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皮皮 > 全世界都8歲 | 上頁 下頁 | |
四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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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多少對我的話感到吃驚,過一會兒她說,沒人來找他,我想也沒人說過是他的朋友。 她的話讓我感到說不出的難過,我又像是某些認真的時刻那樣很我自己,我常常覺得自己苟且。 我實話實說吧。我說,我還不是他的朋友,但想成為他的朋友。 她看我,好像想看出我是不是也不正常。但她笑了。她說,我謝謝你。 接著我說了我和他的短短的交往,說了我在正常世界裡感到的障礙,說了我覺得自己像垃圾一樣被措來持去的,說了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我持久一點相信,最後我說我感到這個瘋狂的世界正在努力地把一些人甩出去,讓他們站在生活的邊緣,抓不到任何稻草。 我說完了,我不知道她聽沒聽懂我的話,我們互相毫無意義地看著,關於我自己能說的我都說了,我擔心她誤解我,我還不是瘋子,儘管我不覺得瘋子有什麼不好。 我想去看看他,您能告訴我地址嗎2她點點頭,我等她說地址,然後我可能就得走人了。我這麼想。 她說,在你做他朋友之前,你應該瞭解他。 她的話把我帶到了很遠的地方,為了節省時間,我把她的話變成我的話向您敘述,我認為您最想看到的可能是我和她兒子的見面,但由一個母親講出的片斷您不妨讀讀。 我個人認為她不是一般的母親。她開始講之前對我說,她特別能理解我對她說的話,她不認為我這樣想是不正常的,就像她不認為她兒子是精神病一樣。她說,她之所以同意讓她兒子住院,是擔心他會過早自殺。她說,儘管一切的一切都不那麼美妙,兒子還是應該比母親活得更久。 一切的一切是什麼?我曾經閃過一個念頭,這位母親也不那麼正常,但是聽完了她的敘述,我便又自責了一次。 她的兒子叫劉天河。她的丈夫最先發現他有別常規的是,他會說話之後就不再哭鬧了。如果他餓了,他就扯扯大人的褲子,用小乞丐般可憐的眼神望著你,偶爾大餓,還會說飯飯,同時搖動扯在手裡的褲子。後來他也像別的孩子一樣出去玩,但到吃飯時間他總是難時回家。有好多次,母親擺好飯桌,正準備出去喊大河,一轉身發現他已經站在那兒等著了。 先是父親說,這孩子貪吃。 有一次母親很偶然從廚房的窗戶望出去,看見天河沒有跟小朋友一起玩兒,只是站在一邊看著別人玩。一開始她什麼都沒有想,後來又從窗戶往外看了幾次,每一次都是一樣,可他回家吃飯時總是微笑著,好像對外面的世界很滿意。 你為什麼不跟別的小朋友一塊玩兒啊?母親問他。 他看著媽媽,沒有回答,然後卻發出了一個滿意的微笑。他說,媽媽,我餓了。 再後來他上學了,放學的時候他有時回來得比母親想像得晚。可是一回來他就急急忙忙地奔向飯桌,母親也就沒再多問。有一次父親領他去洗澡,看見了兒子身體上有許多青紫的地方。父親立刻把他領回家,看見妻子,丈夫落淚了,妻子和丈夫一起問兒子為什麼。 有好多同學打我。他說。 為什麼? 我不知道,他說。他說這些的時候不哭也不難過。兒子的表情讓做父親的無法忍受了。他去找老師,找校長,但並沒有真正阻止任何事情。老師說他不能從頭跟到尾跟著每個學生,再說天河從來也說不出來是誰打了他,這樣學校也沒辦法處理。父親明白了,另外的孩子打天河根本沒有任何理由,這只是一種動物的本能,他們嗅到了一個真理:天河永遠比他們弱。 他開始教兒子怎樣打人,他這樣示範那樣示範,可是兒子還是偶然就帶傷回家。時間緩緩地過去許多,天河長大了,但父親依然看不到天河有了改變自己命運的願望。他感到說不出的絕望。他把天網打了一頓,看見天河挨打時的從容,他甚至想殺了自己的兒子。他跪到兒子面前說:你殺了我吧,你這個白癡。 在天河十二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天河的一個牙齒被打掉了。