕不會常給你錢。高幹子弟最壞。你對我不誠心,那是你的事。你就是對我不誠心,我從來都沒見過你怎麼樣。當然,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脫光衣服,你脫了,我馬上就跑,怪嚇人的。我的幾個哥們兒帶來過幾個妞兒。她們屁股真厚,扭來扭去倒胃口。柿子,我沒摸一下。那些妞兒怎麼來了也怎麼回去了。我噁心。

  柿子,你爸出差要是總不回來就好了。

  日記結束得很突然,看不出任何自殺前的徵兆。人們紛紛議論,說他們是迫于柿子爸爸的壓力才死的。更具體的說法是柿子爸想把乾巴兒弄進去,找各種藉口不放他出來,直到柿子考上大學。我看完柿子日記,不懷疑她將來會有出息。即使老於世故並且極度自以為是的乾巴兒對她表現出居高;閑下的關懷,仍然能看出柿子較乾巴兒成熟。那麼兩個人一起自殺的事實多少讓人費心思。

  他們沒有留下遺囑。

  8

  日記裡提到的「我的那間小屋」,我見過。那是一幢沒有竣工的民宅。樓蓋好了框架,卻沒做任何裝修就突然停工了。工地從此寂靜了一年多。在三樓一間朝南的小屋,于巴兒安了家。他們是死後第三天被發現的,當時我隨著人群跑上去了。門框上掛著一條棉門簾,商店裡冬天常掛的那種。窗戶用草袋封死了。地上有蠟燭,有空罐頭盒,有酒瓶,還有警察說的安眠藥瓶。

  柿子靠牆角坐著,手搭在腿上。一攤蠟油漫在她身旁,有的已經浸到她臀下了。乾巴兒斜倚在柿子的另一側,頭歪在柿子的肩頭,酒瓶在他手和胸之間,商標沖向來人。

  酒瓶很高呈綠色,可以斷定是紅酒類的。一定是乾巴兒為柿子買的。乾巴兒哥說,他常喝白酒。

  草墊在柿子身下,身旁有床很髒的棉被。看不出棉被的顏色,他們都很安詳。

  9

  我去找一個梨。她住的房間有股臭味。她打開窗戶,有薄雪從窗外飛進來落到靠窗的床上。床上的被子也很髒。

  我還了日記,她接過去扔到床上。

  「這件事跟柿子爸有關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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