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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這時,耿林正躺在床上看一份《南方週末》,這是他喜歡的報紙,因為它常有些讓人氣憤、讓人難過。有時甚至是讓人窒息的真實報道。每次看完這份報紙,耿林都覺得自己對這個動盪的世界有了新的認識,同時覺得他個人的力量那麼渺小,然後他總是想,對這個沉重的世界他不過是一個那麼小的小人,一個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的小人。一旦他這麼想了,不知為什麼,眼下所有煩擾他的事情都變得容易對付了,好像他可以把對自己生活所承擔的責任暫時放到別處,讓自己輕鬆一下。

  他又試試給婁紅打電話,可電話還是占線。他不知道,劉雲摔了電話以後,婁紅一直沒把聽筒放回去。她拿著聽筒,任憑它發出令人厭煩的嗡嗡聲。在這段時間,她的情緒經歷了以下幾個階段:狂怒——她不能忍受這最後的有力量的話讓對方說了,同時也不能忍受別人摔她的電話。在這之前,她一直覺得摔電話是她的專利,只有她才有權力掉電話;憤怒——她知道即使她再把電話打過去,劉雲也不會接,她的氣無處發洩;煩躁——她想到給耿林打電話,但看看表,知道這時候耿林已經關手機和BP機了,而那個小屋也沒有電話,再有她沒告訴耿林自己要給劉雲打電話,所以無法理直氣壯地把耿林當成出氣筒;茫然——知道沒有任何發洩的可能之後,她像一個傻瓜一樣呆坐在那兒,我於了什麼?她問自己;難過——最後她安靜下來。她把聽筒放回去,父母已經睡著了,她心裡發空。她感到難過,可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難過,她又為這個生起氣來。

  耿林看著看著報紙,眼皮發沉了。他放下報紙,下床去關放在上衣口袋裡的手機。當他把手機掏出來的時候,它響了。他看看號碼是家裡的,他沒有接,但也沒有把手機關上。他又回到床上,把手機放到床頭櫃上,讓它那麼響著。

  手機的鈴聲在夜裡似乎格外響亮,仿佛把屋裡快要入睡的空氣也震盪起來,向耿林壓過來,讓他感到說不出的壓力。鈴聲停止了,他正要伸手去拿手機,它又響了。他看看號碼,還是家裡,便接了電話。

  「喂。」

  「是我,」劉雲坐在地上,語氣十分弱,但口氣十分強。「明天你得回來一趟,我要跟你談談。」

  「出什麼事了?」

  「你回來,我們談。」劉雲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說。

  「最近我很忙,改天再說吧。」耿林感到劉雲的情緒不對,以為她聽了什麼人的話,因而也產生了抵觸的情緒。另一方面,他不希望在劉雲情緒不好的時候回去,談什麼都不會談出結果的。「我再給你打電話吧。」

  「等一下。」劉雲說。

  「還有什麼事?」

  「你不想見我,是嗎?」

  「我沒這麼說,我只是說我這兩天太忙,我們可以——」

  「我想,你的領導肯定不忙,也許想見見我。」劉雲說完放下電話,把耿林留在一片驚愕中。

  第十二章

  因為是醫生,劉雲總要保持最後的理智。當她從那陣突發的昏厥狀態中蘇醒過來以後,最先回到她大腦裡的意識是,這昏厥屬￿哪一類的,血管神經性的?心原性的?但她馬上拋開了這些,剛才由無端傷害所引起的疼痛包裹了她。

  給耿林打完電話之後,她差不多絕望了。她那麼真切地感到,這世上還有如此殘酷的事情,超出了人們能夠忍耐的限度。比如眼下,此時此刻,她哭不出來,喊不出來。她需要一個對手,能跟他吵架也好,可是什麼都沒有。儘管她已經爬起來,讓自己較舒適地躺到床上,她還是不時就有呼吸困難的感覺,好像心裡被塞了很多肮髒的棉絮,吐不出也吞不下。

