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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第二部 第三章

  兩年後的臘月二十三,辭灶日,女兒出生。堂弟五官,開著一輛手扶拖拉機,把我們從公社衛生院拉回來。臨行時姑姑對我說:我已經給你媳婦放了避孕環。王仁美把蒙住腦袋的圍巾掀起,惱怒地質問姑姑:沒經我同意為什麼放環?姑姑把她的圍巾放下來,說:侄媳婦,蓋好了,別受了風。生完孩子後放環,是計生委的死命令。你要是嫁給一個農民,第一胎生了女孩,八年後,可以取環生第二胎,但你嫁給我侄子,他是軍官,軍隊的規定比地方還嚴,超生後一擼到底,回家種地,所以,你這輩子,甭想再生了。當軍官太太,就得付出點代價。

  王仁美嗚嗚地哭起來。

  我抱著用大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跳上拖拉機,對五官說:開車!

  拖拉機噴吐著黑煙,在凹凸不平的鄉路上奔馳。王仁美躺在車廂裡,身上蒙著一床被子,車廂顛簸得很厲害,將她的哭聲顛得曲裡拐彎。憑什麼不經俺同意……就給俺放環……憑什麼生一胎就不讓生了……憑什麼……

  我不耐煩地說:別哭了!這是國家政策!她哭得更凶了,從被子裡伸出頭——臉色蒼白,嘴唇烏青,頭髮上沾著幾根麥秸草——什麼國家政策,都是你姑姑的土政策。人家膠縣就沒這麼嚴,你姑姑就想立功升官,怪不得人家都罵她……

  閉嘴,我說,有什麼話回家說去,一路哭嚎,也不怕被人笑話!

  她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瞪著大眼問我:誰笑話我?誰敢笑話我?

  路上不斷有騎自行車的人從我們身邊過去。北風遒勁,遍地白霜,紅日初升,人嘴裡噴出的團團熱氣立即便在眉毛和睫毛上結成霜花。看著王仁美灰白乾裂的嘴唇、亂蓬蓬的頭髮、直直的眼神,我心中頗覺不忍,便好言撫慰:好啦,沒人笑話你,快躺下蓋好,月子裡落下病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不怕!我是泰山頂上一青松,抗嚴寒鬥風雪胸有朝陽!

  我苦笑一聲,說:知道你能,你是英雄!你不是還想生二胎嗎?把身體搞壞了怎麼生?

  她的眼睛裡突然放出了光彩,興奮地說:你答應生二胎了?這可是你說的!五官,你聽到了沒有?你作證!

  好!我作證!五官在前邊甕聲甕氣地說。

  她順從地躺下,扯過被子蒙上頭,從被子裡傳出她的話:小跑,你可別說話不算數,你要說話不算數,我就跟你拼了。

  拖拉機到達村頭小橋時,橋上有兩個人,吵吵嚷嚷的,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吵架的人,一個是我的小學同學袁腮,一個是村裡的泥塑藝人郝大手。

  郝大手抓著袁腮的手腕子。

  袁腮一邊掙扎一邊嚎叫:你放手!放手!

  但任憑他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

  五官跳下車,走上前去,說:爺們,這是怎麼啦?大清早的,在這裡較上勁兒啦?

  袁腮道:正好,五官,你來評評理。他推著小車在前邊走,我騎著自行車從後面過。本來他是靠左邊,我從右邊正好騎過去。但當我騎到他身後時,他卻猛一調腚,拐到右邊來了。幸虧我反應快,雙手一撒車把,蹦到橋上,要不連人帶車子一塊下去了。這天寒地凍的,摔不死也要摔殘。可郝大叔反賴我把他的小車撞到了橋下。

  郝大手也不反駁,只是攥著袁腮的手腕子不放。

  我抱著女兒,從車廂裡跳下來。腳一著地,奇痛鑽心。那天早晨,可真是冷啊。

  我一瘸一拐地走上橋面。看到橋上有一堆花花綠綠的泥娃娃。有的破碎,有的完整。橋東側河底冰面上,躺著一輛破自行車,有一面黃色的小旗在車旁蜷屈著。我知道這面旗上繡著「小半仙」三字。這人從小即神神道道,長大後果然不凡,他既能用磁鐵從牛胃中取出鐵釘,又能給豬狗去勢,而且還精通麻衣相術,風水堪輿,易經八卦,有人戲稱他「小半仙」,他順著杆兒爬,裁布縫了一面杏黃旗,將「小半仙」三字繡上,綁在自行車後貨架上,騎起來獵獵作響。到集上插旗擺攤,竟然生意興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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