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皮皮 > 全世界都8歲 | 上頁 下頁
二五


  3

  在我戀愛的時候,孫姥姥已經死了,因此不會有人對我的女朋友說起我兒時的軼事。

  我媽媽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這樣的心情,我爸爸也一樣。他們只要聽見什麼人提起我的童年,會條件反射似的馬上緘默。他們從沒怨過我,只是不願提及,我還能說什麼哪?可這比他們經常怨我呼叨我更讓我難過。

  其實在我還不懂什麼是戀愛的時候,孫姥姥已經死了。她沒能跟我一樣挺過來。她死的那天我一直沒有哭。她死在自己的床上,叫來的大夫說她是睡覺時死的。我當時站在角落的五斗櫥旁,那櫃子比我矮一點兒。我看著我爸我媽一邊哭一邊進進出出,忙著接下來的事情,我心裡像一座有很多門的大房子,敞開了所有的門,可什麼都沒進來。

  我媽注意到之後,馬上給我一個耳光。她說,「她對你多好,你這個沒心肝的。」

  那天晚上我睡不著覺。我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但我在想孫姥姥。我很害怕睡著,怕睡著了會像孫姥姥那樣死去。可我又希望睡著,不是為了睡覺,而是為了死。如果我和孫姥姥一起死去,那麼他們就再也無人可恨可怨了。因為我們是罪人。罪人死了,就沒有罪了。

  我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外面的黑夜,一直都醒著。孫姥姥死了,孫姥姥死了,這話一遍又一遍地從我腦袋裡閃過。我覺得害怕。後來我想這是一個孩子因為孤獨而覺到的害怕。孫姥姥離開了,不管她逃離了災難還是被災難吃掉了,總之,她離開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呆在從前我們兩個人的境地。這比死去更可怕。我覺得整個黑夜都壓了過來。我哭了。

  我沒有辦法死。

  假如孫姥姥還活著,也許會拉著我女朋友的手,把二十六號下午我對她說的話作為我的軼事講出來,讓我的女朋友因為我的頭腦更加愛我。

  那天因為老師的批評,我垂頭喪氣的,一推開孫姥姥家的屋門,就看見她坐在窗前削一根竹簽。如果放學沒人約我出去玩,我總是先去孫姥姥家。她從不問我寫作業之類的事情,所以我們很談得來。她女兒在另一個城市,她沒有老頭兒。可那天下午她只顧削那根竹簽,沒太理睬我。我突然那麼討厭她正在削的那根竹簽,也討厭孫姥姥,她削那根竹簽不過是為了省幾個買毛衣針的錢。

  「你為什麼不找個老頭兒結婚?」我問她,我沒想出別的更好的打擾她的方法。

  她終於停下來,瞪著眼睛從老花鏡上面看我,她說,「你這小腦袋瓜兒裡裝了些什麼東西啊?」

  「麵條。」我說。中午我吃的是麵條,總會有幾根跑到腦袋瓜兒裡去的。

  孫姥姥笑啊笑啊,彈掉落在身上的竹屑,下床,打開她的那個老衣櫃。我湊過去聞味兒,她的衣櫃有一種好聞的乾草味兒,我心急忘不了衣櫃的氣味,孫姥姥說我肚子裡有蟲子。她從櫃子裡拿出一把已經繃好的小弓,又將手中的竹簽搭上去。一把小弓箭!

  我驚呆了。

  我多麼想一把奪過那副小弓箭,可我不能。她還有個真正的外孫,每逢假期都會來看孫姥姥。

  「拿去吧。」孫姥姥對我說這話,並把手裡的弓箭朝我遞過來時,我仍舊不敢相信我能得到這副弓箭。

  「大寶啊,你別又轉你的小心眼兒了。我做了兩副。」孫姥姥又說道。

  我終於把弓箭握在手中了。當我手心的汗水在竹子上浸出濕印兒時,我才相信這看上去漂亮無比的小弓箭屬￿我了。我那時只有九歲,所有情感都是單純的。我被弓箭帶來的巨大幸福和快樂湮沒了。至於這幸福的後面還藏著什麼東西,就是再給我一百副小弓箭或是打我一百板子,我都無法想像。

  4

  至今仍然是這樣,我像許多喜歡雨後清新空氣的人一樣,也對雨後的潮濕氣味十分敏感。只是我並不喜歡,總想極力躲開,可是我什麼都躲不開。

  當我耐著性子聽完孫姥姥的各種囑咐的時候,我恨不得一下子邁出屋門,站到樓前的空地上。我的心跳得很快,好像我在空地上一舉起弓箭,所有孩子都會奔向我,就像電影裡軍隊在自己旗幟下集合一樣。我覺得我劉大寶讓別的孩子圍著我轉的時刻近在眼前了。

  下雨了。

  孫姥姥把我拉到窗前,她說,下雨了,過一會兒再出去玩。我說,沒下雨,你看天上有太陽。其實我聽見了雨聲。雨下得很急也很大,在對面的千瓦屋頂上濺起許多水泡。

  「太陽雨。」孫姥姥說。

  我根本不關心太陽雨,我很生氣有太陽的時候,老天爺還敢下雨。

  「記著啊,往牆上射,往樹上射,往沒人的地方射,千萬不能往人身上射,聽見沒有?」孫姥姥又重複一遍她的囑咐。我想,她可真是個老太太,說一遍和說兩遍還不都一樣,沒人願意聽老太太的話。

  最後一個雨點兒落到平房屋頂上之後,我便跑了出來。一出樓門,我就聞到了下雨的味道:有樹和泥土的味道,而另外的味道我說不出它們是從哪兒散發出來的。樓前的空地上有幾輛自行車,一個孩子都沒有。我向東跑去,穿過一個月亮門,是一個圓形花壇。花壇有我們腿那麼高,我們常常坐在花壇的水泥沿兒上。可那一天,他們都站在花壇邊兒,高新的一隻腳蹬在花壇上,他第一個看見我的。他放下那只腳。沒說話,緩緩地朝我走過來。他拿過我的箭,好像那東西是他的,我不過是替他取來。其他的孩子立即圍攏過來,可是圍住的不是我而是高新。

  我想把我的東西搶回來,可是我不敢。我賠著笑臉站在一旁。後來我看過許多電影,我發現像我當時那樣的笑臉在電影中比比皆是,如果你是弱者,你只能那樣笑。

  「買的還是做的?」張胖的問題讓我開心,因為這問題只有我能回答。

  「做的!」我說。

  這時高新對著花壇將第一箭已經射出去了。箭矢越過花壇,落進了汪起的一小片雨水中。張胖撿回了它,我心疼地用衣角把它擦乾。

  「讓我射一下。」張胖提出的要求我無法拒絕。

  張胖轉身朝著月亮門射出了第二箭。月亮門前水泥市路上的雨水已經被太陽曬乾了。

  箭乾爽地又一次被撿回來,我朝向月亮門射出了第三箭。

  這便是我的故事了。我一生中第一次射箭。它是最初的也是最後的。箭頭牢牢地紮在我的生活中。多可惜,我不是草原的兒子,卻與弓箭結下了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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