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皮皮 > 全世界都8歲 | 上頁 下頁
六八


  說這些沒用。我這種女人不在乎這些感情,在乎也沒用,只有不在乎。乾巴兒罵過我,我也罵他7,他還打過我一次,不過他也挨打了。現在我都能想得開,我不恨他,他跟我一樣倒黴。我跟乾巴兒哥好,都是因為乾巴兒。一開始我們都想幫他,後來發現不行,就隨他去了,我也說乾巴兒死了比活著強。柿子挺不錯的,乾巴兒後來一直沒出大事,多虧柿子。乾巴兒死了,誰都敢說東道西的,人哪,完蛋。

  我預感到她下面的話要說很長,很不想聽。我知道她非說不可,我非聽不可。於是,我挪開椅子坐到沙發裡。

  她說完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她沒哭,我也沒哭。她走和她來一樣,樂呵呵的。晚上我熟記了她說過的話。我想它應該是講給那代人聽的故事中的一個必需部分。

  那女孩兒叫紀真。她父親是小學教師,很早就死了。她有很漂亮的皮書包,是用軟軟的羊皮做的。她長得很白很胖,頭髮稀疏地貼住腦皮,雜技團的人說她不行,不能當雜技演員。她偷偷哭過幾次。後來曲藝團又來招生,又說她也不能當曲藝演員。她認為他們都說不行是因為她太胖。有一次她看演出發現一個說西河大鼓的女演員比她還胖。

  她問:這麼胖怎麼還能當演員?

  她媽說:她年輕時不這麼胖,只要當上了演員,怎樣都沒關係了。

  她從此不再想胖瘦的事了。

  有很多事發生轉變都和另外一件不相干的事有著意想不到的聯繫。那女的命運是隨著一棟快要倒塌的房屋發生改變的。

  那女孩叫頜顧。她爸爸是因為給別人算命掙黑錢被開除的。她媽媽也是因為這跟他爸爸離婚的。她媽媽又找了一個造反司令,額頓馬上又有一個小弟弟,叫乾巴兒。

  紀真和頜頓都知道他們的同學大房家的房子快倒了。他們的學習小組因此由大房家搬到頜頂家。

  紀真不知道大房不來。她聽見頗頓的後爸支使頷頎去買香煙。頒顧不去,後來又去了,臨走也沒跟紀真打招呼,急匆匆地闖出門去,好像一個旁觀者急著逃離可怕的殺人現場。紀真想一定是她爸爸多給了好多錢。這時她想大房馬上就來了。

  大房家的房子終於倒了,是被推倒的,大房沒來。

  她主動跟那個一直都在拼命吸煙、臉色很暗的男人說話,她是怕了。

  她說,大伯,不見你去上班,能掙錢吃飯嗎?

  他朝屋門走去,閂上門鎖。

  她說,大伯,大房也要來,他就要來了。

  他不會來了。

  她說,他肯定會來。他從來都沒缺過。

  今天他不會來了。

  她一步一步朝屋門退去。頗顧可能就在樓梯上跑著呢。這想法是她眼前推一的一點亮光。她被整個抱起來,一切都暗了下去。

  她被一股辛辣的煙味兒嗆得咳嗽起來。她坐起來,頜頂的後爸坐在椅子上吸煙。她第一個念頭是頜頓來了。頜頓把煙給了他爸爸,看見她這個樣子嚇跑了。

  她知道剛才發生了一件事。她好像一下子變得穩重了。她帶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沉著穿上褲子。她覺到他在看她,她動作很慢,她的一根辮子散了,她回到床上找頭繩,她重新系好辮子,她拿起自己很漂亮的羊皮書包,她向門口走去,她輕輕關上門,她用手輕輕抹掉臉上的淚水,新的淚水又湧下來,她仰起頭,把眼睛沖向火紅的太陽……

  她慢慢地長大了。學會了一種新的生活。白天下田,晚上聽那個快七十六歲的老太太講村裡的事。她從沒怨過媽媽把她送到農村,送進一個非親非故的老太太家。她只有很少的時候才想到上學。她盼著有一天媽媽把她接回去。她並不很清楚,她的生活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她想如果有一天她能回家,她一定常來看看「姥姥」,「姥姥」要是死了,她就不再來了。

  紀真終於回家了。「姥姥」對她說:「我叫人寫信喊你媽把你接回去。聽村裡人說,有好幾家準備了彩禮,就要提親了。你命裡註定不該是個鄉下媳婦,還是回城,回家去好。」

  她回家了,卻很少和媽媽說話,她覺得不習慣。有一天,媽媽說:「紀真,你有什麼心思。

  「真是怕我跟農村人結婚才接我回來的嗎?」

  「頓頓的後爹自殺了。

  她好像沒聽懂媽媽說的什麼,過了很久,她笑了,笑聲從她的喉嚨中苦澀澀地滾出來。

  「真想不出他那種人居然也能自殺。

  她又笑笑。

  「他死在獄裡。

  「那天晚上他來咱們家,你們說了什麼。把我送走的時候說七年以後才接回來。

  媽媽哭了。

  「我是為你好,我那時候有什麼辦法。你應該懂。

  「這七年裡,好多事我都想懂了,所以我沒給你添麻煩。

  「那為什麼還提這些。

  「我只是想問問當初為什麼不告他。

  「告他你也毀了。

  「現在我沒毀嗎?告他,他會早死。他也是命該如此。

  媽媽沉默。

  在紀真與媽媽第二次吵架以後,紀真搬走了。她說那是第一次向媽媽抱怨。她怨媽媽把她從「姥姥」家接回來。在村裡人準備求親的當口,她本來可以還有另外一種選擇。

  回城以後,她後悔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