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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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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老師: 這是我第一次曠課,我是指您的漢語課,也可能不是最後一次。我沒有把握保證自己總能平靜地坐在學生的座位上,而不是站起來,毫無緣由地走近你。我想離得近些,很近,看著你的眼睛,它們是褐色的。有時我覺得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下課鈴聲便響了。 當然,今天的下課鈴聲還會準時響的,但我還是決定逃開。我想,還是先給你封信好些,我不是中國人,對中國的許多事也不能像中國人那樣透徹地瞭解。我擔心,或者說我害怕我對你的感情不能帶給你完全的幸福,相反讓你因此遭到痛苦,這是我最不希望的,也是無法忍受的,但我的確已經愛上你了,在看見你最初的幾分鐘裡。 我知道你有丈夫,也許也有孩子。你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女人,應該有人愛你,需要你。這我能猜得到。 我會遭到拒絕的,無論我醒著還是睡著,都無法趕走這念頭。你甚至可以不加任何解釋地拒絕我,我能理解。只是請別那麼快拿著這封信找到我,告訴我不行。給我一點時間,讓我過渡一下,讓我的錯覺留得稍久些:你喜歡我,你沒有回答是因為你在猶豫,你不是幼稚的少女。 我從沒在森林公園碰見過你,但我憑直感知道你常去那兒,而且是一個人。我看得出你和自然的東西有種天生的聯繫。永遠也別斬斷這聯繫,因為這是你可以永生依賴的。對於女人而言,這不同於愛情;對於男人來說,這不同於信仰。自然像時間一樣超出了前面的兩樣東西。如果我走進森林公園,而你剛剛離去,我會從空氣中發現你的氣息,也能從林子的那些空地上感覺到。有一天你會明白我一點也沒誇張。愛情就是要把人變成這樣的。那間教室已經讓我領會這些。 我不能再寫下去了,否則,我永遠也無法結束這封信。感謝你電話裡你鼓勵我的那些話,它們像阿司匹林一樣好用。我已經給母親寫了信,也發了電報。在信裡我告訴她,我願意試著去理解,她為什麼沒離開她丈夫,也想為此原諒她的丈夫——我的父親。她沒離開他,也許就該成為我原諒他的理由。我的母親也會感謝你的,她會從我的信中第一次發現,她兒子的心中充滿了愛。 這和你有關係。 還要請你原諒的是,我用打字機寫了這封信。你知道,我是多麼願意用手寫這封信,就像願意在一個使我得到整個世界的契約上簽字一樣。但我的手寫體很亂,很不好認,包括我的同胞在內,也很不容易認清。我怕因此在你我之間產生誤解。我一直認為誤解比仇恨更可怕,也更有力。 上課的鈴聲已經響了。再見。 M.」 信和王一的手一起垂落下去,教室裡空無一人,陽光尋著一個優雅的角度照射進來,偶爾有風聲,伴著乾枯樹葉的響聲,秋天已經在這裡了,王一的心仿佛還滯留一個遙遠的地方。這是她第一次看情書,當然是寫給她的。與丈夫談戀愛時,因為住在一個城市,也沒有長期分離的時間,因此從未寫過信。王一甚至沒去想想這封還捏在她手裡的情書是有怎樣的份量,會給她帶來怎樣的後果。她像初次放舟海上的女學生,無法自持地陶醉其中。一個女人第一次看寫給自己的情書,很可能還是最後一次,為什麼要用風浪攪擾她呢?讓她只看見蔚藍的海面映著太陽的光輝,哪怕只有一會兒。 她終於把信裝回信封,又裝進自己的皮包。她好像不能將這封信跟康迅聯繫起來。在已經建立的印象中,康迅似乎還是個有些幼稚的小夥子。這封信裡那麼優美,恰到好處地表達了一個男人深藏心中的情感,既不乏熱烈,也不乏深情。要是所有的男人都會這樣表達自己的愛情多好啊!想到這兒,她輕輕搖搖頭,提醒自己已經在為全世界操心了。但這信的確是康迅讓那姑娘交給她的。王一心亂了。 王一拿著康迅借給她的那把傘,來到他的房門口。她輕輕敲了幾下,沒人應聲,門卻開了一條縫隙,原來門是虛掩著的。她推開門,房間裡沒人。她疑心自己走錯了,但馬上看見了一面牆壁一樣大的壓膜畫兒,遼闊的綠色牧場,羊群還在遠處,但看得出正朝這兒走過來。綠色的畫面讓房間充滿生機,王一使勁嗅嗅,並沒有草原的味道。 她把傘放在身旁的一個雜品架上,並沒有再向前邁一步。她站在門口,好像這就不算擅自闖入別人的房間。她環視了一下房間的陳設,巨幅牧場畫下面是一個單人床墊。對面是在中國任何一個廉價家具市場都可以買到的那種三屜辦公桌。桌子的右角上有一隻體積很小的打字機,此外是一些別的文具,桌面上東西不多,也不淩亂。桌子旁邊是一個木頭簡易書架,也有一些中文書。書架上面是一個小提琴盒子。地上鋪著草編地毯,窗戶敞開著,房間裡沒什麼特別的味道,也許是因為窗戶總是開著的。王一想,這陳設無法讓人相信主人曾經在監獄呆過那麼久。 王一離開康迅的房間,將門用力帶緊。她走近樓梯時,發現給她信的金髮姑娘正倚在樓梯對面的牆上吸煙。王一笑著跟她打個招呼。 「你好,老師,我叫珍妮。」她主動介紹自己。「我能跟你談幾分鐘麼?」她轉而又用英語說。 「當然。」王一說。 珍妮左右看看,問王一可不可以去她的房間,她的房間現在沒人。王一來到珍妮房間,發現是兩個人合住。珍妮說,「莫裡斯是外教,應該住對面的樓,但他喜歡住這兒。」王一聽她這麼說,知道她看見自己進康迅房間了。 「康迅去哪兒了?」王一直截了當地問,她覺得這樣好些。 「是的,他沒去上課,可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今天上午他肯定沒課。」珍妮的英語沒有明顯的口音。「他給你的信上沒說他去哪兒了?」珍妮又問。 王一覺得這樣的問話有些不友好,便說,「信跟他去哪兒沒關係。」 珍妮又點著一支煙,沒再說什麼。王一有些發煩,珍妮請她來難道只是為了觀賞沉默?!「有事麼?」她問時儘量把語氣放平。 「您想如何回答他的信?」珍妮問。 「你知道這信?」 「我早就知道,從他離開康妮那天起,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他的學生或是他的老師,或者大街上碰到的一個女人,反正會有一個女人。」 「怎麼樣?」 「他愛上了。」 「你認識康迅很久了?」 「對,在大學時就認識了。」 「你很瞭解他麼?」 「不。」珍妮看一眼王一說。 「我對他也不太瞭解。」 「除了他去過監獄?」 「對,他跟我說過這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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