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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記著,」康迅用一隻手握住王一的肩頭停頓一下說,「無論你遇到什麼困難,哪怕是天大的困難,都可以寫信或打電話給我,我永遠都會幫助你,盡我的全部力量。永遠都不要懷疑這一點,只要我還活著。」

  王一覺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不住地點頭,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此時此刻她仍舊不甘心這是最後的訣別。

  王一的表情與一個中年婦女毫無關係,那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姑娘的表情:害怕,哀憐,懇切。康迅看不下去了,這是他心愛的女人,他卻無力改變她的處境。他必須馬上離開,但他張不開口說出最後的話。

  他們都不再說話了,他們像兩尊泥塑一樣面對面站著,等待最後時刻像屠刀一樣斬斷他們的空間。他們旁若無人地相互凝視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走了。

  廣播報告了康迅要乘的那班飛機的起飛時間,然後敦促乘客儘快辦理登機手續。最後的時刻終於來了。

  「現在。」康迅輕輕地說,說完他把手放到王一的面頰上。

  「不。」王一握住康迅放在她臉上的手。

  「多保重自己。」康迅控制自己不去擁抱她,否則他沒有力量再一次放開這個女人,最終離開。把王一擁在懷裡的感覺常常讓康迅祈求上帝:拿走他的一切,但留下這個女人。

  「好吧,現在。」王一放開康迅的手。康迅的手慢慢地從王一的臉頰上滑下來。

  為什麼我不把她帶走?我能把她帶走的!可是我不能!這是康迅最後的思想,它像一顆流星穿過了康迅的腦際,飛遠了。

  「再見了。」康迅儘量微笑著,向後一步一步地退去。他身旁的人自動為這個淚流滿面的男人閃開一條路。他退遠了,人流又一次淹沒了康迅。王一看不見他了。而後,王一的目光越過重新在他們中間經過的人流,看見了康迅高揚著的手臂。

  王一突然沖進人群,閃過一個又一個身體,奔到康迅跟前。她一分鐘也沒猶豫,撲進了康迅的懷裡。

  他們沒有說話,沒有親吻,他們只是緊緊地擁抱,默默無聲地流淚。

  一分鐘後,王一輕輕地從康迅的懷中滑出來。康迅順著她的肩膀找到了她冰冷的雙手,緊緊握住。

  「一切順利。」王一說。

  「保重。」康迅說。

  王一知道這是最後的,她向後退去。康迅張開自己的手掌,王一的手一點一點地從他的掌心消退。這是她最後還能觸摸的,絕望像刺一樣紮進王一的心裡。她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康迅的掌心深深地劃下去。

  康迅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這是兩雙手分開前他最後的感覺。他抬頭看著王一跑進了人群,然後他低頭看自己的掌心,有一道滲出鮮血的劃痕。

  「請出示您的機票。」

  「現在不。」康迅斬釘截鐵地說,說完又一次將目光投向喧嚷的人群。王一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一年的早春像冬天那麼寒冷,該從海上吹來的暖風姍姍來遲。也許是因為寒冷,那些即將死去的人也竭力拖延著,不願在寒冷的春天揚起與這個世界告別的手臂。就像龍山公墓的一個工人說的那樣,死人的事似乎不再發生了。龍山公墓新落成的遺體告別大廳和戶外追悼園最近突然不如往日那麼繁忙。

  但是死人的事的確時刻都在發生著。劉軍提前很多時間趕到龍山公墓,希望能碰到尹初石。他去了幾次尹初石的住處,他都不在。可是公墓這兒空曠得出乎他的意料。他看看表,離預定的時間只差十分鐘了,但既沒有車也沒人。他像兩個站在遺體告別大廳門口的工人打聽,兩點鐘的追悼會是不是如期舉行。其中的一個工人打量一下劉軍,然後說:

  「來看熱鬧的?」

  劉軍被他的話噎住了。

  「今天下午一起燒倆兒,少見啊?」剛才說話的工人對另一個工人說。

  「怎麼回事?」另一個工人間。

  「父女。」

  劉軍感到說不出的厭惡,這個工人的職業讓他失去了很多人之常情,劉軍無法習慣這些。

  「改成三點了。」那個工人在劉軍背後大喊了一聲。

  劉軍一個人繞到公墓後面新開闢的墓地,一塊塊嶄新的石碑聳立著,有的石碑周圍圍著一圈松枝。劉軍第一次感到死亡離他如此之近,他仿佛看見了自己的結局,有一天也會只剩下一個名字被人刻在石碑上。然後由他的女兒付錢,讓他的石碑也立在這兒,和別的石碑一樣:一個名字,兩個日期。這便是生和死。劉軍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對他一直津津樂道的生活表示了懷疑。人活著的過程,從生的日期到死的日期,並不像他想像得那麼莊嚴,不過是匆匆走了一遭,此外還有什麼特別的麼?想到這兒,他甚至對小喬這麼年輕就死去了產生了幾分妒意,她至少留下了一個青春美好的形象。對於還活著的認識她的人,她永遠是年輕的小喬。

  載著小喬和她父親遺體的麵包車帶領著一個長長的車隊徐徐開進了公墓的院子。汽車的馬達陸續都熄火了。接著是嘰嘰喳喳的人聲。劉軍走過來,在人群中穿梭了一圈兒,沒有發現尹初石的蹤影,多少放鬆些。他碰見了一直給他通風報信兒的那個女人。她說,沒想到劉軍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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