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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對,他跟誰都說,好像這是了不起的事。」

  「也許這不該受到責備。」

  「也許,但他在炫耀。」

  「炫耀進過監獄?」

  「這是他的特點。」

  「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別讓他傷害你,這樣,你也就不能傷害他。」

  「他為什麼要傷害我?」

  「因為他愛上你了。」

  「我不懂。」王一說得很認真。

  「我也不懂,但我憑感覺就能知道,他總是從那些愛他的女人那兒逃開,康妮就是例子,最終呢?他愛上的女人也會像他一樣離開的。這就是他的命運。」

  王一沒說什麼,心裡她對珍妮的不適感已經消失了。她覺得這個坦誠的姑娘也愛上康迅了,她不忍心看到任何女人傷害他。王一很感動,剛才還主宰著她的迷亂,這會兒逐漸散開些。她不想再呆下去。臨告別時,珍妮囑咐王一,不要對康迅提起她們見面的事。王一認真地答應了。她沒有想到,這個比她小七歲的珍妮,在這一切都平息之後,竟然成了她最信賴的朋友。她離開中國以後,王一的生活突然變得沉重,因為她不願對另外任何一個人傾吐往事。而那些「往事」現在正在發生著。

  王一走進森林公園,魔法好像隨便飄來的一陣風,一瞬間便讓王一有了那麼強烈的直感:康迅也在這裡。王一站在公園空場上,面對兩條分開的路,她沒了主意。向右的路是她回家的捷徑;向左可通過一個十分幽徑,有許多古柏的區段,人們常常習慣叫這裡保護區,因為那些古柏是被保護的珍稀樹種,按照習慣,她要走右邊的路;按照心情,她不知所措。她想走右邊的路會錯過康迅的。這想法不管從何而來,出現在她腦海時,首先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原來自己是希望見到康迅的。

  她並不急於回家,但她選擇了向右的回家捷徑。她走得很慢。這時,她意識到自己該考慮一下怎樣回答這封信。拒絕是肯定的,但怎樣拒絕才不至於使康迅受到傷害呢?已經有零星的葉子提早離開了枝杈,落在地面上。王一踩上一片這樣的落葉,心裡一陣難過。沒有任何可能,讓她的拒絕不傷害康迅。但她不能接受這份感情,她想,這是不言而喻的,她是母親,是妻子。她甚至沒去想為什麼不能,不能就是不能。這聽上去一點也沒道理的理由,在王一身體像一種永遠發生效用的抗體,自動拒絕著婚外戀情。有這樣抗體的已婚婦女,絕不止王一一個,可以成百萬成千萬地列成有氣勢的方陣,和時代一起向前。

  她又從皮包裡掏出那封信,她想現在再看一次。如果她拒絕,這封信遲早是要還給康迅的。她找到一個空著的長椅,背對道路,面前是一片灌木叢,隨時都有可能,從灌木叢中走出幾對情侶。她又把信放回皮包,並不是因為怕人撞見她偷偷躲在這兒看情書。她已經淚水漣漣了,心底裡一個那麼強烈的聲音撞擊著她。她喜歡這個給她寫信的人,儘管他是個外國人。她把頭仰向藍天,天空被樹木分割著。她像被人錯怪的孩子,感到委屈。她問自己,為什麼這麼刻薄地對待自己?當然不要接受這份情感,但是可以一個人暗自裡想想,海明威不是說過,想想也是很好的。如果她一個人坐在森林公園的長椅上,想想她喜歡的另一個男人,會妨礙丈夫、女兒,以及由他們共同組成的家庭麼?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既然不會,為什麼不打開感覺的閘門,讓自己明白,喜歡他什麼。也許這樣,才能更有效地拒絕。

  她閉上眼睛,把頭靠到椅背上,雙手抱著皮包,康迅的微笑馬上浮現在她的腦海。他的微笑給人一種暖融融的感覺,也許她最初的喜歡就是從他的微笑開始的。他的眼睛,噢,不,她寧願先越過眼睛,因為它們是藍色的。他的鼻子算不算希臘似的?也許他祖上有希臘血統,他的鼻子直直地向下,正面你無法看見鼻孔,很完美,是麼?對,是的,鼻廓也不是很大。他的嘴,薄唇闊嘴,很適合抿嘴微笑。他的頭髮是褐色的,他不十分高大,一米七十八?差不多。他體魄健壯,什麼人都會相信他有力量,發大水,他會把困在樹上的老太太搶到船上;地震時,他會背上三個孩子逃離危險地段;在街上遇到壞人,他不會因為膽怯而繞開。他很善良,認識他不需要太久,便可以發現這一點。她想起他們在教室裡交談的時候,她能感到他散發著的東西,它像一種場,讓她覺得溫暖和安全。無論他們談論的話題是什麼,在這個場內,誤解變得很難,領會對方又是那麼輕而易舉。她第一次不擔心自己在一個男人面前說錯了什麼,即使說錯了,好像也沒什麼。她認真地回憶與丈夫的共同生活,還從沒讓她有過類似的感覺。他站在她背後,也往窗外看時,雨還沒下,但她覺得他的身體在她後面不遠的地方建立了一個溫暖的世界。她能那麼具體地感受溫暖的全部涵義。

  跟他在一起,她覺到安全;跟丈夫在一起,她也有安全的感覺。這兩者有什麼不同,她一時想不清楚,但這兩者肯定不同,她這樣認定。她起身離開長椅,終於能夠像往常一樣從容地朝家走去。她覺得周圍的一切,哪怕是往日的一片舊葉子,都有一種讓她覺到陌生的新面孔,似乎在提醒她注意,生活隨時都在誕生美好的東西。她以為她找到了一條適當的路,面對康迅,那便是先不理他,像平時一樣對他,像沒讀過這封信一樣。

  她應 山,而女人卻不是吳曼。

  8

  王一回到家中,有些坐立不安。公園裡的事讓她感到十分為難。她想,這差不多是幾十年來她碰到的唯一道德問題。她甚至覺得如果碰見的是自己丈夫與別的女人在一起,也許會容易些,至少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現在她完全沒了主意。告訴吳曼,她不知道會引發什麼樣的後果,同時她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告訴,別人遇到這樣的事都是怎麼應付的?大多數是不告訴當事者,但卻四處傳揚。這種做法是王一所不恥的。她承認,吳曼並不是她十分知心的好朋友,如果她是自己的好朋友,也許在公園的當時,她會走過去指責賈山,而且毫不猶豫地告訴吳曼。

  王一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為自己沏了一杯茶,她忘記了康迅的信和她自己的感情波動,賈山的所為對王一觸動太大,她不能理解這一切,憎恨這一切:男人有了外遇之後,回家與妻子吵得一塌糊塗。她覺得後者比前者更惡劣。想到這兒,她很同情吳曼,但她還是沒有勇氣將她看到的事告訴吳曼。

  電話鈴聲響了,打來電話的人竟然是吳曼。

  「你在哪兒?」王一連忙問,她想此時吳曼正在接近那棵老柏樹。

  「我在家。」聽吳曼這麼說,王一松了口氣。「你晚上有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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