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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在顛顛簸簸的軍用吉普車上,爹緊緊地摟抱著我。我聽到了他的喘息感到了他的心跳。路況很糟,爹的身體時時彈跳起來,他的光腦袋碰得帆布頂篷澎澎響。軍人同情地看我爹一眼,說:

  「再有四個月,一級公路就修好了。」

  我看到,舊路外側,一台台杏黃色的築路機械正在緩慢而沉重地移動著,燒熬瀝青的濃烈味道彌漫山林。青山綠樹,藍天白雲,木棉花宛若簇簇火焰。吉普車拐了一個彎,被一輛載滿粗大圓木的鄰邦卡車擋住了去路。一個瘦小身材、凹眼高顴的司機站在車尾後,對著我們高高地舉起了雙手。我們的司機嘟噥了一句,刹住車。眼鏡軍人下去,操著嘰嘰呱呱的語言與那司機交談。眼鏡軍人對司機說:

  「他說想借我們的千斤頂用一下,有嗎?有就借給他用了,他的車不修好,我們也過不去。」

  我們的司機慢騰騰地從車後工具箱裡把千斤頂取出來。那人連聲道謝,幾句簡單的感謝話倒還說得流暢。

  借著這機會,我脫身出來,站在路邊一塊白石上,回望陵園。我看到戰友們齊集在墓地的高坡上,正對我招展手臂。一股力量吸引著,使我不顧一切地躥回去。

  團隊整體嚴肅,如同一塊沉重而平整的巨石。

  我說:「弟兄們,我不走了,我捨不得離開你們。」

  團長走上前來,用冰冷的手按著我的嘴唇,說:

  「錢英豪同志,我們也不願你走。因為走了你一個,我們這塊大陸,」他指指團隊,沉重地說,「就缺了一個角,而且無法彌補。」

  政委說:「但此事已驚動了活人的世界,無力挽回了。你知道的,離開骨架一天一夜,你就會化成一縷青煙。」

  已調到宣傳處的華中光跑出隊列,把一本油印刊物一捆詩稿送給我,他紅著眼睛說:

  「指導員,送你做個紀念吧。」

  汽車的引擎在遠處轟鳴起來,我必須走了,我捧著刊物和詩稿,三步一回首,留戀戰友們。等我鑽進吉普車裡時,身後響起了低沉的歌聲:

  戰友戰友親如兄弟

  戰爭把我們聯成一體

  生前我們並肩戰鬥

  死後墓穴連在一起

  ……

  我們靜坐在樹冠上,聽著那滾滾而來的送別歌聲,感到遙遠的南方在召喚我們。

  夜色深沉,天上的星密得出奇,河面上反射著模模糊糊的星光,不時有成群的流星墜落,照亮了我們鐵銹斑斑的面孔。我們沉默不語,好像所有的話都說完了。河水又開始上漲了。黑暗裡響著呼隆隆的水聲,腥冷的水味蓬勃上升。我感到徹裡徹外地涼透了。

  河兩邊的堤岸上,每隔十幾米遠就有一盞風雨燈在放射著黃色的渾沌光芒。在靠近我們的樹冠的那盞馬燈附近,坐著一個中年人和一個大腦袋細脖頸的男孩子。起初我們並沒注意他們,那中年人脫下蓑衣,摘下斗笠之後,我們才發現他是張思國。他抽著煙,紅紅的火頭不時照亮顴骨上那塊紅色的疤痕。郭金庫說:

  「我忘記告訴你們了,張思國成家了。女方是個三十多歲的寡婦,那小男孩就是她帶過來的。」

  我說:「成家總比光棍強。」

  錢英豪說:「其實,我們誰也比不上張思國。」

  我問郭金庫:「你跟他是一個團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郭金庫說:「我跟他不在一個連。起初聽說他犧牲了,後來又說沒犧牲。這傢伙,太實心眼了。」

