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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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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這個沒見過面的女人。我幾乎不能相信,一個沒見過我的女人,居然比我老婆更瞭解我。我不用多說,她就能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對我老婆,有些話,我總說,她也不明白。」 「但是,你割捨不了。」 「我一看我兒子,什麼念頭都能打消。」司機微笑地說,「我兒子踢足球呐,說不定能有點兒出息呐。」 雪停了,街道上的嘈雜聲變得更刺耳,車也開到了地方。司機說了一句祝福的話:有情人終成眷屬。我給了他加倍的車費,他拒絕。我說了我的理由之後,他收下了: 「希望你回去的路上不拉客,一個人慢慢地開,聽聽音樂,想想你兒子。」 遺體告別大廳外面,聚集了一群人,三五成群地聊天兒。雪停了,氣溫好像也降低了,人們不由自主地拉緊衣領。我站在稍遠的一片松林前,不太清楚接下來自己該怎麼做。整個墓園籠罩著悲傷的氣氛,我想,主宰這氣氛的是從這裡走出去的死者們。死的分量散佈在這裡,壓抑著這裡可能產生的生機。偶爾便能看見,那些廣源在世時的朋友們,聊天時隨時把握著自己的情緒,及時扼殺過於高興的表情和那些本能迸發的笑意。每個人都在努力讓自己的舉止與墓園的氣氛吻合,算是對死者的尊重吧。 看見常文和另一個中年婦女從大廳裡走出來時,我心裡緊張一下。他招呼一個正在聊天兒的男人,傳達了什麼信息,然後那個人便招呼所有的人從右邊的大門走進遺體告別大廳。人們差不多都進去之後,我走過去,跟在一個老頭後面,也慢慢走進大廳。 哀樂像空氣裡看不見的飛絮,彌漫在各個角落。遺體告別大廳中央躺著被鮮花簇擁的廣源。他頭頂附近站著幾位親屬,剛才跟常文一起出來的女人垂頭站在正中央的位置,我想她是廣源的妻子。走在前面的人默默地看著廣源,走近家屬時,寒暄幾句。當我看見隊列中常文和他身旁的女人時,異樣的直感告訴我,她就是常文的妻子。 我努力收回注意力,經過廣源遺體時,我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廣源跟我想像的樣子完全不同。看他的信時,覺得他應該是一個胖乎乎的戴眼鏡的樂觀和藹的男人,而躺在這裡的廣源幾乎可以被看成是常文的兄弟,瘦削,五官棱角分明,化妝之後的臉上依然留著幾分苛刻,仿佛要永遠保留自己的批評態度。只顧看廣源,發現自己落單兒時,已經跟剛才走在我前面的老頭拉開兩米左右的距離。我覺得好多人都在看我,索性望過去證實一下。我發現,毫不掩飾看著我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常文,另一個是光源的老婆。 我在廣源頭頂上方的鮮花旁停了一下,在心裡鄭重地向他告別,初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希望今後的生活中再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經過他妻子時,我稍微點點頭,便加快腳步跟上前面的人們,經過另一個門,離開了大廳。我混在人群中,正想一個人離開時,從後面傳來的一個聲音讓我停住了腳步。 「你等一下。」一個女人的聲音。我無法確定是不是沖我說的,但我停住了。 廣源的妻子站在那裡,充滿敵意地看著我。沒等我開口,她的話語已經像子彈一樣射向我。這些話剛才在大廳裡她一定忍了半天了。 「你不覺得你非常不合適參加這個葬禮嗎?!我沒想到,你居然不要臉到如此地步。你以為你是誰,你想破壞別人的家庭就破壞,你害死了廣源,居然好意思參加葬禮,你這個賤貨……」我無法反應,周圍的人都在看著。先是過來一個男人企圖阻止她,但她更加瘋狂地叫駡;接著常文闖了進來,看見他,我的眼淚直往上湧。他走近廣源的老婆,低聲說了什麼,廣源的老婆驚訝地抬頭看我,突然用手捂著臉,嚎啕著轉身跑開了。 突然那麼疲乏,我幾乎喪失了離開那個地方的力氣。剛才走在常文旁邊的女人站在近處看著我,我差不多確定她就是常文的妻子。常文走近我,背對著他妻子,他說: 「對不起,她搞誤會了。」旁邊的人知趣兒地散開了。剛才勸阻廣源妻子的男人再次走近我。他對我說: 「對不起,我姐有點受刺激了。你是……」 「她是S大的老師。」常文公事公辦的口氣。 「認識廣源?」 「就是。」常文替我回答時,我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住地飄向常文的妻子。她安寧地看著我,她目光傳達出的含義,我仿佛也讀懂了。她慢慢走過來,靜悄悄地站在常文身旁時,常文後退一步,連忙掩飾自己的慌亂。 她看看我,看看常文。常文穩住自己之後,介紹說: 「這是我愛人王紅,這是吳黔老師。」 常文的妻子個子不高,皮膚白皙,五官很秀美,應該說是一個端莊的女人,非常沉得住氣。她讓我想起當年樣板戲中的阿慶嫂。 「吳老師,不一起去吃飯嗎?」她不緊不慢地說,像是一個很有心計的女人。常文沒了下文,我說,抱歉,還有事,先走了。我說完轉身離開,快走幾步,離開人群。 我離開人群之後,眼淚才嘩嘩地流出來,渾身乏力疼痛,心裡被各種刺激攪得亂七八糟。被廣源妻子誤會的委屈,被常文妻子審視時的窘態,被常文欺騙的感覺——他妻子跟他說的幾乎完全不同……統統侵襲過來,腳步都有些踉蹌。 「吳老師,請你等一下。」這是什麼樣的聲音!我想不出,一個女人能承受多少次這種從背後傳來的威嚴之聲,它仿佛擁有道德的權利,帶著劈頭蓋臉的蔑視,無情地打擊;被打擊者根本無法招架……我只來得及,轉身前擦乾眼淚。 常文的妻子一個人站在我身後,帶著微笑看著我。這是我第一見到的讓我害怕的微笑。 「你認識常文多久了?」她說話時依然帶著微笑,但這微笑不妨礙某種兇狠從話語中放射出來。她吸取了廣源妻子的教訓,努力保持自己作為優勝者的陣腳。 「不到一年。」我突然變得無所謂,一切一切的盡頭已經出現在眼前。 「你是怎麼打算的?」 「沒有打算。我明天回日本。」 「不再回來了?」 「跟你有關係嗎?」 「你說呐?」她咄咄逼人。 我把目光投向遠處,看見常文正朝我們的方向走過來。 「你說的對,我很抱歉。」我不想再掩飾,「我保證,即使回國,也不會回到這個城市。對不起,先走了。」說完,我跑開了,越跑越快,想把身後的常文,常文的妻子,還有跟他們有關係的一切,永遠甩開。跑出墓園的大門時,心裡祈求著,帶我遠離,遠遠地離開,永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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