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  上一頁    下一頁
五九


  馬上我就知道她不是奔王肝而去,而是奔王肝攤上的泥娃娃而去。王肝沒有吹牛,他攤上賣的泥娃娃,果然與眾不同。旁邊那些攤上的泥娃娃一個個色彩豔麗,不論是男娃還是女娃,都是一個模樣。但王肝攤上的娃娃,色彩自然深沉,而且是一娃一模樣,一娃一神情,有的生動活潑,有的安然沉靜,有的頑皮滑稽,有的憨態可掬,有的生氣噘嘴,有的張口大笑。我一看也就明白,這的確像我們高密東北鄉泥塑大師郝大手的作品。——郝大手一九九九年與我姑姑結婚——他的泥娃娃,從來都是他自己用那種保持了幾十年的獨特方式銷售,怎麼可能交給王肝叫賣呢?——王肝努努旁邊攤位上那些泥娃娃,對那些女人們低聲介紹著:那些貨確實便宜,但那是用模子磕出來的,我的貨貴,卻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工藝大師、泥娃王秦河閉著眼捏出來的。什麼叫栩栩如生、吹彈可破?王肝拿起一個咕嘟著小嘴、仿佛生氣的小泥孩說,法國杜莎夫人的蠟像,與我們秦大師的作品比起來那就是一堆塑料。萬物土中生,懂不懂?女媧摶土造人懂不懂?土是最有靈氣的。我們秦大師用的泥土是專門從膠河河底兩米深處挖上來的,這是三千年沉澱下來的淤泥,是文化的淤泥歷史的淤泥。挖上來這淤泥,放在太陽下曬乾,放在月光下晾透,讓它們接受了日精月華,然後放在石碾上碾碎,再用太陽冒紅時取來的河心水和月亮初升時取來的井中水和成泥巴,用手揉一個時辰,用棒槌敲一個時辰,一直將那泥巴團弄到麵團一般,這才能動手製作。——而且我要告訴你們,我們秦大師,每捏好一個泥孩,都會在它的頭頂用竹簽刺一個小孔,然後紮破自己的中指,滴一滴血進去。然後揉合小孔,將泥孩放置在陰涼處,七七四十九天之後,這才拿出調色上彩,開眉畫眼,這樣的泥孩,本身就是小精靈——我不瞞你們說,你們聽了也不要害怕——秦大師的泥娃娃,每當月圓之夜,都能聞笛起舞,一邊跳一邊拍巴掌一邊嬉笑,那聲音,就像從手機裡聽到的說話聲,雖然不大,但非常清晰,如若不信,您拴幾個回家看看,如若不靈,您拿回來摔在我的攤子前——我相信您捨不得攛,您會摔出他的血來,您會聽到他的哭聲——在他的一通忽悠下,那幾個女遊客各買了兩個泥娃娃。王肝從攤下拿出專用的包裝盒,為她們包裝好。女遊客高興而去,這時,王肝才來招呼我們。

  我想他其實早就認出了我們,他即便認不出我,也不可能認不出苦苦追求了十幾年的小獅子啊。但他就像猛然發現我們似地驚叫著:

  「啊呀!是你們兩位啊!」

  「你好啊,老兄!」我說,「好多年不見了。」

  小獅子對他微微一笑,嘴巴裡嗚嚕了一聲,沒聽清她說什麼。

  我與他用力握手,然後放開,互相讓煙,我抽他一枝「八喜」,他抽我一枝「將軍」。

  小獅子專注地觀賞著那些泥娃娃。

  「早就聽說你們回來了,」他說,「看來真是『走遍天涯海角,還是故鄉最好』啊!」

  「正是,狐死首丘,葉落歸根嘛。」我說,「不過也幸虧碰上了好時代,退回去幾十年,想都不敢想。」

  「過去,人都在籠子裡關著,不在籠裡關著,脖子上也有繩子牽著,」他說,「現在,都自由了,只要有錢,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啦,只要不犯法就行。」

  「一點也不假啊,」我說,哥們,你可真能忽悠啊!我指指那些泥娃娃,說,「真有那麼神嗎?」

  「你以為我是信口胡編?」他一本正經地說,「我說的都是實話,稍有誇張,那也是允許的,即便是國家媒體,不也允許合理誇張嗎?」

  「反正我辯不過你,」我問,「真是老秦捏的?」

  「這能假得了?」王肝道,「我說這些泥孩子月圓之夜能聞笛起舞,那是誇張,但我說這些娃娃是老秦閉著眼捏出來的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如果你不相信,哪天得空,我帶你們去參觀。」

  「老秦也在我們這邊落了戶嗎?」

  「這年頭,什麼落戶不落戶,哪裡方便哪裡住唄,」他道,「你姑姑住在哪裡,秦河就會住到哪裡,這樣的鐵杆粉絲,天上難找,地下難尋呢!」

  小獅子雙手捧起一個大眼睛高鼻樑看上去像個中歐混血的漂亮泥娃娃說:「我要這個孩子。」

  我端詳著這娃娃,心中模糊浮現出一個感覺,對,一點不錯,正是似曾相識之感。在哪裡見過她,她是誰?老天,她是王膽的女兒陳眉啊,是姑姑和小獅子撫養將近半年之後,又不得不還給她的父親陳鼻的陳眉啊。

  我清楚地記得,當陳鼻到我們家來索要陳眉的那個傍晚,春節臨近的一個傍晚,辭灶日的傍晚,鞭炮齊鳴、硝煙滾滾的傍晚。小獅子已經辦好了隨軍手續,離開了公社衛生院。春節過後,我就要帶著她與燕燕坐上火車到北京去了。在北京的一個部隊大院裡,有一套兩居室的單元,那將是我們的新家。父親不跟我們走,也不願去投奔我的在縣城工作的大哥,他要堅守著這塊土地。好在我二哥在鄉鎮工作,可以隨時照顧。

  王膽死後,陳鼻整日喝酒,喝醉了又哭又唱,滿大街亂竄。人們起初對他甚為同情,但日久便生出厭煩。當初搜捕王膽時,公社用陳鼻的存款給村民們發工資,王膽死後,大多數人把錢還給了他。公社也沒向他收取羈押他時的生活費,所以,保守地估計,他當時手頭起碼還有三萬元,足夠他吃喝上幾年的。他似乎把被我姑姑和小獅子抱到衛生院救活的那個女嬰忘記了。他讓王膽冒著生命危險搶生二胎的根本目的,是要生一個為他們陳家傳宗接代的男孩,所以當他看到費盡千辛萬苦、冒著千難萬險生出來的竟然又是個女嬰時,他就捶打著腦袋痛哭:天絕我也!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