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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我從不給乞丐錢,說不清為什麼,不喜歡。但我第一眼看見這老頭兒時,心裡好難受他在做乞丐的事,但他的臉上那麼羞愧,好像他恨自己這麼幹。這是人到了絕路才有的樣子,我受不了這個,他到這地步還試圖保持自己的尊嚴。他的那張臉,天呐,真比好多不是乞丐的人還多一點兒自尊。」

  劉雲站住了,她第一次勇敢地迎著吳剛的目光,如果她再年輕一點,如果她再多一點力量,她會對吳剛說出自己心中好像是剛剛完成的愛情。最終她什麼都沒有說出來,兩個人又繼續走路了。但是他們幾秒鐘的凝望在他們各自的生活中都寫下了重重的一筆,以至於吳剛最後說出自己要離開的決定時那麼艱難。他說他決定賣掉酒吧去深圳跟一個朋友一塊做公司。而劉雲也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反應,吳剛離開她後,她感到自己再一次空了,雖然他們說好還要再見面。

  那天下午,天一直沉沉地陰著,大片的烏雲默默地滯留在天空,毫無散去的意思。沒有風,空氣中好像充滿了壓力,讓人有時覺得需要深呼幾口氣。看這樣的天氣,每個人都覺得一場暴雨馬上就要來了,可是到傍晚雨並沒有下,大家甚至有點祈望下暴雨了。也許痛快地下一場大雨,比這樣陰沉著好。

  婁紅在去耿林住處的路上,對這樣的天氣很滿意,好像是老天專為她眼下心情安排的。但她走到大院兒的門口時,看見慣常總是坐著一群老太太的花池旁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她穿過院子朝樓門口走去,不免有幾分失落感。從那些老太太眼皮底下既要小心又要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原來是她和耿林這段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婁紅一邊想一邊上樓,許多她已經想好的要對耿林說的話此時又有點模糊了。

  站在房門前,婁紅考慮著,想不好自己要用鑰匙開門,還是按鈴。也許這將是她最後一次用這把鑰匙,這時門開了,耿林站在門旁,有些緊張地對婁紅微笑著。

  婁紅也朝耿林做出一個微笑,然後走了進去。耿林依舊能分辨她的腳步聲,在婁紅心裡又撞起幾個小浪花。

  他們一先一後走進房間,婁紅沒有馬上坐下,回身看看站在門旁的耿林,兩人都有些尷尬地笑笑。婁紅剛才對房間掃視的時候,發現耿林買了一個新床罩。

  「新買的?」婁紅明知故問,沒話兒找話兒。耿林點點頭。

  「在那家商店?」婁紅曾經和耿林在一家商店見過這個鏤花刺繡的床罩。婁紅說過她要買下這個床罩鋪到新婚的床上。但她沒有想到耿林這時買回了這個床罩,在他們感情變得既微妙又脆弱的時候。

  「降價了。」耿林說。

  婁紅聽了耿林的話笑了,耿林也跟著笑笑。然後兩個人走近床前,一起端詳起這個床罩,好像這是他們這次見面的惟一目的。

  床罩是米白色真絲和棉混織的,上面用同樣顏色的絲線繡著花朵圖案。它看上去十分莊重,光澤含蓄,展示了華貴和高雅的品質,與耿林眼下各方面都十分簡陋的居室形成了反差。

  「它不適合這兒。」婁紅說著轉身面對耿林。

  「說得沒錯。」耿林也迎著婁紅的目光,希望自己眼睛不要發潮。這是婁紅受傷後他們第一次這麼近地互相凝視,耿林覺得心悸,身體裡又有了幾種巨大的力量,它們互相碰撞,仿佛要崩裂或扯碎他。他看見婁紅的眼神中似有從前的幾分輕佻,她的胸部不大但充滿誘惑力地在起伏著,她小小的有些上翹的耳垂兒……這一切使耿林恨不得馬上把婁紅抱進懷裡。太想死死地擁抱他,沒命地親吻她,把自己的一切部融進她的身體。

  但是,他依舊那樣站著,儘管他覺得雙腿已經發軟。他也看見了婁紅臉上脖上的疤痕。那些疤痕好像對他伸出了無數雙手,阻止他,警告他,譴責他。頓時,他又被內疚籠罩了。

  婁紅坐到一把椅子裡,她把耿林的一切表情都讀懂了。她也曾在這短暫的相視中有過內心的鬥爭:她要不要走過去擁抱他。這時,在她心裡響起兩種聲音,兩種相反的聲音。她要擁抱他,安慰他,但她馬上就發現這聲音不是出自她的感覺和身體,而是出自理性主宰下的某種同情和對過去的某種依賴和習慣。她強烈地感覺到她和她的身體,她的感覺,都是那麼無所謂,它們一點也不想急切地去擁抱這個男人,但它們也不會十分反感擁抱這個男人。

