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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橋西邊的冰面上,歪斜著一輛獨輪車。兩根車把,有一根斷了。車梁兩邊的柳條簍子破了,幾十個泥娃娃散落冰上,大多數破成碎片,只有幾個,看上去好像還完整無損。郝大手是脾氣古怪的人,也是令人敬畏的人。他有兩隻又大又巧的手。他手裡捏著一團泥,眼睛盯著你,一會兒工夫就能把你活靈活現地捏出來。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期間,他也沒有停止捏泥孩。他爺爺就是捏泥孩的。他父親也捏。傳到他這輩,捏得更好了。他是靠捏泥孩、賣泥孩掙飯吃的人。但也不完全是這樣,他完全可以捏一些泥狗、泥猴、泥老虎等工藝簡單、銷路廣闊的玩意兒,孩子們願意玩這個。泥塑藝人做的其實都是孩子買賣,孩子喜歡,大人才會掏錢買。但郝大手只捏泥娃娃。他家裡有五間正房,四間廂房,院子裡還搭了一個寬敞的大棚子。他的屋子裡、棚子裡擺滿了泥娃娃,有粉了面、開了眉眼的成品,有等待上色的半成品。他的炕上,只留出了他躺的地方,其餘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泥娃娃。他已經四十多歲了,有一張通紅的大臉,花白的頭髮,腦後梳著小辮。絡腮鬍鬚也是花白的。我們鄰縣也有做泥娃娃的,但他們的泥娃娃是用模子磕出來的,所有的娃娃都是一個模樣。他的泥娃娃是用手捏出來的,他的泥娃娃,一個一模樣,絕不重複。都說,高密東北鄉所有的娃娃,都被他捏過。都說,高密東北鄉每個人都能在他的泥娃娃裡找到小時候的自己。都說,他不到鍋裡沒米時是不會趕集賣泥娃娃的。他賣泥娃娃時眼裡含著淚,就像他賣的是親生的孩子。這麼多泥娃娃被砸碎了,他心裡一定很痛苦。他捏著袁臉的手腕子不放是有道理的。

  我抱著女兒走到他們面前。我當兵當久了,穿上便服就感到渾身不自在,所以即便去醫院陪王仁美生孩子時也穿著軍裝。一個抱著初生嬰兒的年輕軍官是很有力量的。我說:大叔,你放了袁腮吧,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是是是,大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袁腮帶著哭腔說,您就饒了我吧。您的車把斷了,簍子破了,我找人給你修;您的孩子跌碎了,我賠您錢。

  看在我的面子上,我說,也看在這個女孩的面子上,也看在我媳婦的面子上,你放開他,讓我們開車過去。

  王仁美從車廂裡探出身子,高聲喊叫:郝大叔,您幫我捏兩個娃娃,男的,要一模一樣的。

  鄉里人都說,買郝大手一個娃娃,用紅繩拴著脖子,放在炕頭上供奉著,生出來的孩子就跟泥娃娃一個模樣。但郝大手的泥娃娃是不允許挑選的。鄰縣那些賣泥娃娃的,是將泥娃娃擺在地上,一大片,任人選。郝大手的娃娃是放在車簍裡,簍上蓋著小被子,你去買他的娃娃,他先端詳你,然後伸手從簍子裡往外摸,摸出哪一個,就是哪一個。有人嫌他摸出的娃娃不漂亮,他絕不給你更換,他的嘴角上,帶著幾分悲苦的笑容。他不說話,但你仿佛聽到他在對你說:還有嫌自己孩子醜的父母嗎?於是,你再仔細端詳他遞給你的孩子,漸漸地就順眼了。那孩子,漸漸地就活了,有了生命似的。他從不跟你講價錢。你不給他錢他也不會跟你要。你給他多少錢他也不會對你說個謝字。慢慢地大家認為,買他的泥娃娃,就如同從他那裡預定了一個真孩子。越說越神。說他賣給你的泥娃娃,如果是個女的,你回去必定生女的。他賣給你的是男的,你回去必定生男的。如果他摸出兩個孩子給你,你回去就生雙胞胎。這是神秘的約定,說破了也就不靈了。我媳婦王仁美這種人不可理喻,只有她,才這麼吆吆喝喝地,跟他要兩個男孩。——我們得知郝大手賣娃娃的神秘傳說時,王仁美已經懷了孕。這事只有在沒懷孕前才靈驗。

  郝大手真給我面子啊。他鬆開了袁腮。袁腮揉著腕子,哭喪著臉:我今天真是倒黴,一出大門就看到一條母狗對著我撒尿,果然應了驗。

  郝大手彎下腰,把那些破碎的泥娃娃撿起來,放在衣襟裡兜著。他站在橋邊,為我們讓開道路。他的鬍鬚上結著霜花,臉上表情肅穆。

  生了個什麼?袁腮問我。

  女孩。

  沒關係,下一個是兒子。

  沒有下一個了。

  不用愁,袁腮眨著眼睛,詭秘地說,到時候哥們幫你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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