父親急了,他拿著一截棒子讓天河打他。他認為只要天河真正打一次人,就會在心理上過一關,也不會容許別人再打他。可是天河不接他遞過來的棒子。父親威脅說,他要是不打就不讓他吃飯。 天河還是沒接。他看著父親,父親認真地說,他在動手打人之前絕不讓他吃飯,寧可餓死他,也不養一個廢物兒子,天河拿過棒子閉著雙眼劈頭蓋臉地打了幾下,然後離開了,那一天父親高興壞了,喝了很多酒,直到看見天河下一次挨打,他一直很快樂地相信,他幫助兒子改變了命運。 當他又看見兒子被打的事實,安靜得像一個局外人,他甚至笑笑,那以後直到他因心臟病急性發作只不過半年時間,他沒再提過挨打的事。妻子說,他好像再也沒有力量搞明白天河在外面的事。他死的那天早上,天河站在我旁邊,像真正的傻子一樣沒有哭,也沒有說話。 但自那以後好像沒人再打天河了。仿佛他們的對手不是天河而是他的父親。那以後,天河和母親一起似乎很順利地度過了十幾年的光景,天河高中畢業,上技校學習鉗工,技校畢業在一個化工機械廠工作,一直到天河二十四歲那年,工廠著火了。 他母親說那場火燒得很慘,死了七個人,大部分設施也完了。追查事故原因時發現是有人縱火,於是抓了幾個人,其中有天河,因為他那天下班後在車間休息室的長椅上睡了兩個小時。睡醒後他離開早已空蕩蕩的車間,離開安靜的廠區,來到收發室11口時,收發老頭對天河說,你小子鬼鬼祟祟地在幹嗎,這麼晚才回家?天河還沒有完全醒過來,自己也沒搞清楚對收發老頭說了什麼,就回家了。 兩天后因為收發老頭對這件事的陳述,天河和其他幾人一起被收審了。一個月後他們抓到了真正放火的那個傢伙,天河被放了出來。回家以後,他昏睡了幾天,除了吃飯一直都在睡覺。然後他就和現在的樣子(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差不多。他母親感到不對,因為他常向母親打聽德語系的情況,而且他說,你們德語系最近怎麼樣?他母親提醒他,她不在德語系上班,她在大學圖書館上班,但他過兩天還問德語系的事。母親問他在收容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說,你要不是總這麼東問西問的,我爸能離開你嗎?母親害怕了,領他去看醫生,醫生跟他談話,他表現得一切正常。醫生問他在家是不是經常胡說,母親認真想想說不經常。醫生說那就再觀察觀察,沒什麼大問題。母親領天河回家了,那以後再沒去看過醫生。天河試著幹過幾種工作,沒一次能幹滿一個月,母親絕望了,就儘量自己想辦法多掙一些錢,養著兒子。 我沒有對這位母親說,天河對我說的關於警察的事情,因為最後這位母親說,她漸漸地也知足了,至少她每天看見兒子還很快樂,正常不正常又有什麼關係。我覺得她說得對。 在我告辭前,我很想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以至於讓這位已經知足的母親最終把兒子送到了精神病院。可我最後提出的問題卻是別的。天河平時在家幹什麼啊?我說。 看書,她說,我給他辦了一個我們圖書館的證兒,他每天都看得不少,但都是些沒用的書。都是些什麼樣沒用的書?我問。她說,我不太清楚。 是的,我沒有問為什麼天河進了精神病院,因為我也是一個女人,如果她能說,也不用我問。預感對我來說,就像家養的小鳥,不是春天才來,它喜歡總是引導我,讓我神經兮兮。當我離開天河母親的那個下午,天河開始讓我覺得親近,不是因為他是個瘋子。在天河盤繞的校園裡,我感到內心裡有個東西折磨著我,它讓我所有的故事都是難過的悲傷的,讓我在所有的平靜幸福的狀態下都感到不安,讓我頭腦只有在痛苦中才變得智慧。看著校園裡被剪過的牆樹,我覺得我比天河更有資格是一個小瘋子,好像瘋子也是一個職稱似的。不過正常的行列並沒有失去我,因為我的臉是一塊大苫布,遮蓋一切讓我能很久很久地裝模作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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