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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團長一揮手,作訓股的張、王二參謀手持教鞭站在我爹的身側,一邊一位。等我爹把鐵錘舉起來時,張參謀揮動教鞭打在我爹的胳膊上。教鞭劃一道幽藍的暗影,攪一股陰涼的風,我爹胳膊一抖,鐵錘落地。我心如裂。我爹的大手哆嗦著,把錘子摸起來,又顫抖著舉起,王參謀的教鞭又抽在他的手腕上。鐵錘落地,我心如刀絞。爹呀,你就算了吧。當爹的鐵錘第三次被打落時,他突然跪下,伸著雙手,像要承接什麼似的,哽咽著說:

  「英豪兒,顯靈吧!不要打爹的胳膊,爹千里迢迢來到這裡不容易啊!」

  爹又舉起鐵錘,王參謀又舉起教鞭。我心中一熱,跪在戰友們面前,說:

  「首長們,戰友們,請看在我爹這個老戰士的份上,遂他心願,放他一馬吧,他拖著一條木腿,來到這裡,人都半死了……弟兄們,我也捨不得離開你們……」

  等我抬起頭來時,戰友們都走了,只剩下老爹,還在咬著牙,切著齒,一下接一下地敲我的墓穴。我含著淚,鑽進穴裡,與枯骨結合在一起。

  在墓穴中,我聽到爹的喘息愈來愈沉重,鋼鐵相撞的頻率愈來愈慢,而此時,遙遠的村寨裡雄雞啼鳴的喔喔聲飄飄渺渺地傳來,東天邊一抹魚肚白從黑暗中透出來,天就要亮了。我的爹,你今夜不能洞穿我的墓穴。

  一株紅霞燃燒起來,墓地裡翻滾著團團白霧,宛如漫捲的硝煙,潮濕嚴重,冷氣侵骨。我爹的鑽子在太陽冒紅那霎間穿透了水泥,啟下了第一塊磚頭。一道紅光射進,照耀滿穴如火。爹興奮得渾身發抖,手中的鐵器跌落在地,打得水泥碎屑脆響。

  我渴望著爹繼續開掘,放更多的光明進來。但是他卻把那塊磚頭重新插好,手扶著墓丘艱難地站起來。他身上的骨節叭叭地響著,彎曲的腰久久伸不直。待到伸直時,他又歪倒在地。他的嘴啃著泥土,額頭上滲出一線血。那條木腿從他膝蓋上脫落下來,露出了變色的塑料和淩亂的綁帶。他用雙手支撐著身體坐起來。他挽起褲腿子,暴露了結滿老痂又滲出新血的斷腿。他揪一把野草,擦拭著斷腿處的泥土和血污。木腿默默地直立在他的身邊,像一條忠實的小狗或者像一個忠誠的哨兵。

  我滿懷敬畏注視著它,好像它脫離了爹的身體之後就變成了一個獨立的生命。爹抱起它,認真地擦著它滿身的泥土,宛若孤獨的老人撫摸相依為命的愛犬,宛若士兵擦拭心愛的槍支。後來爹又把它橫纏豎綁在腿上,放下褲管,遮住了它,爹終於站直了身體,背起了沉重的工具,一瘸一拐地嘎嘎吱吱地走進墓地附近的濃密灌木。

  整整一個白天,他隱身在灌木叢中,一點聲息也不出。下午落了一陣急雨,沖刷著他身上的泥土。我恍惚感到爹已被雨水淋死在那兒,心中十分難過。

  黑夜降臨,爹又爬到我的墓穴跟前。他不停地咳嗽著,發出那種蒼老得令人心酸的聲音。戰友們用欽佩的目光注視著他。他坐在昨晚的工作面上,抽掉了那塊虛放著的磚頭,讓一塊天鵝絨般綴滿星斗的天幕進入墓穴。他胸脯中的雞鳴聲和他身上濃重的鐵腥味兒一起灌入墓穴。爹開始硬碰硬的艱苦勞動。今晚的開掘進度很快,天明時分,墓穴上出現一個鬥大的窟窿。爹把花白的頭顱探進來。衰老的氣息吹拂著我,他的淚水像滾燙的蠟油滴在我的顱骨上,立刻就凝固了。他劇烈地咳嗽著,痛苦的呻吟填滿了咳嗽的間隙。爹站起來,隨即又沉重地跌倒了。

  太陽出來了,我的爹躺在墓穴前。一個當過軍醫的戰友避避閃閃地圍著我爹旋轉。形似一隻繞著虎屍轉圈的狼。他終於把身體彎成一座拱橋,伸出一根指頭,觸著了我爹的額頭,軍醫怪叫一聲努力蹦起來,大聲嚷著:燙!燙!燙!

  團長說:錢英豪,後悔了吧?

  我說:我錯了。

  團長說:人固有一死,你不必難過。如果老人家就這樣死了,我們將破例將他編入團隊。

  我想了想,說:團長,政委,戰友們,我爹七十多歲了,我不放心讓他拖著一條木腿站崗、巡邏。

  團長說:我們不會讓他站崗巡邏的。

  我說:那也不行,我老婆雖然帶著我兒子改嫁了,但我爹依然是孩子的爺爺,孩子沒了爹,不能再沒了爺爺。

  團長沉思著,臉上生滿青苔,他舉起右臂往下一劈,說:同志們,為了搶救這個老人,各盡所能,驚憂活人吧。

  團隊沉默了一會,突然爆發了一陣哭嚷,烈士陵園裡,空氣急速流動,光線彎曲顫抖,樹木低垂頭顱,太陽黯淡宛若一個淺藍色的盤子。

  團長又揮了一下手,團隊炸裂,戰友們跳下樹木,折斷樹枝,撕掉樹葉和花朵,拔起被雨水淋腐的花圈,抖散開來,跳上墓場管理處的房頂,搖晃電視機天線,對著煙囪呐喊,用頭顱撞門板……整個陵園都活躍起來。

  我們非常熟悉的墓場管理員開門走出來,他發現了我爹,立即吹向了警哨,幾個工作人員聞聲趕來。他們拉起我的爹,罵道:

  「老傢伙,盜一個戰士的墓你能盜到什麼?」

  我爹的頭顱像成熟的穀穗垂在胸前,守墓人搜了他的身,搜出了被雨水泡濕的榮軍證、烈屬證。

  肅然起敬的表情從守墓人臉上表現出來。他們把我爹抬走了。

  在少先隊員們清脆的歌聲裡,我們臉上都滲出了淚珠。

  半個月後,我爹在一位中年地方幹部和一位戴眼鏡軍人的陪同下,來到我的墓穴旁。四個守墓人拿著鐵鍬、十字鎬在旁邊等待著。

  眼鏡軍人仔細察看了我的墓碑,小聲跟那位地方幹部交談幾句。地方幹部對守墓人說:

  「開始吧。」

  他們撬開了我的墓穴,鏟出了穴中的紅土,鏟斷了一束束樹根,鏟死了很多白脖頸蚯蚓。鐵鍬刃嚓啦一聲響,一陣劇痛傳遍我的全身。地方幹部緊張地說:

  「輕點,到了。」

  守墓人戴上橡膠手套,先把我的頭顱裝進一隻黑色塑料口袋,然後按照從上到下的順序,把我全部裝進袋,連一塊趾骨也沒漏下。

  他們把我用一塊綠色帆布層層包裹起來。眼鏡軍人雙手捧著,鄭重地說:

  「大爺,千萬要保密啊!」

  我爹接過我,抱住,說:

  「首長,我以一個老兵的名義向您保證:用鉗子拔掉我的牙,這事也不會從我嘴裡洩漏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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