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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條煮好後,母親盛了滿滿一大碗,讓姐姐給大奶奶送過去。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姐姐跑得急,摔了個狗搶屎,那碗麵條潑了,碗也碎了。為了不讓姐姐回來挨駡,大奶奶從自家碗櫥裡找了一個碗讓姐姐端回來。

  姑姑是個極其健談的人,我們都願意聽她說話。吃完麵條後,她背靠著牆壁,側坐在我家炕沿上,打開了她的話匣子。她踩著百家門子,見識過各種各樣人,聽過許許多多的逸聞趣事,轉述時又毫不吝惜地添油加醋,這就使她的談話像評書一樣引人入勝。八十年代初,當我們從電視裡看到劉蘭芳的評書連播時,母親就說:這不分明就是你姑姑嗎?她要不當醫生,說評書也是一張好嘴!

  那晚上的談話,還是從她在平度城裡與日軍司令杉谷鬥智鬥勇開始。那時我才七歲,姑姑看我一眼,說,跟跑跑差不多大,就跟著你們的大奶奶和你們的老奶奶去了平度城。到了那裡就被關在一間黑屋子裡,門口有兩條大狼狗看著。那些大狼狗平日裡吃的都是人肉,見了小孩子就伸舌頭。你大奶奶和你老奶奶整夜地哭,我不哭,倒頭就睡,一覺睡到大天明。在黑屋子裡關了不知道幾天幾夜,把我們挪到一個獨立小院裡,院子裡有一棵紫丁香,那個香啊,熏得我頭暈。來了一個穿長袍帶禮帽的鄉紳,說是杉谷司令要請我們赴宴。你老奶奶和你大奶奶只知道哭,不敢去。那鄉紳對我說:小姑娘,勸勸你奶奶和母親,讓她們別怕,杉谷司令沒有害你們的意思,只是想跟萬六府先生交個朋友。我就說:奶奶,娘,別哭了,哭管什麼用?哭能哭出翅膀來嗎?哭能哭倒萬里長城嗎?那鄉紳拍著手說:說得好!小姑娘太有見識了,長大了肯定是非凡人物。在我的勸說下你們老奶奶和你們大奶奶不哭了。我們跟著那鄉紳上了一輛黑騾拉的轎車,不知拐了多少彎。進入一個高門大院,門口站著雙崗,左邊是黃皮子,右邊是日本兵。那大院很深,從大門進去,一個院子套著一個院子,仿佛永遠走不到頭。最後進入一個大花廳,門窗隔扇都是雕花的,太師椅子都是檀木的。那杉谷司令穿著和服,手裡握著一把摺扇,不緊不慢地搖著,一看就是個文化人。說了一些之乎者也的話就招呼我們上席,一張大圓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你們老奶奶和大奶奶不敢動筷子,我可不管那一套,吃這個狗日的!用筷子不得勁,索性用上了「皮笊籬」,大把抓著往嘴裡塞。杉穀端著酒杯,笑眯眯地看著我吃。吃飽了,雙手放在桌布上一擦,我的困勁兒就上來了。我聽到杉穀問我:小姑娘,讓你父親到這裡來好不好?我睜開眼,說:不好。杉穀問:為什麼不好?我說:我父親是八路,你是日本,八路打日本,你不怕我父親來打你嗎?

  說到此處,姑姑捋起袖子看了一下手錶。那時候全高密縣裡不超過十塊手錶,我姑姑竟然戴上了手錶。哇!我大哥一聲驚呼,我們家只有他見過手錶。他當時在縣一中上學,他們的從蘇聯留學回來教俄文的老師戴著一塊手錶。我大哥哇完之後就喊:手錶!我與姐姐也跟著喊:手錶!

  姑姑裝出不以為然的樣子把衣袖放下,說:不就是塊手錶嗎?咋呼什麼?她故意的輕描淡寫更加重了我們的興趣。先是大哥試試探探地說:姑姑,我只是遠距離地看過我們紀老師的表……您能不能讓我看看……我們跟著大哥說:姑姑,讓我們看看吧!

  姑姑笑著說:你們這些小傢伙,真是淘人,一塊破表,有什麼好看的!她雖然這樣說,但還是把表摘下來,遞給我大哥。

  母親在一旁大聲提醒:小心!

  我大哥小心翼翼地接過表,先捧在手心裡看,然後放到耳邊聽。大哥看完了,轉給姐姐看,姐姐看完了,轉給二哥看。二哥只看了一眼,沒來得及放在耳邊聽響就被大哥搶了回去,還到姑姑手裡。我有些氣急敗壞,哭起來。

  母親罵我。

  姑姑說:小跑,長大了跑遠點,還愁沒表戴?

  就他那樣,還戴表?趕明兒我用墨水在他手腕上畫一個吧。我大哥說。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別看跑跑長的醜,長大了沒准會有大出息呢!姑姑說。

  姐姐說:他要有大出息,圈裡那頭豬也能變成老虎!

  大哥問:姑姑,這是哪國產的?什麼牌子?

  姑姑說:瑞士英納格。

  哇!我大哥驚呼。我二哥和姐姐也跟著哇。

  我怒衝衝地說:癩蛤蟆!

  母親問:妹妹,這東西值多少錢?

  姑姑說:不知道,朋友送的。

  什麼朋友肯送這麼貴重的東西?母親打量著姑姑,說:是不是他們姑夫啊?

  姑姑站起來,說:快十二點啦,該睡覺了。

  母親說:謝天謝地,妹妹倒底名花有主了。

  你可別出去胡囉囉啊,八字還沒一撇呢!姑姑轉臉叮囑我們:你們也不要出去胡說,否則我剝了你們的皮。

  第二天早晨,我大哥可能因為頭天夜裡沒讓我看姑姑的手錶心感內疚,他用鋼筆在我腕上畫了一塊表。畫得非常逼真,非常漂亮。我非常愛護這塊「表」,洗手避水,遇雨藏手,顏色淡了借大哥的鋼筆描,讓它在我手腕上保存了三月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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