  她就這樣眼睜睜地在沙發上躺了兩個小時。她的思維就像一輛方向失靈的汽車,東一下西一下到處亂撞過去,但每一次都給狠狠地彈回來,帶給她一陣比一陣更強烈的窒息感。沒有一個思路是通暢的,能讓她說服自己。奇怪的是她只有兩次想到給她打電話傷害她的婁紅,更多的怒火是沖向耿林的。她想去彭莉那兒,又一想太晚了,她想給另一個女朋友打電話,又一想太晚了,她還有小孩兒。她永遠也想不到出去,到街上,去那些只有夜裡才開門的酒吧,借助外力排遣一下。這時,她哭了,淚水順著眼角流進兩邊的發叢。「為什麼我有這麼多的理智?甚至不能去打擾一下別人,更別說是傷害了。但是為什麼,別人可以反過來傷害我?這也是一種邏輯嗎?」她想到這兒由哭泣轉為嚎啕大哭,儘管是大哭,也只是發出很小的哭聲,因為她用手狠命地捂著嘴。

  就這樣一直到夜裡一點多,她洗洗臉,關了燈躺在床上,等待人睡,儘管她一點睡意也沒有。她想,「我必須睡覺,因為明天我得去上班。醫生不同于別的職業,醫生必須得睡覺。」

  醫生劉雲躺在黑暗中終於睡著了。

  清晨的公園是老人的世界,他們各自佔據著自己的老地方,通過不同的方法鍛煉著自己已經老朽的身體,那勁頭比從前工作還認真。一個胖胖的老婦,雙手吊在一棵槐樹杈上,雙腿不停地伸屈,嘴裡還發出嗨嗨的聲音。劉雲從她身旁經過的時候,感到莫大的悲哀。但她說不好這悲哀是對樹的,還是對那老婦的,也許是對自己的。因為只睡了兩個小時,她走路輕飄飄的。她感覺自己後腳跟著地不實,擔心刮強風,自己會飛起來。

  雖然只睡了兩個小時,她卻一點兒不困,毫無倦意。腦袋裡不停地闖進各式想法,但每個想法都像性急的過客,又匆匆離開她。她有很輕微的頭疼,所以上班路上經過一下公園,她覺得新鮮的空氣居然不新鮮,像早晨的集市一樣,到處是人,而且是老人。

  劉雲走進急診室的時候,夜班大夫正在洗手。他是一個喜歡抽捲煙的大夫,離他還有半米遠的時候,你已經能聞到他身上的烤煙葉味兒了。

  「怎麼樣?」劉雲問。

  「希望你昨天晚上睡了一個好覺。」他說著開始脫下白大衣,「今天門診量肯定小不了。」他說著看一眼劉雲。劉雲苦笑一下,「昨天夜裡我幾乎一宿沒睡,一個接著一個。」

  「有沒有留下的?」劉雲指需要再觀察的病人。

  「沒有,我都給打發了,三個住院,兩個回家。」他說。

  聽他這麼說,劉雲就沒再打聽,已經處置過的病人跟她沒關係了。

  「今天上午有你好瞧的。」他說完要走,「這個門診才怪呐,夜裡一忙白天准忙,恐怕是有魔鬼。」他的話音還沒落定,一個哎喲哎喲叫著的中年婦女被架了進來。「你看,來了,悠著點,再見。」

  劉雲立即為這位中年婦女檢查腹部。患者說突然開始上腹部疼,越來越厲害。劉雲檢查之後懷疑是急性膽囊炎。她先讓患者去做常規化驗,可是躺在床上的女患者對同她一起來的男人說:

  「你先去交錢,手續都辦好了,再來接我。」

  男人出去了,女病人對劉雲說:「醫生,讓我再躺會行吧,都快疼死我了。這麼躺著疼得差些。」

  「在別的病人來之前可以。」劉雲邊寫病志邊說。

  「哎,你怎麼在這兒?」探頭進來說話的是胸外科的李大夫。

  「臨時的,宋大夫出國了。」劉雲微笑著說。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機構改革把心臟外科取消了呐。」

  劉雲笑了,「你呀,沒一句正經的,說你幽默吧,太牽強,說你胡說八道,又有點委屈你。」

  「整個一個問題人兒。」女患者在疼痛的間歇插了一句嘴。

  李大夫吃了一驚,走進來:「這是誰啊?這麼敢下結論。」

  「患者。」劉雲說。

  李大夫走近女患者,把手輕輕放到她的上腹部,突然用力一按,女患者「嗷」地一聲坐起來。

  「哎喲,疼死我了。」

  「急性膽囊炎。」李大夫說完對劉雲眨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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