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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當她從最長的一次昏睡中醒過來時,依舊很難受,好像根本沒睡過一樣。她坐起來喝了一杯水,記起來自己剛才做的夢,不由得不安起來。她從沒做過這樣奇怪的夢。

  在夢裡,她走在一條很寬很長的大街上。街道的兩邊是又高又壯的楊樹,沒有車輛,只有行人,但行人都朝她去的相反方向走。偶爾有幾個與她同方向的行人,都很快地超過她了。於是,她也加快腳步。可這樣沒走幾步,她就看見自己的左腳脫離了她,走到她前兩步遠的地方去了。她一開始不相信這是自己的腳,但她認識自己的皮鞋。她嚇壞了,連忙低頭看自己的左腳是不是還在,它不在了。她停住腳步,然後眼前的左腳便回到她這兒了。接下去她又走,一切正常,可又有行人超過她,然後又加快腳步,左腳便又離她而去……

  就這樣循環了幾次,她醒了。在夢中她覺得自己恨不得揍自己一頓。在她醒了之後,思緒依舊集中在這兒,她不明白在夢裡為什麼偏要加快腳步?

  電話突然響了,嚇了劉雲一跳。她猶豫,但還是拿起了聽筒。

  「劉姐吧,我是陳大明。怎麼樣?我都聽說了,這會兒那x丫頭該老實了吧。以後這事兒你全找我,別的不成,幫你出出氣沒問題。」

  劉雲長籲了一口氣,仿佛是一架剛從霧中鑽出的飛機,耀眼的燦爛日光讓她暈眩,原來是這樣!

  「我擔心她報復你,所以我想問問你什麼時候上班?我去你醫院候著,他們不敢亂來。」陳大明說著又補一句,「再說還有我吳哥。」

  陳大明的第一句話把劉雲氣壞了,但聽他說完第二句話,她又覺得陳大明一片好心為她,不忍責備。可劉雲眼前又浮現出婁紅受傷的臉。

  「劉姐,劉姐,能聽見嗎?」

  「我在聽,」劉雲說,「你也能聽見我說話吧?」

  「能。」

  「我求你一件事。」

  「沒問題。」

  「別再管我的事了。我謝謝你的一片好心。」劉雲懇切地說。

  「可是我……」

  劉雲放了電話。

  第三十章

  賓館大堂的咖啡廳大都有這樣的魅力,讓心請不好的人寧可留在這兒,而不是起身離去,仿佛外面的所有地方都還不如這裡。

  婁紅的父親走了,耿林還坐在原來的地方,既不出神兒,也不難過,很平靜的樣子。

  「先生,您?」服務員按慣例過來收抬婁紅父親的杯子,同時也感到奇怪,先走的顧客把錢付了,這在賓館大堂並不常見。

  「把這杯也收走。」耿林指指自己面前一口沒喝的咖啡。

  服務員按他說的,也將另一個杯子放到託盤上。但沒有問他還需要點兒什麼,耿林被蔑視的自尊心又痛了起來。

  「有什麼喝的?」在服務員轉身要離去的時候,耿林很不友好地喊了一聲。服務員回身看他,好像不明白耿林指的是什麼。耿林發現這是個很順氣的女孩兒長得有些逗人兒,一臉受委屈的樣子,於是他不安起來,心想自己是個大男人啊,對一個小姑娘發脾氣,可卑了。

  「酒什麼的。」耿林緩和一下語氣。

  「我可以從旁邊的酒吧給您端來。」

  「好。」耿林說,「一瓶幹紅。」

  「一瓶?」

  耿林點頭。

  「什麼牌子的?」女服務員問。

  「隨便。」

  耿林信任地對女服務員說,好像一個垂死的人,把最後對死亡方式選擇的權力交給了別人。

  耿林喝了半瓶千紅之後,已經有了醉意。這時,他明白了自己為什麼還留在這兒不願意去——沒有人在等他。他不願現在,在他尚還有幾分清醒的時候回到他的住處,他受不了這種心境下那小屋帶給他的孤寂和壓抑。那小屋應該是只該是個為偷情而存在的地方,那久久都沒拉開過的窗簾,把屋裡的一切跟外部世界隔開了。但他也不願意喝醉以後回去,因為他受不了一個人從醉酒中醒過來時的難受,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他苦笑一下,繼續喝下去,發現自己並不堅強。