  「多麼可怕啊,對我來說他怎麼能突然變得無所謂了?」婁紅坐下後被自己心裡的想法嚇了一跳,儘管她來時是準備向耿林攤牌的,是要跟他分手的,她為此做了那麼多精神準備,她以為,這將是很疼的,甚至會比她臉上最初的傷口還疼。

  耿林也坐到了另一把椅子裡,婁紅看見平靜的耿林,以為自己的無所謂傳染給耿林了。難道他們曾經有過的那一切,都是虛假的?真的能就這樣不留痕跡地煙消雲散?她對耿林笑笑,仿佛她想再一次證實,一切真的都是這麼無所謂了嗎?耿林對她的微笑報以同樣的微笑。他的微笑沒有幫助婁紅證實,也沒有幫助她否定她的感覺。因為耿林早就從婁紅臉上看到分手時刻即將來臨的預兆。他也曾經想過要抗爭,要試一試留住這個女人,他還喜歡她愛她,還想在許多個夜晚摟著她入睡。但他害怕,他在婁紅的臉上看見的不可更改的決心。讓他感到無力的另一個原因是那個他從酒吧領回家的女人。

  「你幹嗎不擁抱我,把我放到你的床罩上?你不是為我買的新床罩嗎?」婁紅突然說出這些話,突然得連她自己都吃驚,她不知道自己要於什麼,她的身體裡沒有絲毫類似情欲的東西。

  耿林也被婁紅突然冒出來的話驚著了,他以為自己先前的感覺錯了。他又去看婁紅,婁紅雙目瞪著他,像從前對他發脾氣那樣,這讓耿林又有了心悸的感覺,就像看見婁紅剛進門時一樣。他站起來走近婁紅,在她旁邊蹲下,這時他又在婁紅的眉宇間看見她對他的排斥,他畏縮了,他不明白婁紅為什麼要這麼做。耿林的心頓時很疼,疼得他終於恨起自己,甚至對自己產生了蔑視,他覺得,婁紅現在不僅不愛他要離開他,而且還想嘲笑他。

  耿林調動著一個男人所能有的全部寬容和控制力,竭力微笑著拍拍婁紅的大腿,沒說什麼站起來,又回到自己的座位。

  這一切在婁紅眼裡都變成了耿林對她的輕慢,她覺得即使對一般客人耿林也不至於這樣:在虛假的禮貌後面藏著輕蔑。此時,理智如輕風一般遠離了婁紅,她再也分不清什麼是她身體要做的,什麼是她理智要做的,控制她的就是憤怒,一種過去在她跟耿林吵架時曾經控制過她,讓她發瘋的憤怒。

  她站起來沖到耿林面前,跪撲到他的懷裡,不是擁抱而是扯住他的上衣: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憑什麼這樣對我?因為你我才被人撓成這樣,難道這就是你給我的報答?你要分手你可以明說,你少這樣污辱我!」婁紅一邊說一邊扯著耿林衣服搖晃。

  耿林抓住婁紅的兩隻手腕,試圖讓她安靜下來:

  「你冷靜點兒,冷靜點兒。我們一起去照鏡子,看看誰的臉上寫著要分手。你一進來你的臉就告訴我,你是來跟我了結的,不管我同不同意,不管我的感覺如何,你是下定決心要這麼做的。」耿林一衝動說出了心裡話。

  「你放屁,耿林!」婁紅聽耿林這麼說更加瘋狂了,她忘了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全部考慮,腦袋裡惟一能露頭兒的想法就是:她不允許耿林這樣想她。「要是我剛進門就這麼想了,我就不會讓你跟我睡覺。」

  「你還年輕,面臨這種事找點兒藉口,不願被人拆穿,我能理解,但也不用把我當猴兒耍,呼來喚去的。」耿林越說越傷心。

  「我明白了,耿林,你想以退為守。」婁紅說著甩開耿林的手,「你幹嗎不明說,你有別的女人了!」

  儘管耿林對此有所準備,婁紅突然這麼說還是刺了他一下。他抬頭望婁紅一眼,婁紅馬上說:

  「你用不著告訴我她是誰,也用不著坦白,這事兒跟我沒關係。我現在算是看透耿林是什麼東西了。」

  耿林呆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一個被震撼了的觀眾。

  「你幹嗎不說話啊?向我解釋啊?跟我說對不起啊!告訴我你想找個比我老實比我賢惠的女人做老伴兒,等你老了動彈不得了,她好護士一樣給你端屎端尿,照顧你。你想你多美啊,耿林?什麼時候美夢成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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