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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第四部 第一章

  在我的印象中,姑姑膽大包天,這世界上似乎沒有她怕的人,更沒有她怕的事。但我和小獅子卻親眼看到她被一隻青蛙嚇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的情景。

  那是四月裡的一個上午,我和小獅子應邀去袁腮和我小表弟金修聯合開辦的牛蛙養殖場做客。只幾年的工夫,原先偏僻落後的高密東北鄉就大變了面貌。大河兩岸新修了美麗堅固的白石護坡,岸邊綠化帶裡栽種者奇花異草。兩岸新建起十幾個居民小區,小區裡有板樓塔樓,也有歐式的別墅。此地已與縣城連成一片,距青島機場只有四十分鐘的車程,韓國和日本的客商,紛紛前來投資建廠,我們村的大部分土地,已經成為大都會高爾夫球場的草地。儘管此地已更名為「朝陽區」,但我們還是習慣地稱其為「東北鄉」。

  從我們居住的小區到牛蛙養殖場約有五裡路,小表弟要開車來接,被我們婉拒。我們沿著河邊的人行道往下游走,不時與推著嬰兒車的少婦擦肩而過。她們一個個面皮滋潤,目光迷茫,身上散發著名貴香水的優雅氣味。車上的孩子口叼奶嘴,有的甜睡,有的睜著烏溜溜的眼睛,身上都散發出甜蜜的氣味。每遇到一輛嬰兒車,小獅子都要攔住人家,然後伏下肥胖的身體,伸出手,撫摸著嬰兒的胖嘟嘟的小手、粉嫩的臉蛋。她臉上的表情,說明了她對嬰兒發自內心的喜愛。在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少婦推著的雙座嬰兒車前,面對著車上那兩個頭戴泡泡紗小帽、如同芭比娃娃一樣嬌美的混血嬰兒,她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嘴巴裡低聲嘟噥著,眼睛裡盈滿淚水。我看看那少婦禮貌地微笑著的臉,伸手拉拉小獅子的衣服,說:

  「不要把哈喇子流到孩子臉上啊!」

  她歎息著,說:

  「從前怎麼就沒覺得孩子可愛呢?」

  「這說明我們老了。」

  「也不盡是,」她說,「現在的人,生活水平高了,孩子的質量提高了,因之孩子可愛了。」

  我們時不時與過去的熟人相遇,彼此握手寒暄,共同的感慨是「老了」,是「真快,一轉眼幾十年過去了」。

  我們看到河上有一艘裝修得大紅大綠的豪華遊船在緩緩行駛,如同一座移動的牌樓。悠揚的樂聲飄來,有古裝女子,如同畫中人物,在船艙裡撫琴吹簫。不時有一艘船頭高高翹起的快艇飛速駛過,浪花飛濺,驚起白色鷗鳥。

  我們拉著手,看上去親密無間,但各想各的心事。孩子,那麼多可愛的孩子,這也許是小獅子所想的,而我腦海裡一幕幕閃現的,卻是二十多年前,在這大河之上,那場驚心動魄的追逐。

  我們沿著那座剛竣工不久的斜拉鋼橋上的人行道越過大河。橋上來往的車輛中有很多「寶馬」、「奔馳」。大橋造型風流,宛如海鷗展翅。過橋後,右側是大都會高爾夫球場,左側便是遠近聞名的娘娘廟。

  那天是農曆的四月初八,正逢廟會。娘娘廟周圍的空地上,停滿了車輛。從車牌上,我們知道這些車大多來自周邊縣市,其中還有幾輛來自外省。

  此地原有一名為「娘娘廟」的小村,村中有一座娘娘廟,村因廟而得名。我幼時曾隨母親到這小廟燒過香,雖事過多年,但印象猶存。那座小廟在「文革」初期即被夷為平地。

  新建的娘娘廟,殿堂巍峨,紅牆黃瓦。廟前甬道兩側,擠滿賣香燭、泥娃娃的攤位,攤主高聲叫賣,招徠遊客:

  「拴個娃娃吧!拴個娃娃吧!」

  其中有個身披黃袍、頭剃禿瓢、看上去像個和尚的攤主。他敲著木魚兒,有板有眼地喊叫著:

  拴個娃娃帶回家,全家高興笑哈哈。

  今年拴回明年養,後年開口叫爹娘。

  我的娃娃質量高,工藝大師親手造。

  我的娃娃長相美,粉面桃腮櫻桃嘴。

  我的娃娃最靈驗,遠銷一百單八縣。

  拴一個,生龍胎;拴兩個,龍鳳胎。

  拴三個,三星照;拴四個,四天官。

  拴五個,五魁首;拴六個,我不給,怕你媳婦噘小嘴。

  ……

  聲音十分熟悉,近前一看,果然是王肝。他正向幾個看上去像日本或韓國的女人推銷泥娃。我正猶豫著是否該拉著小獅子走開,以免故人相逢,生出感傷,令大家都不自在,但小獅子卻掙脫手,徑直奔王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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