  耿林又喝了一杯,心情是不願留下來,但又懶得走。時間已經不早了,他想婁紅和劉雲肯定都睡著了。這是世界上跟他有關係的兩個女人啊!一個男服務員走近耿林,低聲說:

  「先生,能請您到旁邊酒吧接著喝嗎?那兒有歌手。」

  耿林迷迷糊糊地點頭,隨著服務員進了大堂另一側的酒吧。服務員給耿林安排好位置,把他的酒瓶和酒杯又擺到桌子上,然後對吧台的人眨眨眼,便離開了。

  一個女歌手正在唱一首耿林從沒聽過的勁歌,耿林覺得酒吧的氣氛更適合他此時的心境,仿佛在他苦澀的舌頭上撒了一層糖,滋味好一點兒。他又喝了一大口,想起「身後」,又想起勞動公園的草地,想起草地上婁紅白得耀眼的酮體,在月光下泛著的光芒……一種莫名的詩意在耿林心裡蕩漾開來,他開始注意著那個有一頭濃發的女歌手,她的頭髮幾乎遮蔽了她的臉。

  歌聲爬到最強的高音後,停止了。

  女歌手好像也有了耿林一樣感傷難過卻沉溺其中的心情,在上首歌過後的安靜中操過一把吉他,坐下,什麼都沒說,便用英語開始唱一首歌。

  女歌手低頭唱著,長髮像沒拉到盡頭的帷幕,把女歌手的面龐隱在一片虛幻中。耿林被女歌手唱的這首歌吸引了。他聽不太懂歌詞,偶爾明白的幾個單詞讓他知道這是首跟愛情有關的歌曲。但這首歌的曲調以及這曲調所營造的氛圍深深地感染了他。他好像通過音樂已經理解了它,又通過對它的理解明白了自己。他忘記了喝酒,忘記了周圍人說話的聲音,聽啊聽啊,仿佛這歌聲把他和女歌手帶離了這裡,到了海上,遠離了生活苦惱和憂傷,只有陽光慷慨的籠罩……

  女歌手唱完了。她放下吉他,朝吧台走來。耿林一直在看她。他喝得已經不少,但還能分辨,她並不好看,所以才用頭髮遮掩。女歌手要了一杯橙汁,耿林的位子離吧台很近,拉拉女歌手的衣裳,像一個小男孩兒一樣認真地問:

  「我能請你喝這杯橙汁嗎?」他儘量口齒清楚地說完這句話。

  女歌手回頭看看耿林,又看看他桌上的酒瓶,便端著橙汁坐到了他對面:

  「為什麼?」她問。

  她一這樣問,耿林立刻對這個並不漂亮的女歌手有了很大的好感,她是個真正的歌手,他想。

  「我想請你告訴我剛才那首歌的歌詞。」

  女歌手看了耿林一眼,很老練地掩飾住了自己的驚喜。這是她最喜歡的歌之一,而歌詞則是她更喜歡的。她沒想到的是,第一個打聽這首歌詞的竟會是一個男人,在酒吧裡的一個男人,而且是快喝醉的一個男人。她原以為只有女人才會對這首歌感興趣,進而詢問歌的內容。

  「你為什麼喝這麼多?」女歌手沒有馬上回答耿林的問題,而是隨口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但她的樣子卻在告訴對方,不必回答她的問題。

  「沒什麼,就是想喝。」耿林說。

  女歌手把酒瓶裡的於紅倒進自己的橙汁裡,然後一飲而盡。耿林見此情景,掏出自己的錢包,態度謙遜微笑著把它送向女歌手:

  「看看還能給咱們來點什麼。」

  女歌手看著耿林笑笑,起身,並沒接他的錢包,耿林舉著錢包的手咣當落到桌子上。女歌手又回到耿林身邊時,交給了他一張紙條。酒吧很暗,耿林掏出打火機,讀完了字條。那上面寫著:

  你只有等到有人愛你時,

  你才會變得很重要,

  你只有等到有人關心你時,

  你才會變得很幸福。

  這是歌詞。

  清晨六點半,耿林用鑰匙打開自己從前的家門。這之前,他在街上已經走了近三個小時,他覺得夜裡的風已經吸走了他身體裡的所有酒精成分。但他並沒因此有清醒的感覺。他聞著家裡清晨特有的氣味,這混合著家具油漆衛生間香皂廚房食物外衣灰塵的氣味,又帶給他熟悉的感覺,就像他每次出差早晨下車回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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