  錢英豪說:「你說詳細點,說詳細點。」

  郭說:「我也是聽人家說,他在尖刀班裡排雷,跟兩個戰士編成一個小組。排了五顆壓發雷後,他們接近了前沿陣地左側一塊小高地,那兩個戰士觸雷犧牲,他也負了傷。他一聲不吭,繼續開闢道路。後邊的人看到他爬到高坡上往下滾去,隨後傳來地雷爆炸聲。他再次負傷,被搶下來送往醫院。當時大家認為他用身體滾雷為勝利開闢了道路。戰鬥一結束,一致為他請功,領導機關也很重視,派人到醫院找他談話,準備整理材料,上報軍委,請授他「滾雷英雄」稱號。

  可這傢伙,死貓扶不上樹,對兩位軍政治部的幹事說:『我沒滾雷。那地方沒雷,又下著雨,我爬上坡去,受傷的腿不得勁,一滑,滑下坡,壓響了兩顆雷。我會排雷,幹嘛要去滾雷?那不是找死嗎?材料說我一個人排了五顆雷,不對,我排了一顆,那四顆是大個子劉和鄭紅旗排的。他倆死了,大個子劉替我擋了彈片我才沒被炸死。你們把功給他倆吧,我活著就占了大便宜,不要功……」郭金庫說,「就這樣,這傻瓜,把到手的英雄扔了。」

  我們把目光齊聚在張思國的臉上,那張臉早已不是守備區後勤班趕馬車的小胖子張思國的臉。那時候他趕著馬車往農場裡運肥,十分得意,說學會趕馬車回家有用。我們跡戀著報幕員牛麗芳時,他迷戀著那匹黃驃馬。有一次我在馬廄附近碰到他,他正在給馬梳毛。他說趙金你知道嗎好馬通人性,騾馬賽君子,牛羊日它娘,這匹馬救過我的命。他說有一次我打瞌睡掉在車輪下,黃驃馬把我叼了出來,要不是黃驃馬我就軋死了。他講的故事許多車把式都講過,我半信半疑,他卻很認真地問我:趙金,我想復員時用復員費把這匹馬買走,你說部隊會不會同意?我很瞧不起他,認為他沒有雄心大志,便說:這匹馬如果是匹騍馬就好了。他愣了一會兒,不高興地說:我跟你說正經話兒,你幹嘛諷刺我呢?

  他嘴邊的煙頭一明一暗地閃爍著。白色的飛蟲不斷地撞著馬燈罩子。馬燈周圍,落了一片飛蟲的屍體。那個大腦袋的男孩愣怔怔地說:

  「夥計,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他拍了男孩一巴掌,說:

  「夥計,你不要叫我夥計。我是你的爹。」

  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齜出了兩顆小虎牙,說:

  「夥計,爹,我叫不慣你爹,可是俺娘也讓我叫你爹。」

  他說:「你娘讓你叫我爹,我就是你的爹。我可以叫你夥計你不能叫我夥計。夥計你打起點精神,小心著別跑了水。咱要保護你的娘,你的娘就是我的老婆,咱還要保護老百姓的莊稼地。」

  「這小子,是馬尾捆豆腐提不起來的東西,」郭金庫說,「有一陣子,我見面就罵他,別人沒有的事還要想著法兒編出來,你小子滾了雷還謙虛,只配修理地球的笨蛋。後來他見了我都躲著走,像個小偷一樣。」

  「這次農轉非,他沒去找縣民政局嗎?」我問,「他受過傷,有可能照顧。」

  郭金庫說:「大概沒去。」

  我說:「金庫,你應該幫他去問問。」

  郭金庫說:「我哪裡顧得上?再說,他自己都不著急,別人還操什麼心。」

  錢英豪說:「人各有志,不能勉強,真讓他去當工人,他未必舒服。」

  我感到無話可說了。郭金庫和錢英豪也沉默了。一條銀光閃閃的大魚從樹冠旁躍起來,又響亮地跌下去。水花濺到我臉上,我感到河水很溫暖。

  大頭男孩突然驚愕地說:

  「夥計,爹,樹上好像有人!」

  張思國站起來,舉起馬燈,黃光鮮明地照耀著他的已經佈滿皺紋的臉。

  他放下馬燈,拍了那男孩一巴掌,嘴裡不知咕嚕了一句什麼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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